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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85 高阳(当代)
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在倾听的神态,知道进言的时
机已到,便用手势加强了语气,很恳切他说:“杭州的祸福,都在芗翁手里,
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
“说得是,说得是!”蒋益澧搓着手,微显焦灼地,“请雪翁指教,只
要能保存元气,我无有不尽力的!”
“芗翁有这样的话,真正是杭州的救星。”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
“我给芗翁道谢!”
“真不敢当!”蒋益澧急忙回礼,同时拍着胸说:“雪翁,你请说,保
存劫后元气,应该从哪里着手?”
“请恕我直言,芗翁只怕未必知道,各营弟兄,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
形。”
“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清军打仗,为求克敌致胜,少不得想到“重赏
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老古话,预先许下赏赐,但筹饷筹粮,尚且困难,哪
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作犒赏之用。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
者默许,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内,可以不守两条军法:禁止抢劫与奸
淫。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的许诺,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变成主将食
言,将来就难带兵了。
因此,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芗翁,我还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搞得彼此尴尬,
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责备,自是义正辞严。我唯有惭愧而已。”
不说整饬军纪,只道惭愧,这话表面客气,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胡
雪岩听他的语气,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而且话也不妨说得
率直些。
“芗翁知道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语说的礼尚往
来,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弟兄们拼性命夺回了杭州城,劳苦功高,朝廷虽
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
蒋益澧听他这段话,颇为困扰,前面的话,说得很俗气,而后面又说得
很客气,到底主旨何在?要细想一想,才好答话。他心里在想,此人很漂亮,
但也很厉害,应付不得法,朋友变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于是他细想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谦虚地答道:“雪翁
太夸奖了。为朝廷征战,分所当为,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
“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彼此一见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从
从容容地说:“敝处是出了名的所谓‘杭铁头’,最知道好歹,官军有功,
理当犒劳。不过,这两年几度激战,眼下早已十室九空,实在没有啥好劳军
的。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还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如今我斗
胆做个,决定凑十万两银子,送到芗翁这里来,请代为谢谢弟兄们。”
这话让蒋益澧很难回答,颇有却之不洪,受之不可之感。因为胡雪岩的
意思是很显然的,十万两银子买个“秋毫无犯”,这就是他所说“公平交易”、
“礼尚往来”。只是十万两银子听上去是个巨数,几万人一分,所得有限,
能不能“摆得平”,大成疑问。
见他踌躇的神气,随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问一句:“莫非嫌少?”
未免太不客气,如果自动增加,又显得讨价还价地小气相。考虑下来,只有
侧面再许他一点好处。
“至于对芗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筹划..”
“不,不!”蒋益澧打断他的话,“不要把我算在里头。等局势稍为平
定了,贵省士绅写京信的时候,能够说一句我蒋某人对得起浙江,就承情不
尽了。”
“那何消说得?芗翁,你对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对得起你!”
“好,这话痛快!”蒋益澧毅然决然地说:“雪翁的厚爱,我就代弟兄
们一并致谢了。”接着便喊一声:“来啊!请刘大老爷!”
“刘大老爷”举人出身,捐的州县班子,蒋益澧倚为智囊,也当他是文
案委员。请了他来,是要商议出告示,整饬军纪,严禁骚扰。
这是蒋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现在要动脑筋的是,如何实践自
己的诺言,将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解交藩库,供蒋益澧分赏弟兄?
一想到藩库,胡雪岩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暗夜迷路而发现了灯光一样,
虽然一闪即灭,但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错觉,一定能够找出一条
路来。
果然,息心静虑想了一会,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蒋益澧与他的智囊谈得
告一段落时,开口问道:“芗翁的粮台在哪里?”
“浙江的总粮台,跟着左大帅在余杭,我有个小粮台在瓶窑。喏,”蒋
益澧指着小张说,“他也是管粮台的委员。”
“那么,藩库呢?”
“藩库?”蒋益澧笑道:“藩司衙门都还不知道在不在,哪里谈得到藩
库?”
