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93 高阳(当代)
庆余堂”,规模宏大,声名媲美北京同仁堂的药店,历年,西征部队日常所
需的“诸葛行军散”、“辟瘟丹”、神曲”、“六神九”之类的成药,治跌
打损伤的膏药、金创药,以及军中所用药材,都由胡雪岩捐解。
其次是奉左宗棠之命,在上海设立采运局,转运输将毫无延误,再次是
经手赚买外洋火器,物美价廉。泰西各国出有新式武器,随时采购,运至军
前,左宗棠认为“新疆速定,虽已兵精,亦由器利”。
最后一项最重要,即是为左宗棠筹饷,除了借洋债及商债,前后合计在
一千六百万两以上之外,各省的“协商”,亦由胡雪岩一手经理。协响未到,
而前线不能不关饷时,多由胡雪岩代垫。湘军、淮军多曾出现过索响哗变事
件,只有西征之师从不“闹响”。
这份能维持西征士气的功劳,左宗囊认为“实与前敌将领无殊”,事先
曾问过胡雪岩,打算得个什么奖励?回答是“想弄件黄马褂穿”,所以奏折
中请子“破格优奖,赏穿黄马褂”,奉旨准如所请。胡雪岩是捐班的道员,
以军功赏加布政使衔,从二品文官顶戴用珊瑚。乾隆年问的盐商,有戴红顶
子的,戴红顶而又穿黄马褂,只有一个胡雪岩。
光绪六年十一月,左宗棠奉旨入觐,“仗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及陕甘
总督的差缺,分别由他麾下大将刘锦棠及杨昌浚接替。左宗棠于下年正月底
到京,奉旨以东阁大学士管理兵部,派为军机大臣,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行走。当他从甘肃启程时,曾专函胡雪岩,约他灯节后在北京相晤,可是..
胡雪岩全传——灯火楼台
一出将人相
光绪七年三月初七,胡雪岩终于践约抵达北京。同行的有两个洋人,一
个是在华经商多年,泰来洋行的经理,德国人福克,一个是英商汇丰银行的
代表凯密伦。
由于这年天气格外冷,天津海口尚未解冻,所以胡雪岩是从陆路来的,
浩浩荡荡十几辆车,一进右安门,直投前门外草厂十条胡同阜康福钱庄。为
了接待东家,“大伙”汪惟贤十天以前就预备好了,车队一到,胡雪岩与他
的客人,还有古应春与办笔墨的杨师爷,被接入客厅,特为挑出来的四名伶
俐的学徒,倒脸水倒茶,忙个不停。胡雪岩是汪惟贤亲自照料,一面伺候,
一面问讯旅况。
乱过一阵,坐定下来,胡雪岩贴身小斯之一的保福,捧着金水烟袋来为
胡雪岩装烟,同时悄声说道:“张姨太已经打发丫头来催请了。”
“现在哪里有工夫?”话中似嫌张姨娘不懂事。
保福不作声,只望着屏风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摇一摇手,表示胡雪
岩还不能进去。由南到北,通都大邑中,有阜康钱庄,就有胡雪岩的一处“行
馆”,大多有女主人,住在阜康福后进的张姨娘,不甚得宠,所以胡雪岩有
这种语气。
“大先生,”汪惟贤来请示:“是用中菜,还是大菜。”紧接着又表功:
“恐怕两位外国客人吃不来中菜,特为跟文大人借了个做大菜的厨子,都预
备好了。”
所谓“文大人”指的是刑部尚书文煜,他是正蓝旗的满洲人,同治七年
出任福州将军。清兵入关,在冲要之地没有驻防的将军坐镇,其中福州将军
因为兼管闽海关之故,是有名的肥缺,文煜一干十年,官囊极丰,有上百万
的款子,存在阜康。汪惟贤知道胡雪岩跟他是在福州的旧识,交情甚厚,所
以不嫌冒昧,借了他从福州带来的会做大菜——西餐的厨子,来接待福克与
凯密伦。
既然预备好了,自然是吃大菜。胡雪岩本有些话要问汪惟贤,但因他也
是主人的身分,按西洋规矩,与汪惟贤分坐长餐桌的两端,不便交谈。直到
饭罢,两洋客由阜康福中会说英语的伙计陪着去观光大栅栏以后,胡雪岩才
能跟汪椎贤谈正事。
正事中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此行的任务,跟左宗棠谈一笔三四百万两
银子的借款。胡雪岩急于想知道的是,左宗棠人朝以后的境遇,“帘眷”是
否仍如以前之隆,与两王——掌枢的恭亲王及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玉的关
系,以及在军机中的地位等等,必须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才能决定哪些话可
以说,哪些事不必谈。
“我看左大人在京里顿不长的。”汪惟贤也是杭州人,跟东家打乡谈,
“待不长”称之为“顿不长”,使得胡雪岩大吃一惊。
“为啥顿不长?”
