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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80 高阳(当代)
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样的话,发作得未免大快,自己该说些什么,
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说话,她也乐得沉默。
终于开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问:“你到
底跟她说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她怎么跟你吵?”
“她说:我有口风给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这不是无影无踪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还有呢?”她再问。
“还有,”胡雪岩很吃力他说:“说你骂我滑头,良心让狗吃掉了。又
说我是见一个爱一个。”
七姑奶奶又笑了,这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爷叔,”她带点逗弄
的意味,“你气不气?”
“先是有点气,后来转念想一想,不气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丘壑的
人,这样子说法,总有道理吧?”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脸上顿时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爷叔,就因
为你晓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样子冒失,其实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
过,也好好想过,觉得只有这样子做最好。不过,不能先跟你说,说了就做
不成了。”她撇开这一段,又问到阿巧姐:“她怎么个说法?为啥跟你吵?
是不是因为信了我的话?”
“她是相信我给了你口风,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会跟她说这些话。”
胡雪岩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子想,不然,我们这样的交情,你怎么会在
地面前,骂得我一文不值?”
“不错!完全不错。”七姑奶奶很在意地问:“小爷叔,那么你呢?你
有没有辩白?”
“没有。”胡雪岩说,“看这光景,辩亦无用。”
由于胡雪岩是这样无形中俘鼓相应的态度,使得七姑奶奶的决心无可改
变了。她是接受了刘不才的劝告,以胡家的和睦着眼,来考虑阿巧姐跟胡雪
岩之间的尴尬局面,认为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但话虽如此,到底不
能一个人操纵局面,同时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说破,那就只有见机行事,到什
么地步说什么话了。
第一步实在是试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拿她批评胡雪岩用
情不专,迹近薄幸的种种“背后之言”,付之一笑,听过丢开,这出戏就很
难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岩对阿巧姐迷恋已深,极力辩白,决无其事,取
得阿巧姐的谅解,这出戏就更难唱得下去了。谁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话是出于
胡雪岩的授意,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认的模样,这个机会若是轻轻放过,岂不
大负本心?
于是,她正一正脸色,显得极郑重地相劝:“小爷叔!阿巧姐你不能要
了。旁马者清,我替你想过,如果你一定不肯撤手,受累无穷..”
照七姑奶奶的说法,胡雪岩对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
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门户”,坏了胡太大的家法,会搞得夫妇反目.第二,即
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强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间会失和。
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当初是由胡雪岩撮台,如今应该避嫌疑,
不然,保不定会有人说他当初不过“献美求荣”,这是个极丑的名声。第四,
阿巧姐出身青楼,又在总督衙门见过大世面,这样的人,是不是能够跟着胡
雪岩从良到底实在大成疑问。
“小爷叔!”最后七姑奶奶又很恳切地劝说,“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
殉难,你的老根断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后等于要重起炉灶,着实得下一番
功夫,才能恢复从前那种场面。如果说,你是象张胖子那样肯守的,只要一
家吃饱穿暖就心满意足,那我没有话说,想要再创一番事业,小爷叔,你这
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不但闹不得家务,还要婶娘切切实实助你一臂之力
才行。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你倒仔细想一想!”
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岩觉得也不过“想当然耳”的危言耸听,最
后一句“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却真的让他惊,然心惊了。“七姐,
你晓得的,我不是张胖子那种人,我不但要重起炉灶创一番事业,而且要大
大创它一番事业。你提醒了我,这个时候心无二用,哪里有功夫来闹家
务..”
“是啊!”七姑奶奶抢着说:“你不想闹家务,家务会闹到你头上来!
推不开,甩不掉,那才叫苦恼。”
“我就是怕这个!看样子,非听你的不可了。”
“这才是!谢天谢地,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兴他说,
“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过也不是天下独一无二就是她!将来有的是,”
“将来!”胡雪岩顿一顿足:“就看在将来上面。七姐,我们好好来谈
一谈。”
要谈的是如何处置阿巧姐。提到这一层,六姑奶奶不免踌躇:“说实话,”
她说,“我还要动脑筋!”
