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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90 高阳(当代)
“归顺”,颇为左宗棠所器重。
看到湖中,极粗的缆绳系着一条小火轮,已经升火待发。胡雪岩亦随众
参观,正在指点讲解时,左宗棠已经出帐,在文武官员肃立站班的行列中,
缓缓穿过,直到湖边站定,喊一声:“请胡大人!”
胡雪岩被唤了过去,行完礼,首先道歉:“没有早来伺候。”又笑着说:
“曾中堂、李中丞都讲究洋务,讲究坚甲利兵,现在都要落在大人后头了。”
这句话恭维得左宗棠心花大开,“我就是要他们看看!”他摸着花白短
髭点头,“所以我特意要请你来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
胡雪岩不敢再接口,因为随口恭维,无甚关系,一往深处去谈,不知道
左宗棠到底有什么主意,而且他自己对此道亦还不甚了解,不如暂且藏拙为
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谈的时候,主要的是要看。一声令下,那条形式简陋
的小火轮,发出“卜卜卜”的响声,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机器声时断
时续,就象衰迈的老年人咳嗽那样,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这时在湖边屏息注视的官员、士兵、百姓,不下上万之多,都为那条只
响不动的小火轮捏把汗,唯恐它动不了。四名负责制造的机器匠,更是满头
大汗,不断地在舱中钻进钻出,忙了好半天,终于听得机器声音响亮了起来,
而且节奏匀净,然后蓦地里往前一冲。胡雪岩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谢天谢
地,动了!、动是动了,却走不快,蹒蹒跚跚,勉强拖动而已。费了有两刻
钟的工夫,在湖面上兜了个圈子,驶回原处。承办的一名候补知府,领着戴
了红缨帽的机器匠来交差。脸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旧吩咐,赏机器匠每人
二十两银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满意,都觉得意兴阑珊,胡雪岩也是如此,站班送走
了左宗棠,急急赶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务。哪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
戈什哈持着名片来请,说的是:“大帅要等胡大人到了才开饭。”
到了行辕,很意外地发现两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个姓蔡的通事。胡
雪岩先见左宗棠,然后与德克碑、日意格行礼,彼此一揖,相将人席。左宗
棠虽是主人,仍据首座,左右两洋将,胡雪岩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
一样,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后的份儿了。
“办洋务要请教洋人。”左宗棠对胡雪岩说:“我请德参将与日税务司
下船看过,说仿制的式样,大致不差,讥器能够管用,就很难为他们了。不
过,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轮机。德参将正好有本制船的图册,你不妨看看。”
“是!”胡雪岩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
“你先听听他们的说法。”左宗棠答非所问,然后略略回头,嘱咐蔡通
事:“你问他们,我想造轮船机器,他们能不能代雇洋匠?”
于是蔡通事用法语传译。德克碑与日意格立即作答,一个讲过另一个讲,
舌头打卷,既快且急,显得十分起劲。
“回大帅的话,”蔡通事说道:“德参将与日税务司说,不但可以代雇
洋匠,而且愿意代办材料,设厂监造。如果大人有意,现在全浙军务告竣,
德参将打算退伍回国,专门为大人奔走这件事。”
“喔!”左宗棠点点头,向胡雪岩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岩会意,随即向两位洋客提出一连串的问询,最着重的是经费。德
克碑与日意格亦只知大概,并不能有问必答。不过洋人倒是守着中国“知之
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古训,决不模棱两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岩的头脑,
根据已知的确实数字,引伸推比,亦能获知全盘的概算。
这一顿饭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岩,邀到签押房里
坐定,第一句话就说:“雪岩,我想自己造兵轮。”
“胡雪岩吓一跳,“这谈何容易?”他说,“造一个船厂,没有五十万
银子下不来,造一条兵轮总也得二三十万银子,也不能为造一条兵轮设个船
厂。不说多,算造十条,就是两三百万。闽浙两省,加上两江,也未见得有
这个力量。”
“不错!不过,你不要急,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二办得通,
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岩,”“左宗棠顾盼自喜地说,“李少荃的学问,
是从阅历中来的,不过这几年的事,他点翰林,不过靠一部《诗经》熟。我
做学问的时候,只怕他文章还没有完篇。说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从
道光十九年起,就下过功夫..”
