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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77 高阳(当代)
话刚说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但话已说出口,
不能收回,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再作道理。
“不敢当,不敢当。我年内要赶回去。打搅府上,只怕诸多不便。”
他是客气话,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不作决定:“先到了舍下再说。”
她这样答道:“现在就上岸吧!”
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轿子抬到船上,然后将胡雪岩用棉被包裹,象
个“蜡烛包”似地,抱入轿内,遮紧轿帘。上岸时,当然要特别小心,船老
大亲自指挥,全船上下一起动手,搭了四条跳板,才将轿子抬到岸上。
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挤
在一起,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听阿巧姐刚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气,“跟
你规规矩矩说,你倒笑话我!”她说。
“我不是笑你,是笑张郎中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紧!你跟我说,我
替你想办法。”
“这才象句话!”阿巧姐回嗔作喜,细细说明经过,话完,轿子也到家
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这得男主人回家才
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为阿巧姐解围的策略,也得古应春来照计而行。因
此,她趁萧家骥要赶着回家省视老母之便,关照他先去寻到师父,说知其事。
* * *
找了两处都不见,最后才在号子里听说古应春去了一处地方,是浙江海
运局。浙江的漕运久停,海运局已成了一个浙江派在上海的驿站,传递各处
的文报而已。古应春到那里,想来是去打听杭州的消息。萧家骥正留了话想
离去时,他师父回来了,脸色阴郁,如果说是去打听消息,可想而知,消息
一定不好。
然而见了徒弟,却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样,猜想着萧家骥必得过了
年才会回来,因而首先就问:“病人呢?”
“一起回来了。”萧家骥紧接着说,“是郎中陪着来的。年底下还肯走
这一趟,很承他的情。师娘请师父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两天。”
“这是小事。”古应春问,“我们这位小爷叔的病呢?”
“不碍了。调养几天就可以起床。”
“唉!”古应春长叹一声,“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萧家骥一听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问。
“上个月二十八的事。”回答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刚才从海运局得
来的信息。”
“王抚台呢?”
“听说殉节了。”古应春又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也许逃了出来,
亦未可知。”
“不会的。”萧家骥想到跟王有龄一经识面,便成永诀的凄凉近事,不
由得两行热泪汩汩而下。
“唉!”古应春顿着足叹气,“你都如此,何况是他?这个坏消息,还
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
“现在说不得,一说,病势马上反复。不但师父不能说,还得想法子瞒
住他。”
“我晓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来了。明天上午,再碰头。”
于是师弟二人同车,先送了萧家骥,古应春才回家。跟胡雪岩相见自有
一番关切的问讯,然后才跟张医生亲切相叙,这样就快到了晚饭时分了。
七姑奶奶找个机会将她丈夫唤到一边,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
家吃顷,加上一个李得隆,只有三个人,未免清冷,不如请张医生上馆子,
“最好是请他吃花酒。”她说。
“花酒总要请他吃的。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花酒?”
“不但吃花酒,最好还替他寻个好的,能够讨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
回头我再跟你细谈。”
“我也不管你搞什么鬼!照办就是。”古应春又说,“有句要紧话关照
你,千万要当心,不能在小爷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
“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烦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说呀!”
纵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贸然说出杭州的变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
就会大惊小怪,瞒不住人,因而又先要关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
了,王雪公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节。”
七姑奶奶倒没有叫,是好半晌作不得声,接着也跟萧家骥那样,热泪滚
滚,闭着眼睛说:“我好悔!”
“悔!”古应春大为不解,“悔什么?”
“我们也算干亲。虽说高攀,不敢认真,到底有那样一个名分在。看他
困在杭州等死,我们做亲戚的一点不曾尽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们。”
“这是劫数!小爷叔那样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么办法?只有
拿他的下落打听清楚,果然殉了节,替他打一场水陆,超度超度。”
七姑奶奶不作声,皱紧双眉苦苦思索。遇到这仲情形,古应春总是格外
留神,因为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难,要拿出决断来的时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来最好早回来。再打听打听王抚台的下落。”
她说一句,他应一句,最后问说:“张先生住在哪里?”