“六姐,”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我现在有句话,你一定要答应我,
你动出啥脑筋来,要先跟我说明白。”
这话使得七姑奶奶微觉不安,也微有反感:“哟!哟!你这样子说法,
倒象我会瞒着你,拿她推到火坑里去似地。”她很费劲地分辨,“我跟阿巧
姐一向处得很好,现在为了你小爷叔,抹煞良心做事,你好象反倒埋怨我独
断独行..”
“六姐,七姐!”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说,兜头长揖,“我不能‘狗咬
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无非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要想好好补报她一番而
已。”
“我还不是这样?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动她的坏脑筋。”说到这里,
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发亮,同时绽开笑靥,望空出神。
这是动到了极好的脑筋。胡雪岩不敢打搅她,但心里却急得很!渴望她
揭开谜底。
七姑奶奶却似有意报复:“我想得差不多了。不过,小爷叔对不起,我
现在还没有动手,到开始做的时候,一定跟你说明白,你也一定会赞成。”
“七姐!”胡雪岩赔笑说道:“你何妨先跟我说说?”
“不行,起码要等我想妥当,才能告诉你。”七姑奶奶又说,“不是我
故意卖关于,实在是还没有把握,不如暂且不说的好。”
听她言词闪烁,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她的性情,再问亦无用,
胡雪岩只好叹口气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应春也在,谈起家眷将到,
另外要找房子,置家具,备办日用物品,本来可以关照阿巧姐动手的,此刻
似乎不便麻烦她了。
“不要紧!”六姑奶奶在这些事上最热心,也最有兴趣,慨然应承:“都
交给我好了。”
在一旁静听的古应春,不免困惑,“为啥不能请阿巧姐帮忙?”他问。
“其中自然有道理。”六姑奶奶抢着说:“回头告诉你。”
“又是什么花样?”古应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爷叔乱出
主意。现在这个辰光,顶要紧的就是安静二字。”
“正是为了安静两个字。”七姑奶奶不愿丈夫打搅,催着他说:“不是
说,有人请你吃花酒,可以走了。”
“吃花酒要等人来催请,哪有这么早自己赶了去的?”古应春看出妻子
的意思,觉得还是顺从为妙,所以又自己搭仙着说:“也好!我先去看个朋
友。”
“慢点!”七姑奶奶说,“我想起来了,有次秦先生说起,他的亲戚有
幢房子在三马路,或卖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爷叔去问一问。”
秦先生是她家号子里的帐房,古应春恪遵阎令,答应立刻去看秦先生细
问,请胡雪岩第二天来听消息。
“这样吧,”六姑奶奶说,“你索性请秦先生明天一早来一趟。”
“大概又是请他写信。”古应春说,“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来。”
于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岩谈阿巧姐,“小爷叔,”她问:
“你的主意打定了?将来不会懊悔,背后埋怨我捧打鸳鸯两离分?”
“哪有这样的事?七姐在现在还不明白我的脾气?”
“我晓得,小爷叔是说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气。不过,我还是问一声
的好。既然小爷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动手了。你只装不知道,看出什么
异样,放在肚子里就是。”
“我懂!”胡雪岩问:“她如果要逼着我问,我怎么样?”
“不会逼着你问的,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问什么?”
“好的!那就是我们杭州人说的那句话:‘城隍山上看火烧,!我只等
着看热闹了。
如果不是极深的交情,这句话就有讽刺意味的语病了。不过七姑奶奶还
是提醒他,不可自以为已经置身事外,一旦火烧了起来,也许会惊心动魄,
身不由主,那时一定要有定力,视如不见,切忌临时沉不住气,侦身插入,
那一来,她说:“就会引人烧身,我也要受连累,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阿
巧姐说什么,你不要理她!”