这年林则徐在广东查毁鸦片,英国军舰犯境,爆发了鸦片战争,也就是
这一年,陶澍病殁在两江总督任上,左宗棠迁居陶家,代为照料一切,得能
遍读印心石屋的遗书,凡唐宋以来,史传、别录、小说,以及入清以后的志
乘、载记、官私文书,吩是有关海国故事的,无不涉猎。所以谈到“汪洋大
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轮兵船,于古无征,不过举一反三,道理是一样的。海
船不可行于江河,不然必致搁浅。可笑的是,衮衮诸公,连这点浅近的道理
都不懂,以致为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说起来,李少荃的洋务,懂得实在也有限。”
这番话在胡雪岩听来,没头没脑,无从捉摸,他跟左宗棠的关系,已到
熟不拘礼的程度,当即老实问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丰末年跟英国买兵轮那件事吗?”
“喔,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杭州被围,后来杭州失守,
我在宁波生一场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这样一件事,对来龙去脉,完
全不清楚。”
“我很清楚。这重公案的始未经过,我细看过全部奏折。可以约略跟你
说个大概,是英国人李泰国与赫德捣鬼,英国代办中号火轮三只,小号火轮
四只,船价讲定六十五万银子,李泰国擅作主张,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
万银子。至于火轮到后,轮上官兵薪饷、煤炭杂用,每个月要用十万银子。
这还不算,火轮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国人管带..”
“我打句岔,”胡雪岩截断了话问:“这为了什么?”
“喏,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将前几年购买英国兵轮的有关上丰谕与奏折,抄
辑成册,这时随手翻开一篇,递给胡雪岩,让他自己去细看。
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间,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恭亲王及文祥等人会
衔的奏折,一开头就说:
“窃臣等前以贼氛不靖,力求制胜之方,因拟购买外洋炮船,以为剿贼
之资,于咸丰十一年五月间专折奏明,奉上谕:“东南贼势蓦延,果能购买
外洋炮船,剿贼必可得力,实于大局有益。”等因,钦此,遵即咨行各该督
抚。
旋据两江督臣曾国藩复奏,“购买外洋炮船为今日救时第一要务。”
读到这里,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岩说道:“如用于剿贼,只需能航
行长江的小炮艇,何至于要花到一百万银子?”
“就是这话罗!衮衮诸公聩聩不明,于此可见。你再看这一篇!”
左宗棠指给胡雪岩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国荃的一道奏折,说的
是:查前年廷旨购办轮船七号,不惜巨资,幸而有成,闻皆将到海口矣!惟
近见总理衙门与洋人李泰国商定往复,除轮船实价百万之外,所用西人兵士
每月口粮七万余两,每年大率不下百万两,俱于海关支扣。窃计国家帑藏空
虚,倏而岁增巨款,度支将益不给。
当始议购买之时,原以用中国人力,可以指挥自如,且其时长江梗塞,
正欲借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故克九洑洲,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
江边之城,仅金陵省会,尚未恢复,然长江水师,帆樯如林,与陆军通力合
作,一经合围,定可克期扫荡。
臣窃见轮船经过长江,每遇沙诸回互,或趋避不及,时有胶浅之虞。盖
江路狭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譬犹健儿持长矛于短巷之中,左右前
后,必多窒碍,其势之使然也,平时一线直行,犹且如此,临阵之际,何能
盘旋往复,尽其所长?是大江之用轮船,非特势力少逊,究亦有术穷之时。
今会其入江,实有不借彼战攻之力,若顿诸海口,则又安闲无所事事。
看到这里,亦可以掩卷了。购造大轮船,非是为了剿匪,当曾国荃上此
奏折时,金陵将次台围,苏州亦正由李鸿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
曾国荃自然不想有人来分他的功。而况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儿持长矛于短
巷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衡诸海轮行江的实况亦甚贴切。朝廷正以
李泰国狡诈,难以与谋,得此一奏,当然会毅然决然地打消此议。
“然而,今昔异势,”左宗棠说:“福建沿海,非兵轮不足固疆圉、御
外敌。雪岩,你以为如何?”