“住在我们的家。”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这几天着实还有偏劳
他的地方。”
古应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对这位郎中要格外巴结,他已
能会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馆“吃大菜”,在那里就叫了两个局。
张医生对一个“红倌人”艳春老四,颇为中意,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双
台”,飞笺召客,奉张医生为首座。客人无不久历花从,每人起码叫两个局,
珠围翠绕,热闹非凡,将个初涉洋场的张医生弄得晕头转向,然而乐在其中
了。
席间闲话,当然也有谈时局的,古应春正要打听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
细细追问。
据说杭州城内从十一月二十以后,军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
在“绝粮”二字。二十四那天,在一家海货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
两,二十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盐青果”的盐橄榄,每人分得五钱。
于是外省军队,开始大家小户搜食物,抚标中军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
人甚多,倒还略有羞耻之心,压低帽檐,索粮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当然,
除去搜粮,还有别佯违犯军纪的行为,这一下秩序大乱,王有龄带领亲兵小
队,亲自抓了十几个人,当街正法。然而无救于军纪,更无补于军心。
这时还有个怪现象,就是“卖钱”,钱重不便携带,要换银子或者银洋,
一串一串的铜钱,公然插上草标出卖,当然银贵钱贱。这是预作逃亡之计,
军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这时相顾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太平军会在哪
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二十六,守上城的清军,决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冲出良
山门,杀开一条血路,接引可能会有的外援。这虽是妄想,但无论如何是自
救的作为,可以激励军心士气,有益无害。不想到了夜里,情况起了变化,
士兵三三两两,缒城而下,这就变做军心涣散,各奔前程的“开小差”了。
据说,这个变化是有人从中煽动的结果。煽动的人还是浙江的大员,藩
司林福祥。
林福祥带领的一支军队,名为“定武军”,军纪最坏,而作战最不力。
而林福祥则颇善于做作,专干些毫无用处的花样,又喜欢出奇计,但到头来
往往“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颇有人怀疑他已与太平军暗通了信息。说他
曾与一个姓甘的候补知府,到太平军营盘里议过事。
这些传闻虽莫可究诘,但有件事却实在可疑,王有龄抓到过一个名为徐
宗鳖的人,就是林福祥保举在定武军当差的营官。王有龄与张玉良在城内城
外互通消息,约期会台的“战书”,都由定武军转送,先后不下十余通之多,
都为徐守鳌转送到了太平军那里。后来经人密告,逮捕审问属实,徐宗鳌全
家,除了留下三岁的一个小儿子以外,尽数斩决。可是只办了这样一个罪魁
祸首,王有龄虽然对幕后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却因投鼠忌器,不愿在强敌
包围之下,还有自乱阵脚的内证出现,只好隐忍不言。
而林福祥却确确实实跟太平军已取得了默契,虽不肯公然投降,却答应
在暗底下帮着“拆墙脚”。这天晚上煽动民山门守军潜逃,就是要折杭州这
座将倒的危墙。
夜里的逃兵,太平军不曾发觉,到了天明,发现纵迹,太平军认为这是
杭州城内守军溃散的迹象,于是发动攻势,凤山、候潮、清波三门,首先被
破。报到王有龄那里,知道大势去矣!自道“不负朝廷,只负了杭州城内数
十万忠义士民”。
“殉节”之志早决,这是时候了!回到巡抚衙门,穿戴衣冠,望阙谢恩,
留下遗书,然后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鸦片烟,而这时衙门内的哭声与衙门
外人声相应和,太平军已经迫近,为怕受辱,王有龄上吊而死。
同时死去的有学政员锡庚、处州镇总兵文瑞、仁和知县吴保丰。盐运使
庄焕文所带的是骁勇善战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死战突围,结果兵败,
庄焕文投水自尽。
林福祥却得到优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门的西花厅,好酒好肉款待,而且
答应听凭林福祥自己决定去向。林福祥选择的是上海,据说此来还有一项任
务,是护送王有龄的灵柩及家眷,由上海转回福建原籍。
听到这里,古应春不能不打断话问了。因为王有龄的灵柩到上海,且不
说胡雪岩凭棺一恸,绝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吊祭一番,尤其是
想到刚听妻子说过,颇以对这位“干亲”生前,未能稍尽心意而引为莫大憾
事,那就不但灵前叩拜,还须对遗属有所慰恤,才能稍稍弥补歉疚的心情。
问到王有龄灵枢到上海的日期,谁也不知道。然而也不得,到时候必有
迎灵,路祭等等仪式,不管哪个衙门都会知道,不难打听。
* * *
一顿花酒吃到半夜。古应春看张医生对艳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样,有心
作个“红娘”,将外号“金大块头”的“本家”唤到一边,探问是否可以让
张医生“借干铺”?
