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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79 高阳(当代)
是非利害。”
这话胡雪岩自然同意,只一时想不出,在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么?
一个人有了冤屈,难道连诉一诉若都不能?然则何以叫“不平则鸣”?
古应春见他不语,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他亦只是讲利害,未讲是非。
这一阵子为了替胡雪岩打听杭州的消息,跟官场中人颇有往来,对王有龄之
死,以及各方面对杭州失守的感想批评,亦听了不少。大致说来,是同情王
有龄的人多,但亦有人极力为曾国藩不救浙江辩护,其间党同伐异的论调,
非常明显。王有龄孤军奋战,最有渊源的人,是何桂清,却是“泥菩萨过江,
自身难保”。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什么人要为王有龄打抱不平,争论是非,
当然会触犯时忌,遭致不利,岂不太傻?
古应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为了对胡雪岩的关切特甚,也就
不能不从利害上去打算了。这些话一时说不透彻,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
传,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会想明白。眼前最要紧的是筹划那十二万银子。以
及替胡雪岩拟公文上闽浙总督。
* * *
从第二天起,古应春就为钱的事,全力奔走,草拟公文则不必自己动笔,
他的交游亦很广,找了一个在江苏巡抚衙门当“文案委员”的候补知县雷子
翰帮忙,一手包办,两天工夫,连江苏巡抚薛焕批给胡雪岩的回文,都已拿
到了。
这时,胡雪岩才跟刘不才说明经过,“三叔,”最后他说,“事情是这
样去进行。不过,我亦不打算一定要这样子办。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很难
做。”
刘不才的性情,最恨人家看不起他,说他是纨袴,不能正事,因而听了
胡雪岩的话,不大服气,“雪岩,”他凛然问道:“要什么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岩知道自己言语不检点,触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误会,
急忙答道:“这件事哪个做都难,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没有人能做成功了。”
这无形中的一顶高帽子,才将刘不才哄得化怒为喜,“你倒说说看,怎
么办法?”他的声音缓和了。
“第一,路上要当心..”
“你看,”刘不才抢着说,同时伸手去解扎脚带,三寸宽的一条玄色丝
带,其中却有花样,他指给胡雪岩看,那条带子里外两层,一端不缝,象是
一个狭长的口袋,“我前两天在大马路定做的。我就晓得这以后,总少不得
有啥机密文件要带来带去,早就预备好了。”
“好的,这一点不难。”胡雪岩说,“到了杭州,怎么样向那些人开口,
三叔,你想过没有?”
“你方始告诉我,我还没有想过。”刘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话
太软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软了,当我怕他们,硬了又怕他心里有顾忌,不
敢答应,或者索性出首。”
“对了,难就难在这里。”胡雪岩说,“我有两句话,三叔记住:逢人
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一个多月以后,刘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为胡雪岩接眷,居然
成功。可是,全家将到上海,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就为借了“小房子”住
在一起的阿巧,身分不明难以处置,只好求教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个主意,除你以外,我没有人好商量。”
“那当然!小爷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过,先要你自己定个宗旨。”
问到胡雪岩对阿巧姐的态度,正是他的难题所在,唯有报以苦笑,“七
姐,全本西厢记,不都在你肚子里?”
