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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83 高阳(当代)
“不要!”阿巧姐断然决然他说,“请她不要来。”
这很奇怪!能见一个象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倒不愿见一向交好的
七姑奶奶,而且语气决绝,其中必有缘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宽且深,所以在这些地方,格外谨慎,想了一下
说:“阿巧姐,我晓得你跟我师娘,感情一向很好,你这话,我回去是不是
照实说?”
“为什么不能照实说?”
“那么,我师娘问我: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么答复她“问到这话,阿
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她说,“所
以不要她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
语气越发决绝,加上她那种脸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萧家骥
大为惊骇,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
“阿巧姐,”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我不也是俗家人吗?”
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她脸上阴暗不定地好半
天,终于有了答复:“萧少爷,说实话,我是怕你师娘。她手段厉害,我弄
不过她,再说句实话,做人无味,叫人灰心,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自以为是
心换心的好朋友,哪知道两面三刀,帮着别人来算计我。真正心都凉透了!
萧少爷,这话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不过,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岁的
人,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总还不至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无缘无故
冤枉你师娘。你师娘啊,真正是..”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这番话,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他实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对七姑
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愣了好一会才说:“阿巧姐到底为了啥?我实在想不
通!请你说给我听听看。如果是师娘不对,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说什么,
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萧少爷,你肯当着菩萨起誓,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我就说给
你听。”
“你是说,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师娘?”
“对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叫我天
打雷劈。”
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说道:“你师娘真叫‘又做师娘又做鬼’..”
用这句苛刻的批评开头,阿巧姐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夹叙夹议”
地从头细诉,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烟缘,
七姑奶奶劝她委屈,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实是虚
情,因为明知她决不愿这么做,就尽不妨这么说,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对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滑头”,“没常性,见一个爱一个”,
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
“萧少爷你想,你这位师娘开口‘小爷叔,,闭口‘小爷叔’,敬得他
来象菩萨。就算他真的‘滑头’、‘没常性’,又怎好去说他?”阿巧姐说
到这里很激动了,“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真的是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
说啥。后来越想越不对,前前后后,想了又想,才晓得她的意思,无非说胡
某人怎么样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
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实在不无道理。但越觉得她有道理,越觉得心
里难过,因为萧家骤对他的这位师娘,有如幼弟之于长姐,既敬且爱。多少
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伉爽、正直、热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时似乎发现
了裂痕,怎不叫人痛心?
因此,他竟没有一句话说。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或为七姑奶
奶辩护都不甚合适,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 * *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胡雪岩下一大跳,他倒象害了一场病似地。何以跟
阿巧姐见了一次面,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禅情?令人惊疑莫释,而
又苦于不便深问,只问得一句:“见过面了?”
“见过了。我们谢谢了尘师太,告辞吧!”
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
来“随喜”。尼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
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过,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一向不
会忽略,想到有件事该做,随即说了出来:“请问,缘簿在哪里?”
“不必客气了!”
胡雪岩已经发现,黄色封面的缘簿,就挂在墙壁上,便随手一摘,交给
萧家骥说:“请你写一写,写一百两银子。”
“太多了!”了尘接口说道:“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要写
这么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也供养十方,不必胡施主费心。”
“那是两回事。”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代为回答:“各人尽各人的心
意。”
接着,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写了缘簿。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随即告辞出庵。回营谢过程管带,仍旧由原来护
送的人送回上海。
一路奔驰,无暇交谈,到了闹区,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胡先生,到
你府上去细谈。”
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弄,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粉查犹香,明
镜如昨,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胡雪岩换了个地方,在他书房中闭门深
谈。
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痛苦的
神态。当然,在胡雪岩也很难过,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从未听见有人对
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如今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人的
名声,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我师娘是不是真的象阿巧姐所说的那样,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阿巧姐的话,大致
都对,只有一点她弄错了。你师娘这样做,实实在在是为了她打算。”
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既然不
愿做偏房,不如分子,择人而事。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
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归
宿。
这番解释,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
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因此神态顿时不同,轻快欣慰,仿佛卸
下了肩上的重担似地。
“原说呢,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如果听说阿巧姐是这样深的误
会?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对了!”胡雪岩里然惊觉:“阿巧姐的话,绝对不能跟她说。”
“不说又怎么交代?”
