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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78 高阳(当代)
城,袁忠清竭力助守,使得张芾大起好感,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为制
造局帮办军装。这是个极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里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不久,由于宁国之战获胜,专案报奖,张芾倒很照顾袁忠清,特意嘱咐
幕友,为他加上很好的考语,保升县令,这原是一个大喜讯,在他人当然会
高兴得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脸,甚至坐卧不宁。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问他:“老袁,指日高升!上头格外照应你,
不是列个名字的泛泛保举,你是十六个字的考语,京里一定照准。眼看就是
‘百里侯,,如何倒象如丧考妣似地。”
“说什么指日高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积德。”接着,又摇摇
头:“官司吃定了!袒宗积德也没用。”
他那同事大为惊惑:“为什么?”
袁忠清先还不敢说,禁不起那同事诚恳热心,拍胸脯担保,必定设法为
他分忧,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
“实不相瞒,我这个‘六品蓝翎,,货真价实,县丞是个‘西贝货,。
你想这一保上去,怎么得了?”
“什么?你的县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见天日。江西的保密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为是
县丞才能保知县,然则先要问他这个县丞是什么“班子”?一查无案可稽,
就要行文来问。试问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过班的“实收”?
象这种假冒的事,不是没有,吏部的书办十九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积年滑
吏,无弊不悉,只怕没有缝钻,一旦拿住了短处,予取予求勒索够了,怕还
是要办他个“假冒职官”的罪名,落个充军的下场。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为他请教高人,想出一条路子,补捐一个县
丞。军兴以来,为了筹饷,大开捐倒,各省都向吏部先领到大批空白收据,
即名为“实收”,捐班有各种花样,各种折扣,以实际捐纳银数,掣给收据,
就叫“实收”,将来据以换领正式部照,所以这倒容易,兑了银子,立时可
以办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符,缴验“买收”,一看是保案以后所捐,把
戏立刻拆穿。
“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钱,我知道。”袁忠清说,“我这个差使虽有点油水,平时
都结交了朋友,吃过用过,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这里了!”
将枕头箱打开,里面银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来,不过百把两银
子,象这种倒填年月的花样,担着极大的干系,少说也得三百两。他那朋友
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为德不卒的事,
只好替他添上五十两银子,跟“前途”好说歹说,将他这件事办了下来。
但是,袁忠清“不够意思”的名声,却已传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
实上也非走不可,因为保升了知县,不能在本省补缺,托人到部里打点,分
发浙江候补。
袁忠清原来是指望分发广东,却以所托的人,不甚实在,改了分发浙江,
万般无奈,只有“禀到”候补,那时浙江省城正当初战以后,王有龄全力缮
修战备,构筑长壕,增设炮台,城上鳞次栉比的营房,架起极坚固的吊车,
安上辘轳,整天不停地储备枪械子药。放眼一望,旗帜鲜明,刀枪雪亮,看
样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于是袁忠清精神复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门路,竟得“挂牌”署理钱塘县。
杭州城内,钱塘仁和两县,而钱塘是首县。县官身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于
心计,只具“内才”,首县却是要“外才”的,讲究仪表出众、谈吐有趣、
服饰华丽、手段圆滑,最要紧的是出手大方、善于应酬,袁忠清本非其选。
但此时军情紧急,大员过境的绝少,送往迎来的差使不繁,正可发挥他的所
长。
袁忠清的长处就在搞钱,搞钱要有名目,而在这个万事莫如守城急的时
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为了军需,摊派捐献,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笔烂帐,
只要上面能够交差,下面不激出民变,从中捞多少都没有人会问的。
到了九月里杭州被围,家家绝粮,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还很
饱满,多疑心他私下藏着米粮,背人“吃独食”,然而事无佐证,莫可究洁。
这样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会“殉节”。有人说他还是开城门引太平军进
城的人,这一点也无实据,不过李秀成进城的第二天,他就转为投效太平军,
任了“钱塘监军”职,而于的差使却是“老本行”,替太平军备办军需。
太平军此时最追切需要的是船,要从外埠赶运粮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
摔掉翎领,脱去补挂,换上红绸棉袄,用一块黄绸子裹头,打扮得跟太平军
一样,每天在江于封船。
“这个忘八蛋!”刘不才愤愤他说,“居然亲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里
的人说:胡某人领了几万银子的公款,到上海去买米,怎么不回来?你们带
信给他,应该有多少米,赶快运到杭州来。
不然,有他的罪受!你们想想看,这不是有意找麻烦?”
