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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82 高阳(当代)
渐渐不安于室,百般需索,贪壑难填,稍不如意,就会变脸。三天一小吵,
五天一大吵,吵得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
当,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笔钱,才能请她走路。
这个花样名为“淴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债务,下堂求去。两不相干,
还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积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复出,还放不过冤大头,
顶着他的姓接纳生张熟貌,甚至当筵诉说她的嫁后光阴如何如何,或者这家
人家的阴私家丑。少不得又要花饯,才能无事。
不过,阿巧姐总还不至于如此绝情。胡雪岩问道:“她这样子做人于她
有什么好处?她是理路汲清楚的人,为啥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事情到了这步田
地,反倒好办了。小爷叔,你交给我。包你妥当。”七姑奶奶接着又说,“小
爷叔,你这两天不要回去!住在我这里,还是住在钱庄里,随你的便,就是
不要跟阿巧姐见面。
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知问亦无用,为今之计,只
有丢开不管,听凭她去料理了。
于是她说:“我住在钱庄里好了。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趁这两天工夫,
陪他在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
“张胖子为了倒靠得住的。就这样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会到
阜康来接头。”
* * *
当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当年因
为松江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弟兄们生计艰难,身为一帮皇家的尤五,岂可
金屋藏娇?因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尤五始终不肯为她“卸牌子”,怡
情老二一气之下,择人而事,嫁的是个败落的世家子弟,体弱多病,不到两
年呜呼哀哉。怡情老二没有替他守节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因而重
张艳帜。先是做“先生”,后来做“本家”,跟尤五藕断丝连,至今不绝。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则是要打
听打听阿巧姐预备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日
的情分,从中斡旋。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为了古应春的声名,不便踏入
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馆落脚,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
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由于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执手殷勤,
叙不尽的寒温。怡情者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家与尤五以外,也问起胡雪岩,
这恰好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
“我今天就是为我们这位小爷叔的事,要来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说:
“阿巧姐跟胡老爷要分手了。”
“为啥?”怡情老二讶然相问:“为啥台不来?”
“其实也没有啥合不来..”七姑奶奶将胡家眷属脱困,将到上海,谈
到阿巧姐的本心,语气中一直强调,脱辐已成定局。姻缘无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听完,面现困惑,“阿巧姐跟我,一两个月总要见一次面,
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不来跟我谈?”她问:“她跟胡老爷分手以后怎么办?
苏州又回不去,而且乡下她也住不惯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说道:“不管她怎么样,我们大家的情分总在
的,就是胡老爷也很关心她。一个女流之辈,孤零零地,总要有个妥当的安
顿之处才好。她自己好象打定了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
阿姐,你晓不晓得她在兆富里有没有要好的小姐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说,“有的。她从前没有到我这里来之前,在心想
红老六那里帮忙,跟同房间的阿金很谈得来。阿金我也认识的,现在就住在
兆富里,养着个小白脸。”
“这个阿金,现在做啥?”
“现在也是铺房间。”
“我猜得恐怕不错。”七姑奶奶将阿巧姐瞒着人私访兆富里的经过,细
细说了一遍,推断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这条路。
“奇怪!她为什么不来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问得对。不过,我倒要请问你,如果阿巧姐要走这条路,
你赞成不赞成?”
“我怎么会赞成?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对了。她晓得你不会热心,何必来跟你商量?”
“这话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为啥还要回头来
‘触祭,这碗断命饭?”
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
机,不外三种:第一是为生计所逼,第二是报复胡雪岩,第三是借此为阅人
之地,要好好觅个可靠的人,为一世的旧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过后,谈她自己的意见:“第一,她不必愁
日子不好过,她自己跟我说过,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而况分手的时节,
胡老爷总还要送她一笔钱。至于说到报复,到底没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
丑,自己先糟蹋名声出了丑,她不是那种糊涂人。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子一
个理由:想挑个好客人嫁!”
“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怡情老二大为摇
头,“除非象阿金那样,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下
策的语气,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
听,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一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这件事上头,
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帮一帮我的忙!”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说到这话,你该罚!你的
吩咐,我还有个不听的?”她质问着,“为啥要搬出五少来?”
