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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92 高阳(当代)
次,胡雪岩十分孝顺,家务巨细,母命是从,唯独谈到公事上头,不能不违
慈命。好在胡老太大心地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儿子不听话,实在是无可奈何,
因此,只有尽力为他弥补“罪过”,平时烧香拜佛,不在话下,夏天施医施
药施凉茶,冬天舍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桥铺路,恤者怜贫的善举,只要求
到她,无不慷慨应诺。
但是,尽管好事做了无其数,买鸟雀放生,总抵偿不了人命,所以胡老
太太一提起买军火,便会郁郁不乐。胡雪岩此时听左宗棠说得那么起劲,不
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颜,因而默不作声。
“怎么?”左宗棠当然不解,“你是不是觉得我要造两轮炮车,有困难?”
“不是。我是在想,炮车要多少,每辆要多少银子?这笔预算打不出来。”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只好算一个约数,我想最好能抽个二十万银子造
炮车。”
“那么办屯田呢?请问大人,要筹多少银子?”
“这更难言了。”左宗棠说:“好在办屯田不是三年五载的事,而且负
担总是越来越轻。我想有个五十万银子,前后周转着用,一定够了。
“是的。”胡雪岩心里默算了一会,失声说道:“这样就不得了!不得
了!”
“怎么?”
“我算给大人听!”胡雪岩屈指数着:“行资六万,买马连鞍辔之类,
算它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十六万。造炮车二十万。办屯田先
筹一半,二十五万。粮饷以五万人计,每人每月五两,总共就是二十五万,
一年三百万。合计三百八十七万,这是头一年要筹的饷。”
这一算,左宗棠也愣住了。要筹三百八十六万两的饷,谈何容易?就算
先筹一半,也得一百九十多万,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运输不便,凡事都要往宽处去算。这笔饷非先筹好带
去不可!大人,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轮两天工夫就可以到,遇有缓急之
时,我无论如何接济得上。西北万里之处,冰天雪地之中,那时大人乏粮缺
食,呼应不灵,岂不是急死了也没用?”
“说得是,说得是!,我正就是这个意思,雪岩,这笔饷,非先筹出来
不可,筹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内不虞匮乏才好。”
“只要有了确实可靠的‘的饷’,排前补后,我无论如何是要效劳的。”
接着,胡雪岩又分析西征军饷,所以绝不能稍有不继的缘故。在别的省
份,一时青黄不接,有厘税可以指拨,有钱粮可以划提,或者有关税可以暂
时周转,至不济还有邻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贫,我可腾挪,邻省则只有
山西可作缓急之恃,但莎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现银提解,往往亦需个把月
的工夫。所以万一青黄不接,饥卒哗变,必成不可收拾之势。
这个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熟虑的预见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主
张,应该先筹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的饷”,也就是各省应该协解的“‘甘
饷”。
谈到这一层上头,左宗棠便很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了;如果不是撵走了他
的“亲家”郭嵩焘,便顶多只有福建、浙江两个地盘,而如今却有富庶的广
东在内,要筹的饷,自然先从这三省算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从福建开始。福建本来每月协济左宗棠带来的浙军军
饷四万两,闽海关每月协济一万两。从入闽作战收功以来,协浙的四万两,
改为协济甘肃,现在自是顺理成章归左宗棠了。至于海关的一万两,已改为
接济船厂经费,此事是他所首创,不能出尔反尔,这一万两只得放弃。
其次是浙江。当杨岳斌接任陕甘总督,负西征全责时,曾国藩曾经代为
出面筹饷,派定浙江每月协解两万。上年十月间左宗棠带兵到广东,“就食
于粤”的计划既已实现,在胡雪岩的侧面催促之下,不得不守减除浙江负担
的诺言。在浙江等于每月多了十四万银子,马新贻是很顾大局的人,自请增
拨甘饷三万两,每月共计五万银子。
“浙江总算对得起我,马谷山为人亦很漂亮,每月五万银子协饷,实在
不能算少了,不过,”左宗棠停了一下说:“有两笔款子,在浙江本来是要
支出的,我拿过来并不增加浙江的负担,你看如何?”