这确是个麻烦。照袁忠清这样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铺
排,说不定他就会打听到胡家眷属存身之处,凌辱老少妇孺,岂不可忧?
“顶叫人担心的是,这个忘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说他拿胡家
大小弄了进去,托到人情,照数释放,倒也还不要紧,就怕人是抓进去了,
要放,他可作不了主。这一来,要想走条路子,只怕比登天还难。”
刘不才这番话,加上难得出现的沉重的脸色,使得七姑奶奶忧心忡忡,
也失去了平时惯有爽朗明快的词色,古应春当然也相当担心,但他一向深沉
冷静,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总觉得凡事只要不怕难,自然就不难。
眼前的难题,不止这一端,要说分出缓急,远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测,
急也无用。倘或根本不会有何危险,则病不急而乱投医,反倒是自速其祸。
然而这番道理说给刘不才听,或许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却是怎么样也
听不进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揽地先一肩担承了下来,作为安慰妻子的手
段。
“不要紧!不要紧!”他拍一拍胸说,“我有办法,我有路子,我今天
就去办。眼前有件事,先要定个主意。”
这件事就是要将杭州的消息,告诉胡雪岩。家中不安,至交殒命,是他
不堪承受的两大伤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阁家无恙,这个喜讯,也足以抵
消得过,所以古应春赞成由刘不才去跟他面谈。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刘不才当然依从,不过,他要求先去洗个澡,这是
他多少天来,梦寐以恩的一种欲望。
“那容易。”七姑奶奶对古应春说:“你先陪刘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
家去收拾间屋子出来。”
“不必,不必!六姐,”刘不才说,“我还是住客栈,比较自由些。”
刘三叔喜欢自由自在,你就让他去。”古应春附和着,他是另有用意,
想到或许有什么不便当着胡雪岩说的话,跟刘不才在客栈里接头,比较方便
些。
* * *
在新辟的“石路”上,买好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
理说,刘不才脱下来的那身既破且脏的旧衣服,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但
是,他却要留着。
“从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穑之艰难,虽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饭,不
知夜饭在哪里的日子也有过,可是我从来不愁,从没有想过有了钱要省俭些
用。经过这一场灾难,我变过了。”刘不才说,“这身衣服我要留起来,当
作‘传家之宝’。这不是说笑话,我要子孙晓得,他们的祖宗吃过这样子的
苦头!”
古应春相当惊异,“刘三叔,”他说,“你有这样子的想法,我倒没有
想到。”
“我也是受了点刺激,想想一个人真要争气。”刘不才说,“从天竺进
城,伤心惨目,自不必说,不过什么东西可怕,都不知人心可怕。雪岩在地
方上,总算也很出过一番力的,哪知道现在说他好的,十个之中没有一个。
我实在不大服气。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来,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
冤屈一辈子,坏名誉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复,雪岩依旧象从前那样神气,
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是一番牢骚,古应春颇有异样的感觉。从他认识刘不才以来,就难得
听他发牢骚,偶尔那么一两次,也总是出以冷隽嘲弄的口吻,象这样很认真
的愤激之词,还是第一次听到。再将他话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会,终于
辨出一点味道来了,“刘三叔,”他试探着问,“你好象还有什么话,藏在
肚子里似地。”
刘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着古应春,好半晌才深深点头,“应春兄,
你猜对了。我是还有几句话,倒真应该跟你谈才是。雪岩的处境很不利..”
