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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03 高阳(当代)
“先请我吃杯凉茶。”
“有,有!”
原来是借着插在地上的蜡烛光,在天井中说话,要喝茶,便需延入堂屋。
她倒了茶来,胡雪岩一饮而尽,抹抹嘴问道:“你说你不晓得拿啥谢我?”
“是啊!你自己说,只要我有。”
“你有,而且现成。”胡雪岩涎着脸,“罗四姐,你给我亲个嘴。”
“要死!”罗四姐满脸绯红,“你真下作!”
如果罗四姐板起脸叫他出去,事便不谐,这样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
亦不过让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乱插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一个猛虎扑羊势,搂住了罗四姐,她挣扎着说:“不要,不
要!我的头发。”
一听这话,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强,略略松开手说道:“不会,不会。不
会把你的头发弄乱。”
说着,手在她腰上紧一紧,将嘴唇凑了上去。哪知就在这时候,门外有
人大喊:“罗四姐,罗四姐!”
罗四姐赶紧将他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抹一抹衣衫,答应一声:“来了!”
同时奴一奴嘴,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
来的是邻居,来问一件小事,罗四姐三言两语,在门外把他打发走了。
等回进来时,站得远远地,胡雪岩再要扑上来时,她一闪闪到方桌对面。
“你好走了。刚刚那个冒失鬼一叫,我吓得魂灵都要出窍了。”罗四姐
又说:“快,快,快点走。”
俩人都回忆着十年前的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现了不自觉的笑
意,只是罗四姐的笑意中,带着明显可见的帐惆与落寞。
“这句话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罗四姐答说:“那年我十六岁。”
“那么,欠了十一年的债好还了。”胡雪岩笑道:“罗四姐你欠我的啥,
记得记不得?”
“不记得了。”罗四姐又说:“就记得也不想还。”
“你想赖掉了?”
“也不是想懒。”罗四姐说,“是还不到还的时候。”
“要到啥时候呢?”
“我不晓得。”罗四姐忽然问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开一家绣庄?”
问到这句话,胡雪岩的绮念一收,“我们好好来谈一谈。”他说,“你
的本事,十几岁我就晓得了,那时候‘摇会’,盘利息,哪个都没有你精明。
说一句实话,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请你管钱庄。”
“卖高帽子不要本钱的。”罗四姐笑道:“不管你说一定要男的才好管
钱庄,这话我倒不大服气。”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
你这样子漂亮,下面的伙计为了你争风吃醋,我的钱庄就要倒灶了。”
“要死!”罗四姐的一双脚虽非三寸金莲,但也是所谓“前面卖生姜,
后面卖鸭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脚,笑得有些立足不稳,伸出一只手去想扶桌
沿,却让胡雪岩一把抄住了。
“不要说伙计,”胡雪岩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没心思在生意上头了,
一天到晚担心,哪个客人会把你讨了去。”
杭州人叫“娶亲”为“讨亲”,这最后一句话,又勾起罗四姐的心事,
“不要说了!”她夺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说:“总怪我自己命苦。”
“我也难过啊!”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我迟两年讨老婆就好了。”
“哼!”罗四姐微微冷笑,“你嘴里说得好听。”
“好听不好听,你等着看将来。”胡雪岩说道:“言归正传,你说你的
本事不止于开一爿绣庄,那么,还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说来我听听看。”
罗四姐不作声,低着头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动,盘算得好象出神了。
“明天再说。”罗四姐抬眼说道:“你明天来吃便饭好不好?”
“怎么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点来,好多谈谈。”
“不!你明天来吃中饭,下半天早一点走。晚上总不方便。”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明天中午我有两个饭局,有一个是要谈公事,不
能不到。这倒麻烦了。”
“那么后天呢?”
后天中午已有应酬,不过可以推掉的。”
“那就后天。”
胡雪岩无奈,只好答说:“后天就后天。”
“后天我弄两个杭州菜给你吃。”罗四姐又说:“现在我代七姑奶奶做
主人,请你吃消夜。”
胡雪岩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夭不能会面,便有些不舍之
意,惜吃消夜盘桓一会也好,便点点头:“不必费事!”
“现在的东西。”罗四姐说,“到楼下去吃好不好?”