“还不是他的‘沃不烂,煮不熟’的老脾气又发作了。”
“沃不烂、煮不熟”也是杭州的俚语,有刚愎自用之意。接着,汪惟贤
举左宗棠在军机处议俄约及“海防”一事,来支持他的看法。
原来新疆回民起义一起,俄国以保侨为名。出兵占领了伊犁,扬言暂时
接管,回民起义一平,即当交还中国,及至左宗棠西征,先后克复乌鲁木齐、
吐鲁番等重镇,天山南北路次第平靖,开始议及规夏伊犁、要求俄国实践诺
言,而俄国推三阻四,久假不归的本意,逐渐暴露。于是左宗棠挟兵力以争,
相持不下。这样到了光绪四年秋天,朝议决走循正式外交途径以求了结,特
派左都御史崇厚为出使俄国饮差大臣,又赏内大臣衔,为与俄议约的全权大
臣,许他便宜行事。
这年腊月,崇厚取道法德两国,抵达俄京圣彼得堡,立即与俄国外务部
尚书格尔思展开谈判。谈了半年才定议,而且崇厚以“便宜行事”的“全权
大臣”资格,在黑海附近,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内容是割伊犁以西以
南之地予俄,偿付“兵费”五百万卢布,增开通商口岸多处,许俄人通商西
安、汉中、汉口,以及松花江至伯都呐贸易自由。
消息传回国内,舆论大哗,痛责崇厚丧权辱国。而崇厚敢于订此条约,
是因为背后有两个强有力的人在支持,一个是军机大臣沈桂芬,他是朝中足
以与“北派”领袖李鸿藻抗衡的“南派”领袖,深得两宫太后的信任。一个
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以继承曾国藩的衣钵标榜,在军务与洋务两方
面的势力,已根深柢固,难以摇撼。在议约的半年中,崇厚随时函商,获得
沈、李二人的同意,才敢放心签约,而且未经请旨,即起程回国,留参赞邵
友廉署理出使大臣。
沈桂芬、李鸿章虽都赞成伊犁条约而动机不同。沈桂芬是因为僵持的局
面持续,朝廷即不能不派重兵防守,左宗棠的洋债就不能不借,长此以往,
浩繁的军费会搞得民穷财尽,用心可说是委曲求全。
李鸿章就不同了,多少是有私心的,第一,如果中俄交恶而至于决裂,
一旦开战,俄国出动海军,必攻天津,身为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就不知道拿
什么抵挡了,其次,左宗棠不断借洋债扩充势力,自非李鸿章所乐见,伊犁
事件一结束,左宗棠班师还朝,那就无异解甲归田了。
无奈崇厚的交涉办得实在不高明,两宫震怒,士林痛诋,连恭王与沈桂
芬主持的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诸大臣,亦觉得过于委屈,有改
议的必要。
于是朝命以出使俄国大臣崇厚不候谕旨,擅自启程回国的罪名,开缺交
部严加议处。所议的俄约,交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这就是明朝的
所谓“延议”。
廷议的结果,崇厚所签的条约,无一可许,两宫因而召开“御前会议”,
慈禧太后原想严办崇厚,加以“翰林四谏”中的宝连与黄体芳,上奏力攻崇
厚,而且语中侵及李鸿章与恭王,这一来,崇厚便免不了革职拿问,交刑部
议罪,虽非 铛入狱,而软禁在刑部提牢司的“火房”中,这度日如年的况
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举是抵触“万国公法”的,各国公使,群起抗议,但朝廷不为所动,
一面派使英兼使法的钦差大臣、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兼使俄,谋求改约,一
面将崇厚走了“斩监”的罪名。不过,朝廷亦并未放弃和平解决的意愿,备
战以外,由李鸿章策动英、法、德三国公使,出面调停,免了崇厚的死刑,