听他谈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岩竟成众矢之的。有人说他借购米为名,骗
走了藩库的一笔公款,为数可观,有人说王有龄的宦囊所积,都由胡雪岩替
他营运,如今死无对证,已遭吞没。此外还有人说他如何假公济私,如何虚
有善名,将他形容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奸恶小人。
“这都是平时妒嫉雪岩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里吃过亏迁怒到他头上。
疯狗乱咬,避开就是,本来可以不必理他们,哪知长毛也在找雪岩,这就麻
烦了。”
越说越奇,如何太平军又看中胡雪岩?古应春大感不解,不过一说破也
就无足为奇了,“雪岩向来喜欢出头做好事,我们凭良习说,一半他热心好
热闹,一半也是沽名钓誉。李秀成打听到了,想找雪岩出来替他办善后。这
一来就越发遭忌。原来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岩一出面,就没有得那批人好搞
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样的王八蛋来恐吓,这也还罢了,第二步手段真
毒辣了,据说,那批人在筹划鼓动京官要告雪岩,说他骗走浙江购米的公款,
贻误军需国食,请朝廷降旨查办。”
听到这里,古应春大惊夫色,“这,从何说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人亡吗?”
他大摇其头,“不过我又不懂,果然隆旨查办,逼得小爷叔在上海存身不住,
只好投到长毛那里,于他们又有何好处?”
“不要忙,还有话。”刘不才说,“他们又放出风声来了,说是胡雪岩
不回杭州便罢,一回杭州,要鸣锣聚众,跟他好好算帐。”
“算什么帐?”
“哪晓得他们算什么帐?这句话毒在‘鸣锣聚众’四个字上头,真的搞
成那样的局面,雪岩就变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古应春敲敲额角,“刘三叔,”他紧皱着眉说:“你的话拿我搞糊涂了,
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长毛不可,那么他
们到底要怎么办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没有那样容易吧?”
“当然,雪岩要让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还能成为胡雪岩?他们也知道这
是办下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岩一句话:你们饶了我,我决不会来坏你们的
事。应春兄,你想雪岩肯不肯说这句话?”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关系太重了。”
“话是不错,但是另外又有一层难处。”
这层难处是个不解的结,李秀成的一个得力部下,实际上掌理浙江全省
政务的陈炳文,因为善后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岩出头来办事。据说已经找
到阜康钱庄的档手,嘱叫他转言。照刘不才判断,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会
到上海。
“照这样说,是瞒不住我这位小爷叔的了。”古应春觉得情势棘手,向
刘不才说:“你是身历其境的人,这几天总也想过,有什么解救之方?”
“我当然想过。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条路,不过,“刘不才摇摇头说,
“说出来你不会赞成。”
“说说何妨。”
“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一个字,去!说老实话,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
那班人拿他又有什么办法!”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但因刘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会赞成,他倒不便说
什么责备的话了。
“刘三叔,”他慢吞吞地说:“眼前的急难要应付,将来的日子也不能
不想一想。我看,这件事,只有让小爷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 * *
带来了全家无恙的喜讯,也就等于带来了王有龄自缢的噩耗,刘不才不
提王有龄,真所谓“尽在不言中”,胡雪岩双泪交流,但哀痛还能承受得住,
因为王有龄这样的下场,原在意中。一个多月前,钱塘江中一拜,遥别也就
是永诀,最伤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王有龄的遗嘱呢?他想问,却又怕问出来一片悲惨的情形,有些不敢开
口。而七姑奶奶则是有意要谈能叫人宽心的事,特意将胡家从老太太起,一
个个挨次问到,这就越发没有机会让胡雪岩开口了。
谈到吃晚饭,正好张医生回来,引见过后,同桌共饮,他们两人算是开
药店的同行,彼此都别有亲切之感,所以谈得很投机。饭后,古应春特为又
请张医生替胡雪岩去诊察,也许是因为有了喜讯的缘故,神旺气健,比上午
诊脉时又有了进境。
“还有件很伤脑筋的事要跟病人谈。”古应春悄悄问张医生,“不知道
对他的病势相宜不相宜?”
