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91 高阳(当代)
可问。军兴既久,各省兵事或由弱转强,粤则昔悍而今驽矣!各省饷事或由
匮而渐裕,粤则昔饶而今竭矣!”光是这两句话,便将近两年的督抚一起攻
击在内,当然,郭嵩煮的责任应更重于瑞麟,因为他在任之日比瑞麟久。
接着便专责饷事,而此正是巡抚的职责,其中并无一语提及郭嵩焘的名
字,而大部分的攻击却集中在郭嵩焘身上,特别提到广东富饶之区的潮州厘
税。
左宗棠是这样指责:“臣抵大埔,接晤潮郡官绅士民,询及潮郡厘税,
合计杂货之厘、洋药之厘、汕头行厘、船捐,每年所得,共止三万余两,是
一年所入,不足六千人一月之饷也。潮州为粤东腴郡,而厘税之少如此,外
此已可类推。”
这是有意歪曲事实。从钱江创设就货征税的厘金以来,最难办的就是广
东,当郭嵩焘莅任之初,就曾会同总督毛鸿宾奏明。厂东办厘的情形,有异
于他省,主要的原因是洋人的牵掣。广东的形势,“澳门据其西,香港绕其
东,所有省河扼要海口,其地全属之洋人,而香港尤为行户屯聚之地。一二
大行店皆移设香港,以图倚附夷人,便其私计,一切劝捐抽厘,从不敢一过
问。其有意规避捐输者,亦多寄顿香港,希图幸兔。统计出入各货,凡大宗
经纪,皆由香港转输,是他省但防偷漏之途,而粤东兼有通逃之薮。”
其次是广东的风气与他省不同。广东的士绅,往往包揽税捐,厘金开办
之初,亦由劣绅承包,任令侵渔中饱,而公私交受其病。其后收为官办,则
原来包厘的劣绅,因为失去特权,心有不甘,从中煽动捣乱,聚众捣毁厘局
之事,不足为奇。官府胆怯怕事,不敢惩办祸首,反而撤去委员,或调功府
县地方官,以求妥协,而结果是越迁就,越棘手。
从郭嵩焘到任后,以剔除中饱,讲求合情合理的宗旨整顿厘捐,颇有成
效,从未设局的琼州府、廉州以及惠州的河源等地,次第开办。至于潮州,
就广东而言,偏处东隅,久成化外,直到汪海洋逼近广东边境时,方由潮嘉
惠道张铣,设法开办,数目虽少,但总是一个开端。朝州的民风,因势利导,
好话说在前面,无事不可商量,强制硬压,则偏不服从。张铣的意思是,只
要潮州肯承认厘捐,以后可以陆续增加,而况局势方急,官府与绅民之间,
为此先起争执,是件极危险的事。这个看法。郭嵩焘深以为然,但左宗棠有
意抹煞事实,只强调每年只收得三万银子,却不说这三万银子来之不易,而
只要能收此三万,以后三十万亦有希望。
最恶毒的是,左宗棠又夸大广东海关的收入:“闻海关各口所收,每岁
不下二百万两,其解京之数,无从稽考。此项若能由督抚设法筹办,于正供
固期无误,而于该省筹饷大局,实裨益非浅。特此为二百年旧制,非外臣所
敢轻议。”
接下来便是保蒋益澧了。他说:“臣率客军入粤,偶有闻见,自不敢不
据实直陈。至兵饷兼筹,任大责重,非明干开济之才,不能胜任。浙江布政
使蒋益澧,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若蒙天恩,调令赴粤督办军务,兼筹
军饷,于粤东目前时局,必有所济。”
这就是所谓力保。力保之“力”,端在一句话上:“才气无双,识略高
臣数等”。以节制三省军务的总督,如此推崇,分量实在太重了。
左宗棠以诸葛武侯自命,目空一切,竟这样降心推崇,也实在不类他的
为人。因此有人传出来一个内幕,说是闽浙总督衙门主章奏的幕友,受了蒋
益澧一万银子的红包,力主加这“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十个字。如果
流言属实,算起来是一字千金。
不过,行贿之说,虽不可知,而就事论事,却非有此十字不可。蒋益澧
