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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76 高阳(当代)
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
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
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
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
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帐比较合算!”
“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么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为清
军攻下,三天以内就要,因为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
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
期。”
“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我看他们不会太久,
三五年的工夫,就要完了。”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也该盘算盘
算。”
“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
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
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理。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
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
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
“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
“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医生来
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
话,就是让她回避的意恩,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
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
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
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
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
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
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
“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
“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
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肓,我死马要当活马
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
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
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
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
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
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
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
“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
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进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
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潮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
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
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
然无效。
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
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妖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
女眷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
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
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需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
子去吧!”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
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
子轻率冒失?”
“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
一两天的工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
“照料?哪个照料?万一病势反复,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
“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问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
张医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
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
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萧家骥都觉得不易
办到。
“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
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
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
“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
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
“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
“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
我也想跟他谈谈。”
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
许会谈得投机。”
“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
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
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
字画。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
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情,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
说话就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
“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
正气数!不过,”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我
来出面了。”
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重,
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
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
“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
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
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
“是啊!本来我不赞成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
“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么,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气。”
“不会的。你说好了。”
“姓张的很关心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
何姨太短,不停地问。”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的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
刀!”
“是不是?”萧家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要动气。”
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子,
那些话就听不到了。转念又想,总怪自己的身分尴尬,何姨太出现在姓胡的
这里,在人家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动歪脑筋了。
这样转着念头,脸色自然就缓和了,“随他去胡说八道,只要我自己行
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着,“你再说下去。”
“只为胡先生不可不走,要走,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
耍记花枪。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会怪我。”
话锋不妙,阿巧姐有些吃惊,不过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种态度:
“不会,不会。我晓得你是为他。你说出来商量。”
“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谈,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会答应。这
话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灵机一动,说是:‘何姨太特为要我来
奉请,晚上她亲手做两样菜,请张先生喝酒,一定要请你赏光。他很高兴的
答应了,说是:‘一定来,一定来!’”
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不过一想到是为了胡
雪岩,她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她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有什么话?”
“自然还有话,他问我:‘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我说:‘是因为你
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谢意。另外还有件事求你。’他一再问我什么事,我不
肯说。回头全要看你了。”
阿巧姐点点头,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有一点
必须先弄清楚。
“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告诉他的?”
“我说:‘何姨太现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苏州现在局势混
乱,娘家回不去,只好来投奔至亲。’他说:‘怪不得!人在难中,谈不到
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应该的。’”
阿巧姐明白,所谓“大姨子”,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房,
关系如此安排,是疏而亲、亲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户、照料病人,可以说得
过去,而且让色述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才会上钩。
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
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苏州话笑着说。
萧家骥自己也笑了,“看起来,他是想跟胡先生做‘连襟’,既然至亲,
无话不好谈。”他提醒她说,“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不过,要不要先跟胡
先生说好?你自己斟酌。”
阿巧姐考虑结果,认为不可不说,亦不可全说。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的,
男人的心,别样摸不透,只有这一层上,她真是了如指掌。男人的气量大,
固然不错,却就是论到夺爱,不能容忍,因为这不但关乎妒意,还有面子在
内。
于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个萧家骥不在眼前的机会,问胡雪岩说:“你
是不是一定要姓张的郎中陪到上海?”
“对!”胡雪岩答得斩钉截铁,“他不陪去,你不放心。那就只好想办
法说动他了。”
“办法,我跟萧家骥商量好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你要答应了,我
们才好做。”
一听就知道话中有话,胡雪岩信得过他们两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
告诉我。”他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
“唷,唷,倒说得大方。”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说:“回头可不要小气。”
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岩自负是最慷慨、最肯吃亏的人,所以
对这“小气”的两字之贬,倒有些不甘承受。转念又想,阿巧姐阅历甚深,
看男人不会看错,看自己更不会看错,然则说“小气”,一定有道理在内。
他的心思,这时虽不如平时敏捷,但依旧过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萧家骥
从张家回来那时,说话带些吞吞吐吐,仿佛有难言之隐的神情,终于看出因
头了。
于是他故意这样说:“你看得我会小气,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
他。是不是?”