“伤脑筋的事,没有对病人相宜的。不过,他的为人与众不同,经得起
刺激,也就不要紧了。”
既然如此,古应春便不再瞒,要瞒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
卧房去看孩子时,他才跟刘不才将杭州对胡雪岩种种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
但也很详细地说了出来。
胡雪岩很沉着,脸色当然也相当沉重。听完,叹口气:“乱世会坏心术。
也难怪,这个时候哪个要讲道德,讲义气,只有自己吃亏。不过,还可以讲
利害。”
听这口气,胡雪岩似乎已有办法,古应春随即问道,“小爷叔,事不宜
迟,不管定的什么主意,要做得快!”
“不要紧,‘尽慢不动气’!”
到这时候,胡雪岩居然还有心思说这样轻松的俏皮话,古应春倒有点不
大服气了,“看样子,小爷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带不满地说,“莫非真
的有什么神机妙算?”
“不是啥神机妙算!事情摆明在那里,他们既然叫我钱庄里的人来传话,
当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现在人还没有到,急什么?”
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实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极浅的道理,只为方寸一乱,
看不真切。这一点功夫,说来容易,临事却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过人的
长处。
“那好!”古应春笑道,“听小爷叔一说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
吧。”
急人之急的义气,都在他这一张一弛的神态中表露无遗。这在胡雪岩是
个极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语气就越发从容了。
“那个袁忠清,他的五脏六腑,我都看得见,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
难保’,绝不敢多事。别的人呢,都要仔细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为难,
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说:“他们不会逼我的!逼急了我,于他
们没有好处,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长毛用我,就会信我的话,他们自己要
想想,斗得过我,斗不过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们总也有亲人至戚
在上海,防我要报复。第三..那就不必去说它了,是将来的话。”
古应春却偏要打听,“将来怎么样?”
“将来,总有见面的日子,要留个余地。为人不可太绝,就拿眼前来说,
现在大家都说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们为难我的家眷,就变成他们不对了。
有理变成无理,稍为聪明的人,不肯做这样的事。”
这一点古应春不能同意,留个相见余地的话,也未免太迂,不过仅是前
两点的理由也尽够了。古应春便催着他说:“小爷叔,你说你的办法!”
“我的办法是做一笔交易。他们不愿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踉他
们去争,而且要放点交情给他们,有朝一日,官军光复杭州,我自有保护他
们的办法。不过,眼前他们要替我想办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这样的一笔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应春颇为怀疑,因而默然不语,只望
着刘不才,想听他的意见。
刘不才却对他的话大感兴趣,“这倒是个办法。”他说,“照飞看,那
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骚臭,怕将来官军光复了,跟他们算帐。如果真的
有保护他们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们的办法做的。不过,空口说白话可不行。”
“现在当然只有空口说白话,话要动听,能够做得到,他们自然会相信。”
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三叔,这件事只有辛苦你再去一趟,因为别人去说,
他们不大容易相信。”
“这还用说?自然是我去。你说,跟他们怎么个讲法。”
“当然要吹点牛。”胡雪岩停了下来:“等我好好想一想。”
这一想,想了好多时候,或者是暂且丢开此事,总而言之,不见他再谈
起,尽自问着杭州的情形,琐琐屑屑,无不关怀。雪岩的交游甚广,但问起
熟人,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连不相干的古应春,都听
得凄怆不止。
到得十点多钟,刘不才一路车船劳顿,又是说话没有停过,再好的精神
也支持不住了。古应春便劝他不必再住客栈,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刘不才依
从,由古家的丫头侍候着,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让古应春坐在床前,低声
说道:“我对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这回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买卖,全
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里,不能不防他们一着。我现在要埋一条药线在那里,
好便好,搞得不好,我点上药线轰他娘的,叫他们也不得安逸。话说明了,
你心里也有数了,要劳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话说明了”,古应春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爷叔,”他皱
着眉头说,“我还莫名其妙,什么药线,什么公事?”