“是!大人见得远。”胡雪岩答说,“督抚担当方面军务,如今内乱将
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闽浙海面进犯,守土之责,全在大人。如果
不作远图,虽不至于闹出叶大人在广东的那种笑话来,可也伤了大人的英
名。”
所谓“叶大人”是指“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
两广总督叶名琛。拿他作比,稍觉不伦,但就事论事,却是前车可鉴。左宗
棠很起劲地说:“你说得一点不错!益见得我责无旁贷,雪岩,我决计要办
船厂。”
“只要经费有着,当然应该办。”
“经费不必愁。当初购船,是由各海关分摊,如今当然仍照旧章,不过,
闽浙两海关,格外要出力。”
“那是一定的。不过..”胡雪岩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
左宗棠知道,遇到这种情形,便是胡雪岩深感为难,不便明说的表示,
可是他也知道,到头来,难题在胡雪岩也一定会解消。最要紧的是,让他无
所顾忌,畅所欲言。
因此,他出以闲豫的神态,“不必急,我们慢慢谈。事情是势在必行,
时间却不可限。”他神秘地一笑,“等我这趟出兵以后,局面就完全掌握在
我手里了,要紧要慢,收发由心。”
这最后两句话,颇为费解,就连胡雪岩这样机警的人,也不能不观色察
言,细细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种成竹在胸,而又诡谲莫测的神态,胡雪岩陡然会意,所
谓“要紧要慢,收发由心”,是指入闽作战的军务而言。换句话说,太平军
余部,他不但自信,必可肃清,并且肃清的日子,是远是近,亦有充分的把
握,要远就远,要近就近。
这远近之间,完全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打算?勤劳王事,急于立功,自
是穷追猛打,克日可以肃清,倘或太平军余部有可以利用之处,譬如借口匪
势猖獗,要饷要兵,那就必然“养寇自重”了。
想到这里,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问,“预备在福建
做几年?”
“问得好!”左宗棠有莫逆于心之乐,然后反问一句:“你看我应该在
福建做几年?”
“如果大人决心办船厂,当然要多做几年。”
“我也是这么想。”
“做法呢?”胡雪岩问,“总不能一直打长毛吧?”
“当然,当然!釜底游魂,不堪一击,迁延日久,损我的威名。不过,
也不必马到成功。”说到这里,左宗棠拈髭沉思,脸上的笑容尽敛,好久才
点点头说:“你知道的,广东这个地盘非拿过来不可,兵事久暂,只看我那
位亲家是不是见机?他肯急流勇退,我乐得早日克敌致果,不然就得多费些
饷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胡雪岩说,“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为大人打算。”
“那么,如今你是明白了?”
这是提醒胡雪岩该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擞地答说:“只要广东能听大人
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在想,将来大人出奏,请办船厂,象这样的大事,
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福建、浙江不用说,如果广东奏复,
力赞其成。大人的声势就可观了。”
“正是!我必得拿广东拉到手,就是这个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
这面,两江何敢跟我为难。”
“两江亦不敢公升为难,必是在分摊经费上头做文章。说到办船厂的经
费,由海关洋税项下抽拨,是天经地义的事。北洋的律海关,暂且不提,南
洋的海关,包括广东在内,一共五大关:上海的江海关、广州的粤海关、福
建的闽海关跟厦门关、我们浙江的宁波关。将来分摊经费,闽、厦两关以外,
粤海关肯支持,就是五关占其三,浙江归大人管辖,马中丞亦不能不买这个
面子。这一来,两江方面莫非好说江海关一毛不拔?”