“藩库掌一省的收支,顶顶要紧,要尽快恢复起来。藩库的牌子一挂出
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门。不然,就好象俗语说,‘提着猪头,寻不着庙门’,
岂不耽误库收?”
蒋益澧也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解款?只觉得胡雪岩的忠告极有道
理,藩库应该赶快恢复。可是该如何恢复,应派什么人管库办事?却是茫无
所知。
于是胡雪岩为他讲解钱庄代理公库的例规与好处。阜康从前代理浙江藩
库,如今仍愿效力,不过以前人欠欠人犹待清理,为了划清界限起见,他想
另立一爿钱庄,叫做“阜丰”。
“阜丰就是阜康,不过多挂一块招牌。外面有区分,内部是一样的,叫
阜丰,叫阜康都可以。芗翁!”胡雪岩说,“我这样做法,完全是为了公家,
阜康收进旧欠,解交阜丰,也就是解交芗翁。至于以前藩库欠人家的,看情
形该付的付,该缓的缓,急公缓私,岂非大有伸缩的余地?”
“好,好!准定委托雪翁。”蒋益澧大为欣喜,“阜丰也好,阜康也好,
我只认雪翁。”
“既蒙委任,我一定尽心尽力。”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应该解缴的
十万银子,我去筹划,看目前在杭州能凑多少现银?不足之数归我垫,为了
省事,我想划一笔帐,这一来粮台、藩库彼此方便。”
“这,这笔帐怎么划法?”
“是这样,譬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现银,我就先解了上来,另外一半,
我打一张票子交到粮台,随时可以在我上海的阜丰兑现。倘或交通不便,一
时不能去提砚,那也不要紧,阜丰代理藩库,一切代垫,就等于缴了现银,
藩库跟粮台划一笔帐就可以了。垫多少扣多少,按月结帐。”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蒋益澧只觉得振振有词,到底这笔帐怎么算,还得
要细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却有疑问:“藩库的收入呢?是不是先还你的垫款?”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的身子蓦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断摇
头,似乎觉得他所问的这句话,太出乎常情似地。
光是这一个动作,就使得蒋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觉得胡雪岩不但诚实,
而且心好,真能拿别人的利害当自己的祸福。不过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
他深怕是自己有所误会,还是问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谨慎地措词,“你的意思是,在你开给粮台的银票数目
之内,你替藩库代垫,就算是你陆续兑现。至于藩库的收入,你还是照缴。
是不是这话?”
“是!就是这话。”胡雪岩紧接着说,“哪怕划帐已经清楚了,阜丰既
然代理浙江藩库,当然要顾浙江藩司的面子,还是照垫不误。”
这一下,蒋益澧不但倾倒,简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说:“一切仰仗雪
翁,就请宝号代理藩库,要不要备公事给老兄?”
“芗翁是朝廷的监司大员,说出一句话,自然算数,有没有公事,在我
都是无所谓的。不过,为了取信于人,阜丰代理藩库,要请一张告示。”
“那方便得很!我马上叫他们办。”
“我也马上叫他们连夜预备,明天就拿告示贴出去。不过,“胡雪岩略
略放低了声音,“什么款该付,什么款不该付,实在不该付,阜丰听命而行。
请芗翁给个暗号,以便遵循。”
“给个暗号?”蒋益澧搔搔头,显得很为难似地。
这倒是小张比他内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礼”,将“大
人”二字叫得非常亲切自然,等蒋益澧转脸相看时,他才又往下说:做当家
人很难,有时候要粮与饷,明知道不能给,却又不便驳,只好批示照发,粮
台上也当然遵办。但实在无银无饷,就只好婉言情商。胡观察的意思,就是
怕大人为难,先约定暗号,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办法敷衍了。”
“啊,啊!”蒋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为这件事伤脑筋。
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是欠了他们的饷,你说,拿了‘印领’来叫我
批,我好不批照发吗?批归批,粮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结果呢,往往该给的没有给,不该给的,倒领了去了。粮台不知有多少回跟
我诉苦,甚至跳脚。我亦无可奈何。现在有这样一个‘好人’我做,‘坏人’
别人去做的办法,那是太好了。该用什么暗号,请雪翁吩咐。”
“不敢当!”胡雪岩答道,“暗号要常常变换,才不会让人识透。现在
我先定个简单的办法,芗翁具衔只批一个‘澧’字,阜丰全数照付,写台甫
‘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写在上头,就是‘不准’的意思,
阜丰自会想办法搪塞。”
“那太好了!”蒋益澧拍着手说:“‘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
宾主相视大笑,真有莫逆于心之感。交情到此,胡雪岩觉得有些事,大
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张使个眼色,只轻轻说了一个字:“米!”然后微
一努嘴。
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察言辨色,完全领会,斜欠着身子,当即