但仍监禁,然后曾纪泽才在光绪六年六月,由伦敦动身赴俄,修订崇约。
交涉开始之时不会顺利,是可想而知的。幸而曾纪泽不愧名父之子,运
用他对“万国公法”的知识、出使的经验及关系,促请英、法驻俄公使的协
助,在左宗棠到京的前两天,与格尔思改走了约稿,伊犁收回,嘉峪通商,
不明定可通至某处,松花江通航取消,只是赔偿“军费”增加四百万卢布,
共为九百万。
当中俄关系紧张时,李鸿章提出“海防论”的主张,与左宗棠的“陆防
论”针峰相对。及至左宗棠到京入军机,先议俄约,由于曾纪泽挽回利权之
多,超过朝野的期望,左宗棠亦表示满意,无甚争执,后议李鸿章“海防”
的计划,他的话就多了,由海防谈到陆防,一转而为西睡的形势,与他在新
疆用兵的经过,滔滔不绝,目无余子,军机处只听得他一个人又说又笑,“礼
绝百僚”的恭王,默坐一两个时辰,连句话都插不上。
“大先生你想,”汪惟贤说:“不要说恭王,哪个都吃不消他。恭王忍
了又忍,忍到后来,索性要军机章京把原折收了起来,不议了。”
“不议了?”胡雪岩诧异:“李合肥的海防,规模大得很呢!要开办北
洋舰队、电报局,多少人等着吃这块大肥肉,哪里就说说算数,不议了?”
“喏,”汪惟贤放低了声音说:“毛病就出在这里,不议不可以,要议
又怕我们左大人独讲空话。那就只有调虎离了山再议。”
一听这话,胡雪岩心冷了一半。原以为有左宗棠这样一座靠山当大军机,
将来要借洋债,必然由他来主持,财源滚滚不绝。如今看样子怕又要外放,
自己的想法也就落空了。而且恭王似乎有些讨厌左宗棠,此事颇为不妙,只
不知醇王待他如何?
“醇王待他是好的。大先生晓得的,醇王是好武的一伙,左大人有这样
的战功,拿他当个英雄看,所谓惺惺相惜,常常有往来,走得很近的,醇王
还要请他到神机营去看操呢!”
“你说啥!”胡雪岩问道:“醇王请左大人到神机营看操!”
“是啊。”
“你听哪个说的?”
这话有不相信的意味,而且看得出来,胡雪岩很重视这件事,汪惟贤倒
有些猜不透,只好据实作答。
“我是听‘小军机’徐老爷说的。”汪惟贤又说:“左大人是正月底到
京的,二月初醇亲王就请他吃饭,逛太平湖新修好的花园,二月十几又请,
当面约他看操,左大人答应了,一定去,不过日子没有定。大先生这一来,
大概要走日子了。”
胡雪岩越发不解,不过他并未立即发问,先想了一下,何以醇亲王请左
宗棠看操,先不能定日子,等他一来,才可以定日子呢?
想通了才问:“你这话是听哪个说的,徐老爷?”
“不是他还有哪个?”
胡雪岩心想,“小军机徐老爷”——军机章京徐用仪,跟左宗棠的关系
向来密切,左宗棠应酬京官,一直都托他经手,他要谈到左宗棠,话都是靠
得住的。
继而转念,一客不烦二主,自己有好些事何不也委托了徐用仪?于是立
刻关照杨帅爷写了个帖子,请徐用仪“小酌”,特别注明“盼即命驾,俾聆
教益”,另外捡了四样杭州的名物,两只方裕和的火腿,十把舒莲记的檀香
扇,四坛景阳观的酱菜,还有胡庆余堂的“本作货”辟瘟丹、虎骨本瓜烧之
类,装了一网篮,伴着请帖,一起送到徐府。
日落时分,徐用仪来了。还是穿了官服来的,他的底缺是刑部主事,胡
雪岩的顶戴是珊瑚顶子,官阶差着一大截,所以用的是属员参见长官的礼节。
“大人几时到京的?”徐用仪见了胡雪岩,急趋踱步,一面说话,一面
捞起袍衬下摆,打算要请安了。
徐用仪字筱云,胡雪岩跟他见过一次面,称他“筱翁”,这时急忙双手
扶住,带着埋怨的语气说:“筱翁,筱翁,你这样子简直在骂人了。赶紧请
换了衣服再说。”
徐用仪的跟班,早就挟着衣包在廊上等候,听得这话,便进来伺候主人
更换便衣。宝蓝宁绸夹袍,玫瑰紫贡缎琵琶襟坎肩,这是军机章京习惯成自
然而专用的服饰,在应酬场中很出风头的。
相互作了辑,上炕落坐,徐用仪改了称呼:“胡大先生是哪天到的?”