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说没有找到,她会再托阿金去找,
说是已经祝发,决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会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
子。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
丢下这层不谈,萧家骥问道:“胡先生,那么你对阿巧姐,究竟作何打
算呢?”
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付之一叹:“我
只有挨骂了!”
“这是说,决定割舍?”
“不割舍又如何?”
“那就这样,索性置之不理。”萧家骥说:“心肠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岩说,“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办法。”
“怎么才是办法?”萧家骥说,“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是办不到
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愿,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胡雪岩作了决定:“我想
这样子办..”
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稳住七姑奶奶,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的
当家师太介绍,已远赴他乡,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一方面要拜托怡情
老二转托阿金:第一,帮着瞒谎,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请
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转达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祝发也好,从良
也好,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也好,胡雪岩都不会干预,而且预备送她一大笔
钱。
说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牵缠多日,终于
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处置。而在萧家骥,虽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只是除
此之外,别无善策,而况毕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劲出力也用不上,只有点点
头表示赞成。
“事不宜迟,你师娘还在等回音,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晚上还要辛苦
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于我师父的事,”萧家骥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去看
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灯红酒绿,夜正未央。不过她是“本家”,另有自
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远,“相帮”领着,片刻就到。入门之时,正
听得客厅里的自鸣钟打十二下,怡情老二虽不曾睡,却已上楼回卧室了。
听得小大姐一报,她请客人上楼。端午将近的天气,相当闷热,她穿一
件家常绸夹袄对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两弯雪白的膀子,一支手膀上戴
一只金镯,一支手腕上戴一只翠镯,丰容盛鬋,一副福相,这使得萧家骥又
生感触,相形之下,越觉得阿巧姐憔悴可怜。
由于胡、萧二人的初次光临,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摆果碟
子,还要“开灯”请客人“躺一息”。主人殷勤,客人当然也要故作闲豫,
先说些不相干的话,然后谈入正题。
萧家骥刚说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着托盘进房,于
是小酌消夜,一面细谈此行经过,萧家骥说完,胡雪岩接着开口,拜托怡情
老二从中斡旋。
一直静听不语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离奇了,她竟一时还摸不
清头绪。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胡老爷,我看事情不是这么做法。
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着,她谈到张郎中,认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办。至于阿巧姐有所误
会,无论如何是解释得清楚的。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将阿巧姐劝了回来,化
解误会,消除怨恨,归嫁张宅,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协力花功夫下去,一定
可以有圆满的结局。
“阿金不必让她插手了,决绝的话,更不可以说。现在阿巧姐的心思想
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过来。七姑奶奶脾气虽毛躁,倒是最肯体恤人,最
肯顾大局,阿巧姐的误会,她肯原谅的,也肯委屈的。不过话可以跟她说明
白,犯不着让她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我看,胡老爷..”
她有意不再说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会,自动作一个表示。而胡雪
岩的心思很乱,不耐细想,率直问道:“二阿姐,你要说啥?”
“我说,胡老爷,你委屈一点,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赔个笑脸,
说两句好话,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
这个要求,胡雪岩答应不下。三番两次,牵缠不清,以至于搁下好多正
事不能办,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
却又不能实行,反转要跟阿巧姐去赔笑脸,说好话,不但有些于心不甘,也
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意,觉得少不得她,越发牵缠得紧,岂不是更招麻烦?
看他面有难色,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胡老爷,”她说,“别样见识,
我万万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只有这件事上,我有把握。为啥呢?女人的
心思,只有女人晓得,再说,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当
然摸得透。胡者爷,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会懊悔!”