“这要看原来是给什么地方?”
“一笔是答应支持船厂的造船经费,每月一万两。现在设厂造船。全由
福建关税、厘金提拨,这一万两不妨改为甘饷。”这是变相增加福建负担的
办法。胡雪岩心里好笑,左宗棠的算盘,有时比市侩还精,但只要不累浙江,
他没有不赞成之理。因而点点头说,“这一层,我想马中丞决不会反对。”
“另一笔协济曾相的马队,也是一万两,照我想,也该归我。雪岩,你
想想其中的道理。”
“曾相从前自己定过,江苏协济甘饷,每月三万,听说每月解不足。大
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这一万两,划抵江苏应解的甘饷?”
“是呀!算起米于曾无损,为什么不能划帐?”
就事论事,何得谓之“于曾无损”?胡雪岩本想劝他,犯不上为这一万
两银子,惹得曾国落心中不快。转念又想,若是这样开口一劝。左宗棠又一定
大骂曾国藩,正事便无法谈得下去,因而将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这下来就要算广东的接济了。广东的甘饷,本来只定一万,造船经贸也
是一万,仿照浙江的例子协甘,共是两万,左宗棠意思,希望增加一倍,与
福建一样,每月四万。
“这一定办得到的。”胡雪岩说,“蒋中丞是大人一手提拔,于公于私,
都应该尽心。事不宜迟,大人马上就要写信。”
“这倒无所谓,反正蒋芗泉不能不买我的面子,现在就可以打入预算之
内。”
“福建四万、浙江七万、广东四万,另加江海关三万,目前可收的确数
是十八万,一年才两百十六万,差得很多。”
“当然还有。户部所议,应该协甘饷的省份,还有七省。江西、湖北、
河南三省,等我这次出关路过的时候,当面跟他们接头,江苏,河南、四川、
山东四省的甘饷,只有到了陕西再说。我想,通扯计算,一年两百四十万银
子,无论如何是有的。”
“那,我就替大人先筹一半。”胡雪岩若无其事地说。
“一半?”左宗棠怕是自己没有听清楚,特意钉一句:“一半就是一百
二十万银子。”
“是,一百二十万。”胡雪岩说:“我替大人筹好了带走。”
“这,”左宗棠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你哪里去筹这么一笔巨数?”
“我有办法。当然,这个办法,要大人批准。等我筹划好了,再跟大人
面禀。”
左宗棠不便再追着问。他虽有些将信将疑,却是信多于疑,再想到胡雪
岩所作的承诺,无一不曾实现,也就释然、欣然了。
“大人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出关?”
“我想十一月初动身,沿途跟各省督抚谈公事,走得慢些,总要年底才
能到京。”
“到京?”胡雪岩不解地问,“上谕不是关照,直接出关?”
“这哪里是上头的意思?无非有些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怕我进京找
麻烦,我偏要去讨他们的厌,动身之前,奏请陛见。想来两宫太后决不至于
拦我。”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至于出关的日期,现在还不能预定,最早
也得在明年春天。”
“那还有三、四个月的工夫。大人出关以前,这一百二十万一定可以筹
足,至于眼前要用,二三十万银子,我还调度得动。”
“那太好了!雪岩,我希望你早早筹划停当,好让我放心。”
这又何消左宗棠说得?胡雪岩亦希望早早能够定局。无奈自己心里所打
的一个主意,虽有八成把握,到底银子不曾到手。俗语说的“煮熟了鸭子飞
掉了”,自是言过其实,但凡事一涉银钱,即有成议,到最后一刻变卦,亦
是常有之事。一百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西征大业成败和左宗棠封爵以后
能不能入阁拜相的关键都系于此,关系真个不轻。倘或攻败垂成,如何交代?
兴念及此,胡雪岩深深失悔,何以会忘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之戒?