开口向蒋益澧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那几百石米,已经请张千总跟
胡观察的令亲在起卸了。暂时存仓,听候支用。这几百石米,我先前未说来
源,如今应该说明了,就是胡观察运来的。数目远不止这些。”
“喔,有多少?”蒋益澧异常关切地说。
“总有上万石。”胡雪岩说道:“这批米,我是专为接济官军与杭州百
姓的。照道理说,应该解缴芗翁,才是正办。不过,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
请芗翁赏我一个面子,这批米算是暂时责成我保管;等我见了左制军,横竖
还是要交给芗翁来作主分派的。只不过日子晚一两天而已。”
蒋益澧大出意外。军兴以来,特别是浙江,饿死人不足为奇,如今忽有
一万石米出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
“雪翁你这一万石米,岂止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这样,我一面
派兵保护,就请张委员从中联络襄助,一面我派妥当的人,送老兄到余杭去
见左大帅。不过,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这里还有多少大事,要请老兄帮忙。”
“是!我尽快赶回来。”
“那么,老兄预备什么时候动身?今天晚上总来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动身。”
蒋益澧点点头,随即又找中军,又找文案,将该为胡雪岩做的事,一一
分派停当。护送他到余杭的军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蒋益澧的表侄,
也是他的心腹。
于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谢,很敷衍了一番,约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张
家相会,陪同出发。
* * *
到了张家,张秀才对胡雪岩自然有一番尽释前嫌、推心置腹的话说。只
是奉如上宾,只有在礼貌上尽心,没有什么酒食款待。而胡雪岩亦根本无心
饮食,草草果腹以后,趁这一夜工夫,还有许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
只好拿小张也当作心腹了。
胡雪岩没有工夫跟他们从容研商,只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请小张费心跟你老太爷商量,能找到几位地方上提得起
的人物,大家谈一谈,想法子凑现银给蒋方伯送了去,作为我阜丰暂借。要
请大家明白,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万银子的责任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将来大家肯分担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个人认了。不过,此刻没有办法从
上海调款子过来,要请大家帮我的忙。”
“好的。”小张连连点头,“这件事交给我们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义
尽,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现银,一定肯借出来的。”
“其次,阜康马上要复业,阜丰的牌子要挂出去。这件事我想请三爷主
内,小张主外。”胡雪岩看看刘不才说,“先说内部,第一看看阜康原来的
房子怎么样?如果能用,马上找人收拾,再写两张梅红笺,一张是‘早康不
日复’,一张是‘阜丰代理藩库’,立刻贴了出去。”
“藩司衙门的告示呢?”
“到复业那天再贴。”胡雪岩又说,“第二,准备一两千现银,顶要紧
的是,弄几十袋米摆在哪里。然后贴出一张红纸:‘阜康旧友,即请回店’。
来了以后,每人先发十两银子五斗米。我们这台戏,就可以唱起来了。”
“那么,”小张抢着说道,“胡先生,我有句话声明在先,您老看得起
我,汤里来,火里去,唯命是从。不过,我也要估计估计我自己的力量,钱
庄我是外行,工夫又怕抽不出来,不要误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时候胡先生不
肯责备我,我自己也交代不过去。”
“不要紧。我晓得你很忙,只请你量力而为。”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
“我为什么要代理藩库?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错,可
是只有老杭州才晓得。现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户,非要另外想个号召的办
法不可。代理藩库,就是最好的号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托得过我,还
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户有这样一个想法,阜丰的存款就会源源不绝
而来,应该解蒋方伯的犒赏银两和代理藩库要垫的款子,就都有了。”
看着事情都交代妥当了,刘不才有句话要跟胡雪岩私下谈,使个眼色,
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跟蒋芗泉搞得很好,没有用,我今听到一个
消息,颇为可靠,左制军要跟你算帐,已经发话下来了,弄得不好,会指名
严参。”
“你不要担心!”胡雪岩夷然不以为意,“我亦没有啥算不清的帐。外
面的话听不得。”
刘不才见他是极有把握的样子,也就放心了。小张却还有话问。
“胡先生的算计真好。不过,说了半天,到底是怎么样的新存户呢?”