原要在楼上小酌才够味,但那一来比较费事,变成言行不符,只好站起
身来,跟着罗四姐下楼。“你吃什么酒?”
“随便。”胡雪岩说:“我又不会吃酒,完全陪你。”
“谢谢。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药酒。”
“喔,我倒想起来了..”
“慢点!”罗四姐说:“等我把桌子摆好了再说。”
桌子上摆出来四个碟子,火腿、脆鳝、素鸡糟白鲞是七姑奶奶送的。罗
四姐另外捧来一个白瓷坛,倒出来的药酒,颜色不佳,但香味扑鼻,发人酒
兴。
“你这酒看样子不坏,有没有方子?”
“有。名叫周公百岁酒。你要,我抄一个给你。”
“有这种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岩说,“我想开一家药店,将来要卖
药酒。”
罗四诅不由得诧异,“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开药店?”她问。
“其中有好些缘故。有个缘故是有人要我办各样成药,数量很大,我心
里在想,不如自己开一家药店,既方便,又道地。”
“这个人是哪个?要那许多成药,做啥用场?”
原来左宗棠的西征将士,已发现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寄信到上海转运局,
要采办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触发了胡雪岩自己设一座大规模的药铺的构想。
目前已请了一道陕甘总督衙门所发、请予免税的公文,派人到生药最大的集
散地,直隶安国县采办道地药材去了。
对于这个计划,胡雪岩最感兴趣,认为是救世济民、鼓励士气最切实的
一件事,一谈起来,滔滔不绝。罗四姐很用心地倾听着,遇有他说得欠明白
之处,会要言不烦地提出疑问。这表示她不但能够领会他的计划,而且也关
心他的事业,胡雪岩便越加兴奋了。
一谈谈到三更天,胡雪岩发现左右邻居看她家半夜里灯火辉煌,门前轿
班高声谈笑,都好奇地在张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连。
“好了,后天中午再来。”胡雪岩站起身来说:“再谈下去,邻居要骂
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钱庄办事,有人告诉他说,“维
记”来提了九千两银子,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张庄票。胡雪岩记在心里,
并未多问。
由于那天到罗四姐家,自觉太招摇了,这天只带了一个跟班,亦未乘轿,
而且坐了一辆“亨斯美”马车,在罗家弄口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去,步行赴
约。本未过午,罗家客厅里还坐着七、八个客户在等候发落。
“胡大先生请坐。”罗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你尽管请治公。”
胡雪岩捧着一杯茶,悄悄坐在一边,看罗四姐处事,口讲指画,十分明
快。她的客户似乎也服她,说如何便如何,绝无争执,所以不过一盏茶的工
夫,都打发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岩笑道:“实在能干。”
“能干不能干还不晓得。等我替你买的地皮涨了价,你再恭维我。”
胡雪岩摸不着头脑,“罗四姐,”他问:“你在说啥?”
“等等吃饭的时候再同你讲。你请坐一坐,我要下厨房了。”
厨房里菜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炉子上炖着鱼头豆腐,“件儿肉”在蒸宠
里,凉菜盐水虾、葱焖鲫鱼和素鸡,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锅炸个“响铃儿”,
再炒一个荠菜春笋,就可以开饭了。
“没有啥好东西请你。”罗四姐说:“不过我想,你天天鱼翅海参,大
概也吃腻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几样家常菜,或许反例可以多吃一碗饭。”
“一点不错。”胡雪岩欣然落座,“本来没有啥胃口,现在倒真有点饿
了。”
罗四姐笑笑不作声,只替他斟了一杯药酒,然后布菜。胡雪岩吃得很起
劲,罗四姐当然也很高兴。
“你刚才说什么地皮不地皮,我没有听懂。请你再说一遍。”
罗四姐点点头,“你给我的折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两银子。”她问,
“你晓得不晓得?”
“他们告诉我了。”
“从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来了,外国人办事按部就班,
有把握的,马路修到哪里,地价涨到哪里,可惜我没有闲钱来买地皮。前两
个月还有人来兜我,说山东路..”
“慢点!”胡雪岩问道:“山东路在啥地方?”
