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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81 高阳(当代)
得寒心了,你想想,我从前那个东家,我那样子替他卖力,弄到临了,翻脸
不认人。如果不是你帮我一个大忙,吃官司都有份。从那时候起,我就罚过
咒,再不吃钱庄饭!自己小本经营,不管怎么样,也是个老板。”说到这里,
张胖子自觉失言,赶紧又作补充:“至于对你,情形当然不同。不过我罚过
咒,不帮人家做钱庄,这个咒是跪在关帝菩萨面前罚的,不好当耍。老胡,
干言万语并一句:对不起你!”说完,举杯表示道歉。
“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两句话请问你,你罚咒,是不帮人家做钱庄?”
“是的。”
“就是说,不给人家做伙什?”
“是的!”张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么,老张,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请你做阜康的伙计。”
“做啥?”张胖子愕然相同。
“做股东。等于你自己做老板!这样子,随便你罚多少重的咒,都下会
应了。”
“做股东!”张胖子心动了,“不过,我没有本钱。”
“本钱我借你。我划一万银子,算你的股份,你来管事,另外开一份薪
水。”胡雪岩说,“你那家小杂货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盘给阿祥,他
自然井到他丈人那里。你看,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交情,照常理说;张胖子应该一诺无辞,但他仍在
踌躇,因为,第一,钱庄这一行,他受过打击,确实有些寒心,第二,交朋
友将心换心,唯其胡雪岩如此厚爱,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后,
没有把握打开局面,整顿内部,让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辞谢,还可以保
全交情。
当然,他说不出辞绝的话,而且也舍不得辞绝,考虑了又考虑,说了句,
“让我先看一看再说。”
“看?你用不着看了!”胡雪岩说:“阜康的情形,比起从前王雪公在
世的时候那样热闹,自然显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实说一句,比
上不足,比下着实有余。阜康决没有亏空,放款出去的户头,都是靠得住的,
几个大存户亦都殷实得很,不至于一下子都来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
神摆在上头,原来请的那个大伙,人既老实,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气沉
沉,没有起色。你去了,当然会不同,等我来出两个主意,请你一手去做,
同心协力拿阜康这块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闪亮。”
照这样说,大可一千,不过,“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张胖子说,
“钱庄的规矩,你是晓得的。”
钱庄的规矩,大权都在大伙手里,股东不得过间。胡雪岩原就订打算的,
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来说,你是股东,对阜康来说,你是大伙。你不是
替人家做伙计,是替自己做。”
这个解释很圆满,张胖子表示满意,毅然决然地答道:“那就一言为定。
主意你来出,事情我来做,对外是你出面,在内归我负责。”
“好极!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慢来。”张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问,“原来的那位老兄呢?”
“这你不必担心。他身体不好,而且儿子已经出道,在美国人的洋行里
做‘康白度’,者早就劝他回家享福。他因为我待他不错,虽然辞过几次,
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现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张胖子释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饭碗!”他又生感慨,“我的东家不
好,不能让他也在背后骂东家不好。”
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种人?”胡雪岩问道:“老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从此刻起,我们就算台伙了!倒谈谈生意经,你看,我们应该怎么个做法?”
这一下,将张胖子问住了。他是钱庄学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讲
内部管理,要看实际情形而定,谈到外面的发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如
要他凭空想个主意出来,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会,他说:“现在的银价上落很大,如果消息灵通,兑进兑出
一转手之间,利息不小。”
“这当然,归你自己去办,用不着商量。”胡雪岩说:“我们要商量的
是,长线放远鹞,看到三、五年以后,大局一定,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一
下子蹿了起来。”
“这..”张胖子笑道,“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
谈生意经,胡雪岩一向最起劲,又正当微醺之时,兴致更佳,“今天难
得有空,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他问:“老张,山西票号的规矩,你
总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钱庄、票号看来是同行,做法不同。”张胖子在胡雪岩
面前不敢不说老实话,“而且,票号的势力不过长江以南,他们的内幕,实
在没有机会见识。”
“我们做钱庄,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
这方面,我平时很肯留心。现在,不妨先说点给你听。”
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而以京师为中心。这几
年干戈扰攘,道路艰难,公款解京,诸多不便,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部
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公款并不计息,汇水尤为可观,自然大获其利。还有
各省的巨商显宦,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莫如京师,所以多将现款,汇到
京里,实际上就是存款。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极
轻。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头寸烂在那里,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的。”胡雪
岩说,“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名为‘放京债’,听说一万
两的借据,实付七千..”
“什么?”张胖子大声打断,“这是什么债,比印子钱还要凶!”