“长毛!”胡雪岩说,“长毛败了,银子带不走,非要找个地方去存不
可!”
胡雪岩所要吸收的新存户,竟是太平军!小张和刘不才都觉得是做梦亦
想不到的事,同时亦都觉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烦亦可能很多。
那种目瞪口呆的带些困惑的表情,是说明了他们内心有些什么疑问,胡
雪岩完全了解,但是,这时候不是从容辩理的时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较武断
的态度:“事情决不会错!你们两位尽管照我的话去动脑筋。动啥脑筋,就
是怎么样让他们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丰来?两位明白了吧?”
“我明白。不过..”刘不才没有再说下去。
“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较熟,找几个人去拉这些存户,一定不会
空手而回。不过,在拉这些客户以前,人家一定要问,钱存到阜丰会不会泡
汤?这话我该怎么说?”小张这样问说。
“你告诉他:决不会泡汤。不过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紧的,如果他自己
觉得这笔存款可能有一天会让官方查扣,那就请他自己考虑。”胡雪岩停一
下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通融方便可以,违犯法条不可以。户头我们不
必强求,我们要做气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连存折不给人家,只凭一
句话,照样会有人上门。”
刘不才和小张都觉得他的话一时还想不透,好象有点前后不付。不过此
刻无法细问,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无须在这时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
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决定稍后再谈。
“做事容易做人难!”胡雪岩在片刻沉默以后,突如其来地以这么一句
牢骚之语发端,作了很重要的一个提示,也是一个警告:“从今天起,我们
有许多很辛苦、不过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来顺利不顺利,全看我们做人
怎么样?小张,你倒说说看,现在做人要怎么样做?”
小张想了一会,微微笑道,“做人无非讲个信义。现在既然是帮左制军,
就要咬定牙关帮到底。”
“我们现在帮左制军,既然打算帮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来。不过
这一下得罪的人会很多。”刘不才说。
“面面讨好,面面不讨好!唯有摸摸胸口,如果觉得对得起朝廷,对得
起大家,问心无愧,那就什么都不必伯。时候不早了,上床吧!”
这一夜大家都睡不着,因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绪上
的激动。上海、杭州都已拿下来,金陵之围的收缘结果,也就不远了。那时
是怎样的一种局面?散兵游勇该怎么料理?遣散还是留用?在在都是疑问,
实在令人因惑之至!
忽然,胡雪岩发觉墙外有人在敲锣打梆子,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刚
刚夺下,一切还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伕。听着那自远而
近“笃、笃、嘡,笃、笃、嘡”的梆锣之声,胡雪岩有着空谷足音的喜悦和
感激,而心境也就变过了,眼前的一切都抛在九霄云外,回忆着少年时候,
寒夜拥衾,遥听由西北风中传来的“寒冬腊月,火烛小心”的吆喝,真有无
比恬适之感。
那是太平时世的声音。如今又听到了!胡雪岩陡觉精神一振,再也无法
留在床上。三个人是睡一房,他怕惊扰了刘不才和小张。悄悄下地,可是小
张已经发觉了。
“胡先生,你要作啥?”
“你没有睡着?”
“没有。”小张问道,“胡先生呢?”
“我也没有。”
“彼此一样。”刘不才在帐子中接口,“我一直在听,外面倒还安静,
蒋藩司言而有信,约束部下,已经有所效验了。”
“这是胡先生积的阴德。”小张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跃下床,“这两天
的事情做不完,哪里有睡觉的工夫?”
