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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89 高阳(当代)
左宗棠深深点头,拈髭微笑,”对,”他说,“嘉应州首当其冲!到了
那时候充饥的就不是画饼了!”
语中有深意。左宗棠没有说下去,胡雪岩不便问,怕自己猜错了,冒昧
一问,是大大的失言。
谁知左宗棠毫不忌讳,真的拿胡雪岩当可共极端机密的心腹看待,“郭
窍仙一直担心曾涤生‘驱寇人粤’,他没有想到‘驱寇入粤’的是他的亲家。”
他说:“雪岩,到那时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胡雪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觉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虽然,
达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侧度是测度,听别人亲口证实,感觉又自不同。
“雪岩,”左宗棠问道:“你倒说说看,到那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岩想了想说,“到那时候,朝廷当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
钦差大臣,节制福建、浙江、广东三省的军务。郭中丞..”他没有再说下
去,意思是郭嵩煮在左宗棠“大锯活人”的摆布之下,非吃足苦头不可。
“不错,此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到那时候,雪岩,我不会再累浙江了,
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筹饷。不过,”左宗棠沉吟了好一会,“也说不定!
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旧执迷不悟。”
“果然如此,大人又怎么办?”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后两句话不接气,胡雪岩再机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于减轻
浙江的负担,关系甚大,不能不追问:“大人,可惜些什么?”
“可惜,我夹袋里没有可以当巡抚的人物。”
这是说,如果将来郭嵩焘不能替左宗棠筹得足够的饷,他不惜攻倒他派
人取而代之。这样做法,却真是“公而忘私”、“大义灭亲”了。
“到时候看吧!言之还早。”左宗棠对着他手绘的地图凝视了好一会,
突然拍案而起,“对,就是这么办!”
接着,左宗棠谈了他的突如其来的灵感。他指着地图为胡雪岩解释,自
己的兵力还不够,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办法,将太平军向广东方面挤,相当
吃力。万一有个漏洞填塞不住,太平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
自己都脱不了干系,岂不是弄巧成拙?
因此,左宗棠想请李鸿章的淮军助以一臂。攻占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
还满意,如今再申前请,想来李鸿章不至于拒绝。
“不过,这话我不便开口。”左宗棠说,“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
客军筹响,譬如他派一万人,一个月起码就得五、六万银子,再加上开拔的
盘缠,第一笔就非拨十万银子不可,实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让淮
军自备粮饷,来闽助剿,我们至多备五万银子作犒赏,面子上也就很好看了。
雪岩,你说,我这把如意算盘如何?”
“是好算盘。不过淮军自备粮饷,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饷,我们出粮,
李中丞就没话好说了,因为他的军队闲摆在那里,一样也是要发饷的。至于
请朝廷降旨,只有请福建的京官在京里活动。”
“那怕不行。”左宗棠摇摇头,“福建京官,目前没有身居高位的,说
话不大有力量。闽浙唇齿相依。浙江在京的大老,雪岩你倒想想看,有什么
人可托?”
“浙江在京的大老,自然要数许六大人,不过,他的吏部尚书交卸了。
倒是他的大少爷,在南书房很红,还有他一位侄少爷,是小军机,专管军
务..”
“对!对!”不等胡雪岩说完,左宗棠便抢着说,“这条路子再好都没
有,请你替我进行。许家杭州望族,你总有熟人吧?”