“对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间举足重轻的关键,就在广乐。雪岩,
我想这样,你把我这个抄本带回去,参照当年购船成例,好好斟酌,写个详
细节略来,至于什么时候出奏,要等时机。照我想,总要广东有了着落,才
能出奏。”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说,“好在时间从容得很,一方面我
先跟德克碑他们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经费的来源。至于筹备这件大事,
先要用些款子,归我想办法来垫。”
“好极!就这么办。不过,雪岩,江海关是精华所在,总不能让李少荃
一直把持在那里!你好好想个法子,多挖他一点出来!”
“法子有。不过,”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用那个法子!”
“为什么?”
“用那个法子要挨骂。”
“这你先不必管。请说,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债。”胡雪岩说,“借债要担保。江海关如说目前无款
可拨,那么总有可拨的时候。我们就指着江海关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数,
作为还洋债的款,这就是担保。不过,天朝大国。向洋人借债,一定有人不
以为然。那批都老爷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这番话说得左宗棠发愣,接着站起身来踱了好一会方步,最后拿起已交
在胡雪岩手里的“抄本”,翻到一页,指着说道:“你看看这一段!”
指的是恭亲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据李泰国向恭王面称:“中国如欲用
银,伊能代向外国商人借银一千万两,分年带利归还。”可是恭王又下结论:
“其请借银一千万两之说,中国亦断无此办法。”
“大人请看,”胡雪岩指着那句话说:“朝中决不准借洋债。”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说到这里,左宗棠突然将话锋扯了开去,“雪
岩,你要记住一件事,办大事最要紧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说出个道
理来并不难,拿恭工的这个奏折来说,当时因为中国买船,而事事要听洋人
的主张,朝中颇有人不以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说中国断
无借洋债的办法。倘或当时军务并无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坚甲利炮不可,那
时就另有一套话说了,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
第二,洋人放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
财赋之区,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
诺之理?”
这几句话,对胡雪岩来说,就是“学问”,心悦诚服地表示受教。而左
宗棠亦就越谈越起劲了。
“我再跟你讲讲办大事的秘诀。有句成语,叫做‘与其待时,不如乘势’,
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得地办成了,就因为懂得乘势的缘故。
何谓势?雪岩,我倒考考你,你说与我听听,何谓势?”
“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岩笑道:“还是请大人教导吧!”
“有些事,我要跟你请教,有些事我倒是当仁不让,可以教教你。谈到
势,要看人、看事,还要看时。人之势者,势力,也就是小人势利之势。当
初我几乎遭不测之祸,就因为湖广总督的官文的势力,比湖南巡抚骆秉章来
得大,朝中自然听他的。他要参我,容易得很。”
“是的。同样一件事,原是要看什么人说。”
“也要看说的是什么事?”左宗棠接口,“以当今大事来说,军务重于
一切,而军务所急,肃清长毛余孽,又是首要,所以我为别的事说话,不一
定有力量,要谈入闽剿匪,就一定会听我的。你信不信?”
“怎么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过。以我现在的身分,说话是够力量了,论事则还要
看是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开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言听计从。说迟了自
误,说早了无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撵我那位亲家,现在就还不到时候。”
“是的。”胡雪岩脱口说道,“要打到福建、广东交界的地方才是时候。”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答道:“办船厂一事,要等军务告竣,筹议海
防,那才是一件大事。但也要看时机。不过,我们必得自己有预备,才不会
坐失时机。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领神会,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远。结合
大局,左宗棠的勋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业与利益,了解了一件事:左宗棠
非漂漂亮亮地打胜仗不可!这是一个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关键。
由于这个了解,他决定了为左宗棠办事的优先顺序,不过。这当然先要
征得同意,因而这样说道:“大人的雄心壮志,我都能体会得到,到什么时
候该办什么事,我亦大致有数,事先会得预备。如今我要请问大人的是,这
趟带兵剿匪,最着重的是什么?”