等他们一起床,张家的厨房里也就有灯光了。洗完脸,先喝茶,小张以
为胡雪岩会谈未曾谈完的正事,而他却好整以暇地问道:“刚才你们听到打
更的梆子没有?”
“听到了。”小张答道:“杭州城什么都变过了,只有这个更伕老周没
有变,每夜打更,从没有断过一天。”
胡雪岩肃然动容,“难得!真难得!”他问,“这老局多大年纪?”
“六十多岁了。身子倒还健旺,不过,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他没有饿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来这个人的禀赋,倒是得天独厚。
可惜,“刘不才说,“只是打更!”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本来是用不着才干的,人人
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经去做?能够这样,就是个了不起
的人。”胡雪岩说,“小张,我托你,问问那老周看,愿意不愿意改行?”
“改行?”小张问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
“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说是借重他。现在我们人手不够,象这种
尽忠职守的人,不可以放过。我打算邀他来帮忙。”
“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来啥。”
“我派他管仓库。他做不来,再派人帮他的忙,只要他象打更那样,到
时候去巡查就是。”
说到这里,张家的男佣来摆桌子开早饭。只不过拿剩下的饭煮一锅饭泡
粥,佐粥的只有一样盐菜,可是“饥者易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后,
胃口大开,吃得格外香甜。
“我多少天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了!”胡雪岩很满意地说,“刘三
爷说得不错,‘用得着就好’!泡饭盐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还要贵重。”
这使得小张又深有领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时因地制宜,就是
用人的诀窍。他深深点头,知道从什么地方去为胡雪岩物色人才了。
* * *
何都司是天亮来到张家的,带来两个马弁,另外带了一匹马来,提起此
马来头大,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所送,蒋益澧派人细心喂养,专为左宗棠预
备的坐骑,瑞在特借给胡雪岩乘用。
何都司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余杭城内的太平军,亦在昨天弃城向湖
州一带退去,左宗棠亲自领兵追击,如今是在瓶窑以北的安溪关前驻扎。要
去看他,得冒锋镝之危,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死生有命,左大帅能去,我当然也能去。用不着怕!”
“不过,路很远,一天赶不到,中途没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烦。”
“尽力赶!赶不到也没有办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这本是随口一句对答之词,而在何都司听来,是极其恳切的信任。因而
很用心地为他筹划,好一会方始问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骑快马?”
“勉强可以。”
“贵管家呢?”
“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带贵管家一起走了。现成四个弟兄在这里,有什么差遣,尽
管让他们去做。”何都司又说,“我们可以用驿递的办法,换马走,反而来
得快。”
紧急驿递的办法是到一站换一匹马,由于一匹马只走一站路,不妨尽全
力驰驱,因而比一匹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这匹名驹虽好,也只得走一站,
换马时如果错失了找不回来,反是个麻烦,因此胡雪岩表示另外找一匹马。
“这容易,我们先到马号去换就是。”
于是胡雪岩辞别张家,临走时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赶回来。然后与何
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马号里换了马,出武林门,疾驰到拱袁桥。何都
司找着相熟的军营,换了好马,再往西北方向进行。
一路当然有盘查,有阻碍,也有惊险,但都安然而行。下午三点钟到了
瓶窑,方始打尖休息,同时探听左宗棠的行踪,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关。
“这是条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恳切相劝。“胡大人,我说实话,
你老是南边人,‘南人行船,北人骑马’。你的马骑得不怎么好。力求稳当,
还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么样?”
胡雪岩心想,人地生疏,勉强不得,就算赶到安溪,当夜也无法谒见左
宗棠,因而点头同意,不过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当然。不会耽误你者的工夫。”
既然如此,不妨从容休息,瓶窑由于久无争战,市面相当兴盛,饭摊子
更多,胡雪岩向来不摆官架子,亲邀四名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却
深感局促,最后还是让他们另桌而坐。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对酌,听他谈左宗
棠的一切。
“我们这位大帅,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不过,他发脾气的时候,
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这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胡雪岩说:“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是的。可也不能硬过他头!最好是不理他,听他骂完、说完,再讲自
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
胡雪岩觉得这两句话,受益不浅,便举杯相敬,同时问说:“老兄,你
跟蒋方伯多少年了?”