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再听她这番话,
成见自然加深,所以一时并无表示,只作个沉吟的样子,当作不以为然的答
复。
萧家骥旁观者清,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
高明的,男--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这时不便固劝,越劝越坏。好在
阿巧姐的下落有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
有照“事缓则圆”这句话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他加重了语气,
同时对怡情者二使个眼色,“慢慢来,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
“也好。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
“我知道,我知道。”萧家骥连声答应,“明天我给你回话。今天不早
了,走吧!”
辞别出门,胡雪岩步履蹒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萧家骥当然亦不便多
说,只问一句:“胡先生,你今天歇在哪里?我送你去。”
“我到钱庄里去睡。”胡雪岩问道:“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这么晚!”
“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会,皱眉摇头,显得不胜其烦似地,“等一
两天再说吧!我真的脑筋都笨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
麻烦!”
“那么,”萧家骥低声下气地,倒象自己惹上了麻烦,向人求教那样:
“明天见了我师娘,我应当怎么说?”
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伤你师娘的心,怎么说都可以。”
回到钱庄,只为心里懊恼,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市声渐起,方
始朦胧睡去。
正好梦方酣之时,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涩重的睡眼,只见萧家骥笑嘻嘻
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说,“宝眷都到了!”
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在哪里?”
“先到我师娘那里,一翻皇历,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决定此刻就
回新居。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
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七
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细叙别后光景,谈到
悲痛之处,少不得又淌眼泪,就这样谈了哭、哭了谈,一直到第三天上,胡
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处处
要她指点照料。但是只要稍为静了下来,她就会想到阿巧姐,中年弃妇,栖
身尼寺,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时会自惊:不要阿巧姐寻了短见了?这种不安,与日俱增,
不能不找刘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紧!”刘不才答说,“我跟萧家骥去一趟,看情形再说。”
于是找到萧家骥,轻车熟路,到了白衣庵,一叩禅关,来应门的仍旧是
小音。
“喔,萧施主,”小音还认得她,“阿巧姐到宁波去了!”
这个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宁波去做什么?”萧家骥问。
“我师父会告诉你。”小音答说,“我师父说过,萧施主一定还会来,
果然不错。请进,请进。”
于是两人被延入萧家骥上次到过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了尘飘然出现,刘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尘师太,”萧家骥为刘不才介绍,“这位姓刘,是胡家的长亲。”
“喔,请坐!”了尘开门见山地说,“两位想必是来劝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听小师大说,她列宁波去了?可有这话?”
“前天走的。去觅归宿去了。”
萧家骥大为惊喜,“了尘师太,”他问,“关于阿巧姐的身世,想来完
全知道?”
“不错!就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劝她到宁波去的。”
“原来是了主师太的法力无边,劝得她回了头!”刘不才合十在胸,闭
着眼喃喃说道:“大功德,大功德!”
模样有点滑稽,了尘不由得抿嘴一笑,对刘不才仿佛很感兴味似地。
“的确是一场大功德!”萧家骥问道:“了尘师太开示她的话,能不能
告诉我们听听?”
“无非拿‘因缘’二字来打动她。我劝她,跟胡施主的缘分尽了,不必
强求。当初种那个因,如今结这个果,是一定的。至于张郎中那面,种了新
因,依旧会结果,此生不结,来生再结。尘世轮回,就是这样一番不断的因
果。倒不如今世了掉这番因缘,来世没有宿孽,就不会受苦,才是大彻大悟
的大智慧人。”了尘接着又说:“在我养静的地方,对榻而谈,整整劝了她
三天,毕竟把她劝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刘不才说,“不是大智慧
人遇着大智慧人,不会有这场圆满的功德。”
“刘施主倒真是辩才无碍。”了尘微笑着说,眼睛一瞟,低着头无缘无
故地微微笑着。
“了尘师太太夸奖我了。不过,佛经我亦稍稍涉猎过,几时得求了生师
太好好开示。”
“刘施主果真向善心虐,随时请过来。”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刘不才张目不顾,不胜欣赏地,“这样的洞
天福地,得与师太对榻参禅,这份清福真不知几时修到?”