这句话将左宗棠问住了,想了一会答道:“自然是饷!”
“饷我可以想法子垫。不过,并不是非我不可,各处协饷,能够源源报
解,何必我来垫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话了。”左宗棠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坚
而器不利,则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岩,这非你
不可!”
“是!愚见正是如此。”胡雪岩欣慰地答说:“我替大人办事,第一是
采办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嘱咐,我自会留意。至于炮弹子药,更不在话下,
决不让前方短缺。第二是饷,分内该拨的数目,不管浙江藩库迟拨早拨,我
总替大人预备好。至于额外用款,数目不大,当然随时都有,如果数目大大,
最好请大人预先嘱咐一声,免得措手不及。此外办船厂之类,凡是大人交代
过的,我都会一样一样办到,请大人不必费心,不必催,我总不误时机就是。”
“好极了!”左宗棠愉悦异常,“汉高成功,功在萧何。我们就这样说
了,你尽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担待。”

左宗棠在同治三年十月底,交卸了兼署浙江巡抚的职司,在杭州全城文
武官员鸣炮恭送之下,启程入闽督师。
在此以前,援闽之师分三路出发。西路以帮办福建军务浙江按察使刘典
所部新军八千人为主力,会同记名按察使王德傍的两千五百人,由江西建昌
入汀州,中路记名提督黄少春,副将刘明灯两部共四千六百人,由浙江衢州,
经福建浦城、建宁入延平,东路由署理浙江提督高连升会同候祉知府魏光邴,
领兵四千五百人,过钱塘江由宁波乘轮船,循海道至福州登陆。
这三路军队的目标,都是闽南李世贤驻厦门之西的漳州,丁大洋在福建、
广东、江西三省交界的武平,而汪海洋则在闽南的东西之间流动。左宗棠的
打算是,决不能让他们出海,由北、西、东三面收紧,压迫太平军南撤。
福建之南就是广东。两广总督毛鸿宾与广东巡抚郭嵩焘,见此光景,心
知不妙。左宗棠如果迫敌入粤,则援闽之师,随之而至,会形成太平军与“友
军”交困的窘境,所以非常着急。
可是由两员副将方耀、卓兴所率领的粤军,不过八千之众,福建延建邵
道康国器,虽是广东人,新统一军,亦多粤籍,却不能算粤军,因为是左宗
棠的部下,并不听命于广东大吏。毛鸿宾与郭嵩焘迫不得已,一面派方耀、
卓兴入闽会剿,明阻太平军,暗挡左宗棠,一面打算奏请起用守镇江的名将
冯子材督办东江军务,自求振作。
当援闽之师未到以前,福建陆路提督林文察已与李世贤接过仗。林文察
是台湾彰化人,咸丰八年以助饷剿淡水之战,授职游击,做了武官,他所统
率的台勇擅用火器,慓悍善战,助林文察当到总兵,获得“巴图鲁”的名号。
王有龄被困杭州时,曾奉命援浙,而阻于衢州,以后归左宗棠节制,很立了
些战功,补实为福建福宁镇总兵,不久招升为福建陆路提督,随即提兵回台,
在他家乡镇压起义。