“古大少!”金大块头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这种规矩?”
“规矩是人兴出来的。”古应春说,“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位医生朋友
我欠他的情,你算帮我的忙,不要讲规矩好不好?再说,他是外路来的,又
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讲规矩。”
古应春是花丛阔客,金大块头要拉拢他,听他一开口,心里便已允许,
但答应得太爽快,未免自贬身价,也不易让古应春见情,所以说了些什么“小
姐名声要紧”、“头一天叫的局,什么‘花头,都没有做过,就借干铺,会
叫人笑话”之类的言语,而到头来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这面
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张医生到了洋场,算“乡下人”,在宁波也是场面上
的人物,不肯留个“头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里”的话柄,所以坚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很高兴
地告诉古应春夫妇,说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
“那么,张先生,”七姑奶奶说,“我留张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赏我一
个面子?”
“言重,言重!”张医生面有难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
古应春也觉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羁栖异乡,不但强人所难,也不近人情,
所以折衷提议:“再住五天吧!”
“好,就住五天。”张医生略有些忸怩地说,“我还有件事,恐怕要重
托贤伉俪。”
这话正好为要掀门帘进屋的阿巧姐听见,扭头就走,古应春不明白是怎
么回事?想开口相问,七姑奶奶机警,抢着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将他的
话挡了回去。
“张先生,不要这么说。”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事,你
尽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请安置吧!”
“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张医生略有些怏怏然。
七姑奶奶向来待客殷勤诚恳,煮了一锅极道地的鱼生粥,定要请客人试
试她的手段,又说还有话要谈,张医生自然没有坚拒之理,于是一面吃宵夜,
一面谈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应春谈杭州的情形。这些话张医生已经在艳春院听
过一遍,所以古应春不便再详细复述,顶要紧的是证实王有龄自尽,以及由
林福祥护送灵柩到上海的话,要告诉七姑奶奶。
“那就对了!我的想法不错。”她转脸对张医生说:“张先生大概还不
十分清楚,我们这位小爷叔,跟王抚台是生死之交,现在听说王抚台死得这
么惨,病中当然要受刺激。不过我在想,我这位小爷叔,为人最明道理,最
看得开,而且王抚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这个消息也不算意
外。现在王抚台的灵柩到上海,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灵前去哭一场,
将来反倒会怪我们。所以我想,不如就在这一两天告诉他。张先生,你看可
以不可以?”
“这就很难说了。”张医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伤心的事,不过照你
所说,似乎又不要紧。”
“应春,”七姑奶奶转脸问道:“你看呢?”
古应春最了解妻子,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问这一句,是当着客人的
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分。自己应该知趣。
知趣就要凑趣:“张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爷叔的性情来说,索性告诉
了他,让他死了心,也是一个办法。”
“对!”张医生觉得这话有见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记挂杭州,于他养
病也是不亘的。不过告诉他这话,要一步一步来,不要说得太急。”
“是的。”七姑奶奶这时便要提出请求了,“我在想,告诉了他,难免
有一场伤心,只怕他一时会受震动,要请张先生格外费心。张先生,我虽是
女流之辈,但做事不喜欢扭扭捏捏,话先说在前面,万一病势反复,我可要
硬留张先生在上海过年了。”
此时此地,张医生还能说什么?只好报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应下来。
等吃完粥,古应春亲送张医生到客房,是七姑奶奶亲自料理的,大铜床,
全新被褥,还特为张了一顶灰鼠皮帐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张医生倒大
为不安。
又说了些闲话,谈谈第二天逛些什么地方?然后道声“明天见”,古应
春回到卧室,七姑奶奶已经卸了妆在等他了。
“今天张医生高兴不高兴?”
“有个艳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来想替他拉拢,就住在那里。都
已经说好了,张医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应春又问,“你这样子热心,
总有道理在内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
“说起来有趣。你晓得张医生这趟,怎么来的?”
这一问自然有文章,古应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说:“你不要开口,
让我想一想。”
聪明人一点就透。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
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景,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亦都
浮现脑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为了这个?”他缩回右手,屈起两指。做了个“七”的手势,暗扣
着一个“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真无趣!”她说,“怎么会让你猜到?”