“就是庙街。”
原来英租街新造的马路,最初方便他们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领
事馆集中之处,名为Consulate Road,江海关所在地名为Customs Road。
上海在战国时,原为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邑,当时为了松江水患,要导流入
海,春申君开了一条浦江,用好的姓,称为黄浦江,或称黄歇浦,此外春申
浦、春申江、申江,种种上海的别称,都由此而来。后人为了崇功报德,曾
建了一座春申侯词,又称春申君庙,但年深月久,遗址无处可寻。
相传建于明朝、地在三茅阁桥、供奉“三茅真君”的延真观,原来就是
春申君庙,英国人便将开在那里的一条马路,称为Temple Street,译成中
文便是“庙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乱,工部局早就想反它统一起来,将界内的马路,分为
两类,横的一类从东到西,用中国主要的城市命名,纵的自南至北,以中国
的省名命名,因此领事馆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个大城市是南京。便将外滩
公园向西延伸的马路,改名南京路。
庙街是南北向,改名山东路。那是前两年的事,胡雪岩未尝留意于此,
所以罗四姐提起这个新地名,他茫然莫辨。
庙街他是知道的,“呃,”他问:“有人兜你买庙街的地皮?”
“庙街现在是往南在造马路,那里的地皮,一定会涨价,所以我提了九
千两银子出来,买了二十多亩地皮,已经成交了。”
胡雪岩大为诧异,求田问舍,往往经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
夫就定局了,莫非受入哄骗不成?
罗四姐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你不相信?”她问。
“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太快了。”胡雪岩问,“你买的地皮,有没有
啥凭证?”
“怎么没有”,我有‘道契’,还有‘权柄单’。
胡雪岩更为惊异,“你连‘小过户’都弄好了?”他说:“你的本事真
大。”
“你不相信,我拿东西给你看。”
于是罗四姐去取了三张“道契”来。原来鸦片战争失败,道光二十二年
签订《南京条约》,开五口通商,洋人纷纷东来,但定居却成了疑问。“普
天之下,莫非玉土”,中国的土地是不能卖给洋人的,这就不能不想个变通
办法了。
于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国领事跟上海道签订了一份“地皮,章程”,规
定了一种“永租”的办法。洋人跟土地业主接头,年纳租金若干,租得地皮,
起造房屋,另外付给业主约相当于年租十倍的金额,称为“押手”,实际上
就是地价。
租约成立后须通知邻近的地方,由地保带领,会同上海道及领事馆所派
人员,会同丈量,确定四至界限,在契纸上附图写明白,由领事转送上海道
查核。如果查明无误,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盖印信,交承祖人收执,
这就是所谓“道契”。
这种“道契”,产权清楚,责任确实,倘有纠葛,打起官司,是非分明,
比中国旧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纠葛,涉讼经年,真是“有钱不置懊恼
产”,海不当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请洋人出面代领道契,这原是
假买假卖的花样,所以在谈妥条件,付给酾劳以后,洋人要签发一张代管产
业,业主随时可以自由处置凭证,名为“权柄单”。而这种做法,称之为“挂
号”,上海专有这种“挂号洋商”。地皮买卖双方订约成交之前,到“挂号
洋商”那里,付费改签一张“权柄单”,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样移转给买方,
一样有效。这就叫“小过户”。
罗四姐这三张道契,当然附有三张“权柄单”,是用英文所写。胡雪岩
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识英文,一看洋人所签的“抬头”是自己的英文名字,
方始恍然,怪不得罗四姐有“我替你买的地皮”的话。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岩将道契与权柄单拿到手中,“我
叫人再办一次‘小过户’,过得你的名下。”
“你也不必去过户,过来过去,白白挑洋人赚手续费。不过,你把三张
权柄单去拿给七姐夫看看,倒是对的。他懂洋文,洋场又熟悉,看看有什么
不妥当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办交涉。”
“我晓得了。”胡雪岩问道:“罗四姐,我真有点想不通,你哪里学来
的本事,会买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续都办好了。说真的,叫专门搞这一
行的人去办,也未见得有你这么快。”
“没有的话。洋人做事情最爽炔,你们双方谈好了,到他那里去挂个号,
签个字就有多少银子进帐,他为啥要推三阻四?不过搞这一行的人,一定要
拖两天,为啥呢?为的是显得他的脚步钱赚得辛苦。象我..”