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就得全力以赴加紧进行。
所苦的是眼前还脱不得身,因为日意格、德克碑与中国官场打交道,大
至船厂计划,小至个人生活,都要找他接头。在左宗棠,对洋人疑信多半,
而有些话怕一讲出来,洋人戆直,当场驳回,未免伤他的身分与威望,因而
亦少不得胡雪岩这样一个居间曲曲转达的人。
这就难了!左思右想,一时竟无以为答,坐在那里大大发愣。这是左宗
棠从未见过的样子,不免诧异,却又不好问得。主宾二人,默然相对,使得
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惊愕不止,因为平日总见左宗棠与胡雪岩见了面,谈笑
风生,滔滔不绝,何以此刻对坐发呆?
于是,有个左宗棠亲信的戈什哈上前问道:“可是留胡大人在这里便
饭?”
这下使胡雪岩惊醒了“不,不,多谢!”他首先辞谢,“我还要到码头
去送客。”
“送什么人?”左宗棠问。
“福州税务司布浪。”
“喔,他到上海去。”
“是的。”胡雪岩答说,“是驻上海的法国总领事白来尼找他谈公事。”
“谈什么公事?”左宗棠问道:“莫非与船厂有关?”
胡雪岩灵机一动,点点头答说:“也许。”
“那可得当心。”左宗棠说,“洋人花样多。日意格、德克碑办理此事,
起先越过他们总领事,直接回国接头,白来尼当然不高兴。而此刻一切合同,
又非白来尼画押不可,恐怕他会阻挠。”
“大人深谋远虑,见得很是。我看..”胡雪岩故意踌躇着,“办不到
的事。算了!”
“怎么?”左宗棠问:“什么事办不到?”
“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钉住布浪。只是这里不容我分身。”
左宗棠摸着花白短髭,沉吟了一会,徐徐说道:“速去速回,亦自不碍。”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是!”他立即答说,“我遵大人吩咐,
速去速回。如果布浪谈的公事与轮船无关,不过三、五天工夫,就可以回福
州。”
“好!”左宗棠说,“你就请吧!我还有好些大事,跟你商量,尤其是
那一百二十万银子,一天没有着落,我一天心不安。”
胡雪岩这一次不敢再说满话了,只答应尽速赶回。至于在福州,唯一不
放心的日意格与德克碑有萌退之意,深恐事生周折,斡旋无人,以致决裂,
而左宗棠却劝他不必过虑,同时拍胸担保,必定好言相劝,善为抚慰。如果
有什么意见不能相合之处,自会暂且搁下,等胡雪岩回到福州以后再说。
得此保证,胡雪岩才算放心,回到寓处,匆匆收拾行装,赶到码头,与
布浪同船,直航上海。
* * *
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访古应春密谈。
古应春近年又有新的发展,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买办,照英文译名,俗称
“康白度”,在银行中是华籍职员的首脑,名义上只是管理帐目及一切杂务,
其实凡与中国人的一切交涉,大至交接官场,小至雇用劳工,无不唯买办是
问。而中国人上外国银行有业务接头,更非找买办不可。因此,古应春在汇
丰银行权柄很大,他又有干而勤炔,极得洋东信任,言听计从,这就是胡雪
岩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缘故。
“我要请几家外国银行的‘档手’吃饭。”他一开口就说:“你倒替我
开个单子看!”
“小爷叔,”古应春问道:“是不是为船厂的事?”
“不是!我要跟他们借钱。”
平时向外国银行借钱,十万二十万银了,只凭胡雪岩一句话,就可以借
到。如今特为要请洋人吃饭,可见得数目不小。古应春想了一下,拿出一本
同治四年的洋商行名簿,翻到“银行”这栏问道:“是不是十家都请?”
胡雪岩看这十家外国银行:
一、阿加剌银行二、利中银行三、利商银行
四、汇泉银行五、麦加利银行六、汇隆银行
七、有利银行八、法兰西银行九、汇丰银行
十、丽如银行
这一看,他倒踌躇了。因为通称外国银行,而国籍不同,尤其英法两国,
一向勾心斗角,各自扩张势力,如今为了左宗棠设厂造船,更加不和。如果
请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开诚布公相见,岂不是白费功夫?