“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认得几位,不过象这样的大事,也不好随便乱托
人。”胡雪岩想了一会说,“大人,我想到上海去一趟,去看许七大人。一
面拿大人交办的事托他,一面想拿许七大人搬到杭州,出面来办善后。
左宗棠想了一下,觉得胡雪岩这个办法极好,所谓“许七大人”是就小
刀会刘丽川起事之时的江苏巡抚许乃刽,如今逃在上海。他的胞兄,也就是
胡雪岩口中的“许六大人”许乃普,以吏部尚书致仕。因为战争不能南归,
在京里是浙江同乡的“家长”。而且科名前辈,久掌文衡,京中大老,颇加
尊礼。许乃普的长子许彭寿,是李鸿章的同年,也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这一
榜的会元,许乃普还有个胞侄许庚皋,在“辛酉政变”中出过大力,如今是
极红的“小军机”--军机章京领班之一,熟谙兵事,精干方略,对军务部
署有极大的发言权。所以走这条路子,路路皆通,必要时还可以请许彭寿以
同年的交情,写封切切实实的信给李鸿章,更无有不能如愿之理。
至于将许乃钊请回杭州来主持善后,这也是一着非下不可的好棋。因为
马新贻一到任,胡雪岩有不得不走之势,而要找替手,最适当的人选就是许
乃钊。第一,他做过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名符其实的“缙绅先生”,
第二,马新贻不仅是许乃钊的后辈,而且与他的胞侄许彭寿同榜,以“老世
叔”的身分去看马新贻,照例应受“硬进硬出”开中门迎送的礼遇,这样为
地方讲话就有力量得多了,第三,许乃钊公正廉洁,德高望重,足以冠冕群
伦。
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纳胡雪岩的建议,而且自己表示,要亲笔写封很恳
切的信,向许乃钊致意。
谈完了公事谈“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岩的出处。左宗棠打
算将他调到福建,但不必随他一起行动,专驻上海,为他经理一切。胡雪岩
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
从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骤,积极开始部署,除了战报以外,
一连拜发了好几道奏折。第一道是,浙江的兵恼军需,十分困难,自顾不暇,
应该拨给陕甘的协饷,请饬户部另筹改拨,第二道是,请饬新任浙江巡抚马
新贻,从速到任,至于马新贻未到任前,浙江巡抚请由藩司蒋益澧“护理”,
第三道是,奉旨拨解杨岳斌的“行资”八万两,于无可设法之中,勉强调法
筹拨半数。
第四道奏折与浙江无关。每到夏秋之交,户部照例催各省报解“京饷”,
京饷不止于发放在京八旗禁军的粮饷,举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
小衙门办公的经费,宗庙陵寝的祭把费用,以及专供两宫太后及皇帝私人花
用,每年分三节呈上的“交进银”,无不出在京饷之内,所以协饷可欠,京
饷不可欠。福建欠海关税银十万两,茶税二万两,上谕催解:“务于十二月
内,尽数解齐。倘仍饰辞宕延,致误要需,即由户部查照奏定章程,指名严
参。”
虽奉这样的严旨,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欠,因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
之穷,必须浙江接济。当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顶可以了事的,左宗棠
的方法是,哭穷之外,将他闽浙总督应得的“养廉银”一万两,由票号汇到
户部,作为京饷报解。
第五道是请停止广东解浙的协饷。主要的作用是借此机会让朝廷知道,
广东的协饷,对浙江来说是个“画饼”。所以,停止的理由,不过“现在浙
省军务肃清,所有前项协饷,自应停止”这样一句话,而“停止”以前的帐
目,却算得很清楚,从同治元年正月到这年八月,连闰共计三十三个月,广
东应解浙江协饷三百三十万两,可是实收仅二十八万。其中由厘金所拨者是
二十二万两,曾国藩奏道,广东厘金开办起至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
万,是则浙军“所得不过十成之二”。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后的人事。奏折的案由是“办理饷需各员,请旨
奖励”,附带请求调用。其中当然有胡雪岩,他本来是“盐运使衔”的“江
西试用道”,左宗棠奏请“改发福建以道员补用,并请赏加按察使衔”。这
报奖的文字,看来并不如武官的“请赏戴花翎”、“请赏加已图鲁称号”来
得热闹起眼,其实是帮了胡雪岩很大的一个忙,因为由“试用道”改为“以
道员补用”,只要一准,立刻可以补任何实缺,而“赏加按察使衔”,便可
以署理桌司,成为实缺道员更上层楼的“监司大员”。在左宗棠来说,这一
保,起码等于三年的劳绩。
不过左宗棠拜发这道奏折时,胡雪岩并不知道,因为他人已到了上海。
拿着左宗棠的亲笔函件去见“许七大人”,谈得十分融洽。将左宗棠所托之
事,一一办妥,只不过耽搁了两夜,陪老母谈一谈战后的西湖,与古应春盘