“是我的话说得不对,你不要动气。我们商量正经,我原有个生意..”
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写信给
宁波的张郎中,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这话说来又很长,怡情者
二从头听起,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以及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怅然而返的经过,对此人倒深为同情。
“七姑奶奶,你这个主意,我赞成。不过,是不是能够成功,倒难说得
很。男女之间,完全缘分,看样子,阿巧姐好象跟他无缘。”
“不是!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张郎
中再好也不会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知难而退。其实,照我看,
阿巧姐既然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第一,张郎中的太
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讨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
第二,张郎中年纪也不大。”七姑奶奶问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属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失声惊呼:“今年
整四十了!”
“她生得后生,四十倒看不出。不过总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
歉然地说:“二阿姐,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四十岁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出
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
“岂止不大容易?打着灯笼去找都难。”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七
姑奶奶,张郎中那里,你有几分把握?”
“总有个六七分。”
“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问她到底是啥意思?
如果没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拦住她。总而言之,
不管她怎么样打算,我一定要做个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当然是好事。不过,好象委屈了张郎中。”
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由胡雪岩居间安挂,拜
王有龄的老太大为义母的往事,顿时又有了灵感。
“二阿姐,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分
抬一抬?”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于是胡雪岩便是以“舅
爷”的身分唱一出“嫁妹”了。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时此地来说,特
别显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赞成,也为阿巧姐高兴,认为这样子做,她
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性子本来急,又正兴头的时候,
当时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当面锣、对面鼓。彻底说个明白。倒
还是怡情老二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
谈,更容易使阿巧姐受“那也好!”七姑奶奶问道:“我们就去看阿金。”
“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忌讳生客上门,但这话
不便明说,所以掉个枪花:“七姑奶奶,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里去。我叫人
去喊她来。”
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特别叮嘱喊一乘“野鸡
马车”,坐催阿金一起坐了来。
在这等候的当儿,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者二的话中,颇有厌倦风尘之
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从良,六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听出
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诤劝。
“二阿姐,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那样也太痴了!你始终守着我五哥,
守到头发白也不会成功,这里头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说过。他领一帮,做
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穷得没饭吃,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你想,这话怎么说
得过去?二阿姐,你死了这条心吧!”
怡情老二无词以对。黯然泫然,唯有背人拭泪。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酸
酸地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
“说真的,”她没活找话,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张郎中
倒是好人,家道也过得去,我就怎么没有想到,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
“多谢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这碗断命饭,连想做小都不能
够,还说啥?”
话中依然是怨憨之意。使得一向擅长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
了。
幸好,兆富里离此不远,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载来了阿金。她在
路上便已听小大姐说过,所以一见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见,很客气地
问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体面!”
“不敢当!这位,”七姑奶奶问怡情老二,“想来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饮料,然后开门见山他
说:“七姑奶奶为了关心阿巧姐,特意请你来,想问问你,这两天阿巧姐是
不是到你那里去了?”
“她常到我那里来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说,“我们是初会,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
我说话有不到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气。”
这是因为阿金跟怡情老二,谈到阿巧姐时,一上来便有针锋相对之势,
七姑奶奶深怕言语碰僵,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伤了和气,所以特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历风尘,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那里来”的答
语,语气生硬,隐含敌意,成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
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姐妹,说话不闲客气。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就无需再多作解释,反倒象真的生了意见。不过,
有些话,七姑奶奶因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问,要由怡情老二来说,比较
合适。因而报以一笑之外,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点点头,接下来使用平静的语气,向阿金说明原委:“阿巧姐
跟胡老爷生了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总而言
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当初作成他们
的姻缘,又是七姑奶奶出过力的,不管怎么说,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关心。
刚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我买在不晓得。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听说这
两天到你那里去过,想必总踉你谈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喔,”阿金听完,不即回答,却转脸问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
爷的感情,到底怎么样?”