“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老百姓倒霉!”
“怎么呢?”
“你想,做官借债,拿什么来还?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譬如某人放了
我们浙江藩司,京里打点,上任盘费,到任以后置公馆、买轿马、用底下人,
哪一样不要钱?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随
后慢慢儿弥补,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
“这样子做法难遣没有风险!譬如说,到了任不认帐?”
“不会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据,如果赖
债,到都察院递呈子,御史一参,赖债的人要丢官。
第三,自有人帮票号的忙,不准人赖债。为啥呢,一班穷翰林平时都靠
借债度日,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当学政,收了门生的‘贽敬’来还债,还
了再借,日子依;日可以过得下去。倘若有人赖了债,票号联合起来,说做
官的没有信用,从此不借,穷翰林当然大起恐慌,会帮票号讨债。”胡雪岩
略停一下又说:“要论风险,只有一样,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
或者是丢官。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气的,照样会一肩担承。”
“怪不得!”张胖子说:“这几年祁、太、平三帮票号,在各省大设分
号。原来有这样的好处!”他跃跃欲试地,“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
“着啊!”胡雪岩干了一杯佰,“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号的办法,办两项放款。第一是放给做官的。
由于南北道路艰难,时世不同,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多不按常规,所谓“送
部引见”的制度,虽未废除,却多交通办理,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
尽有当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钱谷、司法的大员,而未曾进过京的。由京
里补缺放出来,自然可以借京债,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的知县,调升
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
债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
“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要通盘扯算,以有余补不足。自从开办厘金以
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象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夭好处,
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帐。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
兼他些,来弥补倒帐。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
“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了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第二
项呢?
“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这些人家在原籍,
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
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这种人,
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积德,
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
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
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
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
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
为然,“救急容易救穷难!”他说,“非吃倒帐不可!”
“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到了!
浙江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
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帐?”
“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
我倒有个做法。”
“你说!”
“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愿
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
“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
“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
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
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
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肯问出来,因为在
他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需动问。
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者胡,这两项
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夏了,才有收回的
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
“当然打算过。只有效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
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
“何以见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
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多
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
我是长毛,有笔款子化名存到你这里,你敢不敢收?”
“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
“如果有条件的呢?”
“什么条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
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
“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
“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还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总晓得
的,被抄的人,们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现在就是说,这笔
存款,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请间你敢不敢担这个风险?”
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
情形,官府来追,不敢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
人家到年限来提款,你怎么应付?”
“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
“幄,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何用说道理?打仗也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
官府追过。”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
括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追,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
自己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
一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是怎么样一场?”
“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一垮台,长毛自然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
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
的私产。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
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
他带着些杞人忧夭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出来,要遭天忌的!”
“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夭之忌?”
“那么,犯不犯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
兄,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
通的地方,有点不大放心。”
“你这话问得不错的。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
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他没有说,我们就可
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
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
哪个晓得他的身分?”
“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
“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他说:“我没有看错
人,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
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
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
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
我们就可以不讲了。”
“不讲良心讲啥?”
“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
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
了。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有汗士、好农、好工,只有好
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
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好商!”
“一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
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
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
如,有长毛被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是
不讲良心。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充公的款子,我
们不能收。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对!”他一拍桌子,
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
“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
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分手之时,胡雪岩
特别关照,他要趁眷属未到上海来的这两天,将饯庄和阿洋的事安排好,因
为全家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时什么紧要的大事都得搁下来。
张胖子诺诺连声。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议,那爿小杂货店如何收束?他
妻子倒也是有些见识的,听了丈夫的话,又高兴,又伤感,走进卧房,开箱
子取出一个棉纸包,打开来给张胖子看,是一只不甚值钱的银镶风藤锡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这只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而张大太却是要从
这上头谈一件往事,“这只镯子是雪岩的!就在这只锅子上,我看出他要发
达。”她说,“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
敲破了,日子很难过,有一天来跟我说,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
病在客栈里,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还要请医生看病,没有五两银子不能
过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看雪岩虽然落魄,那副神气不象倒霉的样
子,一件竹布长衫,虽然退了色,也打过补钉,照洋浆洗得蛮挺括,见得他
家小也是贤慧能帮男人的。就为了这一点,我‘嗯顿’都不打一个,借了五
两银子给他。”
“咦!”张胖子大感兴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倒没听你说过,钱,
后来还你没有?”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张太太说:“当时雪岩对我说:
‘现在我境况不好。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不过我一定会还。,
说老实话,我肯借给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所以我说:‘不要紧!