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
回到杭州,第一个要想见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护理抚篆”的将
益澧,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钱庄留下话,等胡雪岩一到,立刻通知,以便会面。
* * *
“雪翁,”与胡雪岩见着了面,蒋益澧哭丧着脸说:“你非帮我的忙不
可!大帅交代下来了,浙江每个月解福建协饷二十万两,按月十二号汇出,
迟一天都不准。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听得这话,胡雪岩也吓一跳。战火已使浙江满目疮痍,何来每月二十万
两银子,供养人闽之师?当时估计,每月能凑十万两银子,已经至矣尽矣,
不想左宗棠狮子大开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准拖,这就未免太过分了。
“雪翁,”蒋益澧又说,“于公于私,你都不能不说话,私,老兄在大
帅面前言听计从,公,俗语说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这个数
目不可,只有让地方受累。雪翁,你也于心不忍吧!再说,我到底不过是藩
司。”
最后这句话,才足博益澧真正的昔衷。目前巡抚的大印握在手里,令出
即行,办事还容易,等马新贻一到任,认为协饷数目太大要减,他当藩司的,
不能不听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拨他的恩主,且有承诺在先,不
能不维持原数。这一下岂非挤在夹缝里轧扁了头?
想了一会,胡雪岩觉得这个麻烦非揽下来不可,便点点头说:“好的,
我来想办法。”
“这一来有救民!”蒋益澧如释重负,拱拱手问说:“雪翁,谅来胸有
成竹了。是何办法,可以不可以先闻为快?”
“当然,当然!原要请教。”胡雪岩答说,“第一,我想请左大人酌减
数目。”
“酌减?”蒋益澧问,“减多少?”
“总得打个七折。”
“打个七折,每月亦还得要十四万两。”蒋益澧说:“如今军务肃清,
我这个藩司不必带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点事。你看蒋益澧细数他该做的事,
最有关国计民生的要政,便是兴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
水者腴。兼以蚕丝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树的栽培灌溉与水田的要求,没有
什么两样。所以自古以来,在浙江做官,则遗爱在民,久留去思的,无不是
因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西,浙西的水利又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
视浙江海塘为名,可以想见其关系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御海潮,须
用石塘,自战乱以来,海宁一带的石塘没有修过,日渐坍坛,现在要及时修
复,估计费用需上百万银子,迫不得已,只有先办土塘,暂且将就。
“就是办土塘,亦要三十万银子。土塘料不贵,人工贵,战乱之后,壮
丁少了,就是人工贵。”蒋益澧说,“雪翁,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
怎么得筹一笔款子,拿海塘修一修?万一海塘溃决,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
想起来,我真连觉都睡不着。”
听蒋益澧这样表示,即令是矫饰之词,胡雪岩亦觉得十分可敬。“三代
以下唯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问。只听他的语气是想做点好事,正不妨
与人为善,趁此机会捧他一捧、扶他一扶,让他做些好事,亦对地方有益。
想到这里,他毫不迟疑地答道:“请放心。我来策划一下,大家量力捐
办,不是难事。”
“那就再好没有。”蒋益澧很欣慰地,“还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
了。西湖水利,关乎杭州、海宁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
这也得好几万银子。雪翁,你倒想,我这个藩司难做不难做?有啥开源之道,
真要好好问你请教。”
“如今只有在盐上动脑筋。”胡雪岩答说,“倘能照我的办法,可以救
得一时之急,一年半载,福建军务,告个段落,浙江不必再负担协饷,那时
候就轻松了。”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盐法我不大懂,大帅倒是内行。”
“左大人是内行?”胡雪岩很惊异地问。
“这也无足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帅是陶文毅公的儿女亲
家。”
“啊!啊!原来如此!”