“刚到。我的第一位客,就是筱翁。”
徐用仪有些受宠若惊似地,抱着拳文绘绘地说:“辱承不弃,又蒙宠赐
多珍,真是既感且愧。”
“小意思,小意思,何足道哉!”胡雪岩问:“筱翁跟左大人常见?”
“天天见面的,该我的班,一天要见两回,早晨在军机处,下午在左大
人的公馆贤良寺。”
“他老人家精神倒还好?”
“还好,还好。不过..”徐用仪微蹩着眉说:“好得有点过头了,反
倒不大好。”
“大概是他老人家话多之故?”
“话不但多,中气还足。他在北屋高谈阔论,我们在南屋的人都听得到。”
胡雪岩点点头,暂且丢开左宗棠,“筱翁,”他说,“我在京里,两眼
漆黑,全要靠你照应。”
徐用仪知道这是客气话,胡雪岩拿银子当灯笼,双眼雪亮,当下答说:
“不敢当,不敢当,如果有可以效劳的地方,不必客气,尽请吩咐。”
“太言重了。”胡雪岩说:“我是真心要拜托筱翁,想请筱翁开个票子,
哪里要应酬,哪里要自己去,应酬是怎么个应酬法?都请筱翁指点。还有个
不情之请,这张票子,要请筱翁此刻就开。”
这是委以重任了。徐用仪自然照办,想了一下说:“第一是同乡高官,
尤其是言路上的几位,要多送一点。”
“是的。请筱翁指示好了。说多少就是多少。”
浅交而如此信任,徐用仪不免起了报答知己之感,“我要冒昧请教胡大
先生,”他问:“这趟进京,是不是来谈借洋款的事?”
“是的。”
“还有呢?”
“还有,想打听打听洋法缫丝,京里是怎么个宗旨?”
“这容易,我就知道,回头细谈。”徐用仪接着又说:“如果是为借洋
债的事,总理衙门的章京,户部的司官,不能不应酬。我开个单子出来。”
于是端出笔砚,徐用仪就在茶几上开出一张单子,斟酌再三,在名字下
写上数目,自一百至五百不等,自然是银票的数目。
“有个人,怎么送法,要好好考究。”徐用仪搁笔说道:“为今管户部
的是宝中堂,他又是总理大臣。”
清朝有“大学士管部”的制度,勋业彪炳的左宗棠,以东阁大学士奉旨
“人阁办事”.自然是管兵部,宝鋆则是以武英殿大学士,继去世的文祥管
户部,实掌度支大权。对于左宗棠借重息的洋债,啧有烦言,这是胡雪岩也
知道的,为今听徐用仪提到宝鋆,正说到心事上,不由得便将身子凑了过去,
声音也低了。
“我没有跟宝中堂打过交道。请教筱翁,有没有路子?”
“有条路子,我也是听说,不过可以试一试。”
“什么路子?”
“是这样的..”
“法不传六耳”,徐用仪说得仅仅只有胡雪岩听得见。于是,在摆点心
请徐用仪时,他抽个空将古应春找了来,有话交代。
“你对古董字玩都是内行,我想托你到琉璃厂走一趟。”
古应春不免奇怪,胡雪岩到京,正事一件未办,倒忽然有闲情逸致要物
色古董字画,其故安在?
看出他心中的疑惑,胡雪岩便又说道:“我要买样东西送人。”
原来是送礼,“送哪个?”古应春问。
胡雪岩接过他的手来,在他掌心写了个“宝”字,然后开口:“明白?”
“明白。”
“好。”胡雪岩说:“琉璃厂有一家‘海岳山房’,上海的海,岳老爷
的岳。你进去找一个姓朱的伙计,是绍兴人,你问他,某某人喜欢什么?他
说字画,你就要字画,他说古董,你就要古董。并要关照:东西要好,价钱
不论。”
古应春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深深点头,表示会意:“我马上去。”等
他回来,主客已经入席了。胡雪岩为古应春引见了徐用仪,然后说道:“来,
来,陪筱翁多喝几杯?”接着又问:“怎么样?”
“明天看东西。”
胡雪岩知道搭上线上,便不再多问,转脸看着徐用仪说:“筱翁刚才说,
如今做官有四条终南捷径,是哪四条?”