罗四姐拿她自己的经验为证。谈妥了山东路的那块地皮,找个专门替人
办“小过户”的人要去挂号,讲妥十两银子的“脚步钱”,却说需五天才能
办得好。罗四姐听人讲过其中的花样,当即表示只请他去当翻译,妒自己跟
洋人打交道,脚步钱照付,果然,一去就办妥当了。
“我还说句笑话给你听,那个洋人还要请我吃大菜。他说他那里从来没
有看见我们中国的女人家上门过。他佩服我胆子大,要请请我。”
“那么,你吃了他的大菜没有呢?”胡雪岩笑着问说。
“没有。”罗四姐说:“我说我有胆子来请他办事,没有胆子吃他的饭,
同去的人翻译给他听了,洋人哈哈大笑。”
胡雪岩也笑了,“不要说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紧接着又说:“罗四
姐,我现在才懂了,你是嫌开绣庄的生意太小,显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这样子说。”罗四姐反问一句:“胡大先生,你钱庄里的头寸
很多,为啥不买一批地皮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买地。”
胡雪岩说他对钱的看法,与人不同,钱要象泉水一样,流动才好,买了
地等涨价,就好比池塘里的水一样,要靠老天帮忙,多下几场雨,水才会涨,
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干涸了。这种靠天吃饭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说法过时了。”罗四姐居然开口批评胡雪岩,“在别处地方,买
田买地,涨价涨得慢,脱手也不容易,钱就变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现在外
国人日日夜夜造马路,一造好,马路两边的田就好造房子,地价马上就涨了。
而且买地皮的人,脱手也容易,行情俏,脱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动产而是动
产了。这跟你囤丝囤茧子有啥两样?”
一听这话,胡雪岩愣住了,想不到她有这样高明的见解,真有自愧不如
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岩说:“吃饭吧!”
罗四姐盛了浅浅一碗饭来,胡雪岩拿汤泡了,啼哩呼噜一下子吃完,唤
跟班上来,到弄口叫了一辆“野鸡马车”到转运局办公会客。晚上应酬完了,
半夜来看古应春夫妇。
“说件奇事给你们听,罗四姐会做地皮生意,会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
你们看!”
古应春看了道契跟权柄单,诧异地问道:“小爷叔,你托她买的。”
“不是!”胡雪岩将其中原委,细细说了一遍。
“这罗四姐,”七姑奶奶说道:“真正是厉害角色。小爷叔..”她欲
言又止,始终没有再说下去。
胡雪岩有点听出来了,并未追问,只跟古应春谈如何再将这三块地皮再
过户给罗四姐的事。
“这个挂号的洋人我知道,有时候会耍花样,索性花五十两银子办个‘大
过户’好了。”
胡雪岩也不问他什么叫“大过户”,只说:“你随便。好在托了你了。”
“罗四姐的名字叫什么?”
“这,把我问倒了。”
“罗四姐就是罗四姐。”七姑奶奶说:“姓罗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岩笑道:“真是,七姐说话,一刮两响,真正有裁缝。”
古应春也笑了,不过是苦笑,搭讪着站起来说:“我来把她的名字,用
英文翻出来。”
等古应春走入书房,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轻声说道:“七
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从两个小的,一场时疫去世以后,内人身子
又不好,家务有时候还要靠老太太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罗四姐,我很喜
欢她,不晓得..七姐,你看有没有法子好想?”
“我已经替你想过了,罗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爷叔,你是如虎添翼,着
实还要发达。不过,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难说。”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气?”
“不光是探口气,还要想办法。”七姑奶奶问道:“‘两头大’呢?”
“‘两头大’就要住两处,仍旧要老太太操劳。”胡雪岩又说:“只要
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余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
“好!我有数了。我来劝她。好在婶娘贤慧,也决不会亏待她的。”
“那么..”
好了,小爷叔!”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再关照,这件事我
比你还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这杯喜酒。”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罗四姐,帮她应付完了客户,在
楼上吃饭,随意闲谈,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气中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仰慕与
兴奋,知道大有可为,便定了一计,随口问道:
“你属蛇,我是晓得的。”七姑奶奶闲闲问道:“月份呢?”