“公事就是药线,药线就是公事。”胡雪岩说:“这件公事,是以我浙
江候补道兼团练局委员,奉王抚台委派,筹划浙江军需民食以及地方赈济事
宜的名义,报给闽浙总督衙门庆制军。公事上要说明,王雪公生前就顾虑援
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嘱咐我,他是决定城亡人亡,一死报答朝廷,
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顾,因为我不是地方官,并无守土之责,所以,万
一杭州失守,必得顾念家乡,想办法救济地方百姓,这是第一段。”
古应春很仔细地听着,已理会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并即说道:“第二
段当然是叙你运粮到杭州,不能进城的情形?”
“对!不过转道宁波这一层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现在要
叙顶要紧的第三段,要这样说法:我因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经派人
跟某某人、某某人联络,请他们救济地方百姓,并且暗中布置,以便官军一
到,可以相机策应。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绅,秉心忠义,目前身陷城中,
不由自主,将来收复杭州,不但不能论他们在长毛那里干过什么职司,而且
要大大地奖励他们。”
“啊,啊!”古应春深深点头,“我懂了,我懂了,这就是替他们的将
来留个退步。”
“对了。这道公事要等庆制军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时办不到,所以
要来个变通办法,一方面呈报庆制军,一方面请江苏巡抚衙门代咨闽浙总督
衙门,同时给我个复文,拿我的原文都叙在里头,我好给他们看。”
“呖,嗯!”古应春想了一下,记起一句话:“那么什么叫‘公事就是
药线’呢?”
“这你还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说:“你先从相机策应官军这句话上去
想,就懂了。”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古应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青就范,甚
至真个不利于胡家誊属,胡雪岩就可用这件公事作为报复,向太平军说这班
人勾结清军,江苏巡抚衙门的回文,便是铁证。那一来,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这一着实在狠。但原是为了报复,甚至可以作为防卫,如果那批人了解
到这道公事是一根一点便可轰发火药、炸得粉身碎骨的药线,自然不敢轻举
妄动。
“小爷叔!”古应春赞叹着说:“真正‘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着,
亏你怎么想来出的?”
“也不是我发明的。我不过拿人家用过的办法,变通一下子。
说起来,还要谢谢王雪公,他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这个故事出在他们
家乡,康熙年间有位李中堂,据说在福建名气大得很,他的同年陈翰林跟他
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龄告诉胡雪岩的故事如此: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陈
翰林是福州人。这年翰林散馆,两个人请假结伴回乡,不久就有三藩之乱,
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在福州也叛变了,开府设官,陈翰林被迫受了伪职。
李中堂见猎心喜,也想到福州讨个一官半职。而陈翰林却看出耿精忠恐
怕不成气候,便劝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两个人闭门密谈,定下一计,由李
中堂写下一道密疏,指陈方略,请朝廷速派大兵入闽。这道蜜疏封在蜡丸之
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请同乡代为奏达御前。
“这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打算。”胡雪岩说:“李中堂与陈翰林约
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当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时
候他就可以替陈翰林洗刷,说他投贼完全是为了要打探机密,策应官军。”
“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这道密疏,根本没有人知道,
陈翰林依旧可以保荐他成为新贵。是不是这样的打算?”
“一点不错。”
“那么后来呢?”古应春很感兴趣地问:“怎么说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
家?”