“是四种身分的人:‘帝师王佐,鬼使神差’。象李兰荪、翁步平都是
因为当皇上的师傅起家的,此谓之‘帝师’。宝中堂是恭王的死党,以前文
中堂也是,这是‘王佐’。”
“文大人?”胡雪岩不觉诧异,“入阁拜相了。”
徐用仪一愣,旋即省悟。他指的是已去世的体仁阁大学士文祥,胡雪岩
却以为文煜升了协办大学士。当即答说:“尚书照例要转到吏部才会升协办,
他现在是刑部尚书,还早。”
“喔,喔,”胡雪岩也想到了,“筱翁是说以前的文文忠。”文忠是文
祥的谥称。
“不错。”
“筱翁,”古应春插进来说:“‘鬼使’顾名思义,是出使外国,跟洋
鬼子打交道。何谓‘神差’就费解了。”
“一说破很容易明白。”徐用仪指着胡雪岩说:“刚才胡大先生跟我在
谈神机营,‘神差’就是神机营的差使。因为醇王之故,在神机营当差,保
举特优。不过汉人没分,就偶尔有,也是武将,文官没有在神机营当差的。”
“应春,”胡雪岩说:“刚刚我跟筱翁在谈,醇王要请左大人到神机营
去看操,左大人要等我来定日子,你道为啥?为的是去看操要犒赏,左大人
要等我来替他预备。你倒弄个章程出来。
古应春心想,犒赏兵丁,无非现在有阜康福钱庄在此,左宗棠要支银,
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不此之图,自然是认为犒赏现银不适宜,要另想别法。
“我们也不晓得人家喜欢什么东西?”古应春建议,“我看不如索性请
荣大人到醇王那里去老实问一问,该怎么犒赏,听醇王的吩咐预备。”
“荣仲华早已不上醇王的门了。”
荣仲华就是荣禄,大家都知道他是醇王一手所提拔,居然不上“举主”
的门了,宁非怪事?这就连胡雪岩也好奇地要一问究竟。
“说来话长。其中还牵涉到一桩谈起来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秘密。”徐
用仪放低声音问道:“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听说过,西太后是什么病?”
“听说是干血痨。”胡雪岩答说:“怎么会弄出来这个毛病?”
“是..”徐用仪突然顿住,“这话以不说为宜,两位亦以不听为妙,
听了不小心传出去会闯大祸,那就是我害了两位了。我们谈别的吧。”
说到紧要之处,徐用仪忽然卖起关子来,胡雪岩不免怏怏。但转念觉得
徐用仪如此谨慎小心,倒是可信任的。这一转念间,心中的不怏,涣然而释。
于是又把杯闲谈了片刻,徐用仪因为初次同席,不肯多饮,要了一碗粥
喝完,预备告辞了。
“惟贤!”胡雪岩问道:“预备好了没有?”
“预备好了。”
汪惟贤亲自端来一个托盘,上有十几个红封套,另外一张名单,这是要
托徐用仪代为致送的“菲敬”。
“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其余的我亦照筱翁的意思办,或
我亲自去拜候,或我派人送,尽明天一天办妥。”
“好!好!”徐用仪问:“胡大先生你明天什么时候去看左大人?”