起义军的首领,是原籍漳州龙溪的戴潮春,他是白莲教的人,在彰化名
义上办团练,实际上与太平军取得着联系。
咸同之交,浙江失控,在福建的清军,多调闽北浙南,戴潮春认为是起
事的好机会,三月间由林戆晟在大墩起事,五天以后,占领彰化,台湾兵备
道孔昭慈被杀。戴潮春称“东王”,“南王”是林戆晟,此外还有“西王”
与“北王”。下面的官职有“大国师”、“左右丞相”、“六部尚书”等等。
这个场面,由于东南战局正在紧要关头,朝廷只应粮道丁日腔的力请,
派了六百人去攻剿,因而局势得以维持一时。及至同治二年秋天,左宗棠控
制浙江,已有把握,才派林文察回台,号召旧部,福建巡抚徐宗干,亦派久
官台湾的丁日健领兵赴援,并授为台湾兵备道,督办全台军务。
于是到了十一月初,夺回彰化,继攻下斗六。到了年底,戴潮春被俘于
张厝庄、林戆晟战死于四块厝,局面可以算是稳定下来了。
不过打垮义军余部,亦很费力,尤其是当李世贤占领漳州以后,戴潮春
的余部准备接应会合,图谋再举。左宗棠深恐李世贤、汪海洋等人出海,正
就是为此。
林文察见此光景,深感为难,一方面要防止死灰复燃,放不得手,另一
方面以福建陆路提督为一省最高武官的地位,对于攻克漳州、汀州等地,责
无旁贷。仔细考虑下来,还是应该回福建,因为能够消灭李世贤,彰化的义
军便失去凭借与指望,不战而自溃。
打定主意,仓卒内渡,同船只带了两百亲兵,他与李世贤交过手不止一
次,不敢轻敌,原意到了福建,先作部署,然后出击。哪知李世贤早有准备,
在万松关设下埋伏,专等他入网。
而林文察则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自感兵力孤单,一路收容了许多散兵
游勇,杂凑成军,如果粮饷充裕、时间从容,而又有得力的帮手,当然可以
将此辈渐渐练成劲旅,否则就只有利用他们急于追求出路,或者怀忿报仇的
心理,淬砺士气,作背城借一之计。林文察老子兵事,默察情势,认为不得
不速战速决,拖下去徒耗粮饷,且难部勒,将不战自溃。
本来左宗棠的檄令,是责成他“力保泉厦”,这是很难的任务,因为漳
州以东,直到厦门、泉州,地势平衍,易攻难守,而况彼此兵力众寡悬殊。
就方略讲,应该以攻为守,就利害关系来看,以少攻多,虽然吃力,但与其
守而败,不如攻而败。因此,在十月初便由泉厦而进,在万松关上扎营。
万松关又名万松岭,在漳州以东二十五里的凤凰山上,为由泉厦渡江入
漳的孔道,扎营刚定,李世贤派一队人马来攻,用意在试探虚实。哪知副将
惠寿不中用,竟让太平军踩了营盘,林文察迫不得已,退扎叫做玉洲的地方,
隔了两天出队攻击,小胜而回。
就在这时候又接到左宗棠的札子,指示他“深沟高垒,勿浪战求胜,俟
浙军到后,协力规复漳州”。林文察这时不能不听命了,驻营在万松岭上,
静候援军,另由水师总兵曾玉明,在九龙江近海澄县地方的海口镇,结扎水
营,以为犄角之势。
这样守到十月底,左宗棠还未进入福建境内,而先行出发的浙军,三路
合围之势,将次形成。李世贤原来是在万松关以西设下埋伏,传候林文察入
网,见他按兵不动,而浙军又已人闽,不能不急着打开一条出路,因而在十
一月初三,发动突袭。