的才具如何,军机大臣大都了解,无不以为他难当方面之任。是故虽经左宗
棠在奏折中暗示,他可代郭而为粤抚,并利用李鸿章作陪衬,来抬高他的身
价,而朝廷始终装聋作哑。现在左宗棠的这十个字,分量之重,如雷灌耳,
那就装不得聋,作不得哑了。
不过,装聋不许,却可装傻,朝廷有意不理左宗棠的暗示,只如他表面
所请,在同治五年正月初八降旨:“着浙江布政使蒋益澧,驰赴广东办理军
务,兼筹粮饷。”
* * *
当保荐蒋益澧的奏折拜发之时,左宗棠对攻克汪海洋所据守的嘉应州,
已有把握。在十二月十二发动总攻,一仗大捷,汪海洋中乱枪阵亡,十天以
后,克竟全功。左宗棠在年底拜折:“收复嘉应州城,贼首歼灭净尽,余孽
荡平。”
这一下等于击垮了太平军余部,左宗棠本人班师回任,各军遣归本省,
然则蒋益澧“驰赴广东”,办何“军务”,筹何“粮饷”?如果有力者作此
一问,蒋益澧的新命,就可能撤消。左宗棠当然早就计议及此,于是借题发
挥,对郭嵩焘逼得更紧了。
所惜的题目是“高连升带所部赴任”。高连升的本职是“广东陆路提督”,
如今左宗棠节制三省军务的任务告一段落,自回本省,则高连升亦应在广东
履任。提督到职,除本标亲兵以外,无需另带人马,而左宗棠却嘱咐高连升
尽携所部赴新任。表面上的理由是战乱初平,民心不定,“以资镇压”,实
际上是有意给广东出难题,因为高连升所部有五千人,每月至少亦要三万多
银子的饷银,当然归广东负担。
可是,广东欢迎高连升,却不欢迎高连升的部队。于是左宗棠上奏指责
广东,大发牢骚,说是“臣们心自问,所以为广东谋者,不为不至,而广东
顾难之。欲臣一概檄饬高连升所部旋闽。兹则臣所不解也。如谓高连升军饷
仍应由闽支领,则试为广东筹之,应解协闽之饷,约尚有三十余万两,此次
资遣各省难民及嘉应州、滇平县赈恤平粜米粮及臣均拨鲍超一军军米价银,
应由广东解还归款者亦约五万余两。即以此款悉数移充高连升军饷,以闽饷
济闽军,约足一年之需,一年之后,诸患渐平,陆续裁撤此军,亦未为晚。”
各省协饷,哪一省亏欠哪一省,是笔永远算不清的帐,反正能打仗就有
理,打胜仗更有理。左宗棠对这一层了解得最透彻,所以能够侃侃而言,气
壮更显得理直。
左宗棠的折报,常在最后发议论,此折亦不例外,因为打击郭嵩焘的缘
故,殃及广东,亦被恶声:“伏思海疆之患,起于广东,中原盗贼之患,亦
起于广东,当此军务甫竣之时,有筹兵筹饷之者,应如何惩前毖后,以图自
强?若仍以庸暗为宽厚,以倭卸为能事,明于小计,暗于大谋,恐未足纤朝
廷南顾之忧也。合无请旨敕下广东督抚熟思审处,仍檄高连升带所部赴任之
处,出自圣裁。”
这个奏折,象以前所保蒋益澧的奏折一样。左宗棠幕府中得了红包的人,
密抄折底,寄达浙江,蒋益澧虽是粗材,但毕竟也还有高人,告诉他说:高
升之期已不在远,蒋益澧喜不可言,随即刻印了广东巡抚的封条,准备打点
上任了。
这个奏折最厉害之处,是在借瑞麟以攻郭嵩焘,事由瑞麟一咨而起,左
宗棠的咄咄逼人的笔锋,在前面亦都指向瑞麟,这是暗示,如果攻郭无效,
便要转而攻瑞了。瑞麟在广东的政绩如何?朝中大臣,尽人皆知,而恭王与
文祥,较之道光、咸丰两朝若干用事的满洲权贵,虽不知高明多少,但亦认
为瑞麟必须保全,因为第一,军兴以来,督抚十分之九为汉人,此是清朝开
国以来所未有之事。眼前亦仅只湖广、两厂是旗人,倘或左宗棠对瑞麟参劾
不已,逼得朝廷非调不可,一时却没有适当的旗下大员,可以承乏。其次,
瑞麟有兹禧太后的奥援,动他不得。第三,瑞麟虽是庸材,但很听话,尤其
内务府的经费,跟粤海关有很大的关联,能有个听话的粤督在广州,诸事方
便。