了尘仍是报以矜持的微笑,萧家骥怕刘不才还要罗嗦,赶紧抢着开口:
“请问了尘师太,阿巧姐去了还回不回来?”
“不回来了!”
“那么她的行李呢?也都带到了宁波?”
“不!她一个人先去。张郎中随后会派人来取。”
“张郎中派人的人来了,能不能清了尘师太带句话给他,务必到阜康钱
庄来一趟。”
“不必了!”了尘答说:“一了百了,请萧施主回去,也转告胡施主,
缘分已尽,不必再自寻烦恼了。”
“善哉!善哉!”刘不才高声念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
羡人’!”
见此光景,萧家骥心里不免来气,刘不才简直是在开搅。一赌气之下,
别的话也不问了,起身说道:“多谢了尘师太,我们告辞了。”
刘不才犹有恋恋不舍之意,萧家骥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细说经过,古应春夫妇喜出望外,不过七姑奶奶犹有怏怏不
乐之意,“你还应该问详细点!”她略有怨言。
这一下正好触动萧家骥的怨气,“师娘,”他指着刘不才说,“刘三爷
跟了尘眉来眼去吊膀子,哪里有我开口的份?”接着将刘不才的语言动作,
描述了一遍。
古应春夫妇大笑,七姑奶奶更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刘不才等他们笑停
了说,“现在该我说话了吧?”
“说。说!”七姑奶奶笑着答应,“刘三叔你说。”
“家骥沉不住气,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尘去‘参禅’,有多少
话不好问她?”
“对啊!刘三叔,请你问问她,越详细越好。”
古应春当时不曾开口,过后对刘不才说:“你的话不错,‘欲除烦恼须
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小爷叔跟阿巧姐这段孽缘,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
真正好极!不必再多事了。刘三叔,我还劝你一句话,不要去参什么禅!”
“我原是说说好玩的,”

左宗棠从安徽进入浙江,也是稳扎稳打,先求不败,所以第一步肃清衙
州,作为他浙江巡抚在本省境内发号施令之地,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衙州定了脚跟,左宗棠进一步规取龙游、兰溪、奉昌、淳安等地,将
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区的太平军,都击溃了,然后在十一月下旬,攻
克了新安、信安两江交会的严州。由此越过山高水长的严子陵钓台,沿七里
泼溯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间进围杭州南面的富阳,距省城不足百里了。
钱塘江南面,洋将德克碑的常捷军、丢乐德克的常安军,在不久以前,
攻陷绍兴,接着,太平军又退出萧山。整个浙江的东西南三面,都已在掌握
之中,然而膏腴之地的浙西,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活海宁,嘉兴、
湖州在内的这一片沃土,仍旧在太平军手里。
这里,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浙江巡抚由曾国荃补授,他人在金陵城外,
无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为了报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谁部看碍出
来,夺回杭州是迟早间事。
那时攻富阳、窥杭州的主将是浙江藩司蒋益澧。左宗棠本人仍旧驻节衙
州,设厂督造战船。富阳之战,颇得舟师之力。但太平军在富阳的守将,是
有名骁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蒋益澧仍无进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
好借重洋将,札调常捷军二千五百人,由德克碑率领,自萧绍渡江,会攻富
阳,八月初八终于取胜。其时也正是李鸿章、刘铭传、郭松林合力攻陷江阴,
李秀成与李也贤自天京经溧阳到苏州,想设法解围的时候。
浙江方面,蒋益澧与德克碑由富阳北上,进窥杭州,同时分兵攻杭州西
面的余杭。太平军由“朝将”汪海洋、“归王”邓光明、“听王”陈炳文,
连番抵御,却是连连失利。到十一月初,左宗棠亲临余杭督师,但杭州却仍
在太平军苦守之中。
其时李鸿章已下苏州、无锡。按照他预走的步骤,不愿往东去占垂手可
得的常州,免得“挤”了曾国荃,却往浙西去“挤”左宗棠,一面派翰林院
侍讲而奏调到营的刘秉璋,由金山卫沿海而下,攻下了浙西的平湖、乍浦、
海盐,一面派程学启由吴江经平望,南攻嘉兴。夺回了浙西各地,当然可以