原来七姑奶奶由胡雪岩要买房子,想到一个主意,决定借这个机会刺激
阿巧姐。能把她气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会发生极大的风波,所以特意
提出警告。
* * *
购屋之事,相当顺利,秦先生所介绍的那幢房子,在三马路靠近有名的
昼锦里,虽是闹市,但屋字宏深,关紧大门,就可以隔绝市嚣,等于闹中取
静。胡雪岩深为中意,问价钱也不贵,只有鹰洋两千五百元,所以当天就成
交了。
七姑奶奶非常热心,“小爷叔,”她说,“你再拿一千块钱给我,一切
都归我包办。这三天你去干你的事,到第四天你来看,是啥样子?”
“这还有啥好说的?不过,七姐,太费你的心了!”
胡雪岩知道她的脾气,这样说句客气话就行了。如果觉得她过于劳累,
于心不安,要派人去为她分劳,反使得她不高兴,所以交了一千银洋给她,
不闻不问。趁这三夭工夫,在自己钱·庄里盘一盘帐,间一问业务,倒是切
切实实做了些事。
第三天从集贤里阜康钱庄回家,只见阿巧姐头光面滑,点唇涂脂,是打
扮过了,但身上却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门,还是从外面回来?
“我刚回来。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说,“三马路的房子,弄得很
漂亮啊!”
语气很平静,但在胡雪岩听来,似有怨责他瞒着她的味道,因而讪讪地
有些无从接口。
“七姑奶奶问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说好。她又门我想不想去住,你
道我怎么回答她?我说:我没有这份福气。”
胡雪岩本来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没有这份福气。话到口边,忽又缩住,
用漫不经意的口吻答道:“住这种夷场上的所谓‘弄堂房子,算啥福气。将
来杭州光复,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庄子,住那种侗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
一修了。”
阿巧姐不作声,坐到梳妆台前去卸头面首饰,胡雪岩便由丫头伺候着,
脱掉马褂,换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说道:“我修修来世吧!”
“来世我们做夫妻。”胡雪岩脱口相答。
阿巧姐颜色大变。在胡雪岩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做胡家的偏房,那
就只好期望来世,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而阿巧姐误会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为啥说那些话?果不其然,你是变心了!有话
你很可以自己说,何必转弯抹角去托人?”
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实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问过七姑奶
奶,如果阿巧姐逼着要问她的归宿,如何作答?六姑奶奶认为“一切照旧,
毫无变动”,她不会问。照现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为她所见,“变
动”便已开始,以后她不断会问,总不能每次一问,便象此刻一样,惹得她
怨气冲天。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动脑筋应付!他这样对自己说,而且马上很用心地去
体察她的态度。为什么她不自己想一想,她这样不肯与大妇同住,悻乎常情,
强人所难,而偏偏一再要指责他变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说
不出口,有意这样倭过,这样逼迫,想把决裂的责任,加在他头上?
这是个看来近乎荒诞的想法。胡雪岩自问: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见
得!阿巧姐当初对何桂清亦曾倾心过,到后来不管怎么说,总是负心,而且
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时候负心。这样看起来,将她看成一个“君子”,似乎也
太天真了些。
就这一念之间,他自己觉得心肠硬了,用不大带感情的、平静得近乎冷
漠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你愿意修修来世,我当然也只好希望来
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转过脸来,逼视着他问。
他将视线避了开会,“我没有说这样。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这种口吻语气,如果她是愿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泪,不会追问,
既然追问,便有不惜破脸的打算。胡雪岩觉得了解她的态度就够了,此时犯
不着跟她破脸,最好永不破脸,好来好散!