突袭是分水陆两路进行。袭击水营的太平军,皆以烟煤擦脸,有意扮成
狰狞可怖的样子,同时亦用作为“自己人”的识别,曾玉明的水师,猝不及
防,除了用炮艇上的小炮轰击以外,其余各营,都垮了下来。
在西面万松关上的林文察所部,本是越拖越坏的散兵游勇,听说后路被
袭,未战先乱。副将惠寿,游击许忠标,压不住阵,只有溜之大吉,林文察
却不肯逃,结果中枪毙命。渍散下来的乱兵,勉强集结在九龙江东岸,算是
保障泉州门户。
三月以后,左宗棠到了浦城,正式进入福建境界,预定就以此为行辕。
行辕所收到的第一件战报,便是林文察兵败身亡。
这不是马到成功的征兆。左宗棠大为不悦。在他看林文察是挫了浙军的
锐气,也伤了他的威名,虽非死有余辜,却是决不可原谅的。因而出奏时,
便不肯专叙此事,只用一个“督师行抵浦城,现筹剿办情形”的案由,在折
子中斥责林文察不听调度,致有此失,幸亏高连升一军已由福州赶到闽南,
泉厦可保无虞。至于林文察的恤典,申明另案奏请,但可想而知的,恤典不
会优厚。
不过局势很快地稳住了。左宗棠最担心的,就是李世贤向东南横战入海,
所以只要高连升一军,能自福州南下,及时拦堵,先挡得一阵,等苏军郭松
林、杨鼎勋领兵航海而来,控制腹地便有十足的把握了。
为此,左宗棠定下东守北攻西压的策略,最先占领闽南偏北的龙岩,接
着会同粤军方耀所部,攻占闽粤交界的永定。
这两场胜仗才下来,士气大振,指挥更加灵活。左宗棠开始“迫敌入粤”,
首先是由毗连江西的汀洲、连城一带,将汪海洋部下的太平军,往南逼向与
广东交界的武平、上杭一带。其时援闽苏军已陆续到达,与浙军高连升、黄
少春所部,划分防区,而以进取漳州为目标,苏军守漳州之南,浙劳守漳州
之北。这一来,李世贤出海之路彻底被截断了。
到了四月中旬,浙苏各军由南北同时出击,会攻漳州,到了四月二十一,
攻陷漳州。可是李世贤却开西门而走,与汪海洋会师在一起了。
当时的形势是东南方面泉、厦、漳沿海一带,兵力最厚,西北永定有七
千余人防守,东北的漏洞,亦已及时防补,唯有西面最弱,左宗棠几乎毫无
布置。
西面就是广东的大埔、饶平一带,虽有粤军方耀防守,可是决非李世贤、
汪海洋的对手,是谁都看得出来的。然则,左宗棠之意何居?明眼人自然看
得出来。
这个明眼人是远在京城里的军机章京领班许庚身,在五月十二那天,看
到发下来的一个奏折,大为诧异,这个奏折是李鸿章所上,作用是在表功,
所以案由是“援闽苏军,会合浙军分路进逼,于四月二十一日克复漳州府城”,
奏报进攻情形中,有一句话说:“侍逆李世贤潜开西门而遁。”这与同时收
到的左宗棠的战报,情况不符。
左宗棠的奏折,案由是“进逼漳西大捷,现筹办理情形”。并未提到攻
克漳州,更未谈到李世贤由漳州西门而遁,只说:李逆世贤经官军叠次击败,
势日穷蹙,图由漳北小路绕犯安溪,以抄官军后路。其计未成,又图勾结同
安土匪,内讧滋事,经郭松林抽带所部两营驰赴同安,会同道员曾宪德将西
塘、上宅、符井各乡匪巢洗荡。”
再看拜折的日期是四月二十六,拜折的地点是福建省城。福州离漳州不
过两三日路程,二十一攻克漳州,在福州的左宗棠不应该到二十五还不知道。
如果已经知道,二十六拜折何以下报捷?