“一早去等他。”
“那么明天我们在贤良寺见,有话到时候再说。”
“是,是!”胡雪岩一面说,一面向汪惟贤手一伸,接过来一个红封套,
抽出里面的银票来看,照他的意思,开出四百两不误,便悄悄塞到徐用仪手
中,顺势捏住,不让他推辞。
“不,不!没有这个道理。”
“小意思。筱翁不收就是不拿我胡某人做朋友。”
“真是受之有愧。谢谢,谢谢。”
等客人走了,胡雪岩问起海岳山房的情形,古应春告诉他说,会到了姓
朱的伙计,问起宝鋆喜欢什么,姓朱的答说都喜欢。古应春便照胡雪岩的话
交代,价钱贵不要紧,只要东西好,当下约走次日上午看货。
“你早点去。看过了,马上陪洋人到紧良寺来。”胡雪岩又说:“左大
人犒赏神机营,我倒想好了一个办法,不知道办得通,办不通,都等明天下
午再谈吧!”说罢,打了一个呵欠。
海岳山房的朱伙计,外号“朱铁口”,所以有这个仿佛星相术上艺名的
外号的由来是,他对古董、字画、版本的鉴别,无一不精,视其必真,说伪
必伪。因此,虽是受人雇用的伙计,而琉璃厂中古玩铺、南海店的掌柜,当
面都尊称他为“朱先生”。
古应春做事很精细,知道了朱铁口的本事,有意拉交情,委屈自己主顾
的身分,也称他为“朱先生”,朱铁口自然谦称“万不敢当”,自己建议:
“叫我老朱好了。”
“恭敬不如从命。”古应春说道:“老朱,你有些什么东西给我看。”
那一声“朱先生”改变了朱铁口平时接待顾客的方式,“东西很多。”
他随手捧起一方砚池说:“古老爷,你看。”
古应春看即方砚池七寸长、五寸宽、三寸高,色如猪肝,正面两边各有
一行篆字,右边是“丹心贯日”,左边是“汤阴鹏举志”。
“原来是岳武穆用过的。”
“不光是岳武穆用过,明太祖还用过呢!”朱铁口微笑着说。
古应春仔细一看,砚池右侧还刻着四行楷书:“岳少保砚向供宸御,今
蒙上赐臣达。古忠臣宝砚也,臣何能堪?谨矢竭忠贞,无辱此砚。洪武二年
正月朔日,臣徐达谨记。”
“徐达是明朝开国元勋第一位,又是明太祖的儿女亲家,这方砚有这样
的来历,明朝人的笔记当中,一定有记载的。老朱,你说是不是?”
朱铁口笑了,“听古老爷这话,就晓得是内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
不是中山王徐达收藏过,也不必去谈它了。”他将砚池置回原处又说:“古
老爷,你请里面来坐。”
所谓“里面”是帐柜后面的一间斗室,一关上门,就靠屋顶一方天窗透
光进来,阳光斜射,恰好照亮靠壁的方桌。朱铁口等古应春在对面坐定,方
始俯身向前,低声开口,神态显得神秘而郑重。
“古老爷,你是哪位介绍你来的?”
“是我的东家交代我来的,没有人介绍。”
“贵东家是哪位?”
古应春有些踌躇,不知道能不能透露胡雪岩的姓名,因而久久未答。
“古老爷,”朱铁口说:“贵东家是怎么关照你的?”
“就说让我来找你老朱,问一问宝中堂喜欢什么。东西要好。价钱不在
乎。”
“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说破了,贵东家没有交代清楚。”朱铁口说:“贵
东家要买古董字画送宝中堂,当然是有作用的。到底是为了啥,预备送值多
少钱的东西?古老爷,你老实告诉我,我来替你盘算一下,包你一钱不落虚
空地,都用在刀口上。”
古应春听出话中大有曲折,看朱铁口意思诚恳,便老实答道:“确如你
所说,敝东家没有交代清楚。老朱,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奥妙告诉我,我再
看能不能替敝东家作主。”
“这有何不可。”朱铁口说:“我们这里跟各王府,几位中堂府上都有
往来的,说穿了..”
说穿了是卖官鬻爵,过付之处,公然受贿,有所不便,所以要有人居间
来遮蔽形迹。
“假使说,你古老爷想放个考官,或者少爷乡试要下场了。怕‘场中莫
论文’,想买个‘关节’,就得要到打磨厂去请教江西金谿人开的卖‘闱墨’
的书坊,他们会跟你讲价钱。倘或要谋缺谋差呢,就得来找我们,我们会替
你去问了来告诉你,要送什么东西,自然是在我们这里买..”
“慢慢!”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是说一定要在你这里买?”
“是的。”
“价钱由你开?”
“当然。”
“能不能还价?”
“能还价,怎么不能?”朱铁口说,“古老爷承你看得起,我不忍赚你
的昧心钱,所以要请你告诉我,贵东家打算谋个什么差缺,我好告诉你真正
的行情。”
“嗯,嗯。”古应春细想了一下,还有不甚明白的地方,便义说道:“请
你打个比方我听听。”
“比方,你老想放上海道。我去问了来告诉你,送宝中堂一部《玉枕兰
亭》就可以了。这部帖要十二万银子,你买了这部帖送进去,宝中堂知道已
经到手了,就会如你所愿。其实呢,上海道的行情是十万银子,我们外加两
成帽子,内扣两成回佣,一笔交易赚四万。如果主顾精明,磨来磨去讨价还
价,顶多磨掉外加的那两成帽子,至于放交情,象你老这样的,我就老实告
诉你。十万银子一文不能少。”
“喔,原来如此。”古应春又问:“如果不知道你们这里这条门路,另
外托人去活动呢?”