于是他问,“分开来请如何?”
“当然可以。不过,小爷叔,照我看,只请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当了,
其余的就不必理了。”
“那么,你说,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应春提笔在手,毫不考虑地在五、七、九三家银行上面一勾。这也是
胡雪岩意中,因为汇丰银行在古应春是必不会少的,既有汇丰,便有麦加利
与有利两家,因为这两家是英国银行,与汇丰的渊源较深。
但是,汇丰银行却并非纯然英国银行。它原名“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
同治三年刨改总行于香巷,资本定为五百万元,由英国的怡和洋行、仁记洋
行、美国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国、中东的商人投资。华商亦有股份加入,古
应春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渊源,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买办。
香港上海银行的上海分行,较总行迟一年成立,派来的总经理名叫麦林,
是英国入,与古应春是旧识,久知地士练可靠,且又是本行的投东,因而延
览他出任买办。古应春接事后第一个建议是“正名”,香港上海银行的名称,
照英文原名直译,固无错误,但照中国的习惯,开店不管大小,总要取个吉
利的名字,用地名,而且用两个地名作为银行的名称,令人有莫名其妙之感,
如果“香港上海银行”之下,再赘以“上海分行”四字,更觉不伦不类,文
理不协,难望成为一块“金字招牌”。
麦林从善如流,接纳了古应春的意见,依照中国“讨口采”的习俗,取
名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简称汇丰银行或汇丰,无论南北口音,喊起来都很响
亮。而且南北口音,都无甚区别,不比麦加利银行的麦加二字,在上海人口
中便与北方人并不一致。
古应春的第二个建议是,股东的国籍不同,彼此立场不同,就会意见分
歧,形成相互掣肘、无可展布的不利情况。所以主张以英国为主体,逐渐收
买他国股份,同时联络友行,厚集势力,相互支援。亦为麦林所欣然接纳。
汇丰所联络的两家友行,当然是英国银行,亦就是麦加利与有利两行。
有利是上海资格最老的外国银行,创设于咸丰四年。它是英国的海外银行之
一。总行设在伦敦,在印度孟买及上海都有分行。
麦加利银行是英皇发布敕令,特许在印度、澳洲、上海设立分行的股份
有限公司。总行设在伦敦,咸丰七年在上海开设分行,广东人称它为“喳打
银行”,喳打是英文“特许”一词的音译,可是上海人却嫌喳打二字拗口,
索性以它第一任总经理麦加利为名,叫它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银行完全是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上海的贸易而设,所以
跟胡雪岩在阜康钱庄的同行关系以外,还有“销洋庄”生意上的往来。
“这三家银行当然有用。”胡雪岩砖躇说,“只怕还不够。”
“还不够?”古应春这时才发觉,谈了半天,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明
白,只凭彼此相知既久,默契已深,猜测着谈论,毕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
扼要问道:“小爷叔,你要借多少银子?”
“至少一百二十万。”
“审银行从来没有贷放过的一笔大数目。”古应春又问,“是替谁借?
是左大人?”
“当然!”
“造轮船?”
“不是!西征的军饷。”
即令是通晓中外、见多识广的古应春,也不由碍愣住了,“向外国人借
了钱来打仗,似乎没有听说过。”他很坦率地说:“小爷叔,这件事恐怕难,”
“我也知道难。不过一定要办成功。”
古应春不再劝阻了,胡雪岩从不畏难,徒劝无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
采取的态度,便是不问成败利钝,尽力帮胡雪岩去克服困难。
于是他问:“小爷叔,你总想好了一个章程,如何借,如何还,出多少
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说出来,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万,利息不妨稍为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
年按月拔本,分六期拔还。”
“到时候拿什么来还?”
“各省的西征协饷。”胡雪岩屈指算道:“福建四万、广东四万、浙江
七万,这就是十五万,只差五万了。江海关打它三万的主意,还差两万,无
论如何好想法子。”
“小爷叔,你打的如意算盘,各省协饷是靠不住的!万一拖欠呢?”