因此,朝廷就必须安抚左宗棠,不但为了保全瑞麟,亦因为由“恐未足
纾朗廷南顾之忧”这句话而起了警惕:所以上谕中责备瑞麟,措词相当严厉:
“左宗棠凯旋后,粤省安插降卒,搜诛土匪,善后之事方多,正当留扎劲兵,
以资镇压。瑞麟既咨催高连升赴广东提督本任,何以反令左宗棠将其部曲檄
饬回闽?倘闽军凯撤,而降卒土匪又复滋生事端,重烦兵力,该署督其能当
此重咎那?”
接下来便是悉如左宗棠所谓:“高连升所部五千余人,计每月饷需不过
三万余两。即着左宗棠檄饬该提督带所部赴任,月饷由瑞麟、郭嵩焘按月筹
给,不准丝毫短少蒂欠,致有掣肘之患!”
瑞麟受了这顿申斥,当然很失面子,但前程是保住了,保不住前程的是
未受申斥的郭嵩焘。
朝廷的意思是决意保全瑞麟,牺牲郭嵩焘来换取左宗棠的“忠诚”,不
过上谕于“用人行政”,动辄申明,“一秉大公”,而广东军务的贻误,督
抚同罪,不该一个被黜,一个无事。所以运用“打而不罚”,“罚而不打”
这个不成文的“公平”之理,对瑞麟严加申饬是已打不罚,而对郭嵩焘之下
“打”,正是将“罚”的先声。
不过七、八夭的工夫,有关广东的政局,一日连发两谕,一道是由内阁
“明发”,“着郭嵩焘来京,以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另一道是仅次于“六
百里加紧”的紧急军报的“廷寄”,分饬浙江、广东及福建,写的是:马新
贻奏:巡视海口情形,酌议改造战船,粤省军事已定,藩司蒋益澧应否前往
各一折。官军搜捕洋盗,全赖船械得力,方能奏效。马新贻见拟改造红单广
艇三十号,合之张其光原带广艇十只,共计四十号,分派温州等处各要口,
并购买外国轮船一两只,以为游击搜剿之用,所筹尚属周妥,均着照所请行,
仍着马新贻督饬沿海各将并,就见有师船,认真巡缉,搜捕余匪,以靖地方,
毋得稍涉疏懈。本日已明降谕旨,授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即着蒋益澧赶紧交
卸起程,前赴新任。蒋益澧经朝廷耀膺疆寄,责任非轻,到任后务将军务吏
治及筹饷各事宜,力加整顿,以期日有起色,毋得稍蹈因循积习,致负委任。
将此由五百里各谕令知之。
* * *
左宗棠驱逐郭嵩焘是为了想占得广东这个地盘。这个目的在表面看,算
是达到了,其实不然。
朝廷接纳左宗棠对蒋益澧的力保,虽说是要挟之下,不得不然,但到底
集众人之力对付独断独行的左宗棠,毕竟有其深谋远虑的过人之处。没有多
久,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到头来是朝中用事的人,棋高一着。
第一,朝廷已有初步的打算,还要重用左宗棠,因而借他力保蒋益澧这
件事上,特加词色,以为笼络。第二,广东的富庶,早就有名,而且一向是
内务府公私需索之地。十年多来的战乱,广东受损极轻。不过早年为了筹饷,
广东督抚不得不迁就膺专阃之奇的曾国藩的保荐。事平以后,情况不同,收
权之时已到,但一则碍着曾国藩,再则以郭嵩焘的出身与居官的绩效,如无
重大过失,不能随便调动,尤其是有瑞麟在,相形对比,如说要整饬广东吏
治,首先该调的应该是瑞麟而不是郭嵩焘。即令退一步来看,至少亦该瑞、
郭同调,否则谕旨中一再申明的“用人行政,一秉大公”等等冠冕堂皇的话,
就变成欺人之谈了。
难得左宗棠力攻郭嵩焘,恰好可用来作为收权的途径。黜郭不易,要黜
蒋益澧容易得很,因为论他的出身资望与才具,都不适方面之任,将来一纸
上谕。轻易调动,决不会有人说闲话。
再有层好处,便是有蒋益澧的比照,瑞麟当两广总督,便显很够格了。
所以八月间降旨,瑞麟的两广总督真除,由署理变为实授。