“是啊,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
“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
“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 * *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看病人,胡雪岩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
“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请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点心,
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
“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
的药,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
缘的道理。”
“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
“人生都是个缘字。”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
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
“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 所以药到
病除,我不敢贪天之功。”
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
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
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
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露
了马脚,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
“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
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衽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
先生请坐!”
“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
望一望。
“我们都叫何姨太为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
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
“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
“哪里还有什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
“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
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
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
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后是可以讨来
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她
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
手指象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红,象用凤仙
花染过似地,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
么菜,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
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嫌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
见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
打定主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
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
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
“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
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
“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
“为什么不说?”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
“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
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
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象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
宽的“栏杆”的撒脚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
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
人,竟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
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
“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
不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川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
妹细心体贴。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
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
心。那就只好..”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绣花手绢,抿着嘴笑一下,仿
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地。
在张医生,那呖呖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
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
“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
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
弯弓,宛转透露了。
“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
出象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
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有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
白白碰钉子..”
“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
不是我该不该陪着去。”
“那么是什么呢?”
“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
开玩笑的事。”
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害,
便有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
有他照应,就不要紧吗?”
“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倒象张医生不肯帮忙似地,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还
不敢冒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
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
望达成,心中喜悦,一半是要隐瞒病情,所以诊察结果,自然又显得大有进
境。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在
不是出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回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
怀绮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下
来。
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
中微妙,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赠。
“医家有割股之心。”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
了。”
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
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苦心”。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
“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
了,若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
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
直就象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不过..”
张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他这番交情,完全是卖
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但话
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因而缩住了口。
“那么,要请问张先生。”萧家骥插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
“越早越好。我要趁年里赶回来。”
“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
一夭预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
“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
有把握的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

尽一天的工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顿,鸣锣启碇。
张医生捧着个蓝布包到了胡雪岩舱里。
“胡大人,”他说,“红包太丰厚了,受之有愧。有两样药,请胡大人
留着用。”
“多谢!多谢!真正不敢当。”
胡雪岩只当是普通药材,等他打开来一看,是两个锦盒,才知道是珍贵
补药。长盒子里是全须全尾的一支参,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上写
八字:“极品吉林老山人参”。
“这支参是贡品,张尚书府上流出来的,真正大内的货色。”张医生一
面说,一面打开方盒子。
方盒子里是鹿茸。一寸多长一段,共是两段,上面长着细细的白毛,看
不出是好是坏。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鹿角并不就是鹿茸。老角无用,
里面都是筋络,要刚长出来的新角,长满了精血,象这样子的才合格。”张
医生又说,“取鹿茸也有诀窍,手段不高,一切会拿鹿头砍掉..”
张医生是亲眼见过的,春夏之交,万物茂盛,驱鹿于空围场中,不断追
赶,鹿胆最小,自是尽力奔避,因而血气上腾,贯注于新生的鹿角中。然后
开放栅门,正好容一头鹿逃避,栅门外是曲栏,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会
神地在等待,等这头鹿将出曲栏里,看准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断了新生的那
一段鹿角。要这样采取的鹿茸,才是上品。
胡雪岩对这段叙述深感兴趣,“虽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货
色好坏,日子一久,总会有人知道的,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出去了。张
先生,”他问,“听说你也有家药店,想来规模很大。”
“谈不到规模。祖传的产业,守守而已。”张医生又说,“我诊断很忙,
也顾不到。”
听得这样说,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刘不才陷溺于赌,对胡雪岩开药店
的打算,不甚关切,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现在听他的话,对自己
的事业都照顾不周,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谈它。
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总得尽心招待,找些什么消遣?清谈不如
手谈,最后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凑一桌麻将。
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据说,由马吊变为麻将,就是宁波人由明朝
以来,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张医生亦好此道,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
欣然乐从。
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眼前的塔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局。
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问一声。
“阿巧姐,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
“当然打过。”
“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
“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说:“麻将总是麻将,船上岸上有
啥分别?”