“我阜康钱庄担保。”
“不然!”古应春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洋人做事,讲究直
截了当,如果说到阜康担保的活,洋人一定会说:‘钱借给你阜康钱庄好了。
只要你提供担保,我们不管你的用途。’那一来,小爷叔,你不但风险担得
太大,而且也大招摇。不妥,不妥!”
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岩深深点头,“外国银行的规矩,外国
人的脾气,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么个办法?”他说,“只要事情办
通,什么条件我都接受。”
“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我们是讲信义通商,只凭一句话就算数,
不大去想后果。洋人呢,虽然也讲信义,不过更讲法理,而且有点‘小人之
心’,不算好,先算坏,拿借钱来说,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对方将来还不还
得起?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这两点,小爷叔,你先要盘算妥当,不然还是
不开口的好。”
“我明白了。第一点,一定还得起,因为各省的协饷,规定了数目,自
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贻误戎机,罪名不轻。再说,福建、
广东、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里,一定买帐。这三省就有十五万,
四股有其三,不必担心。”
“好,这话我可以跟洋人说。担保呢?”
“阜康既然不便担保,那就只有请左大人自己出面了。”
“左大人只能出面来借,不能做保人。”
“这就难了!”胡雪岩灵机一动,“请协饷的各省督抚做保,先出印票,
到期向各省藩司衙门收兑。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见得!不过总是一个说法。”古应春又说,“照我看,各省督抚亦
未见得肯。”
这一层你不必担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花样,
他最擅长,”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谈了。”古应春说:“我想,请吃饭不妨
摆在后面,我先拿汇丰的大板约出来跟小爷叔见个面,怎么样?”
“大板”是“大老板”的简称,洋行的华籍职员,都是这样称他们的“洋
东”。汇丰的“大板”麦林,胡雪岩也曾会过,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说
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总可以谈得成功。所以胡雪岩欣然表示
同意。不过还有些话要交代明白。
“老古,”他说,“我的情形本来瞒不过你,这年把你兼了汇丰的差使,
对我个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个‘空心大老倌’,场面扯得太大,
而且有苦难言。福建这面,现银接济跟买军火的垫款,通扯要亏我二三十万,
浙江这面,代理藩库的帐,到现在没有结算清楚。有些帐不好报销,也不好
争,因为碍着左大人的面子,善后局的垫款,更是只好摆在那里再说。这样
扯算下来,又是二三十万,总共有五十万银子的宕帐在那里,你说,怎么吃
得消?”
“有这么多宕帐!”古应春大吃一惊,“转眼开春,丝茶两市都要热闹,
先得大把银子垫下去。那时候,小爷叔,阜康倘或周转不灵,岂不难看?”
“岂但难看?简直要命!”胡雪岩紧接着又说,“说到难看,年内有件
事浦排不好,就要显原形。我是分发福建的道员,本不该管浙西的盐务,不
过浙江总算闽浙总督管辖,勉强说得过去。如今我改归陕甘总督差遣了,将
来必是长驻上海,办西北军火粮饷的转运,浙西盐务,非交卸不可。要交卸
呢,扯了十几万的亏空,怎好不归清?”
“这就是说,年内就要十几万才能过关。”
“还只是这一处,其他还有。一等开了年,阜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
得过来。如果这笔借钦成功,分批汇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
丝茶两市结束,货款源源而来,我就活络了。”
古应春松了口气。“好!”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想法子,拿这笔
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还有点意思,说给你听,第一,这件
事要做得秘密,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不然,京里的‘都老爷’奏上一本,
坏事有余。我告诉你吧,这个做法连左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
此言一出,古应春大为诧异,“那么,”他忧虑地说,“到谈成功了,
如果左大人说‘不行’,那不是笑话!”