“不坏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来,总怨自己命苦。我问她:
胡老爷待你好不好?她总是摇头不肯说。看样子下面那句话,她虽不说,亦
可以猜想得到。这一下,却是轮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为啥有这
样的表示?”她问“好们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为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
海来了,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阿巧姐又不肯进她家的门,以至
于弄成僵局。要说以前,看不出来他们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点点头,“这也不去说它了。”她的脸色阴沉了,“也许要怪我不
好。我有个堂房姑婆,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一到上海,总要来
看我,有时候跟阿巧姐遇见,两个人谈得很起劲。我们那位老师太,说来说
去无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劝她修修来世。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
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样子。”
一口气说到这里,七姑奶奶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照这段话听来,
啊巧姐去看阿金,或者与那位师大有关,不是为了想铺房间。因而急急问道:
“怎样子的入迷?”
“说起来真叫想下到。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诉了她,又问
她打听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说,后来被返不过,才说实话:要到白衣庵去出
家!”
七姑奶奶大惊夫色:“做尼姑?”
“哪个晓得呢?”阿金忧郁地答道:“我劝了她一夜,她始终也没有一
句确实的话,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哪个也猜不透。”
“我想不会的。”怡情老二却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这许多年,吃惯
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种清苦,她一天也过来。照我看..”
她不肯再说下去,说下去话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自觉自慰之余,却又
另外上了心事,地不愿重堕风尘,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但这种决绝的样
子,实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
“现在怎么办呢?”七姑奶奶叹口气说,“我都没有招数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一半是为她,
一半也是为阿巧姐,自觉义不容辞地在此时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无非灰心而已!我们大家为她好,要替
她想条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说:“她今年整四十岁了,这把年纪,还有
啥世面好混?六姑奶奶预备替她做个媒..”
听她谈完张良中,阿金亦颇为兴奋:“有这样的收缘结果,还做啥尼姑!”
她说,“难得七姑奶奶热心,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姐妹,更加应该着力,这头
煤做成功,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不如此刻
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张嘴说不过她一个。”
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复了,略想一想问道:
“阿金姐,二阿姐,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说,“只要帮得上。”
“好的!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凡事事缓则圆,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铁
杵磨成针,从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我们先把她的心
思引开来,让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所以我要
先问一问两位,真要帮她的忙,一定要花工夫下去,从今天起,我们三个嬲
住她,看戏听书吃大菜,坐马车兜风,看外国马戏,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
她去,她不肯去,就说我们要玩。人总是重情面的,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
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到夜里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
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这样有半个月二十天下来,她的心境就不同
了,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
儿的花费,我说句狂话,我还用得起,通通归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气,“七姑奶奶这样子的血性,话说到头了,
我们只有依她,不过,也不好七姑奶奶一个人破费。““当然。”怡情老二
向七姑奶奶说:“什么都依你,只有这上头,请你不要争,大家轮着做东,
今天是我。我们走吧,邀她出来看‘杨猴子’。”
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帐,侍者将帐单送了来,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只
有她自己认得的花押。这样是西洋规矩,名为“签字”,表示承认有这笔帐,
本来要写名字。如果不识字的,随意涂一笔也可以,应到规矩就行了。
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挤上两辆“野鸡马车”,直放阿巧姐寓处,下车
一看,便觉有异,大门开了一半,却无人匠门。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着:
“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
惶,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
沉着,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奶奶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
“老爷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买丝线,又差阿祥却叫
米叫柴。等到我跟阿样回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连门上都不知
道,再看后门,是半开在那里。一直到下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我进房去
一看,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替换衣服也少了好些。这..这..”素香着
急地,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
这不用说,自然是到老师大那里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
望着同伴,怡情老二便问:“素香,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说:“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
“你们老爷在钱庄里。”七姑奶奶说,“你看,轿班还有哪个在?赶快
去通知,请你们老爷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
就在这时候、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
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
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
“我们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
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
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
在就要去寻她。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
你不宜跟她见面。”
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
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
“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
“不要紧!”萧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
“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将领很
熟,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
“七姐.找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
道我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
去了也不要紧。”
* * *
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学启部下的一个营官,
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将地保老胡找了
来,说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两位跟我来。”
于是迎着月色,往东而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
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熏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
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
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其,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地保答说:“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
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
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
“你有没有看见客人?”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
是我带来的人。”
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
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
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来,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
一坐?”