同一天--同治五年八月十六,另有两道上谕,一道是陕甘总督杨岳斌
奏:“才力不及,病势日增,恳请开缺”,调左宗棠为陕甘总督。
另一道说:“杨岳斌于人地不甚相宜,办理未能有效,眷顾西陲,实深
廑系。左宗棠威望素著,熟谙韬略,于军务地方,俱能措置裕如,因特授为
陕甘总督,以期迅扫回氛,绥靖边陲。”是特为表明,赋左宗棠以稳定西北
的重任。
照历来的规制,封疆大臣的调动,往往先将预定的人选召赴到京,陛见
称旨,方始明发上谕,然后“请训”出京。如果不经这一番程序,直接降旨
调补,那么新任就该自请陛见请训,意思是此一调动,必含有除旧布新的整
顿之意在内。朝廷的希望如何,必先探询明白,所以应该请训。当然,亦有
例外,例如军情紧急,不容耽误,便可在上谕中明示:“即赴新任,毋庸来
京请训。”对左宗棠的新命,即是如此。
不过,这是表面的看法,实际上另有文章。因为左宗棠由东南旧任赴西
北新任,绕道京师,由山西入秦陇,并不算太费事,而况回民起义势缓,已
经历相当时日,与防患将然,深恐一发不可收拾,愈早平息愈好的情况不同,
而所以阻止他赴京请训,只为左宗棠的手段,军机处及各部院都领教过了,
要饷要人,需索不己,一旦到京,非满足他的要求不到任,岂不麻烦?所以
索性不要他上京。
* * *
调任的上谕到达福州时,已在二十天之后。其时左宗棠正在大办“保案”
肃清福建广东太平军余部,出了力的人,固然个个有份,不普出力的,亦千
方百计,夤缘请托,希冀在保案上加个名字。一时福州城内“冠盖云集”,
热闹非凡,及至传出左宗棠调督陕甘的消息,在福建候补,已搭上了线,可
以借军功升官补缺的人,无不大为失望,因为靠山虽然未倒,却已移了地方,
无可倚恃了。
胡雪岩这时也在福州。左宗棠为了酬谢他在上海接济军火粮饷的功劳,
特地备好一个“附片”,等他到了,方始随折拜发。这个“附片”是专保胡
雪岩加官,不列入名单而单独保荐,称为“密保”,效用与开单“明保”,
不大相同,措词当然极有分量,说是:“按察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自巨
入浙,委办诸务,悉臻妥协。杭州克复后,在籍筹办善后,极力得力,其急
公好义,实心实力,迥非寻常办理赈抚劳绩可比。迨臣自浙而闽而粤,叠次
委办军人军糈,络绎转运,无不应期而至,克济军需。”是故恳请“破格优
奖,以昭激励,可否赏加布政使衔”。
加官自是胡雪岩所希望的,不过,使他特别兴奋的,还不在布政使这个
衔头,而是加了布政使衔,便可改换顶戴。原衔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
的是亮蓝顶子,布政使,藩司是从二品,便可以戴红顶子了。
捐班出身的官儿,戴到红顶子,极不容易,买卖人戴红顶子,更是绝无
仅有的事,除非象乾隆年间的盐商那样出自特恩,但亦只有一两个人。是故
饮水思源,想起将有得戴的红顶子,虽出自左宗棠的保荐,但没有王有龄,
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龄的老家去了一趟。赡恤王氏遗属,是胡雪岩
逢年过节的第一件大事,这次登门,完全是感念旧情,哭奠一番。
本来还想亲谒墓门,无奈有件大事在办,忙得不可开交,只好等公事完
了再说。
* * *
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轮船。左宗棠的意志强毅,蓄志之事,非见诸
实行,不能甘心。当时奉命人闽督师,不能躬亲料理,却并未搁下,委托了