“猜到这一点点没有用处。来,来,”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你讲这
段新闻来听听。”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纤细无遗,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因为他们
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阿巧姐跟
胡雪岩的想法,亦颇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反能了解全盘
真相。
“家骥这个小鬼头!”古应春骂道,有些忧虎,却也有些得意,“本来
人就活动,再跟小爷叔在一起,越发学得花样百出。这样下去,只怕他会走
火入魔,专动些歪脑筋。”
“他不是那种人。”七姑奶奶答道,“闲话少说,有件事,我还要告诉
你,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出手本来就大方,又觉得欠了张郎中很重的一
个情,所以我的办法..”
“慢来,慢来!”古应春打断她的话问,“你是什么办法,还没有告诉
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也觉得只有我这个办
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内办成,让张郎中高高兴兴回家,花个千把银子,都归
他出。”
虽说长三的身价高,千金赎身,也算很阔绰了,但这样身价的“红倌人”,
给张郎中作妾,就有些“齐大非偶”的意味了。
“这样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场的事情懂得太少..”
“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发作了,“就算我一窍不通,
难道小爷叔的话也不对?”
“自然不对,刚刚一场大病,脑筋自然不够用。再说,小爷叔对堂子里
的情形,到底也没有我懂得多。象这种‘红棺人’一句话,叫做不甘寂寞!
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说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热闹,已经养成习惯,
你想想,跟了张郎中,怎么会称心如意?”
“照你说,那里头就没有一个能从良的?”
“十室之内,必有芳草。要说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过可遇而
不可求,一下子哪里打了灯笼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没有缘分,
光是一头热,有啥用处?”古应春又说,“看在银子分上,勉强跟回家也会
过日子,也会生儿子,就是没有笑脸,要笑也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情
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谢不敏。”
话是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不这么做,“难道就此
罢手不成?”她怔怔地问她丈夫。
“最好罢手,花了钱挨骂,岂不冤枉?”
这句话,七姑奶奶大为不服,“奇了!”她说,“这种事也多得是。你
不是自己说过,上个月,什么办厘金的朱老爷,就花三千银子弄了个‘活宝,
送上司。”
“献活宝巴结上司,又当别论..”
古应春另有一番议论,官场中巴结上司,物色美人进献,原是自古已然
的事,但取悦一时,不必计及后果。而且名妓为达官贵人作妾,即令家规森
严,行动不自由,然而锦衣玉食,排场阔绰,总也有贪图。风尘中爱慕虚荣
的多,珠围翠绕,婢仆簇拥,夸耀于旧日小姐妹,听得啧啧称羡之声的那一
刻,也还是很“过瘾”的。
“张郎中能够有什么给艳春老四?”古应春说,“就算他殷实,做生意
人家总是生意人家的规矩,讲究实惠,不见得经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饰。日
常饮食,更不会象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鸡鸭鱼肉,内地又不比上海,过惯了
繁华日子的,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两头生闲气,这就叫不安
于室。张郎中哪里还有艳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了一句话:“爱之适足以害之”,也觉得不妥,然而又何
至于挨骂?
她心里这样在想,还未问出口,古应春却已有了解释:“做人情也是一
门学问。象这样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评小爷叔,简直就是以怨报德,
这倒还在其次,张郎中家里的人,一定骂死了小爷叔。你想是不是呢?”
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也会如此,不但要骂出钱的人,还会骂出主意的
人。七姑奶奶这样想着,深为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七姑奶奶说,“当然,这件事要两厢情愿,这
面不肯,那面也没有话说。不过当初那样做法,显得有点有意用‘美人计,
骗人上当,倘或就此记恨,说出去的话一定难听,不要说阿巧姐,就是小爷
叔也一定不开心。”
古应春沉吟了一会,从从容容地答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多送银子,
作为补偿。”
“也只好如此。”七姑奶奶说,“到时候再说,此刻不必去伤脑筋了!”

住在洋场的人,特别是经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迟睡迟起的习惯,古
应春因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还算早的,但也要九点钟才下床。这天八点钟
就有娘姨来敲房门,说号子里派了人来,有话要说。
“什么话?”古应春隔着窗子问。
“杭州有位刘三爷来。人在号子里。”
“哪个刘三爷?”睡眼惺松的古应春,一时想不起是谁。
六姑奶奶在后房却想到了,掀开帐子说道:“不是刘不才刘三爷吗?”