等你有了还我。,他就从膀子上持下这只风藤镯子,交到我手里:‘镯子连
一两银子都不值,不能算押头,不过这只锡于是我娘的东西,我看得很贵重。
这样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我不肯要,他一定不
肯收回,就摆了下来。”
“这不象雪岩的为人,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
“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的!老早
就还了。”
“什么时候?”
“就在他脱运交运,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没有多少时候的事。”
“那么镯子怎么还在你千里呢?”
“这就是雪岩做人,本能不服他的道理。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里头
五两银子银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礼。我拿镯子还他,他不肯收,他说:“现
在的五两银子决不是当时的五两银子,他欠我的情,还没有报。这只镯子留
在我这里,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等帮过我一个忙,镯子才肯收回。
我想,他娘现在带金带翠,也不在乎一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享了,所以我
就留了下来。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特为去送镯子。
他又不肯收。”
“这是啥道理?”张胖子越感兴味,“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
法?”
“他说,他帮你的忙,是为了同行的义气,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不
关太大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划帐’,镯子叫我仍旧收着,他将来
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才算补报了我的情。”
“话倒也有道理。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明明帮你的忙,还
要叫你心里舒但。闲话少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这爿杂货店怎么样交出
去?”张胖子皱着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欠欠人的帐目,鸡零狗
碎的,清理起来,着实好有几天头痛。”
“头痛,为啥要头痛?人欠欠人都有帐目的,连店址带货色‘一脚踢’,
我们’推位让国’都交了给人家,拍拍身子走路,还不轻松?”
张胖子大喜,“对!还是你有决断。”他说,“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
要多少钱?我就说,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
这套说法完全符合张太大的想法。三、四年的经营,就这片刻间决定割
舍,夫妇俩都无留恋之意。因为对“老本行”毕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
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相形之下,这爿小杂货店就不是“鸡肋”,而是“敝
展”了。

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乌笼上茶店,有时候经过
魏老板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
店,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
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
意,就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渠米饭,看到
张老板甜甜地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
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
发窘。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那
双盯住了看的眼睛。
“阿巧!”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儿岁?”
“十七。”
“生日当然是三月初三。时辰呢?”
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生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
样转着念头,立刻想到阿洋,也立刻就着慌了!”哪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媒?”
她在心中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
“哪个张胖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
“他来了?我不晓得啊!”
“‘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
又问时辰。我..”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罗嚏。”
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上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何
等样人?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
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她心里在想,
此身已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
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
如此,何必又去“问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
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
有撒娇,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下放。
“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
“间问也不要紧。你这样子做啥?”
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受
了张胖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老
板吃茶去了。”
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张
胖子来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工夫。如今一起
去吃茶,当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
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
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
要紧话说。”
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间他:“张胖于是不是来替阿巧
做媒?”
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
么想到这上头去了?”
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滋滋地问道:“那么,他来做啥呢?”
“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
“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
“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我就陪
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生意,
不好谈别的。”
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些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
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
这就显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半
天等不回来,只有先吃午饭。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
脸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
“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
“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
“不但谈生意,还谈了别样。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
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做媒的。”
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她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
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诧!问她是怎么回事,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
强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
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
“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
“为啥不答应?”
“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官什么样子?”
“新郎官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巴
结,生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削皮,润生手
舞那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霎的工夫,削得干干净争,梨
皮成一长条。阿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有
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以此话柄
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
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
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
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因为是个痢痢。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
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
哪个?”她问她丈夫。
“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
“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魏老
板愣了一会,哈哈大笑。
“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
他?从头讲给我们听。”
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都
有句话:“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
* * *
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
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姐妹家谈了一夜。
她的“小姐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
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
派人送了她回来。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
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
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
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
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
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
何居?着实可疑。
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
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夭,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昼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
的红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燠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
酒似地,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
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
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
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
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满口夸赞以外,
再不能置一词。
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
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
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
“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
“没有,样子很冷淡。”
“有没有收拾啥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
“也没有。”胡雪岩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象根本没有看
到我在那里似地。”
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就
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
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
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姐妹商量好了,还要
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贱货!”他脱口骂了一句。
“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
于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宁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
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
算过分。这一层既然办不列,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
顺理成章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婆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
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台意的,自订终身,
倒是正办。”
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
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
“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坑的
道理。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
你,将来会有意塌你的台。”
“怎么塌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
“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愣。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
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
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死转绸缪的
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聚,总说孤苦伶汀一个人,早已厌倦风尘,
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
无要求。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卸牌子”,自此从良。到一做了良家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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