胡雪岩恍然大悟,左宗棠对盐法内行,渊源有自。在他二十六岁时,两
江总督陶澍在江西阅兵事毕,请假顺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扫墓,经过醴陵,县
官照例“办差”,布置公馆时,请主讲醴陵尿江书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对
联,陶澍一见,激赏不己,问知县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笔,当时便请来相见。
* * *
果然,一谈到浙江的盐务,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抚兼职以
前,有几件必办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整顿浙江盐务,改引行票,打算从同治
四年正月起,先试办一年。
“我的办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缉私,第二是革浮费,第三是减价,第
四是清查煎盐的灶户。至于盐课收入,全数提为军晌,除去开销每个月至少
有十万银子,够我一半的数目了。”
这就是说,左宗棠援闽之帅,每个月要浙江负担二十万两的饷银。与蒋
益澧的话,完全相符。胡雪岩很沉着,暂时放在心,先谈盐务。
“大人这四款办法,后面三条是办得到的,就是缉私有些难处。浙盐行
销松江,松江是江苏地面,鞭长莫及。这一层可曾想过?”
“当然想过。”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过,有
个松江漕帮的首脑,人很诚朴能干吗?他肯不肯帮帮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乐予效劳。”胡雪岩问道:就不知
道这个忙怎么帮法?”
“自然是带队伍缉私。”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等左宗棠有了答复,因话答话,故意摇摇头说:“这
怕办不到。他本人是个‘运子’,不是官儿的身分,说到规矩,见了把总都
要尊称一声‘总爷’。大人请想,他怎么带队伍?就算他肯带,分拨过去的
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挥。”
“这话倒也是。”左宗棠踌躇了,“不过,若非带队伍缉私,又有什么
可以借重他之处?”
“漕帮的底蕴,大人向来深知。尤某的手下,都听他一句话,如果有个
名义,对松江一带的缉私,成效是一定有的。”
“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思了一会说:“这样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让尤某自己去招人,当然也不能太多,招个两三百人,保尤某一个官职,让
他管带。这件事,我交代盐运使去办,尤某那里,请你去接头。至于饷银公
费,一概照我营里的规矩,由盐务经费里面开支。”
胡雪岩很高兴,这不但为尤五找到了一条出路,而且于公事亦有稗益,
所以欣然应诺。然后谈到蒋益澧所托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协解福建饷银的
数目。
“从前浙江靠福建协饷,前后用过三百万之多,如今浙师援闽,饷银自
然应该由浙江按大人是怎么个主意,请交代下来,好趁早筹划。”
“我已经跟萝泉谈妥当了,浙江每个月接济我二十万。”
“二十万不多,只恨浙江的无气丧得太厉害!”胡雪岩故意沉吟了一会,
然后突如其来地问说:“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调蒋杨两位去帮
忙?”
这话问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说:“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而且蒋
杨两位,也巴结到监司大员了,一则福建无可安置,二则,朝廷也未见得会
准。再说,我又何苦为马谷山铺路,腾出这么两个紧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
私人?”
这番回答,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后一点,更有关系,蒋益澧
留仕浙江藩司,并保杨昌浚为浙江桌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着“先手棋”,
用来钳制马新贻,保护他在浙江的饷源,岂肯自我退让?而钥雪岩所以明知
故问,亦正是因话答话,好引人正题的一种手法。
“这就是了!但愿蒋杨二公,安于其位,就等于大人仍旧兼摄浙江抚篆
一样。不过,大人,我有句话,只怕忠言逆耳。”
“不要紧,你我无话不可谈。而况你必是为我打算的好话。”
“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细水长流,稳扎稳打。”胡雪岩很从容地答说:
“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没有确数可以预估。地丁钱粮,已经奉旨豁免,
盐课收入,总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邻省肯不肯帮忙?靠得
住的,只有厘金,市面越来越兴旺,收数自然越来越多,但也要看经手人的
操守。至于支出,第一是善后,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银子。大小衙门,
文武官员的经费俸禄,更不能不筹,地方上总也还要养些兵。大人倒想一想
看,倘或每个月先凑二十万银子解粮台,藩库一清如洗,什么事都动不了,
蒋芗泉这个潘司,怎么还当得下去?”
“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说下去:“这也不至于如你所说的那样
子艰窘吧?”