七姑奶奶对他们的情形,确是知之甚深,总括一句话:表面看来,恩爱
异常,暗地里隔着一道极深的鸿沟。一个虽倾心于胡雪岩,但宁可居于外室,
不愿位列小星,因为她畏惮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还要执礼于大妇,
甚至看芙蓉的辞色,再有一种想法是:出自两江总督行辕,虽非嫡室,等于
“置理”过掌印夫从,不管再做什么人的侧室,都觉得是一种委屈。在胡雪
岩,最大的顾虑亦正是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缘,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
如今再接收过来,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觉,还是想到旁人的批评,总有些不大
对劲。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为她千里相就于患难之中,
因感生情,不能自己,无论对本身,对旁人,总还有句譬解的话好话,一旦
接回家中,就无词自解了。
除此以外,还有个极大的障碍,胡太太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过:有出息
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但大妇的名分,是他人夺不去的,所以只要
胡雪岩看中了,娶回家则可,在外面另立门户则不可。同时她也表示过,凡
是娶进门的,她必以姐妹看待。事实上对待芙蓉的态度,已经证明她言行如
一,所以更显得她的脚步站得极稳,就连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话。
然而这是两回事。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却不能替他决定态度,
“小爷叔,你要我帮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
才好想办法。不过,”她很率直地说:“我话要说在前头,不管怎么样,你
要我帮着你瞒,那是办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岩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请七姑奶奶设法替他
在妻子面前隐瞒,所以听得这句话,作声不得。
这一下,等于心思完全显露,七姑奶奶便劝他:“小爷叔,家和万事兴!
婶娘贤慧能干,是你大大的一个帮手。不过我再说一句:婶娘也很厉害,你
千万不能惹她恨你。如果说,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断腿,说破嘴,
也替你去劝她。当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险。倘或你下个决断,预备各奔
东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来好散,决不伤你们的和气。”
“那,你倒说给我听听,怎么样才能跟阿巧姐好来好散?”
“现在还说不出,要等我去动脑筋。不过,这一层,我有把握。”
胡雪岩想了好一会,委决不下,叹口气说:“明天再说吧。”
“小爷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细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预备接回
家,我要早点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说,“我要请刘三叔先在老
太太跟婶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
胡雪岩一愣,是要下一番什么功夫?转个念头,才能领会,虽说自己妻
子表示不禁良人纳妾,但却不能没有妒意。能与芙蓉相处得亲如姐妹,一方
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个贤慧的榜样,一方面是芙蓉柔顺,甘于做小服低。这
样因缘时会,两下凑成了一双两好的局面,是个异数,不能期望三妻四妾,
人人如此。
七姑奶奶要请刘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
而阿巧姐亦不反对正式“进门”,六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过胡雪岩也
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极厉害的角色,远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顺
利,阿巧姐改变初衷,妻子亦能克践诺言,然而好景决不会长,两“雌”相
遇,互持不下,明争暗斗之下,掀起醋海的万丈波澜,那时候可真是“两妇
之间难为夫”了。
这样一想,忧愁烦恼,同时并生,因而胃纳越发不佳。不过他一向不肯
扫人的兴,见刘不才意兴甚好,也就打点精神相陪,谈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点心,早有预备。卧室中重帏深垂,
隔绝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软缎夹袄,剪裁得非常贴身,越显得腰肢一捻,
十分苗条。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悄,冻得跳!”他说,“当
心冻出病来,”
阿巧姐笑笑不响,倒杯热茶摆在他面前,自己捧着一把灌满热茶的乾隆
五彩的小茶壶,当做手炉取暖,双眼灼灼地望着,等他开口。
每天回来,胡雪岩总要谈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里吃的饭,遇见了什么
有趣的人,听到了哪些新闻,可是这天却一反常态,坐下来不作一声。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说,“早点上床吧!”
“嗯,累了。”
口中的答应她的话,眼睛却仍旧望着悬在天花板下,称为“保险灯”的
煤油吊灯。这神思不属、无视眼前的态度,在阿巧姐的记忆中只有一次,就
是得知王有龄自缢的那天晚上。
“那哼啦?”她不知不觉地用极柔媚的苏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来了!”