于是他笑笑说道:“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这个样子叫底下人笑
话,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过脸去,对镜卸妆。
胡雪岩觉得无聊得很。这种感觉是以前所从不曾有过的,他在家的时候
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见阿巧姐的影子,便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个家最
舒服,非万不得已,不肯再出门。”而此刻,却想到哪里去走走,哪怕就在
街上逛逛也好。
此念一动,不可抑制,站起身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说了这话,
又觉歉然,因而间道:“你想吃点啥?我替你带回来。”
阿巧姐只摇摇头,似乎连话也懒得说。胡雪岩觉得背上一阵一阵发冷,
拔步就走,就穿着那双便鞋,也不着马褂,径自下楼而去。
走出大门,不免茫然,“轿班”阿福赶来问道:“老爷要到哪里去?我
去叫人。”
轿班一共四个人,因为胡雪岩回家时曾经说过,这夜不再出门,所以那
三个住在阜康钱庄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摆一摆手,径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闲步,意兴阑珊,心里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抛不开的是阿巧姐。
美目盼兮,巧笑情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驾的吴浓软语亦清清楚楚
地响在耳际。突然间,胡雪岩有着浓重的悔意,掉头就走,而且脚步极快。
到家只见石库墙门已经关上了,叩了几下铜环,来开门的仍是阿福,胡
雪岩踏进门便上楼,一眼望去,心先凉了!
“奶奶呢?”他指着漆黑的卧室,向从另一间屋里迎出来的丫头素香问
说。
“奶奶出去了。”
“到哪里?”
“没有说。”
“什么时候走的?”
“老爷一走,奶奶就说要出去。”素香答说:“我问了一声,奶奶骂我:
少管闲事。”
“那,怎么走的呢?”胡雪岩问:“为什么没有要你跟去?”
.“奶奶不要我跟去,说是等一息就回来。我说:要不要雇顶轿子?她说,
她自己到弄堂口会雇的。”
胡雪岩大为失望,而且疑虑重重,原来想跟阿巧姐来说“一切照旧,毫
无变动”,不管胡大太怎么淤,他决意维持这个外室。除非阿巧姐愿意另外
择人而事,他是决不会变心的。这一番热念,此刻全部沉入沉渊。而且觉得
阿巧姐的行踪,深为可疑,素香是她贴身的丫头,出门总是伴随的,而竟撇
下不带,可知所去的这个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说,是她连素香都要
瞒住的。
意会到此,心中泛起难以言宣的酸苦抑郁,站在客堂中,久久无语。这
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道:“老爷!是不是在家吃饭?我去关照厨房。”
“我不饿!”胡雪岩间:“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里?”
“要..”素香吞吞吐吐他说:“要问阿福。”
这神态亦颇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发怒,但一转念间冷静了,“你叫
阿福来!”他说。
等把阿福喊来一问,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杂货店“白相”。
那家杂货店老夫妇两个,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胡雪岩也见过,生得象“无
锡大阿福”,圆圆胖胖的一张脸,笑口常开。阿祥情有所钟,只等胡雪岩一
出门,便到那家杂货店去盘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饭食的伙计兼跑街。
“老爷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必!”胡雪岩听得这段“新闻”,心里舒服了些,索性丢下阿巧姐
来管阿祥的闲事,“照这样说,蛮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儿,叫啥名字?”
“跟..”阿福很吃力他说:“跟奶奶的小名一样。”
原来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兴味盎然地笑着。
“我跟阿祥说,你叫人家的时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样
子犯了奶奶的讳。做下人的不好这样子没规矩。”
这是知书识礼的人才会有的见解人不想出现在“两条烂泥腿”的轿班身
上,胡雪岩既惊异又高兴,但口中间的还是阿祥。
“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岩问:“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
肉麻了。”
“中阿!那也大肉麻。阿祥告诉我说,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
两个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来,阿祥是说‘你们家大
小姐’。”
“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间,彼此都用“喂”字称呼,辨声知人,
就决不是泛泛的情分子,只不知道:“她父母对阿祥怎么样?”
“她家父母对阿祥蛮中意的。”
“怎么叫蛮中意广胡雪岩问:“莫非当他‘毛脚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么点意思。”
“既然如此,你们应该出来管管闲事,吃他一杯喜酒啊!”
“阿祥是老爷买来的,凡事要听老爷作主,我们怎么敢管这桩闲事,再
说,这桩闲事也管不了,”
“怎么呢?”
“办喜事要..”
原雪岩会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
用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阿祥被找了回来。脸上汕汕地,有些不大好意思,
显然的,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几?”