“当然。我是说得过分了一点。不过大,人,请你也要替马中丞想一想,
人家刚刚巴结到方面大员,自然也想做番事业。如果处处捉襟见时,动弹不
得,那时候怎么办?只有逼蒋芗泉,逼蒋芗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岩停了一
下又说:“从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厘金说截留就截留,
朝廷也不曾责备他耽误了曾家弟兄的‘东征,。马中丞为人虽不如沈中丞那
样子刚烈,然而也不是肯得过且过的人。”
提到沈葆祯与曾国藩交恶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是最讲
究利害关系,冷静思量,马新贻的脚步站得很稳,亦无弱点可攻,果然为此
有所争执,自己不见的能占上风。而且一闹开来,蒋益澧首当其冲,他一调
离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万银子可得?
转念到此,便心平气和地问道:“那么,雪岩,你说呢?我该怎么办?”
胡雪岩率直答说:“只有减个数目。”
“减多少呢?”左宗棠说。
“这我就不敢说了,”胡雪岩答道,“唯有请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
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转,必然补报。”
“好!”左宗棠点点头,“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让粮台
重新核算,减到减无可减为止。不过,雪岩,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
立无援,总要打开一条出路才好。”
“是!”胡雪岩毫无表情地应声。
“你要大大地帮我的忙!”左宗棠问道,“你看,我的出路该怎么打?”
“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吗?”
那是指谋取广东而言。左宗棠微微皱着眉说:“驱郭不难,难在孰可取
代?芗泉的资望,当方面之任,总嫌不足。万一碰个钉子,我以后就难说话
了。这一层关系很大,没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贸然动手。然而,这话又不能
向芗泉透露。”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细细体会,辨出味外之味,蒋益澧如果想当广东
巡抚,还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这也就是说,只要朝中有奥援,保证左宗棠
将来举荐时不会驳回,他是乐于出奏的。
想到这里,便又自问:是不是该帮帮蒋益澧的忙?这个忙帮得上帮不上?
前者无须多作考虑,能让蒋益澧调升广东巡抚,于公于私都大有好处。至于
帮得上忙、帮不上忙?此时言之过早,反正事在人为,只要尽力,就有希望。
想停当随即说道:“大人是朝廷柱石,圣眷一直优隆。我在上海听京里
的人说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当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办
军务有关省份的巡抚,如今大人又为什么不可以?至于说到芗泉的资望,由
浙藩升粤抚,亦不算躐等,马中丞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当然,广东因为粤
海关的收入与内务府很有关系,情形与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里有人照应,
亦不是没有希望的事。”
“就是这话罗,要京里有人照应!芗泉在这一层上头,比较吃亏。”
“就眼前烧起冷灶来,也还不晚。”
左宗棠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终于说了句:“你不妨与芗泉谈
谈!”
“是!”
“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说,“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这里,既不
带兵,又不管粮台。可是比带兵管粮台更要紧。雪岩,等我一走,你也要赶
紧动身,长驻上海,粮台接济不上,要饷要粮要军装,我就只靠你一个人了!”
这份责任太重,胡雪岩顿感双肩吃力,可是说什么也不能有所犹豫,便
硬着头皮答一声:“是!大人请放心!”
“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气,然后问道:“你
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办的?我预备月底动身,还有半个月的工夫。有话你趁
早说。”
胡雪岩早就想过了,左宗棠一走,虽是蒋益澧护理巡抚的大印,有事仍
旧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来得简捷有力。这半年的相处,自
己从无一事求他,如今却不能再错过机会了。更何况是他先开口相问,倘再
不言,反显得矫饰虚伪,未免太不聪明。
有此了解,便决定“畅所欲言”,先使个以退为进的手法,“想求大人
的事情很多,”他说,“又怕大人厌烦,不敢多说。”
“不要紧,不要紧!”左宗棠连连摆手,“一向都是我托你,欠你的情
很多,你尽管说。”
“是!”胡雪岩说:“第一件,从前的王中丞,死得太惨。当时蒙大人
主持公道,查明经过,据实参奏。不过这一案还没有了,想请大人始终成全。”
“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为事隔两年有余,记忆不清,只好问说,
“这一案怎么没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里,大人所奏的‘讯明玉履谦贻误情形,那一
案..”