“是他?不会是他!”古应春说,“刘三爷也是自己人,一来,当然会
到这里来,跑到号子里去干什么?”
“老板娘的话不错。”号子里的伙计在窗外接口,“本来是要请刘三爷
到家里来的。他说,他身上破破烂烂不好意思来。”
果然是刘不才!这个意外的消息,反替古应春带来了迷茫,竟忘了说话。
还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还不知道,也许有了什么不幸之事,如
果让胡雪岩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见他,当面锣,对面鼓,什么话都瞒不住他,
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伙计先回号子,说古应春马上去看他,同
时叮嘱下人,不准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刘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来了。”古应春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他。”
“自然要罗!”
夫妇俩一辆马车赶到号子里,相见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在沉默
中,古应春夫妇将刘不才从头看到底,衣衫虽然褴褛,精神气色都还不错,
不象是快饿死了的样子。
“刘三叔!”终于是七姑奶奶先开口,“你好吧?”
“还好,还好!”刘不才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眨一眨眼说:“再世做
人,又在一起了,自然还好!”
听得这话、古应春夫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胡家呢?”七姑奶奶问
说,“都好吧?”
“出逃苦一点,大大小小轮流生病,现在总算都好了。”
“啊!”七姑奶奶长长舒口气,双手台掌,当胸顶礼:谢天谢地。”然
后又说:不过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里饿死的人无其数..”说到这里,她
咽口唾沫,将最后那句话缩了回去。
那句话是个疑问:饿死的人既然无其数,何以胡家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饿
死?刘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话所能解答得了的,“真正菩萨保佑!
要谈起来三天三夜说不尽。”他急转直下地问道:“听说雪岩运粮到过杭州,
不能进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场大病,还没有好。不过,不要紧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说:“对
不起,刘三叔,你现在还不能跟他见面,等我们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王抚
台是不是真的自尽了?”
“是呀,是呀!”凡事吊儿郎当,从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认真的刘不才,
这时却认真了起来,“王抚台的官声,说实在的,没有啥好,这一来则好了。”
刘不才接着说,杭州城破那天,忠王李秀成单骑直奔巡抚衙门,原意是
料到王有龄会自尽,想拦阻他,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龄已朝服自缢于大堂右
面的桂花树下。李秀成将尸首停放在东辕门鼓亭左侧,觅来棺木入殓,而王
家上下老幼,并未曾受此株连。
“不是说要拿王抚台的灵柩送到上海来吗?”七姑奶奶问道。
“那倒没有听见说起。”
“满城呢?”古应春问:“将军瑞昌,大概也自尽了?”
“满城在三天以后才破..”
在这三天中,李秀成暂停进攻,派人招降,条件相当宽大,准许旗丁自
由离去,准带随身细软以外,另发川资,同时将天王特赦杭州旗丁的诏旨送
给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们的疑虑。而效用适得其反,也许是条件太宽大,
反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败军之将归旗,亦必定治置,难逃一死,反倒失去
了抚恤,甚至还褫夺了旗籍,害得子孙不能抬头,无法生活。所以瑞昌与都
将约定,死不投降。
于是三天一过,李秀成下令攻击,驻防旗丁,个个上阵,极力抵抗,满
城周围九里,有五道城门,城上有红衣大炮,杀伤了太平军三千多人,到十
二月初一午后破城。将军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统杰纯、关福亦都自戕,
纵火自梦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计其数。
讲到这里,刘不才现出惊魂未定的颜色,古应春赶紧叫人倒了热茶来,
让他缓一缓气,再问他个人的情况。
“杭州吃紧的时候,我正在那里。雪岩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围,总归
一时回不去了,托我护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难。从此一别,就没有再见过
他,因为后来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里逃,真正菩萨保佑,逃
到留下。”
“留下”是个地名,在杭州西面,据说当初宋高宗迁都杭州,相度地势,
起造宫殿,此处亦曾中意,嘱咐“留下”备选,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
峰回泉绕,颇多隐秘之处,是出逃的好去处。
出逃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谈不到隐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岩
夫人说:要逃得远,逃得深,越是荒凉穷苦的地方越好。雪岩夫人很有眼光,
说我的话对。我就找到一处深山,真正人迹不到之处,最好的是有一道涧,
有涧就有水,什么都不怕了。我雇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铺上
木板,又运上去七、八担米,一缺盐菜,十来条火腿。说起来不相信,那时
候杭州城里饿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们那里没有一天不吃干饭。”
“怪不得,刘三叔不象没饭吃的样子。”七姑奶奶说:“长毛倒没有寻
到你们那里?”