“你放心!决不会闹笑话,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照我的话做。”
“好!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托名洋商,其实,有人愿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头,多
赚几个利息。”
“这要看情形,如今还言之过早。”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胡雪岩说,“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业,都
寄托在这笔借款上了。”
为了保持机密,古应春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德国总会”与胡雪岩见面,
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麦林相当深沉,听完究竟,未置可否,先
发出一连串的询问。
“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
“平定回乱在中国视为头等大事。”胡雪岩通过古应春的翻译答说:“能
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足够的军费,朝廷当然全力支持。”
“据我所知,中国的带兵大臣,各有势力范围。左爵爷的势力范围,似
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那是最贫瘠的地方。”
“不然。”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之说,“朝廷的威信,及于所有行省,
只要朝廷同意这笔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摊归还的办法,令出必行,请你不必
顾虑。”
“那么,这笔借款,为什么不请你们的政府出面来借?”
“左爵爷出面,即是代表中国政府。”胡雪岩说,“一切交涉,要讲对
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国政府出面,应该向你们的‘户部’商谈,不应该是我
们在这里计议。”
麦林深深点头,但紧接着又问:“左爵爷代表中国政府,而你代表左爵
爷,那就等于你代表中国政府。是这样吗?”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此事,正在发动之初,甚至连左宗棠都还不知道有
此借款办法,更谈不到朝廷授权。如果以讹传讹。胡雪岩便是窃冒名义,招
摇辱国,罪名不轻。但如不敢承认,便就失去凭借,根本谈不下去了。
想了一会,含含糊糊地答道:“谈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国政府,谈不成
功,我只代表我自己。”
“胡先生的词令很精采,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实在。好的,我就当你中
国政府的代表看待。这笔惜款,原则是我可以同意,不过,我必须声明,在
我们的谈判未曾有结论以前,你们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银行去谈,”
“可以,我愿意信任你。”胡雪岩说,“不过我们应该规定一个谈判的
限期,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在谈判没有结果以前,你必须保守秘密。”
“那是彼此都应该接受的约束。至于限期,很难规定,因为细节的商谈,
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磋商。”
“好!我们现在就谈细节。”
这等于已确定麦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诺,连古应春都笑了。“小爷叔,”
他说,“我看交涉是你自己办的好,我只管传译。麦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
的人才能让他佩服。”
于是即时展开了秘密而冗长的谈判,前后三天,反复商议,几于废寝忘
食。麦林原来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时更为胡雪岩的旺盛企图心所感动。更为
胡雪岩的过人的精力所压倒,终于达成了协议。
这一协议并未订成草约、亦未写下笔录,但彼此保让,口头协定,亦具
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量,决无翻悔。商定的办法与条件是:
第一、借款总数,关平一百二十万两,由汇丰银行组成财团承贷。
第二、月息八厘,付款先扣。
第三、由胡雪岩、古应春介绍华商向汇丰银行存款,月息明盘四厘、暗
盘六厘。
第四、各海关每月有常数收入,各税务司多为洋人,因此,借款笔据,
应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
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万两,半年清偿。
这五条办法中,第三条是洋商与胡雪岩、古应春合得的好处,明盘四厘、
暗盘六厘,即是中间人得二厘的佣金,这也就是说,洋商向中国人借了钱,
转借与中国官场,四厘入、八厘出,所得四厘好处,各半均分。
至于印票必出自海关,是麦林坚决的主张。因为他虽相信胡雪岩与左宗
棠,却不相信有关各省的督抚,到时候印票如废纸,无可奈何,而海关由洋
人担任税务司,一经承诺,没有理由不守信用。
这在胡雪岩却是个难题,因为除江海关每月协解三万两,可以情商上海
道选出印票以外.其余各海关并无协饷之责,就不见得肯出印票。想来想去只
有一个办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负责将应解甘饷,解交本省海
关归垫。
幸好协饷各省都有海关,每月闽粤两海关各代借二十四万,浙海关代借
四十二万两,加上江海关本身应解的十八万两,共计一百零八万两,所缺只
有十二万。胡雪岩建议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协饷两万,由江汉关出十二万两
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万整数。
这些办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开春、丝茶两市方兴,正
需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利贷,于是流言四起,
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一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的攻击,而且亦
有实际的破坏行动。
这个行动很简单,却很有效,就是策动江海关税务司拒绝出具印票。一
关如此,他关皆然,几于功败垂成。
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斡旋,这笔大惜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借外债的
开始。而左宗棠的勋业,以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开
始。但福者祸所倚,“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结局,相当凄惨,种因亦在于此!