“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
他掀开马褂,从腰带上去取钥匙,钥匙表示权威,大而至于“神机营”、
“内务府”,被指定为“掌钥”,即表示赋予首脑之任,小而至于一家大户
人家的管家,或者象《红楼梦》中的王熙凤,都以掌管钥匙为实权在握的鲜
明表示。只是钥匙甚小。不足以显示其权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丽之物,
通常都是“以多取胜”,弄些根本无用的钥匙拴在一起,甚至弄个大铁环串
连,捻在手里“锵朗锵朗”地响,仿佛“牢头禁子”的用心,只要拎着那串
钥匙一抖动,就足以慑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见钥匙之重的,却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
有一枚钥匙,用根丝绳子穿起,挂在腰带上;此时往外一拉,以身相就,凑
近一个书箱,打开来取出一大叠红薄册。胡雪岩遥遥望去,只见上面写着四
个大字:“奏稿留底”。
检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镜细看了一遍,方
始发问:“雪岩,你说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么?”
“请大人再检当时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时无从检取,左宗棠答说:“想来你总清楚,说给我听吧!”
“是!”胡雪岩倒有些为难了。
因为当王有龄苦守杭州时,主要的饷源是在绍兴,而在籍团练大臣王履
谦,却不甚合作。同时绍兴有些擅于刀笔的劣绅,包围王履谦,视王有龄以
一省大吏征饷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无形中竟造成了敌对的局面。
因此,绍兴府知府疹宗元的处境极其困难,当太平军由萧山往绍兴进攻
时,清军的炮船与团练竟发生了冲突。兵力悬殊,寡不敌众,廖宗元的亲兵
被杀了十二个,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头。这本来是应该由王履谦去弹压排
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观。不外,绍兴失守,廖宗元战死,而王履谦则先其逃
到宁波,出海避难在福建。绍兴不该失而失,以及王履谦的处处掣时,不顾
大局,使工有龄深恶痛绝、在危城中寄出来的血书,表示“死不瞑目”。胡
雪岩亦就因为如此,耿耿于怀,一直想为王有龄报仇雪恨。
当然,就是胡雪岩不作此想,朝廷亦会追究杭州失守的责任,不容王履
谦逍遥法外。第二年,同治元年春天,闽浙总督庆瑞奉旨逮捕王履谦,解送
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审问,复奏定拟了充军新疆的罪名。朝旨准如所
请,算是为王有龄出了一口气。
可是这一案中,首恶是绍兴的富绅张存浩,诬赖廖宗无所带的炮船通贼,
以及杀亲兵、打知府,都是他带的头。左宗棠在夏奏中说:“张存浩等因廖
宗元催捐严紧,挟忿怀私,胆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应俟收复绍
兴府后,严拿到案,尽法惩处。
如今不但绍兴早已收回,而且全浙亦已肃清。可是严拿张存浩到案一节,
却无下文。胡雪岩所说的“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
而此刻他的为难,却是一念不忍。论到乱世中人与人的关系,谁负了谁,
谁怎么亏欠谁?本就是难说的一件事。事隔数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动余生,
似乎应该心平气和,看开一步了。
他这临时改变的心意,左宗棠当然不会猜得到,便催问着说:、既然你
托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说吧!不要耽误工夫。”
这一下他不能不说实话了。口中谈着,心中又涌现了新的主意,所以在
谈完原来的想法以后,接着又说:“张存浩虽可以请大人宽恩饶他,可他不
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应该将功赎罪,罚他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
是不是可行?
“当然可行。”左宗棠问道:“此人家道如何?”