关于接眷的事,胡雪岩很少跟她谈。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
兴,一时无法团圆,也就不去多想,这时突如其来地听得这一句,心里立刻
就乱了。
“这是喜事!”她很勉强地笑着说。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她明知故问。
胡雪岩想了一会,语意暖昧地说:“我们这样子也不是个长阿巧姐颜色
一变,将头低了下去,只见她睫毛闪动,却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于是,胡
雪岩的心也乱了,站起来往床上一倒,望着帐顶发愣。
阿巧姐没有说话,但也不是灯下垂泪,放下手中的茶壶,将坐在洋油炉
子上的一只瓦罐取了下来,倒出熬得极浓的鸡汤,另外又从洋铁匣子里取出
七、八片“盐饼干”,盛在瓷碟子里,一起放在梳妆台上。接着便替胡雪岩
脱下靴子,套上一双绣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恃到底,她才开口:“起来吃吧!”
坐在梳妆台畔吃临睡之前的一顿消夜,本来是胡雪岩每天最惬意的一
刻,一面看阿巧姐卸妆,一面听她用吴依软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有趣而
不伤脑筋的闲话,自以为是南面王不易之乐。
然而这天的心情却有些不同。不过转念之间,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
从床上一个虎跳似地跳下地来,倒吓了阿巧姐一下。
“你这个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点邪气,”
“得乐且乐。”胡雪岩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还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辰光,只有吃千点心。馄饨担、卖湖州粽子茶叶蛋的,都来过了。”
阿巧姐问道:“莫非你在古家没有吃饱?”
“根本就没有吃!”
“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烧的吕宋排翅,又是鱼生,偏偏没口福,吃不下。”
“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岩摇摇头,“不去说它了。再拿些盐饼干来!”他不说,
她也不问,依言照办,然后自己坐下来卸妆,将一把头发握在手里,拿黄杨
木流不断地梳着。房间里静得很,只听见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饼干的声
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来地问。
“快了!”胡雪岩说,“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工夫。”
“住在哪里呢?”
“还不晓得。”
“人都快来了,住的地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是笑话?”
“这两天事情多,还没有工夫去办这件事。等明天刘三爷走了再说。有
钱还怕找不到房子?不过..”
“怎么?”阿巧姐转脸看着他问:“怎么不说下去?”
“房子该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难道你自己算不出来?”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来。”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转过脸去,其实是
在镜子里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着,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然后,站起来铺床叠被,
始终不作一声。
“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际,肚子里倒饱了,心里空落落地,有点儿上
不巴天,下不巴地似地。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说。牵丝扳藤,惹得人肚肠根痒。”
有何心事,以她的聪明机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这样子故意
装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头,胡雪岩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欢用深心,但此时
此人,却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对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
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无奈其何,赌气不作声,叠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后将一
盏洋灯移到红木大床里面的搁几上,捻小了灯芯,让一团朦胧的黄光,隐藏
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
这一静下来,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只有两条
路好走,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
“你不必胡思乱想。”他不自觉地说道:“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
“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
“还不是为了你!”胡雪岩说,“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应,住在一起,
你又不愿意。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
阿巧姐不作声。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岩的难处,但如说体谅他
的难处,愿意住在一起,万一相处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脸,也
落个很坏的名声:“跟一个,散一个”。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让他去伤脑
筋,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抚慰之意不可无。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
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表示领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岩没有什么人可请教,唯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
“七姐,住在一起这个念头,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还是照现在这
个样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隐瞒,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说,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
“是的!”
“难!”七姑奶奶大摇其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婶娘现在当家,
她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何况我们做晚辈
的?”
“什么晚辈不晚辈。她比较买你的帐,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
下不为例!”
“小爷叔,你还想下不为例?这句话千万不能说,说了她反而生气,幄,
已经有两个了,还不够,倒又在想第三个了!”