“月份啊?”罗四姐突然笑了起来,“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来六月里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诡异,话又未完,便又问说:
“你的小名怎么样?”
“我小的时候,男伢儿都要跟我寻开心,装出老虎吃人的样子,嘴里‘啊
嗬”、‘啊嗬’乱叫,又说我大起来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这个
小名。那时候,有人有啥事情来寻我帮忙,譬如来一脚会,如果叫我阿荷,
就不成功。这样子才把我罗四姐这个名字叫开来的。”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说起来,雌老虎也不是
啥不好的绰号,至少人家晓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来欺侮你了。”
“我倒不是这种人。为啥要丈夫怕?”罗四姐摇摇头,“从前的事不去
说它了!现在更谈不到了。”
“也不见得。一定还会有人怕你。”
罗四姐欲言又止,不过到底还是微红着脸说了出来:“七姐,你说哪个
会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点点头说:“人是一定有的,照你这份人材,普普通
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
“怎么叫白怕?”
“怕你是因为你有本事。象你这种人,一看就是有帮夫运的,不过也要
本身是块好材料,帮得起来才能帮。本身窝窝囊囊,没有志气,也没有才具,
你帮他出个一等一的好主意,他懒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里觉得亏欠你,
一味是怕,这种怕,有啥用处?”
罗四姐听得很仔细,听完了还想了想,“七姐,你这话真有道理。”她
说:“怕老婆都是会怕。”
“就是这个道理。”七姑奶奶把话拉回正题,“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
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
头来还是空的。”
“七姐,命也靠不住。”罗四姐说,“我小的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
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
“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
“作兴富贵在后头。”
“哪里有什么后头,有儿子还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
后来儿子中了状元,总算扬眉吐气了。我呢?有啥?”
“你不会再嫁人,生一个?”七姑奶奶紧接着又说:“二马路有个吴铁
口,大家都说他算的命,灵极了,几时我陪你去看看他。”
“七姐,请他算过?”
“算过。”
“灵不灵呢?”
“当然灵。”七姑奶奶说:“他说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运’,果
然应验了。”
“什么叫‘比劫运’?”
‘比劫运就是交朋友兄弟的运,我跟你一见就象亲姐妹一样,不是交比
劫运?”
罗四姐让她说动心了,“好啊!”她问:“哪一天去?”
“吴铁口的生意闹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预先挂号的。等我叫
人去挂号,看排定在啥辰光,我来通知你。”
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问道:“二马路的吴铁口,是不是跟
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应春问道:“你问他是为啥?”
“我有个八字..”
“算了,算了!”古应春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诀,见人
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相信他就自讨苦吃了。”
“我就是要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有个八字在这里,请他
先看一看,到时候要他照我的说法。”“照你的说法?”古应春问道:“是
什么人的八字?”
“罗四姐的。她属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时。”
古应春有些会意了,“好吧!”他说,“你要他怎么说?”
“你先不要问我,我要问你两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话说,第二,
说得圆不圆?”
“好,那么我告诉你: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话说,不过润金要多付。”
“这是小事,就怕他说得不圆,甚至于露马脚,那就误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聪明,决不会露马脚,至于说得圆不圆,要看对方是不是行家。”
“这是啥道理呢?”