“从前是富绅,现在的情况,听说也不坏。”
“那好!我来告诉芗泉,转知绍兴府,传他到案,责令他量力捐输,地
方上做件功德之事。”
“能这样,于公于私都过得去了。至于两次殉难的忠臣义士,善后局采
访事迹,陆续禀报,亦要请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
“当然。这件事我在动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说:“你再
讲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牵连,彼此有关的大事,胡雪岩从马新贻的新命下达、浙
江政局开始变动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库,无奈蒋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
到,便连连拱手,要求“继续帮忙”,胡雪岩最重情面,不能不勉为其难。
“如今不同了。”胡雪岩谈过前半段的衷曲,接着又说:“大人命我长
驻上海,要粮要饷要军械,缓急之际,唯我是问。这个责任太重,没有余力
再为浙江藩库效劳了。”
所谓“效劳”,就是青黄不接之际,得要设法垫款。左宗棠当然明白他
的意思,但却有不同的看法,“雪岩,浙江藩库每个月要拨我十四万协饷,
由你的钱庄转汇粮台。照这样子,你代理浙江藩库,等于左手交付右手,并
不费事,何必坚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说,“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库,对
我有利无害,有款子收入,随时可以拨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调度也方便。”
“不!”胡雪岩说,“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调,归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
浙江的藩库,其次,唯其管了大人这方面的供应,我要跟浙江划分得清清楚
楚,万一将来有人说闲话,也不至于牵涉到大人的名誉。”
“承情之至!你真是处处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坚持,我关照萝泉就是。”
得此一诺,胡雪岩如释重负。因为整个情况,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闽
之师的协饷虽已减去六万,对浙江来说,仍是极重的负担。新任巡抚莅任后,
自必有一番新酞展布,纵不能百废俱举,光是整修海塘,便需一笔极大的经
费。眼前霜降已过,河工是“报安澜”的时候,一开了年,可就要立刻动手
了!不然从“桃花汛”开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涨,可能招致巨祸。那时的
藩库,岂是容易代理的?
当然,海塘经费他可以表示无力代垫,但如马新贻说一句“那么福建的
协饷,请胡道台的钱庄垫一垫”,不论于公于私,他总是义不容辞的吧?事
实确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库,他亦仍得为左宗棠垫款。只是同为
一垫,说法不同。
在浙江来说,既是代理藩库,理当设法代垫,在左宗棠来说,胡雪岩是
为浙江垫款,他不必见情。这一来落得两头不讨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协饷,
跟他情商代垫,那是私人急公好义,马新贻会感激,左宗棠亦会说他够朋友。
而最要紧的是,浙江藩库向他的钱庄借款,有担保、有利息,不会担什么风
险。
“还有什么事?你索性此刻都说了吧?”
“不敢再麻烦大人了。”胡雪岩笑嘻嘻地说,“其余都是些小事,我自
己料理得下来。”
话虽如此,胡雪岩经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钱庄以外,还有丝
茶,加上受人之托,有许多闲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变动,又受左宗棠的重
托,要长驻上海,在浙江的公私事务,必得趁左宗棠离浙,马新贻未到任这
段期间内,作个妥善的安排。因而忙得饮食不时,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
张口,多长一双手,才能应付得下来。
在这百忙里,左宗棠还是时常约见,有一天甚至来封亲笔信,约他第二
天上午逛西湖。这下,胡雪岩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践约,只好
通宵不睡,将积压已久,不能不力,原来预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须了结的几件
紧要事务,提前处理。到曙色将透之时,和衣打个盹,睡不多久,一惊而醒,
但见是个红日满窗的好天气,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轿子飞快地直奔西湖,来
赴左宗棠的约会。
轿子抬过残破的“旗营”,西湖在望,胡雪岩忽然发现沿湖滨往北的行
人特别多。当时唤跟班去打听,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轮船”的。
胡雪岩恍然大悟,并非有逛西湖的闲情逸致,只是约他一齐去看小火轮
试航。这件事胡雪岩当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听左宗棠告诉过他,已觅妥
机匠,试造小火轮。他因为太忙,不暇过问,不想三、四个月的工夫,居然
有了一艘自己制造的小火轮。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轮船,就能造大轮船,
胡雪岩的思路很宽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国有大轮船的许多好处。越想越
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轿才惊觉。
下轿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刹之一的昭庆寺前。湖滨一座篷帐,帐外翎
顶辉煌,刀光如雪,最触目的是夹杂着几名洋人,其中一个穿西装,一个穿
着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后面,还缀着一条假辫子。胡雪岩跟他们很熟,这
两个洋将都是法国人,一个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为宁波新关的税
务司,所以换穿便服,另一个叫德克碑,因军功保到参将,愿易服色,以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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