编后小语
胡雪岩自杭州城破,王有龄自缢之后,又转倚左宗棠为靠山,前后周旋,
煞费苦心,为其镇压太平军效力。其后,他向洋商借得巨资,助左宗棠办洋
务和镇压捻、回起义,一时成为中外瞩目之人。因而胡雪岩得左宗棠的出奏
保荐,终将成为一名亦官亦商的“红顶商人”。至此,作者已为胡雪岩由“传
奇性”地飞黄腾达,直至“戏剧性”地中落破产,打下一绝妙的伏笔。
欲知雪岩在其商事达于巅峰并临近衰落之际的骄横奢侈、芜淫无度的生
活情景,以及激烈的官场倾轧和权贵间的复杂争斗,请见高阳先生继《胡雪
岩》(上、中、下)、《红顶商人》之后的又一力作:《灯火楼台》(亦为
本公司出版)。胡雪岩全传—灯火楼台
内容简介
胡光墉(1823—1885),字雪岩,安徽绩溪人。
《灯火楼台》是台湾著名作家高阳先生接续《胡雪岩》和《红顶商人》
的一部长篇系列小说之第一部。作者在书中继续讲述胡雪岩的传奇经历。
胡雪岩因协助左宗棠镇压捻、回起义,为其筹措军饷、购办西洋新式火
器、运送军前药品,所以,得左宗棠在“收功”之后的出奏保举。由于胡雪
岩的“殊功”,朝廷破格优奖,赏穿黄马褂,顶戴用珊瑚,赫然成了一名“红
顶商人”。由此,官助商势,胡雪岩的发展,亦达到了巅峰。
胡雪岩凭借其雄厚的资本和靠捐纳与“殊功”所获的高官身分,活动于
商界和官场,结交上层人物,并以官场中互相倾轧、利用的复杂关系、为左
宗棠向英、德两国外商一次借银数百万两,以应支出浩繁的军费,从而多得
左宗棠的庇荫。由于精细的买卖,胡雪岩往往一夕之间,获利巨万,时称“财
神”。于是,他大兴土木,营造庭园,规模甚巨,并纳多房姬妾,生活腐化,
不堪言状。然而,树大招风,己遭非难,终于,在商事达于鼎盛之际,胡雪
岩面临了危机。
高阳先生于《灯火楼台》之后的《萧瑟洋场》(《灯火楼台》之二,亦
为本公司出版)中,讲叙了胡雪岩在发展至巅峰之后,所面临的如履薄冰、
危机四伏的处境和开始衰落的过程。
前记
同光年间有“财神”之号的胡光墉,与王有龄、左宗棠遇合之奇,为拙
作《胡雪岩》、《红顶商人》的主要题材小《灯火楼台》接续《红顶商人》,,
写胡雪岩的结局。
胡雪岩事业的颠峰,亦正是左宗囊“西征”收功,新疆底定,晋封二等
候,一生勋业的巅峰,时在光绪四年春天。
饮水思源,没有胡雪岩筹饷及后勤支援之功,左宗棠的“西征”不可能
获致辉煌的成就。因此,这年四月十四日,左宗棠会陕西巡抚谭钟麟,联衔
出奏,请“破格奖叙道员胡光墉”,历举他的“功劳”.计九款之多.前面五
款是历年各省水陆灾荒,胡雪岩奉母命捐银赈济的实绩,因而为胡老太太博
得一个正一品的封典,使得胡雪岩在杭州城内元宝街的住宅,得以大起门楼,
浙江巡抚到胡家,亦须在大门外下轿,因为巡抚的品秩只是正二品。
后四款是胡雪岩真正的“功绩”。一是胡雪岩在杭州设了一座字号“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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