“你的话不错,随你怎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
“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为小爷叔,我这个钉
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
“这句话,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岩说:“一切拜托。千不念,万不
念,我在宁波的那场病,实在亏她。”
这是提醒七姑奶奶,进言之际,特别要着重这一点:阿巧姐有此功劳,
应该网开一面,格外优容。其实,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当然也
考虑过,虽说预备去碰钉子,到底调也要有些凭借,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
这个凭借,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衣不解带地伺奉汤药之劳。而且,她
也决定了入手之处,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
“去年冬天小爷叔运米到杭州,不能进城,转到宁波,生了一场伤寒重
症,消息传到上海,我急得六神无主。刘三叔,你想想,那种辰光,宁波又
在长毛手里,而且人地生疏,生这一场伤寒病,如何得了?这种病全靠有个
体贴的人照应,一点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说只有我去,老古说我去
会耽误大事。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虽说大
家的交情已经跟亲人一样,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爷叔倒反而有顾忌。要茶要
水还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点,这样子没有个
知心春意,切身体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这话倒也是。”刘不才问道:“后来是阿巧姐自告奋勇?”
“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说,“她踉小爷叔虽有过去那一段,
不过早已结了。一切都是重起炉灶,只是那把火是我饶起来的。刘三叔,你
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责任?”
“我懂了!没有你当初央求她,就不会有今朝的麻烦。而你央求她,完
全是为了救雪岩的命,实际上雪岩那条命,也等于是阿巧姐救下来的。是不
是这话?”
“对!”六姑奶奶高兴他说,“刘三叔你真是‘光棍玲咙心,一点就透’!”
“七姐!”刘不才正色说道:“拿这两个理由去说,雪岩夫人是极明白
事理的人,一定没话好说。不过,·她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七姐,你这样‘硬
吃一注,,犯不犯得着,你倒再想想看!”
“多谢你,刘三叔!”七姑奶奶答道:“为了小爷叔,我没有法子。”
“话不是这么说。大家的交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必再顾忌对方会不高兴
什么的。做这件事,六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对胡家全家有好处?不是能叫
雪岩一个人一时的称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
刘不才的看法根深,七姑奶奶细想一想,憬然有悟。然而她到底跟刘不
才不同,一个是胡家的至亲,而且住在一起,这家人家有本什么“难念的经”,
当然他比她了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觉得此事要重新谈了。
“刘三叔,你这句话我要听,我总要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说,将来大
家住在上海,总是内眷往来的时候多,如果胡家婶娘跟我心里有过节,弄得
面和心不和,还有啥趣味?只有一层,我还想不明白,这件事要做成功了,
难道会害他们一定上下不和睦?”
“这很难说!照我晓得,雪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坏了她的规矩,破一
个例,以后她说的话就要打折扣了。”
“小爷叔说过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将来如果再有这样子的情
形。不用胡家娘娘开口发稻我先替她打抱不平!”
听到这里,刘不才“噗味”一声笑了,叹口气不响。
这大右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刘三
叔,我话说错了?”
“话不错,你的心也热。不过,唯其如此,你就是自寻烦恼。俗语道得
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断得明明白白,依旧是个
烦恼!”
“怎么呢?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七姐,你聪明一世,憎懂一时,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赢,就是被告赢,
治一经,损一经,何苦来哉!”
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将来如果帮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岩,岂不是
治一经,损一经?”
“好了,好了,刘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当说出来,要兜这么
大一个圈子!亏得我不比从前,有耐心盘问,不然不是害我走错了路?”
这番埋怨的话,真有点蛮不讲理,但不讲理得有趣,刘不才只好笑了。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还是做我的‘女张飞,来得好。”
话外有话,刘不才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不能不问:“七姐!你是怎么个
打算?做女张飞还则罢了,做莽张飞就没意思了。”
“张飞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决不会有啥
风波。”
刘不才想了一下问道:“那么,是不是还要我在雪岩夫人面前去做功
夫?”
“要!不过话不是原来的说法了。”
这下搞得刘不才发愣。是一非二的事,要么一笔勾销不谈此事,要谈,
还有另一个说法吗?