这何消说得?萧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
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
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
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了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
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掸房
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 ,不是礼
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捡点。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值香花香,
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
“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
又管自己走了。
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
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
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
使得萧家骥注目。
“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
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念得断句:
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
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
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
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
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
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觉偏多,
谁参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
何日伊萍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
群花榜上笑痕多,梓里云房此日过。
君自怜才留好句,我曾击节听高歌。
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
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
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床朗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更是莫名其妙。但
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
是啥名堂?”
“你看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太,不是嘉兴人就是
昆山人,不然就是震泽,盛泽人。”
昆山的尼站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
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
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
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法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
的烹调。
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看以外,还有可
餐的秀色。
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衣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
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
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
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
阿巧姐不会在这里。”
“何以见得?”
“‘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光冉冉而来,便住口
不言,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若非预知,不会相
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络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
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潜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
玄色软缎来做,更不会窄腰小油,裁剪得那么称体。
看到脸上,更不象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
亦无需敷粉,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
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台十,打个
问讯:“可是了法师太?”
“我是了尘。施主尊姓?”
“我姓胡。这位姓萧。”
于是了尘一一行礼,请“施主”落坐,她自己盘腿坐在木榻上相陪,动
问来意。
“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大的,听地保老胡说,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大当
家,有点小事打听,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
萧家骥点点头,不谈来意却先问道:“听了尘师大的口音是震泽?”
了尘脸上一红:“是的。”
“这三首诗,”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
“也是三位施主,一时雅兴,疯言疯语的,无奈他何!”说着,了尘微
微笑了,“萧施主在震泽住过?”
“是的。住过一年多,那时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意思是现在都懂了?”
这样率直反问,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萧家骥自非弱者,不会艰于应付,
从容自若地答道,“也还不十分懂,改日再来领教。今天有件事,要清了尘
师太务必帮个忙。”
“言重!请吩咐,只怕帮不了什么忙。”
“只要肯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萧家骥问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
位堂客,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或许她
跟当家师太说过,为她瞒一瞒行迹。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尘颜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点点头说:
“有的。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
果然在这里,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萧家骥与
胡雪岩对望着,沉默着,交换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阿巧姐投身在
这白衣庵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说为了修行,诚如萧家骥所说:“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倘
使不是为了修行,那么非杨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这一层不先弄明
白,不能有所决定,这一层要弄明白,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了尘师大,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
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这样最好,不过,我得先同一问她:”
由于了尘赞成萧家骥跟阿巧姐见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谓“问一问
她”,其实是劝一劝她。反正只要了尘肯帮忙,一定能够见得着面,胡雪岩
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愿意静等。
等了尘一走,萧家骥问道:“胡先生,见了阿巧姐,我怎么说?”
“我只奇怪,”胡雪岩答非所问:“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莫非那个什
么阿金一点都不晓得?”
“现在没有工夫去追究这个疑问。胡先生,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
样?”
“什么都不必说,只问问她,到底作何打算?问清楚了,回去跟你师娘
商量。”
* * *
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是当家老师大养静的那座院子,陈设比不上了尘
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来得精致,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如果不是有
大笔不动产,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颜憔悴,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招呼过后,萧家骥开门见山
地问:“阿巧姐,你怎么想了想,跑到这地方来了?”
“我老早想来了。做人无味,修修来世。”
这是说,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萧家骥便问,“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
“没有。”
怕隔墙有耳,萧家骥话不能明说,想了一下,记起胡雪岩的疑问,随即
问道:“阿金呢?她来过没有?”这意思是问,阿金如果来过,当然知道这
里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说过?
阿巧姐摇摇头:“也没有。”
“那就难怪了:”
话只能说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仿
佛也是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地。
“现在怎么样呢?”萧家骥问道:“你总有个打算。”
“我..”阿巧姐说,“我先住在这里。慢慢打算。”
“也好。”萧家骥说,“明天,我师娘会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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