一个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胡雪岩。
有关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胡雪岩必求教千古应春,他的路子很广,认为
造轮船不必找日意格、德克碑。方今泰西各国,讲到轮船、铁路、火器的精
良,美国有后来居上之势。同时美国人不似英国人的狡猾、法国人的蛮模、
德国人的顽固、日本人的阴险,比较易于相处。
可是胡雪岩另有看法,外国在华势力,英国最大、法国其次。要抑制英
国的势力,只有利用法国,美国与英国同种,所以与美国合作,等于帮助英
国扩张势力。同时,日意格与德克碑是原始创议之人,无故背弃,道义有亏。
其实胡雪岩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古应春与他多年相处,亦能揣
摩得到,左宗棠与李鸿章争权夺利,几已成不两立之势,李鸿章办洋务,倚
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为重,然则左宗棠如果再请教英国人,将会逃不了仍由
赫德经手。而赫德与李鸿章互为表里,说不定会向总洋务的恭王与文祥建议,
制造轮船事务以由两江经办为宜。那一来岂不是给李鸿章开了路?
因此,古应春不再有何主张,只实心实力地作胡雪岩跟日意格、德克碑
打交道的助手。实际上只踉日意格一个人接头,因为德克碑已经退伍回国了。
一切建船厂的计划、图样及预算,都由德克碑在法国托人办理,寄给日意格,
再找胡雪岩、古应春洽谈。一年多下来,已经策划得很周详了。
到得左宗棠由广东班师,胡雪岩立即陪着日意格到了福州,左宗棠一看
图说详明,非常高兴,亲自去视察日意格所建议的设厂之地。地在福建海口、
马尾罗星塔一带,水清土实,宜于开槽建坞,兼以密迩省城,稽察方便,所
以一看便即中意。
剩下来的事,就是筹划经费。造厂买机器、雇募师匠,预算开办费要三
十多万银子,厂成开工,材料薪水,每月需银五、六万两,一年就是六七十
万,预计两年以后造出第一艘船,要花下去一百五十万银子。不过以后就可
以省了,五年通计,不过三百多万。
这三百多万银子,从何筹集?当然煞费周章。左宗棠的意思是先办起来
再说,只要有一百万银子,能应付得了头一年,此后欲罢不能,不悉朝廷不
想办法。如果朝廷拿不出办法,好在有胡雪岩,一定可以想出一条维持得下
的路子来。
因而粗粗计算,福建海关及本省厘税,提用之权在自己手里,浙江分属
自己管辖,不会袖手,广东蒋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更当效劳。有此三处财
源,尽可放手办事了。
因此,左宗棠在五月中旬,便先奏陈“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大
概情形”。同时应诏陈言,以为镇压捻军宜用车战,镇压回民起义则千里馈
粮,转运艰难,应该采用屯田之策。
夏旨对车战、屯田之议,不见得欣赏,试造轮船则以为“实系当今应办
急务”,所需经费,准予在闽海关关税中酌量提用。如果不够,准再提用福
建厘金。同时指示:“所陈各条,均着照议办理,一切未尽事宜,仍着详悉
议奏。”
有此一旨,左宗棠便密锣紧鼓地干了起来,一面关照胡雪岩通知已调汉
口江汉关税务司的日意洛,与在安南的德克碑,商酌一切细节。
日意洛是七月初冒暑到达福州的。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厂地址,择定马尾
山下,潮平之时水深亦达十二丈的地方设厂,然后议土木、议工匠、议经费,