“前半段的话,还是可以用,阿巧姐怎么跟小爷叔又生了感情,总有个
来龙去脉,要让胡家婶娘知道,才不会先对阿巧姐有成见。”七姑奶奶停了
一下说:“后半段的话改成这个样子她的做法是先安抚胡太太,也就是先安
抚胡雪岩。因为胡家眷属一到上海,胡雪岩有外室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而
且胡雪岩本人也会向七姑奶奶探问结果,所以她需要胡大太跟她配搭,先把
局面安定下来。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还没有眉目,
他们夫妇已经吵了起来,凡事一破了脸,往往就会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婶娘
最好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如果小爷叔‘夜不归营,,也不必去查问。”
“我懂你的意思,看看大人也一定做得到。不过,雪岩做事,常常会出
奇兵,倘或一个装糊涂,一个倒当面锣、对面鼓,自己跟她老实去谈了呢?”
“我想这种情形不大会有,如果是这样,胡家婶娘不承认,也不反对,
一味敷衍他就是了。”
“我想也只好这样子应付。”刘不才点点头,“一句话:以柔克刚。”
“以柔克刚就是圆滑。请你跟胡家婶娘说,总在三个月当中,包在我身
上,将这件事办妥当,什么叫妥当呢?就是不坏她的规矩,如果阿巧姐不肯
进门姓胡,那就一定性了别人的姓了。”
“原来你是想用条移花接木之计。”刘不才兴致盎然地间:“七姐,你
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么人?”
“没有,没有!要慢慢去觅。”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实,刘三叔,
你倒蛮配!”
“开玩笑了!我怎么好跟雪岩‘同科’?”
* * *
回家已经午夜过后的丑时了。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坐在梳妆台
畔看阿巧姐卸妆,同时间起她们这一夜出游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炸鹤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又
是我们这么两个人,倒象..”阿巧姐摇摇头,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
象什么?胡雪岩闭起眼睛,把自己作为是在场执役的“西崽”去体会,
这样两位堂客,没有“官客”陪伴,抛头露面敢到那里“动刀动枪”去吃大
菜,是啥路道?照他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就象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
“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愿说下去。了解到这一点,自然而然
地意会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向往朱邪,确已鄙弃青楼,真有从良的诚意。
由于这样的看法,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因而脱口问道:“七姐怎么跟
你说?”
“什么怎么跟我说?”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她会有什么
话跟我说?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你倒说说看,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
忽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莱,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无法招架。不过他有一样本
事,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而那种窘态亦决不会保持得大久,很快地
便沉着下来。
“我不懂你说的啥?”他说,“我是问你,六姐有没有告诉你,她何以
心血来潮约你出去玩?看样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没有什么
好说的了。”
“夫妇闲谈,说说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头,炯炯清眸,逼着胡雪岩:“夫妇!我有那么好的福气?”
无意间一句话,倒似乎成了把柄,不过也难不倒胡雪岩,“在这里我们
就是夫妇。”他从容自在地回答。
“所以,”她点点头,自语似地,“我就更不能听七姑奶奶的话了。”
“她说了什么话?”
“她劝我回去。”
这“回去”二字可有两个解释,一是回娘家,一是进胡家的大门做偏房。
她的娘家在苏州木读,而苏州此刻在太平军手里,自然没有劝她回娘家的道
理。
弄清楚了她的话,该问她的意向,但不问可知,就无需多此一举。停了
好一会,他口中爆出一句话来:“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她记起前几天谈到找房子的事,曾经暗示要让
她跟大妇往在一起,而此刻还是那样的心思?必得问一问。
于是她试探他说:“如果真的一时找不到,不如先住到这里来。”
“住不下。”
这住不下是说本来就住不下呢,还是连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
明白!就只好再试探了。
“暂时挤一挤。”她说,“逃难辰光也讲究不来那么多。”
“那么,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决然他说,“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动不如一静。”胡雪岩想了一会,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了
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样,就照这个样子最好。我已经托了七姑奶奶了,等
我太太一·来,请她去疏通,多说两句好话,特别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气愤,“七姑奶奶反而劝我回去,跟你托
她的意思,完全相反,这是为啥?”