“就为李中堂不是东西,出卖朋友。耿精忠垮台,朝廷收复福建,要办
附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陈翰林洗刷。害得他充军到关外。”
胡雪岩说,“我现在仿照他们的办法,但愿那批人很识相,我替他们留下的
这条洗刷的路子,将来一定有用。”
“对!小爷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这道公理我连夜替你预备起来。”
“不忙,明天动笔也不迟。”胡雪岩说,我还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这件事是为王有龄身后打算,自不外名利两名。王有龄的宦囊虽不太丰,
却决不能说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许多收入象征粮的
“羡余”,漕粮折实,碎银子熔铸为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照倒要加
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间就已“化暗为明”,明定为地方官的“养廉银”。
此外“三节两寿”--过年、端午、中秋三节和本人及太太的两个生日,属
员必有馈敬,而且数目亦大致有走规,这都是朝廷所许的收入。
王有龄的积蓄,当然是交给胡雪岩营运,他现在要跟古应春商议的,就
因为经手的款子,要有个交代。“他们说王雪公有钱在我手里,这是当然的,
我跟死者的交情,当然也不会‘起黑心’。不过,”说到这里,他有点烦躁,
“这样子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摆下去的本钱,一时哪里去回笼?真叫我
不好交代。”
这确是极为难的事。古应春的想法比胡雪岩还要深,王有龄已经自尽,
遗属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将来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钱,而且有了钱也不
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说:“你还不能只顾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筹个久长
之计才好。”
“这倒没有什么好筹划的,反正只要胡雪岩一家有饭吃,决不会让王家
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岩说:“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说他就是我,
我就是他。他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我的处境。不过王太太或者不晓得我的
心,他家的亲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钱在我这里,不知道这笔钱一时收不回
来。现在外头既有这样的闲话,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现银子捧出来,人家
只当我欺侮孤儿寡妇。这个名声,你想想,我怎么吃得消?”
古应春觉得这个看法不错,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里又有进一步
的想法:如果胡雪岩将王有龄名下的款子,如数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继
续托他营运,手里仍可活动。否则,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会要求收回。
既然如此,就乐得做得漂亮些。
麻烦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时不能抽本,无法做得“漂亮”。
那就要靠大家帮忙了。
“小爷叔,”他问:“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里?”
“王太太手里有帐的,大概有十万,另外还有两万在云南,不知道王太
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么在云南会有两万银子?”
“是这样子的,”胡雪岩说,“咸丰六年冬天,何根云交卸浙江巡抚,
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没有什么做头了,事无安排,调补云南粮道,我替他
先汇了两万银子到云南,后来何根云调升两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苏,云南
的两万银子始终未动,存在昆明钱庄里生息。王雪公始终不忘云南,生前跟
我说过,有机会很想做一任云南巡抚,能做到云贵总督,当然更好,这两万
银子在云南迟早有用处,不必去动它。现在,当然再也用不着了!”说到这
里,胡雪岩又生感触,泫然欲涕。
等他试一试眼睛,醒一醒鼻子。情绪略略平伏,古应春便接着话题问:
“款子放在钱庄里,总有折子,折子在谁手里?”
“麻烦就在这里。折子是有一个,我交了给王雪公,大概是他弄丢了,
也记不起这回事,反来问我。这原是无所谓的事,跟他们再讣一个就是。后
来事多,一直搁着未办,如今人已过世,倒麻烦了,只怕对方不肯承认。”
“你是原经手,”古应春说,“似乎跟王雪公在世还是故世,不生关系。
不过,钱庄的规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烦何在?”
“钱庄第一讲信用,第二讲关系,第三才讲交情,云南这家同业,信用
并不见得好,交情也谈不上,唯一讲得上的,就是关系,王雪公在日,现任
的巡抚,云南方面说得上话,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
经坐第一把交椅,云南有协饷之类的公款往来,我可以照应他们,论生意上
的关系也够。不过,现在不同了,他们未见得再肯买帐。”
这番分析,极其透彻。古应春听入心头,亦颇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
发展,似乎不是靠官场的势力关系,就得沾洋人的光。风气如此,夫复何言?