“我们至亲,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话要请教,左大帅对蒋方伯怎么样?是不是当他是自己
的替手?”
“不见得!”何都司答说,“左大帅是何等样人?当自己诸葛亮,哪个
能替代他?”
这两句闲谈,在旁人听来,不关紧要,而在胡雪岩却由此而作成了一个
很重要的决定。他对于自己今后的出处,以及重整旗鼓,再创事业的倚傍奥
援,一直索回脑际,本来觉得蒋益澧为人倒还憨厚,如果结交得深了,便是
第二个王有龄,将来言听计从,亲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气大得出名的左宗
棠,痛快多了。
现在听何都司一说,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对蒋益澧,不可能象何桂清之
对王有龄那样,提携唯恐不力。一省的巡抚毕竟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除非
曾国荃另有适当的安排,蒋益澧本身够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来浙
江巡抚的大印,不会落在蒋益澧手里。
既然如此,唯有死心塌地专走左宗棠这条路子了。
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个钟头才到。
左宗棠的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里。虽是戎马倥偬之际,他的总督派头,
还是不小,庙前摆着一顶绿呢大轿,照墙下有好几块朱红“高脚牌”,泥金
仿宋体写着官衔荣典,一块是“钦命督办浙江军务”,一块是“头品顶戴兵
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闽浙总部部堂”,一块是“兼署浙江巡抚”,一块
是“赏戴花翎”,再一块就不大光采,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
光十二年丢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不过一名举人。
再往庙里看,两行带刀的亲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大殿关平、周仓的神
像前,蓝顶子的武官亦有好几个。胡雪岩见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风,
牵马在旁,取出“手本”,拜托何都司代为递了进去。
隔了好久,才看见出来一个“武巡捕”,手里拿着胡雪岩的手本,明明
已经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问道:“哪位是杭州来的胡道台?”
胡雪岩点点头,也摆出官派,踱着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帅传见。”
“是的。请引路。”
进门不进殿,由西边角门中进去,有个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满了亲兵,
另外有个穿灰布袍的听差,倒还客气,揭开门帘,示意胡雪岩入内。
进门一看,一个矮胖老头,左手捏一管旱烟袋,右手提着笔,在窗前一
张方桌上挥毫如飞。听得脚步声,浑似不觉,胡雪岩只好等着,等他放下笔,
方捞起衣襟请安,同时报名。
“浙江候补道胡光墉,参见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地,
将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已久了。”
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需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
特为来给大人道喜!”
“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
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辨,眼前第一件事,
是要能坐了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秩再低,也得
有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
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
是为大人道喜,还要跟大人道谢。两浙生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
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拧
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谈谈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
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
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此时便将
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
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
“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
你很阔啊!”
“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什么?”
“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地是过甚之词。然而也可以想象得
知了。
“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象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
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贴,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于虚,
我要查办,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
“是!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不
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德,誓共
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察。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
这话就令人难信了。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
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么,光墉倒有几
句话辩白。”
“你说。”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
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
“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
“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眼睛里所流的不是
泪水,而是血,盼的是什么?”
“自然是援军。”
“是!”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衢州,千方百
计想催他来,始终不到。这一来,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请问大人,危城
坚守靠什么?”
“自然是靠粮食,‘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如果罗掘俱穷,亦无非易子而食。但是,
士兵没有粮食,会出什么乱子?不必我说,大人比我清楚得多。当时王中丞
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办米。”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王中丞虽是
捐班出身,也读过书的,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说,守城
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比较难。要我
做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不过,大人请想,他是
巡抚,守土有责,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也不能离开杭州。所以,到上海
办米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嗯,嗯!”左宗棠问道,“后来呢?你米办到了没有?”
“当然办到。可是..”胡雪岩黯然低语:“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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