“这种麻将要记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需关照,“打麻将记性不好,上下家
出张进张都弄不清楚,这还打什么?”
听这一说,他不便再说下去了。等拉开一张活腿小方桌,分好筹码,只
见船老大将一条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
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高与头齐,伸手可及,却不知有何用处?
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为耻,所以不肯开口相问,
反正总有用处,看着好了。
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对家船老大起庄,只见他抓齐了十
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将牌扑倒,取出一张亮一亮,是张北风。
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
的地方,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风北,上家一碰,马上又摸一张,也许是张
南风,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对的,现在是自己摸成双,这一摸味道就好了。”
摸呀摸的,阿巧姐听来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见萧家骥拿张东风亮一
亮,没有人要,便抬起手来将那张东风,往挂着的竹篮中一丢。
原来竹篮是这样的用处,阿巧姐心里有些着慌,脱口说道:“宁波麻将
的打法特别。”
是的..”
张医生马上又接口解释,由于海上风浪甚大,船会颠簸,所以宁波麻将
讲究过目不忘,阖扑着打,又因为船上地方小,摆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时候
团团围坐四个人,膝盖上支块木板,就当牌桌,这样自然没有富裕的地方来
容纳废牌,因而打在竹篮里。
“不过,”张医生看着船老大和萧家骥说,“这张桌子也不算太小,我
们照岸上的打法好了。”
船老大当然不会反对,萧家骥却笑了笑,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
觉得他有轻视之意,大不服气。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照规矩打好了。”
这等于不受张医生的好意,然而他丝毫不以为忤。阿巧姐却是有点如俗
语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记三家出张,颇以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以“听叫”,而她的牌还乱得很,而且越打越为难,
生熟张子都有些记不住了。
“这样子不是路道,只伯一副都和不成功。输钱在其次,面子输不起。”
她这样在心中自语着,决定改变打法。
新的打法是只顾自己,不顾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
她什么生张都敢打。张医生却替她担心,不断提示,哪张牌出了几张,哪张
牌已经绝了,阿巧得其所哉,专心一志管自己做牌,两圈不到,就和了一副
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凑一色,手气大旺。
“张先生,你下家的风头不得了。”船老大说,“要看紧点!”
越是这样说,张医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还会拆搭子给她吃,
而且还要关照:“阿巧姐,这张三万是第四张,你再不吃就没有得吃了。”
加上萧家骥牌打得很厉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难得吃到一张,这样
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船老大一个人大输,却又不敢得罪主顾,打完四
圈装肚子痛,拆散了场头。
阿巧姐一个人大赢,但牌打得并不有趣,自己觉得赢船家的钱不好意思,
将筹码一推,“算了,算了!”接着起身离去。
这个慷慨大方的举动,自然赢得了船老大的感激与尊敬,因此照料得很
周到,一路顺顺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劳张医生费心,按时服药,毫无异
状。话虽如此。对张医生还是很重视的,所以一到上海码头,先遣萧家骥去
通知古应春,说有这样一位贵客,请他预备招待。
古应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宁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
听李得隆谈过,虽替胡雪岩的病担忧,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
估量着总要到年后,病势才会养到能够长途跋涉,不想这么快就己回上海,
臼觉惊喜交集。
于是匆匆打点,雇了三乘暖轿,带着男女佣人,直奔码头,上船先见阿
巧姐,后见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又有点伤心,掉了两滴眼泪。
“张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位
小爷叔,这一阵子真是多灾多难,说到他的苦楚,眼泪好落一脸盆。不过总
算还好,命中有贵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难成样,才会遇着张先生这种医道
高明心又热的人。”
张医生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
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还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气,
连声答道:“好说,好说。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热心人。”
七姑奶奶最喜欢听人说她热心,觉得这个张医生没有名医的架子,人既
和气,言语也不讨厌,顿生好感,原来打算请他住客栈的,此时改了主意,
“张先生,”她说,“难得来一趟,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
子太小,委屈了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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