看起来王有龄那笔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汤”了。
“只有这样,托出人来,请云贵总督,或者云南巡抚,派人去关照一声,
念在王雪公殉难,遗属理当照应,或者那批大老肯出头管这个闲事。”
“也只好这样。”胡雪岩说,“交涉归交涉,眼前我先要赔出来。”
“这一来总数就是十二万。”古应春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生
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来替小爷叔凑足了就是。”
这就是朋友的可贵了。胡雪岩心情很复杂,既感激,又不安,自觉不能
因为古应春一肩承担,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还是要问一问。
“老古,你肯帮我这个忙,我说感激的话,是多余的。不过,不能因为
我,拖垮了你。十二万银子,到底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自己能凑多少,还不
晓得,想来不过三、五万。还有七、八万,要现款,只怕不容易。”
“那就跟小爷叔说实话,七、八万现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暂时
调动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过一过目,仍旧交给你放出去生息。”
“嗯,嗯!”胡雪岩说,“这个打算办得到的。不过,也要防个万一。”
“万一不成,只有硬挺。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自己觉得这件事总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
来谈到另一件事。
“这件事,关系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岩说,“听大书我也听得不少,
忠臣也晓得几个,死得象王雪公这样惨的,实在不多。总要想办法替他表扬
表扬,留个长远的纪念,才对得起死者。”
“这又何劳你费心?朝廷表扬忠义,自然有一套恤典的。”
朝廷的恤典,胡雪岩当然知道,象王有龄的这种情形,恤典必然优渥,
除了照“巡抚例赐恤”,在赐谥、立传、赐祭以外,照例可以入祀京师昭忠
祠,子孙亦可获得云骑尉之类“世袭罔替”的“世职”。至于在本省及“立
功省份”建立专词,只要有人出面奏请,亦必可邀准,不在话下。
胡雪岩的意思,却不是指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里一直在想,王雪公
死得冤枉!”他说,“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话,只怕我夜里都会睡不着
觉。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叫大家晓得。”
照胡雪岩的看法,王有龄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谦处处掣时,
宁绍可守而失守,以至杭州粮路断绝,陷入无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
做浙江的官,领浙江的饷,却在衙州逗留不进。如果他肯在浙东拼命猛攻,
至少可以牵制浙西的太平军,杭州亦不会被重重围困得毫无生路。第三,两
江总督曾国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观,大有见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于交情深厚,而且身历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岩提到这些,情绪
相当激动。而在古应春,看法却不尽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着眼,比较不
涉感情。
“小爷叔,”古应春很冷静地问道:“你是打算怎么样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两个办法,第一是要请人做一篇墓志铭,拿死者的这些冤屈都叙
上去,第二是花几吊银子,到京里请一位‘都老爷’出面,狠狠参他一本。”
“参哪个?”
“参王履谦、李元度,还有两江的曾制台。”
“我看难!”古应春说,“曾制台现在正大红大紫的时候,参他不倒,
再说句良心话,人家远在安庆,救江苏还没有力量,哪里又分得出兵来救浙
江?”
胡雪岩心里不以为然,但不愿跟古应春争执,“那么,王履谦、李元度
呢?”他说,“这两个人总是罪有应得吧?”
“王履谦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说不定了。而且,现在兵荒马乱,
路又不通,朝廷要彻查也无从查起。只有等将来局势平定了再说。”
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头火发,咆哮着问:“照你这样说,莫非就让这两
个人逍遥法外?”
胡雪岩从未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古应春受惊发愣,好半天说不出话。
那尴尬的脸色,亦是胡雪岩从未见过的,因而象镜子一样,使得他照见了自
己的失态。
“对不起,老古!”他低着头说,声音虽轻缓了许多,但仍掩不住他内
心的愤慨不平,当然,这愤慨决不是对古应春。
古应春觉得胡雪岩可怜亦可敬,然而却不愿说些胡雪岩受听的话去安慰
他。“小爷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过,做事不能只讲感情,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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