这是莫大的一个疑窦,但稍作参详,不难明白,左宗棠只为李世贤“漏
网”,不肯报捷,先说他想“绕犯安溪”,又想“勾结同安土匪”,最后说
由郭松林如何如何,是打算将李世贤“漏网”的责任,轻轻推到郭松林头上。
至于左宗棠想“整”郭松林的缘故,亦可以推想得到。原来从林文察战
死以后,福建陆路提督一缺便补了福山镇总兵的郭松林,虽为署任,总是升
官,而如没有左宗棠的奏请苏军援闽,这个武装中最高职衔的提督,未见得
轮得到郭松林。照左宗棠的想法,郭松林的升官,既由援闽而来,而所升的
官,又是福建的缺分,则不论感恩图报,还是循名责实,都该照建制归隶他
的部下。无如郭松林虽经福建巡抚徐宗干一再催促,始终不肯到任。以福建
的武官在福建打仗,却自居于客将的地位,在左宗棠是颇难容忍的,只是当
郭杨两军航海南来之前,李鸿章特为声明,郭松林不履任,他亦“不劝驾”。
左宗棠曾经同意,此时不便出尔反尔!但又有所憾于郭松林,因而此时先作
一个伏笔,一方面隐约其词地表示,追击李世贤是郭松林的责任,另一方面
可以看将来的情况,果真“同安土匪”一时不易收拾,便可正式奏请将郭松
林留在福建,以本省的提督办理本省的军务,天经地义,名正言顺,朝廷不
能不准,李鸿章不能不放,郭松林不能不留。
了然干左宗棠暗中的勾心斗角,再来看李鸿章的“援闽获胜,会克漳州
府”一折,才会恍然大悟,除表功邀赏以外,还有预先为苏军留下卸责余地
的作用。因为折中铺叙战况,对于郭杨两军的防区及部署,说得特别详细,
一则谓:“东山在漳州城南十里,系通漳浦大路,郭松林以八营扼之,又十
里为镇门,系东山、海澄、石码适中之地,杨鼎勋以五营扼之。海澄县为两
军后路,有山径可通漳浦,复派三营分布县城以外,防贼抄袭。”
再则谓:“总兵刘连捷、臬司王开榜在西北,提督高连升、黄少春等军
在东路。自苏军扼扎东山,南路已断。”
三则谓:“败逆向南靖一路纷逃,各营追剿数里,当会同高、黄等军,
折回东南,将东关外放子桥、东岳库及附近南门新桥各贼垒一律荡平。”处
处可以看出,郭杨两军无论防守还是攻击,都以担当漳州南面为主,东面其
次,然而李世贤开西门而遁,责任谁属?不问可知。
这样反复研判下来,许庚身认为左宗棠是在玩弄可怕的权术。从军兴以
来,各省带兵大员,以驱敌出境为惯技,而左宗棠则似乎有意以邻为壑,包
藏着什么祸心。此非早作纠正不可。
因此,他向恭王与文祥等人,指陈利害,奏明两官太后,拟发“廷寄”,
首先指出李鸿章已有奏报,攻克漳州,“侍逆李世贤潜开西门而遁”,接下
来便说:“漳州虽经克复,而渠魁仍未授首,必将与汪逆合谋,计因复逞。
现在东南两路局势既尚稳固,东北一路亦有刘明灯等联络扼守,而西面之漳
浦、云霄、诏安、平和等城,均为贼踞,该逆心思由此路窜走,已无疑义。
粤省饶平、大埔一带,虽有方耀等军防守,尚恐兵力不敷分布,左宗棠等仍
当分拨劲旅,绕赴西路,会同粤军,迎头拦截,杜其窜越之路。”
到此地步,左宗棠知道撵走郭嵩焘的时机成熟了。在此以前,他曾为蒋
益澧下过一次伏笔,并用李鸿章作为陪衬,来提高蒋益澧的地位。这一伏笔,
下在九月初,瑞麟与郭嵩焘交恶之时,而于“恳请收回节制三省各军成命”
的奏折中,附带一提:“恐两广兵事,尚无已时,若得治军之才如李鸿章、
蒋益澧其人,祸乱庶有豸乎!”意思是最好将李鸿章调为粤督,而以蒋益澧
升任粤抚,这是隐约其词的试探,朝廷即令没有明显的反应,但将益澧可当
方面之任的印象,却已在西宫太后与军机大臣的脑中留下了。
此时当然还不能明保蒋益澧升调广东,是用夹片的方式,在“陈明广东
兵事饷事”中,攻郭保蒋。首先就说:“广东一省兵事实足观,而饷事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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