“行家会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们这一行有句话,叫做‘若要盘
驳’性命交脱’。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罗四姐去请教吴铁口。他住的二马路,英文
名字叫做Rope Walk Road,翻译出来是“纤道路”,当初洋泾浜还可以通
船,不过水浅要拉纤,这条纤路改成马路,就叫纤道路。本地人叫不来英文
路名,就拿首先开辟的Garden Lane 叫做大马路,往南第二条便叫二马路,
以下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一直到洋泾浜,都是东西向。前两年大马路
改名南京路,二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说,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两条,
一条长江,一条运河,南京是长江下游,要挑个长江上游的大码头当路名,
跟南京路才连得起来,因而改为九江路,三马路也就是“海关路”,自然成
为汉口路。不过上海人叫惯了,仍旧称做大马路、二马路。
二马路开辟得早,市面早就繁华了。吴铁口“候教”之处在二马路富厚
里,进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二座石库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挂满了达
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额,胡雪岩也送了一块,题的是“子平绝诣”四字,挂在
北面板壁上,板壁旁边有一道门,里面就是吴铁口设砚之处。
那吴铁口生得方面大耳,两撇八字胡子,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不过戴了
一副大墨晶眼镜,看上去比较老气,身上穿的是枣红缎子夹袍,外套玄色团
花马褂,头上青缎小帽,帽檐上镶一块极大的玭霞,手上留着极长的指甲,
左手大拇指上套一个汉玉扳指,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方钻白金戒指,马褂
上又是黄澄澄横过胸前的一条金表链,打扮得象个花花公子。
“古太太,”吴铁口起身迎接,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他摘下眼
镜笑道:“你的气色真好。”
“交比劫运了,怎么不好。”七姑奶奶指着罗四姐说:“这位是我的要
好姐妹,姓罗。吴先生,你叫她罗四姐好了。”
“是,是!罗四姐。两位请坐。”
红木书桌旁边,有两张凳子,一张在对面,一张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
坐了对面,示意罗四姐坐在吴铁口身旁,以便交谈。
吴铁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镜,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笔
在手,问明罗四姐的年月日时,在水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已巳、
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钟,罗四姐从侧面望去,只见他墨晶镜片后面的
眼珠,眨得很厉害,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吴先生,”她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
吴铁口摘下眼镜,看着罗四姐说:“可惜了!”接着望对面的七姑奶奶,
加重语气说:“真可惜!”
“怎么?”七姑奶奶说:“吴先生,请你实说。君子问祸不问福,罗四
姐很开通的,你用不着有啥忌讳。”
吴铁口重重点一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说。“罗四姐,你
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
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罗四姐不懂什么叫“上造”,但听得出命是好命,当即说道:“吴先生,
请你再说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已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得有子水滋润,
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财’、‘官’、‘印’、
‘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苏州的潘文荣
公一样,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可惜是女命!”
罗四姐尚未开口,七姑奶奶抗声说道:“女命又怎么样?状元宰相还不
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吴铁口从从容容地答道:“我说可惜,不是
说罗四姐的命不好。这样的八字如果再说不好,天理难容了。”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么,可惜在哪里呢,吴先生,”
她说:“千万请你实说。”
“我本来要就命论命,实话直说的,现在倒不敢说了。”
“为啥呢?”
“古太太火气这么大,万一我说了不中听的话,古太太一个耳光劈上来,
我这个台坍不起。”
“对不住,对不住!”七姑奶奶笑道道歉,“吴先生,请你放心。话说
明白了,我自然不会光火。”
说完,吴铁口叫小跟班拿水烟袋来吸水烟,又叫小跟班装果盘招待堂客。
七姑奶奶一面连声:“不客气,不客气。”一面却又唤小大姐取来她的银水
烟袋,点上纸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噜呼噜”地吸将起来。
她跟吴铁口取得极深的默契而扮演的这出双簧,已将罗四姐迷惑住了,
渴望想听“可惜”些什么,见此光景,心里焦急,而且有些侄七姑奶奶不体
谅她的心事,却又不便实说,只好假装咳嗽,表示为水烟的烟子呛着了,借
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户开开。”吴铁口将水烟袋放下,重新提笔,先看七姑奶奶,将
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始开口说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
我’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当丈夫来看。
这是一句‘总经’,要懂这个道理,才晓得罗四姐的八字,为啥可惜?”
七姑奶奶略通命理,听得懂他的话,罗四姐不十分了了,但为急于听下
文,也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金克木,月上的这个‘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坏就坏在时辰
上也有个甲,这有个名堂,叫做‘二女争夫’。”
七姑奶奶与罗四姐不约而同地互看了一眼,罗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
也领会,便代她发言。
“吴先生,你是说另外有个女人,跟罗四姐争?”
“不错。”
“那么争得过,争不过呢?”
“急得过就不可惜了。”吴铁口说:“二女争夫,强者为胜。照表面看,
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这面大人出来帮儿子,
那面也有大人出来说话,旗鼓相当扯个直。”
“嗯,嗯,”罗四姐这下心领神会,连连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罗四姐,照规矩说,时上的甲子本来争不过你的,为啥呢,你的夫星
紧靠在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你占上风。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
‘四季土’,土生金,对方就是‘财星官’,对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对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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