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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75 高阳(当代)
“是!”为了鼓舞城内军队,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
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
厉害,很得力的。”
“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
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
产来赔,都不要紧。”
“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
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
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
起身,“请受我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
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
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
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
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谓雪岩拿我这道
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
我重重拜托了。”
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
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
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
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
而谈,萧家骥便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
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
“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
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得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
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
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
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接,从此
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子心死”,王有龄
的心化成为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
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
了,太平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
不言可知。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
“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
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
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
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
“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
险也不过三天,多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
个办法,随他们挑..”
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
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
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
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
我送三千银子。”
“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
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
“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
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
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至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
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
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
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
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
头上凝望。江朝呜咽,虽淹没了他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
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 还有府上
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
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个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
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
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
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
呈忠和范汝增在交涉,不希望太平军进驻。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
“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
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是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
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中国人,有七万之多,
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
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
在我船上住两三天?”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太平军交涉。希望太平军不进驻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
市面。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
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
“那么,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你可以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
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
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
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暂住下来,
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
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
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
说。及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
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下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
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
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军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
冲地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
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
下来。”
这一躺下来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
病中神智不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
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
来是谁。
“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
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
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
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
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
刻的情形。
“人呢?”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
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
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
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
“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
认不得似地。”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
湿瘟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
“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
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
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
你。”
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
错,你先养病要紧。”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
么样?”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
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
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
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
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
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
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去看师娘,正好
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
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
“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
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
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
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
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
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
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胡雪岩还想
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
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几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
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
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
太从上海带来的。”
“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
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
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地,“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
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吹得不太烫
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
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
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怔怔地好
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醒鼻子去
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
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
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姐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
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
胃。而胡雪岩意有未餍,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
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
过不多久,阿巧姐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待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
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
“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
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浑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
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杨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
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
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
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
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
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
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
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
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凝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
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
下落不明的亲人,孤立无援的杭州,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
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
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
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这样转着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
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
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
抹身子。”
“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
似的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
“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
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
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
“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纤一指,
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
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
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
些商家的客房,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
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
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
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
“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
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
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么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
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
“她要在这里搭铺,就为了服待方便,睡得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
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
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如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
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
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件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
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
睡一觉。明天再谈。”
“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
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根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
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
“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
“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
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叔,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
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
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做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
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
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
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
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
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
“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现在,连这种
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旁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
重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
都要严办。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总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微、江西、
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
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
莫能助”。
“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
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
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妾亦都遣
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阿桂清
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
“那么,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
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
“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里走门
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
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我也不是
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
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
地。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
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
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地,
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
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
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陆,两相比较,有变
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
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意,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
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
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
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
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
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
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
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
“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
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
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得出来的,
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
“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
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看,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
但比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
告诉你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
“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
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
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
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
“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
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
“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
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
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
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就是两条人命。”
“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
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
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
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
里“做市面”,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
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
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工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饮
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
据说黄呈忠、范汝增经与英国领事夏福礼交涉,商定尽量避免与外侨发
生冲突。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彼的市面,大致
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夭,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
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
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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