“他们也会告诉你,送一部《玉枕兰亭》,而且告诉你要到哪里去买。”
朱铁口又说:“这个法子是乾隆年间和坤发明的,他说送什么东西,根本就
是他自己的收藏,我们去问价钱的时候,顺便就把东西带回来了。”
“多谢,多谢!我学到了一个秘诀。不过,还有一点想请教,譬如说,
我倒不想计价还价,直接想送某人多少,这又该怎么办呢?”
“这我们也有规矩的。先问你送什么人,送恭王有送恭王的东西,送宝
中堂有送宝中堂的东西。譬如你说送恭王,我会告诉你,喏,这方岳少保砚,
两千,那部‘阁帖’三千,一部宋版杜诗五千,你如果想送一万银子,凑起
来正好。”
“有没有帽子在里头?”
“货真价实,不加帽子。”
朱铁口解释这种情形跟卖差卖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万银子,收
到十万,则该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亏的是“买主”。
倘或有人想送八万,而实际上照底价只是七万银子的东西,岂不是侵吞
了“卖主”应得之款?信用一失,另觅别家过付,这样好的买卖做不成,真
正贪小失大,不智之甚。
“老朱,你把话都说明了。我也不能有一点骗你。敝东家不是谋差谋缺,
另有缘故,想送多少我虽还不知道,不过猜想不是三、五万银子的事。等找
回去间清楚了,我们再进一步商量。”古应春又加重了语气说,“老朱,你
请放心。除非不送,要送一定请你经手,即使敝东家想另找别家,我也不会
答应的。”
看他说得如此诚恳,又看他的仪表服饰,朱铁口知道遇见阔客了,这件
事成功,掌柜起码要分他几千银子,大可自立门户了。
转念到此,心花怒放,“古老爷载培,感激不尽。”朱铁口站起身来请
了个安说:“古老爷想来收藏很多,不知道喜欢玩点什么,看看我能不能效
劳?”
古应春心想,即然拉交情,即不能空手而回,但一时想不起要些什么,
便信口问道:“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有,怎么没有。古老爷请到外面来看。”
朱铁口寻寻觅觅,找出来四样古玩,长圆方扁不一,长的是仿佛黄玉所
制的萧,圆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制的蟋蟀罐,方的是明朝开国元勋魏国公徐
辉祖蒙御赐得以免死的铁券,扁的是康熙年所制的“葫芦器”,是一只印泥
盒。
“古老爷,你倒估估看,哪一样最值钱?”
“应该是这一支玉萧。”
“玉萧?你老倒仔细看一看,是不是玉?”
古应春拿起那支萧,用手指弹了两下,其声铿然,“不是玉是什么?”
他问。
“你再看。”
再看上面有题词:“外不泽,中不干,受气独全,其音不窒不浮,品在
佳竹以上。”字是墨迹。玉器何能着墨?这就奇怪了。
“是纸萧,出在福建。”朱铁口说:“这是明朝的东西,制法现在已经
失传。”
古应春大为惊异,随手摆在一旁,表示中意要买,然后问道:“老朱,
你说哪样东西最难得?”
物以稀为贵,最难得的自然值钱,朱铁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
用指轻扣,渊渊作金石之声,很满意地说道:“不假,五百年前的东西。”
见此光景,古应春好奇心起,接过那具陶罐细看,罐子四周雕镂人物,
罐底正中刻着“大明宣德年制”,另有一行小字:“苏州陆墓邹大秀敬造”。
但制作虽相当精巧,毕竟只是个蟋蟀罐,经历四五百年,也不能就算值钱的
古董。
他不好意思直抒观感,只好这样问说:“老朱,你说它好处在哪里?”
“好处在旧、在有土性,火气尽脱,才不伤虫。古老爷,你总斗过蛐蛐
吧?”
蟋蟀在北方唤做“蛐蛐”,南方亦有此称呼,古应春虽不好此道,但斗
蟋蟀搏彩,输赢进出极大,他是知道的。
“一场蛐蛐下来,银子上千上万算,好蛐蛐说得难听些,真当它祖宗看
待,上百两银子一只宣德盆,又算得了啥?”
古应春暗暗咋舌,“一只瓦罐,值一百两银子?”他问。
“是的。不过古老爷要,当然特别克己。”朱铁口说:“四样东西,一
共算二百两银子好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