接收太平军的辎重,征粮收税,而且仿照当年湖北巡抚胡林翼收复安徽边境
的先例,以为左宗棠远在杭州以南,道理隔阻,鞭长莫及,应该权宜代行职
权,派员署理浙西各县的州县宫。
这一下气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鸿章不但占地盘,而且江苏巡抚这个官
做到浙江来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时无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攻下了杭州再
说。
* * *
于是,胡雪岩开始计划,重回杭州,由刘不才打先锋,此去是要收服一
个张秀才,化敌为友,做个内应。
这个张秀才本是“破靴党”,自以为衣冠中人,可以走动官府,平日包
揽讼事,说合是非,欺软怕硬,十分无赖。王有龄当杭州知府时,深恶其人,
久已想行文学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时不得其便,隐忍在心。
这张秀才与各衙门的差役都有勾结。杭州各衙门的差役,有一项陋规收
入,凡是有人开设商铺,照例要向该管地方衙门的差役缴纳规费,看店铺大
小,定数目高下,缴清规费,方得开张,其名叫做“吃盐水”。王有龄锐于
任事,贴出告示,永远禁止。钱塘、仁和两县的差役,心存顾忌,一时敛迹,
巡抚、藩司两衙门,自觉靠山很硬,不买知府的帐,照收不误,不过自己不
便出面,指使张有才去“吃盐水”,讲明三七分帐。
谁知运气不好,正在盐桥大街向一家刚要开张的估衣店讲斤头,讲不下
来的时候,遇到王有龄坐轿路过,发现其事,停轿询问,估衣店的老板,照
实陈述,王有龄大怒,决定拿张秀才“开刀”,立个榜样。
当时传到轿前,先申斥了一顿,疾言厉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这
一下张秀才慌了手脚,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见了地方官要磕头,而且
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锁在衙门照墙边“枷号示众”。
想来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龄言听计从的胡雪岩。带了老婆儿女到阜豪钱
庄,见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胡雪岩一时大意,只当小事一件,
王有龄必肯依从,因而满口答应,包他无事。
哪知王有龄执意不从,说这件事与他的威信有关,他新兼署了督粮道,
又奉命办理团练,筹兵筹饷,号令极其重要,倘或这件为民除害的陋习不革,
号令不行,何以服众?
说之再三,王有龄算是让了一步。本来预备革掉张秀才的功名,打他两
百小板子,枷号三月,现在看胡雪岩的分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丑,
秀才却非革不可。
说实在的,胡雪岩已经帮了他的大忙,而他只当胡雪岩不肯尽力,搪塞
敷衍,从此怀恨在心,处处为难,到现在还不肯放过胡雪岩。
幸好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张秀才什么人不怕,除了官就
只怕他儿子。小张是纨袴,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张秀才弄来的几个造孽钱,
都供养了宝贝儿子。刘不才也是纨袴出身,论资格比小张深得多,所以胡雪
岩想了一套办法,用刻不才从小张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张,不怕张秀才不就
范。
到杭州的第二天,刘不才就进城去访小张。杭州的市面还萧条得很,十
室九空,只有上城清和坊、中城荐桥、下城盐桥大街,比较象个样子,但是
店家未到黄昏,就都上了排门,人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逻的太平军,几乎看
不见一个百姓。
但是,有几条巷子里,却是别有天地,其中有一条在荐桥,因为中城的
香后局设在这里,一班地痞流氓,在张秀才指使之下,假维持地方供应太平
军为名,派捐征税,俨然官府,日常聚会之处,少不得有烟有赌有土娼。刘
不才心里在想,小张既是那样一个角色,当然倚仗他老子的势力,在这种场
合中当“大少爷”,一定可以找到机会跟他接近。
去的时候是天刚断黑,只见门口两盏大灯笼,一群挺胸凸肚的闲汉在大
声说笑,刘不才踱了过去朝里一望,大门洞开,直到二厅,院子里是各种卖
零食的担子,厅上灯人闪耀照出黑压压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个赌局。
是公开的赌局,就谁都可以进去,刘不才提脚跨上门槛,有个人喝一声:
“喂!”
