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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71 高阳(当代)
回来是替太平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廖宗元得报,知
道这纵非诬陷,也是极严重的误会,赶紧亲自出城弹压。王履谦手下一声呼
啸,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欧,王履谦袖手旁观,默赞其事。这一番内江,
替太平军制造了战机,太平军长驱猛扑,兵不血刃而陷绍兴。城破的前一天,
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绍兴逃到宁彼,经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粮道,
也就此断了。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措词极其严厉,甚至有“臣死不瞑
目”的话,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
“这两封血书,”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处置?”
“都送薛抚台..”
“好。”古应春不等他话完,就要起身,“我连夜送去。”
“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还有话。”
“是!你说。”
“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胡雪岩虽然气弱,但低微的语声中,仍然显
得很有决断:“米,我自己想办法,运米的船,回头要问五哥,能够不麻烦
官府最好。不过,他要替我派兵护运。”
“这条路通吗?”
“有一条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来了再说。”胡雪岩又说:
“还有几首诗,也请你送给薛抚台,你说我因为腿伤,不能当面去见他,要
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古应春摆在
桌上抹平了细看,标题叫《辛酉杭城纪事诗》,作者名叫张荫榘。一共是十
二首七绝,每首都有注解,看到第五首,古应春念道:
“雍容铃阁集簪据,九月秋清气象舒。
无数妖氛惊乍逼,十门从此断军书。”
诗下的注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贼以数十万众围城,十门紧闭,文报
从此不通,居民如笼中鸟,釜中鱼。”
古应春念到这里,屈指数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围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无奈缺粮已久,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胡雪岩
叹口气说:“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写的是:
“十面城门十面围,大臣谁是识兵机?
国人望岁君胡胄,传说张巡整队师。”
注是:“十月初六日,张军门玉良援到,大获胜仗,即派况副将文榜于
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便可与张军门联络,以通粮
道。饶军门从旁阻之云:‘明日总来得及。’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
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而十城隔壕,亦遍筑土城。当张军门令况副将入城见
中丞,以灭贼自任,百姓延颈觇伺,均言贼必扑灭。”
看完这首诗和原注,古应春问道:“饶军门是谁?”
“饶廷选。这个人因为救过广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实没用。”
胡雪岩叹口气说:“我劝过王雪公多少次,说他因人成事,自己胆子小得很。
王雪公不听我的话。救杭州就靠这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神仙来都没救了。”
“张王良呢?”古应春又问,“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诗中是这样交代:
“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气肯降?
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
“怎么?阵亡了?”
“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
兰谿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不过,总算亏他。”
“诗里拿他比做张飞,说得他很好。”
“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
公暂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
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
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
“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
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
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干没有话可以安慰
他。
“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
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
“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
那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
“说的什么?”
“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
一腔热血三升泪,强作龙肝凤脯尝。”
“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
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
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尺积道旁,兵
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
亲见之。”
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连摇
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
“我也不大相信。小爷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简直叫无足为奇。”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人
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
他接下来,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太
平军如潮水般攻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使太平军得以作长围
久困之计。否则,数十万太平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胁。
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
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弱妇孺挤不到前
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
豆卖完了卖麦子。有钱的人家,另有买米的地方,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营的
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
又不久,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
可以代饭,枣栗之类,视如珍品,而海参、鱼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青穷
人的食料。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
恨树皮。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者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
云栖,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
“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
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
飘飘荡荡,站不住脚。”
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着,有气无力在谈
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
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象这样子的‘倒
路尸’,不晓得有多少?幸亏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那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
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紧的。”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
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
“唉!”古应春叹口气。
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
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
动,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
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
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
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叔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
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
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人们都要活活
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
“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帐只好以后再算了。”
“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
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
海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
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
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
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
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
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
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赶紧
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
煞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
是为解杭州之围求五哥!”
“小爷督,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
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华,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
滨,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
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
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华有意想承揽这笔
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
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见绌,越发妒恨交加,
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欧,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胡了,
而郁馥华却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
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
足之足,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
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
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
开一面,郁馥华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
上的人。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
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潜帮,不准参预。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
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
郁馥华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
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项’了,不过这两年,我
的旗号扯得太足,一时无法落逢。难就难在这里。”
“五哥,你是为杭州呀。”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
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
险,郁老大作兴不骨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买你一个交情,不骨也得肯。
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后,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
落篷,不但落逢,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
“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
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郁老大。”
“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
给何制台..”
“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
“这难道打听不到?”
“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
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
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
“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帐,人家还是要买的。”胡雪岩说,
“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在的官儿,我跟他们身分不配,
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
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逢了。这还在其次,”他接
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
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买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
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
“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
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
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华言归干好以后才谈得到。
* * *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起胡雪岩
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
州城里的人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父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
事。”她气鼓鼓他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
娘娘腔?”
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
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
“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
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
“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样,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好说。五哥有五哥的
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
“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
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
“你问这话啥意思?”
“自然有讲突。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
“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
“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同一句,杭州被围,跟我们
潜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秤一秤,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
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
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他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
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了:
“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
“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
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
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些这样的味道。”
“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
看郁老大,只说为了解杭州之围和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
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的私
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
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滨,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华的这
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用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
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夺回了上海县城,郁馥华收
复故居,大事修茸,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
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
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谈谈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
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
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
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来供来客随带的踉班和轿佚歇脚
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有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
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
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华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华虽
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
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止,因而捐银
五万,修茸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
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郁葫华希望得
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
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拎。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
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
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薄的
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袴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
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
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
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
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
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
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
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有,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
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
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
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
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
“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
“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
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收复上海时,外国军舰
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
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使用,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
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太平军围攻上海的风声,
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
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
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个了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
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
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
谈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
“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
“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
郁馥华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这一句,立刻就猜想到
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
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
“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
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
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
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
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煞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
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而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
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馥华郑重其
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
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爷脸干了酒,翻杯一
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于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
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
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
“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他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
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馥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
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馥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赔
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
“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
“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华接着转脸告
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
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
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
“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
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华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
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
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
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种好事?
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席,略
申敬意。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华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
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
人喝得酩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父
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
“喔,喔,是的。”郁馥华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
你倒请再说一遍看。”
“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
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人,不但吃草根树皮,已
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
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如果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
“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在江里,路道不对。这样子,我马
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
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
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
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想是这样想,当然决没有发作的道理,
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帐,人情归人情,
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帐,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
是..”郁萌华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
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
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华自己开
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准定明天一早,
我去拜访。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
“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
“原来是考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
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
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
“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
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
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
“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华说
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你先不要
着急,慢慢儿商量。”
“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
“我晓得,我晓得。”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
不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岩都是长毛,
她自然要担足心事。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
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要得请他放点交情,
冒一冒险。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我们现在先想
自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冒一冒险。”
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
情就可以办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无可奈何,转个念头,自己女流之辈,可以不必来
管这桩大事,便即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
说完转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请回来!”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
要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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