大致妥协,订立草约,担保人照胡雪岩的建议,由法国驻上海的总领事白来
尼担保。当然,这个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岩肩上。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达福州,与左宗棠晤见之下,对于所
订草约,并无异同,但对所选定的建厂地点,却有意见,认为马尾山下是淤
沙积成为一块陆地,基址不够坚固。因而左宗棠决定邀请白来尼、日意洛列
福州作客,作一个最后的,也是全面的商议,作成定案,正式出奏。
主意既定,先写信找胡雪岩到福州来谈。正在起劲的时候,忽然奉到调
督陕甘的上谕,在左宗棠虽觉突兀,但稍一细想,便知事所必然,势所必至,
并非全出意外。同时想起历史上许多平定西域的史实,雄心陡起,跃跃欲试,
相当兴奋。
在胡雪岩却是件非常扫兴的事,而且忧心忡仲,颇有手足无措之感。因
此,到总督衙门向左宗棠道贺时,虽然表面从容,一切如常,但逃不过相知
较深的人的眼光。
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小同乡吴观礼。此人字子俊,号圭庵,本来是一名举
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由于胡雪岩的推荐,入左宗棠幕府,深得信
任,担任总理营务处的职司,是闽浙总督衙门唯一参赞军务,可说是运筹帷
幄的一位幕友。
吴观礼对左宗棠所了解的,是胡雪岩所不能了解的,这就因为是读书多
少的缘故。看到胡雪岩的眉宇之间有落寞之色,当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内心的
想法。
“雪岩,”吴观礼问道,“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你失掉靠山?”
话问得很率直,胡雪岩也就老实答道:“是的!以后无论公私,我都难
了!”
“不然!不然!”吴观礼大为摇头。
照吴观礼的看法,出关西征,总得三年五载,才能见功,这当然是一次
大征伐,但情势与镇压捻军不同。捻军出击中原,威胁京幾,在朝廷看,纵
非心腹之患,但患在时腋,不除不能安心,所以督兵大臣,必得克日收功。
事势急迫,不容延误。
西征则在边陲用兵,夭高皇帝远,不至于朝夕关怀,其势较缓,公事自
然比较好办。至于私事,无非胡雪岩个人的事业,有近在东南的左宗棠,可
资荫庇,处处圆通。一旦靠山领兵出关,远在西陲,鞭长莫及,缓急之际呼
应为难。吴观礼认为亦是过虑。
“你要晓得,从来经营西北,全靠东南支持,此后你在上海的差使,会
更加吃重,地位也就更非昔比。事在人为。”吴观礼拍拍胡雪岩的肩说,“你
没有读过《圣武记》,不知道乾隆年间的‘十大武功’。经营边疆,从前都
是派亲贵或者满洲重臣挂帅,如今派了我们左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洪杨
以来的元戎勋臣,曾相高高在上,左、李两位其次,从此以后,只怕曾、左
要并称了。”
最后一句话,点醒了胡雪岩,满腔忧烦,顿时一扫而空。靠山虽远,却
更高大稳固,了解到这一层。就不必发什么愁了。
“多承指点。”胡雪岩很高兴地说:“索性还要费你的心,西北是怎么
个情形,请你细细谈一谈。
* * *
“我们先谈造轮船。”左宗棠极紧决断地说:“不管朝廷催得怎么紧,
要我赶快出关,这件事非在我手里先定了局。我不会离开福建。”
“是的。”胡雪岩问道:“定局以后,交给哪位?”