刘不才站住脚,赔个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问。
“你来做啥?”
“我来看小张。”
“小张!哪个小张?”
“张秀才的大少爷。”刘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这下还真冒充得对了,因为张秀才得势的缘故,他儿子大为神气,除非
老朋友,没有人敢叫他小张。那个人听他言语合拢,挥挥手放他进门。
进门到二厅,两桌赌摆在那里,一桌牌九一桌宝,牌九大概是霉庄,所
以场面比那桌宝热闹得多。刘不才知道赌场中最犯忌在人丛中乱钻,只悄悄
站在人背后,踱起脚看。
推庄的是个中年汉子,满脸横肉,油光闪亮,身上穿一件缎面大毛袍子,
袖口又宽又大,显然的这件贵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输得急了,
但见他解开大襟衣纽,一大块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开来,斜挂在胸前,还不
住喊热,扭回头去向身后的人瞪眼,是怪他们不该围得这么密不通风,害他
热得透不过气来的神情。
“吴大炮!”上门一个少年说,“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宁与爷争,莫与
牌争!”
输了钱的人,最听不得这种话,然而那吴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紧闭
着嘴,将两个腮帮子鼓得老高,那副生闷气的神情,叫人好笑。
“好话不听,没有法子。”那少年问庄家:“你说推长庄,总也有个歇
手的时候,莫非一个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庄?”吴大炮有些沉不住气了,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
“这里二百两只多不少,输光了拉倒。”
“银票!”少年顾左右而言,“这个时候用银票?哪家钱庄开门,好去
兑银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吴大炮说,“阜康上海有分号,为啥不好兑?”
“你倒蛮相信阜康的!不过要问问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扬脸回顾,
“怎么说?”
“银票不用,原是讲明了的。”有人这样说,“不管阜康啥康,通通一
样。要赌就是现银子。”
“听见没有?”少年对吴大炮说,“你现银子只有二三十两了,我在上
门打一记,赢了你再推下去,输了让位,好不好?”
吴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说:“好!”
开门掷骰,是个“五在首”,吴大炮抓起牌来就往桌上一翻,是个天杠,
顿时面有得色。那少年却慢条斯理地先翻一张,是张三六,另外一张牌还在
摸,吴大炮却沉不住气了,哗啦一声,将所有的牌都翻了开来,一面检视,
一面说:“小牌九没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没用。”
刘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锐利,一目了然,失声说道:“上门赢了,是张
红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滋滋地说:“真叫得着!”
翻开来看,果然是张红九,凑成一对,吴大炮气得连银子带牌往前一推,
起身就走。
“吴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庄,你怎么走了?”
“没有钱赌什么?”
“你的银票不是钱?别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岩少!拿
来,我换给你。”
吴大炮听得这一说,却不过意似地,在原位上坐了下来。等那少年洗牌
时,便有人问道:“小张大爷,你推大的还是推小的?”
这小张大爷的称呼很特别,刘不才却是一喜,原来他就是张秀才的“宝
贝儿子”。市井中畏惧张秀才,都称他张大爷,如今小张必是子以父贵,所
以被称为小张大爷。这样想着,便整顿全神专注在小张身上。
小张倒不愧纨袴,做庄家从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个人的问话:“大
牌九‘和气’的时候多,经玩些。”
于是文文静静地赌大牌九。刘不才要找机会搭讪,便也下注,志不在赌,
输赢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门。
这个庄推得很久,赌下风的去了来,来了去,长江后浪推前浪似地,将
刘不才从后面推到前面,由站着变为坐下。这一来,他越发只守着本门下注
了。
慢慢地,小张的庄变成霉庄,吴大炮扬眉吐气,大翻其本,下门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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