“差一点点。”刘不才说,“有一天我去赌钱..”
“慢点。”六姑奶奶插嘴问道:“逃难还有地方赌钱?”
“不但赌钱,还有卖唱的呢!市面热闹得很。”
市面是由逃难的人带来的。起先是有人搭个茅蓬,卖些常用的什物,没
有字号,通称“小店”,然后小店成为茶店,作为聚会打听消息的所在,难
中岁月,既愁且闷,少不得想个排遣之道,于是茶店又变成赌场。刘不才先
是不愿与世隔绝,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个应运而生的市集中去听听新闻,
到后来就专为去过赌瘾了,牌九、做宝、掷骰子,什么都来,有庄做,就做
庄家,没有庄做,就赌下风,成了那家赌场的台柱。
这天午后,刘不才推庄赌小牌九,手气极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门也翻
蹩十,算起来还有钱赢。正赌得兴头时,突然有人喊道:“长毛来了!”
刘不才不大肯相信,因为他上过一回当,有一次也是听说“长毛来了”,
赌客仓皇走避,结果无事,但等回到赌场,台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后方知,
是有人故意捣乱,好抢台面,他疑心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
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赌注再说。
“刘三爷!”开赌场的过来警告:“真的是长毛来了。”
这一说刘不才方始着慌,匆匆将几十两银子塞入腰际,背起五六串铜钱,
拔脚夺门而走。
然而已经晚了,有两名太平军穷迫不舍,刘不才虽急不乱,心里在想,
自己衣服比别人穿得整齐,太平军决不肯放过自己。这样一逃一追,到头来
岂不是“引鬼进门”?
念头转到此处,对付的办法也就有了,他边跑边将五、六串铜钱扔掉,
肩上的重负全释,脚步就轻快了,然而还是不敢走正路,怕太平军发现住处。
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到晚上才绕路到家。
“从那一次以后,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赌了。其实,市面
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队长毛,误打误撞闯到了那里,人数太少,不
敢动手。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了大队人马..”刘不才说到这里,表情
极复杂,余悸余哀犹在,却又似乎欣慰得意,“亏得我见机!这一宝总算让
我看准了。”
谈这样的生死大事,仍旧不脱赌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对他又佩服,又觉
好笑,但更多的是关切:“以后始终没有遇见长毛?”
“没有!不过好几次听见声音,提心吊胆的味道,只有尝过的人,才晓
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并不算完全过去。象胡家这样“跳出劫
数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万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现在却又在危急中
了。荒山茅篷,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粮已罄,不能不全家“出
山”,城里尸臭不可向迩,如果不是严冬,瘟疫早已流行,当然不能再住,
好的是胡老太太本来信佛,自从胡雪岩平地一声雷,发达起来,更认定是菩
萨保佑,大小庙字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门化缘,必不会空手而回,三天竺
是香火盛地,几座庙字,无不相熟,找一处安顿下来,倒也容易。苦恼的仍
旧是粮食。整个杭州城,全靠李秀成从嘉兴运来两万石米,先军粮,后平粜,
已是极吃紧的情势。
“现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顿粥。我倒还好,就是上面老的,下面小
的,不能不想法子。”
“这个法子总想得出。”古应春说,“不过,刘三叔,你有句话我不懂,
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顿粥,倒能支持得住?还说‘还好’!”
刘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会到太平军那里去打野食。”
六姑奶奶也笑了“刘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里的食,也敢夺来吃。”她
问,“你怎么打法?”
“这就不好告诉你了。闲话少说,有句正经话,我要跟你们商量,有个
忘八蛋来找雪岩的麻烦,如果不理他会出事。”
刘不才口中的“忘八蛋”叫袁忠清,是钱塘县署理知县。此人原来是袁
甲三部下的一个“勇目”,打仗发了笔横财,活动袁甲三的一个幕友,在一
次“保案”中将他添上了一个名字,得了“六口蓝翎”的功名。后来犯了军
令,袁甲三要杀他,吓得连夜开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时的江西巡抚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张芾。袁忠清假报
为六品蓝翎的县丞,又走了门路,投效在张芾那里。不久,太平军攻江西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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