“十七。”
“十六!”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地,“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问:
“‘她们家大小姐,几岁?”
这句对阿巧的称呼,是学着阿样说的,自是玩笑,听来却有讥嘲之意,
阿祥大窘。嚎懦着说:“比我大两月,我是五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三月三。”
“连人家的生辰八字都晓得了!”胡雪岩有些忍俊不禁,但为了维持尊
严,不得不忍笑问道:“那家人家姓啥?”
“姓魏。”
“魏老板对你怎么样?”胡雪岩说,“不是顶备拿女儿给你?你不要难
为情,跟我说实话。”
“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
有口风透露了,她说: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分开。要娶她女儿
就要入赘。”
“你怎么说呢?”
“我装糊涂。”
“为啥?”胡雪岩问:“是不肯人赘到魏家?”
“我肯也没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么再去姓魏?”
“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我自有道理。”
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阿祥满心欢喜,但脸皮倒底还薄,明知是个极好
的机会,却不敢开口相求,就此“敲钉转脚”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一身不自在,于是搭汕着问道。“老爷恐怕
还没有吃饭?我来关照他们!”接着便喊:“素香,素香!”
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正眼都不看阿祥,走过他面前,低低咕咬了一
句:“叫魂一样叫!”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老爷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她阿样在哪里,她有点懒得答
理的模佯!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她在吃醋。照此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
情,阿祥倒辜负她了。
这样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
成之局的道理,唯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饭了。”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
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
“叫王宝和。”
“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
“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
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主和,
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
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
“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
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
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
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
越发勾起乡恩,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
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
“蛙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
“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千。”
“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千就难了。“这时
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
“一定要!”胡雪岩固执他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
买来!”
“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
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
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
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
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
“正在吃酒,阿祥来到。”张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
到这里来吃酒?”
“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
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洒了。
“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喷喷地顺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饶酒的味道好。”
“呕!”张胖子拾头回顾,“倒(一)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
酒店。”
“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呗息着,一仰脸,千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
他说:“啥事情不开心?”
“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
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
张胖子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慢慢来。”
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
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
“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
“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
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看着
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
里来一趟。”
“为哈?”
“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
“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
“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
实的话,铜钢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
“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愣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
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槁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
“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
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
张胖子听。
“好啊!”张胖子很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
“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填怨媒人,
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
话,就表示他对这头烟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
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
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魂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
他也做杂货生意,我惜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
“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
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
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
办喜事。”
“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
“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
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千,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
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牙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
胡雪岩点点头,停著答道:“我那位老把兄秸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
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者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
芋头,偎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
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衣锦还乡,想到偎芋头的滋味,特
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
没有变,你入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他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
思。”
“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
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
那张嘴吃刁?”
“你弄错了,我不是说它们好吃!从前不好吃,现在还是不好吃。”
“这话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张胖子说,“从前也不晓得
吃过多少回,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发芽豆、臭豆腐干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说,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空口说白话,一点用都没
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昔了!”
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愣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开口:老胡,
我们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这就难怪了!你由学
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都是有道理
的。”
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忽然大生感触,面有抑郁之色。胡雪岩从他的牢
骚话中,了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难贫贱之交,心里自然也很难过。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刘不才与古应春所商量的计划。
不久前联络好了杭州的小张和嘉兴的孙祥大,预备大举贩卖洋广杂货,
不正好让张胖子也凑一股?股本当然是自己替他垫,只要他下手帮忙,无论
如何比株守一爿小杂货店来得有出息。
话已经要说出口了,想想不妥,张胖子嘴不紧,而这个贩卖洋广杂货的
计划,是有作用的,不宜让他与闻,要帮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个主意,“老张,”他说,“我也晓得你现在委屈。
不过时世不对,暂时要守一守。我的钱庄,你晓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断,就
没有源头活水了!现在也是苦撑在那里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摆功夫
下去。你肯不肯来帮帮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老胡,实在对不起,钱庄饭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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