胡雪岩深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劝她的话是什么,不
该再说实话,显得七姑奶奶为人谋而不忠。同时也被提醒了,真的,七姑奶
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倒费人猜疑。
然而,不论如阿,眼前却必须为七姑奶奶辩白,“也许她是先探探你的
口气。”他问:“她怎么说?”
“她说,‘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归宿,还是正式姓了胡,进门磕了头的好。
不然,就不如拿个决断出来!”
“何谓‘拿个决断出来,?”
“你去问她。”
阿巧姐这懒得说的语气,可知所谓“决断”,是一种她绝不能同意的办
法。胡雪岩将前后语言,合起来作一个推敲,憧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
她为何有那样的心思?
“七姑奶奶做事,常有叫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气急,静下心来
看一看再说。”
“要看到什么时候?”阿巧姐突然咆哮,声音又尖又高:“你晓不晓得
七姑奶奶怎么说你?说你滑头,说你没有常性,见一个爱一个!这种人的良
心让狗吃掉了,劝我早早分子,不然将来有苦头吃。我看啊,她的话一点不
错。享!骗死人不偿命。”
这样夹枪带棒一顿乱骂,拿胡雪岩搞得晕头转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
朵,心里当然也很生气,气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为人谋而不
忠,简亘是出卖朋友。彼此这样的交情,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这口气
实在叫人咽不下。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气得脸青唇口,刚要发作、突然警觉,六
姑奶奶号称“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的人,
她这样说法,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这层道理一定极深,深得连自己都猜不
透。
这样一转念问,脸色立刻缓和了,先问一句:“七姑奶奶还说点啥?”
“说点啥?”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风给
她,打算不要我了,她会说这样的话!死没良心的..”苏州女人爱骂“杀
千刀”,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
胡雪岩不作辩白,因为不知道六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辩就会破坏了她
的用意。然而不辩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他说:
“你何必听她的?”
“那么,我听谁?听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说,你倒扎扎实实
说一句我听。”
何渭“扎扎实实说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说!”
他问,“你要我怎么说一句?”
“你看你!我就晓得你变心了。”阿巧姐踩着脚恨声说道:
“你难道不晓得怎么说?不过不肯说而已!好了,好了,我总算认识你
了。”
静夜娇叱,惊起了丫头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进来解劝而不敢的模
样,胡雪岩自觉无趣,靖起身来劝道:“夜深了。
睡吧!”
说完,他悄悄举步,走向套问,那里也有张床,是偶尔歇午觉用的,此
时正好用来逃避狮吼,一个人捻亮了灯,枯坐沉思。
“丫头娘姨看看无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赌气不理胡雪岩一个人上床睡
下。胡雪岩见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
套间,阿巧姐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不言不语,脸儿黄黄,益显得纤瘦,
仔细看去,似有泪痕,只怕夜来将枕头都哭湿了。
“何苦!”他说:“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过了。”阿巧姐木然他说:“总归不是一个了局。你呢,我也弄
不过你。算了,算了!”
一面说,一面摆手,而且将头扭到一边,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
里自不免难过,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他说,意思是要早点出门。
“你去好了。”陈巧姐说,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踌躇,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但实在没有适当的意
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 * *
到古家才十点钟,七姑奶奶已经起身,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准
备款客。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几椅,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披,
花瓶中新换了花,八个擦得雪亮的高脚银盘,摆好了干湿果子。这天的天气
很好,阳光满院,又没有风,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格外显得开阔爽朗。
“小爷叔倒来得早!点心吃了没有?”七姑奶奶忽然发觉:“小爷叔,
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岩说:“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
“为啥?”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至于弄成这个样
子,总有道理吧?”
“对。其中有个缘故。”胡雪岩问道:“老古呢?”
“到号子里去了。十一点半回来。”
“客来还早。七姐有没有事?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很沉着地回答说:“没有事。我们到应春书
房里去谈。”
到得书房,胡雪岩却又不开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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