“着!你问在要害上了。我蓄志三年,辛苦数月,才能有此结果,倘或
付托非人,半途而废,我是不甘心的。这一层。我还在考虑,眼前还要请你
多偏劳。”
“那何消说得。不过,我亦只能管到大人离福建为止。”
“不然。我离开福建,你还是要管。”左宗棠说.“管的是船厂。这件事
我决不能半途而废,为李少荃所笑。而且我不知道盘算过多少次,这件事办
成,比李少荃所办的洋务,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
这就很明白的了,左宗棠是出于争胜之心。他的好胜心是决不因任何人
的规劝而稍减的。胡雪岩知道自己难卸仔肩,非“顶石臼做戏”不可了。不
过,刚才那句“问在要害”上的话,并无答复,还得追问。
“大人这么说,我当然只有遵命。”胡雪岩说,“就不知道将来在福建
还要伺候哪位?”
“不要说什么伺候的话。雪岩,你最聪明不过,没有什么人不能相处的。
唯其我付托了这个人,更得借重你..”
左宗棠没有再说下去,胡雪岩却完全懂了他的意思,他所付托的,是个
很难“伺候”的人。这就更急着要问:“是哪位?”
“沈幼丹。”
原来是丁忧回籍守制的前任江西巡抚沈葆祯。这在胡雪岩却真有意外之
感。细细一想,付托倒也得人,不过以本省人做本省官,而且必是大宫,为
法例所不许。兼以丁忧,更成窒碍。不知左宗棠是怎么想来的?他只有付之
默然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给你看个奏稿。”
奏稿洋洋千言,畅论造船之利,最后谈到主题:
臣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闽在迩,忽为搁置?且设局制造,
一切繁难事宜,均臣与洋员议定,若不趁臣在闽定局,不但头绪纷繁,接办
之人无从咨防,且恐要约不明,后多异议,臣尤无可诿咎。臣能不能不稍留
三旬,以待此局之定者,此也!惟此事固须择接办之人,尤必接办之人能久
于其事,然后一气贯注,众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再四思
维,惟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葆祯,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
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明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宦辙靡
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又乡评素重,更可坚乐事赴功之心。若令主持此事,
必期就绪。商之英桂、徐宗斡亦以为然。臣曾三次造庐商请,沈葆祯始终逊
谢不遑。
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祯,勉以大义,
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其
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随时调取,责成署藩司周开锡,不得稍有延误。一
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光墉一手经理。缘胡光墉才长心
细,熟诸洋务,为船局断不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
“好!我就交给你了!”左宗棠站起身,一面走向书案,一面说道:“现
在要跟你谈第一件大事了!”
十一
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筹划的是兵、饷二
事。左宗棠连日深宵不寐,灯下沉思,已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此时从书
案抽斗中取了出来,要胡雪岩细看。
这个节略先谈兵,次筹饷。而谈兵又必因地制宜,西北与东南的地势,
完全不同,南方的军队,到了西北,第一不惯食麦,第二不耐寒冷。因此,
左宗棠在东南转战得力的将领部队,特别是籍贯属于福建、广东两省的,都
不能带到西北。
带到西北的,只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预备派遣原来帮办福建军务,现已
出奏保荐帮办陕甘军务的刘典回湖南,招募三千子弟兵,带到西北。这六千
多人,左宗棠用来当作亲兵,至于用来作战的大批部队,他打算在本地招募,
要与“关中豪杰”共事业。
看到这里,胡雪岩不由得失声说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办法,要什
么时候才能平得了回乱?”
“你这话,我不大懂。”
“大人请想,招募成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练成精锐,更是谈何容易?
这一来,要花一两年的工夫。”
“岂止一两年?左宗棠说道:“经营西域,非十年不足以收功。”
“十年?”胡雪岩吓一跳,“那得..”
他虽住口不语,左宗棠也知道,说的是要费多少饷?笑笑说道:“你不
要急!我要在西北办屯垦,这是长治久安之计。就象办船厂一样,不能急功
图利,可是一旦见效,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错了。”
“是!”胡雪岩将那份节略搁下,低着头沉思。
“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很远。”胡雪岩答说:“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后。”
“看!”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我们要好好打算,
筹出十年八年的饷来。”
胡雪岩暂且不答,检起节略再看,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乒的计划。
他要练马队,又要造“两轮炮车”,开设“屯田总局”。办屯垦要农具、要
种了、要车马、要垫发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粮食杂物,算起来这笔款子,真正
不在少数。
“大人。”胡雪岩问道:“练马队、造炮车,是致胜所必需,朝廷一定
会准。办屯垦,朝廷恐怕会看作不急之务吧?”
“这,你就不懂了。”左宗棠说,“朝中到底不少读书入,他们会懂的。”
胡雪岩脸一红,却很诚恳地说:“是!我确是不大懂,请大人教导。”
于是左宗棠为胡雪岩约略讲述用兵西域的限制,自秦汉以来,西征皆在
春初,及秋而还。因为,第一,秋高马肥,敌人先占了优势,其次就是严寒
的天气,非关内的士兵所能适应。
“就是为了这些不便,汉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几乎年年打胜仗,而年
年要出师,斩草不能除根,成了个无穷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经据典以后,
转入正题,“如今平回乱,亦仿佛是这个道理,选拔两三万能打的队伍,春
天出关,尽一夏天追奔逐北,交秋班师,如当年卫、霍之所为,我亦办得到。
可是,回乱就此算平了吗?”
“自然没有平,”胡雪岩了然了,“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要花大功夫拿那块地彻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长不出来了。”
“一点不错!你这个譬喻很恰当。”左宗棠欣慰地说,“只要你憧我的
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会把我所要的东西办妥当。”
这项“高帽子”出于左宗棠之口,弥觉珍贵,然而也极沉重。胡雪岩知
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负筹饷的主要责任。凝神细想了一会,觉得兹事体大,
而且情况复杂,非先问个明白不可。
“大人,将来要练多少营的队伍。”
“这很难说,要到了关外看情形再说。”
第一个疑问,便成了难题,人数未定,月饷的数目就算不出来。胡雪岩
只能约略估计,以五万人算,每人粮饷、被服、武器,以及营帐锅碗等等杂
支,在五两银子以内开支,每月就要二十五万两。
于是他再问第二问:“是带六千人出关?”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说,“三千五百人由闽浙两省动
身,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军以后,直接出关。”
“行资呢?每人十两够不够?”
“我想,应该够了。”
“那就是六万五千两,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岩又问第三问:“大人预
备练多少马队?”
“马队我还没有带过,营制也不甚了然。只有初步打算,要练三千马队。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马。”胡雪岩说,“买马要到张家口,这笔钱倒
是现成的,我可以垫出来。”
“怎么?你在张家口有钱?”
“是的。”胡雪岩说,“我有十五万银子在张家口,原来打算留着办皮
货、办药材的,现在只好先挪来买马。”
“这倒好。”左宗棠很高兴地说,“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员去
采办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着一起去。”胡雪岩又问,“两
轮炮车呢?要多少?”
“‘韩信将兵,多多益盖’。塞外辽阔,除精骑驰骋以外,炮车轰击,
一举而廓清之,最是扫穴犁庭的利器!”
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心头沉重。因为他也常听说,有那不恤民命的清
军,常常拿炮口对准村落,乱轰一气。藏在其中的敌手,固然非死即伤或逃,
而遭殃的百姓,亦复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枪洋炮,多由胡雪岩在上海采办,推原论始,便是自己
在无形中造了孽,为了胡雪岩的购办杀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劝过他多少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