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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72 高阳(当代)
的馆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
我吃过几次,菜呱呱叫。”
“地方呢,宽敞不宽敞?”
“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
都没有它讲究。”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
“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胡雪岩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维她一句,然后
转脸看着尤五说:“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人的面上,
委屈到底,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角色都请到,我们漕帮弟
兄,最好也都到场,给足了他面子,看他怎么说?”
“好的。一句话。”
“那就要托七姐了,定泰和馆的席。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这用不着
你交代。”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
了。我只备一张贴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
有一桌算一桌。”
“这倒也痛快。就这么说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
“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
一天请?”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声,将挂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
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要在那里请客。后天是个平日,‘宜祭把、
订盟,余事不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
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席。
尤五便找古家的帐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滨郁家,同时
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
他们兄妹在忙,胡雪岩一个人躺在床上盘算,等尤五再回进来时,他已
经盘算停当了。
“五哥,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米怎么样?”
“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定局。”尤五答道:“虽说多多益善,
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我们谈船。郁老大怕来伯去,是怕长毛。不过不要紧,长毛在
岸上,我们在江里,他们没有炮船,就不必伯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
攻,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备它几十杆好枪,说开人就开火,打他个落花流
水。”胡雪岩又说,“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
尤五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紧。”
“何以呢?”胡雪岩问。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
“对啊!”胡雪岩问,“不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杨坊在居间
接头的吗?”
“一点不错。杨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宁波也是浙江,为家乡的事,
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认识,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
“我对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当然是有熟人从中说话,事情更容易成功。
不过,我想是这样,行不行得通,还不晓得。先要问一问老古,他不知道什
么时候回来?”
“不必问他,”尤五手一指:“现成有个人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萧家骥。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由于胡雪岩关照,
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
署中,等候传见。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
“你看,”胡雪岩对尤五说,“这就是我刚才盘算,要借重洋将的道理。
官场办事,没有门路,就叫行不通,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哪里还能巴
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他加重语
气又说:“我主意打定了,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
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萧家骥静静地听完,并未作声。
“怎么样?家骥!”胡雪岩催问首,已看出他另有主意。
“这件事有个办法,看起来费事,其实倒容易。”他说,“不如请英国
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派兵船护送。”
“这..”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这行得通吗?”
“行得通的。”萧家骥说:“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开仗是一回事,救
人又是一回事。如果说:这批米是军粮,他们就不便护送,为了救人,当然
可以。”
听这一说,胡雪岩大为高兴,但是,“这要怎么样说法,跟哪个去接头?”
他问。
“我就可以去!”萧家骥自告奋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过先要问
问我师父。”
“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
怕没有这么好的事。”
“那也不妨双管齐下。”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
华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
“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为什
么呢..”
为的是第一,华尔部下的“佣兵”,已经为上海道吴煦“惯”坏了,花
了大钱,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第二,这批佣兵是“步军”,在水上能不
能发挥威力,大成疑问。
“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对萧家骥大为欣赏,“家
骥,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尺管吩咐就是。”
一个赏识,一个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暂且不言,要等古应春
回来了再说。
* * *
“薛抚台见着面了。”古应春的神情不愉,“小爷叔,王雪公要想指望
他肯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么说?”胡雪岩很沉着的问。
不问还好,问起来叫人生气。薛焕念了一大遍苦经,又怪王有龄在浙江
自己不想办法练军队,军饷都接济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势一坏,连带上海
亦吃紧,又提到他在江苏的时候,如何跋扈刚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
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难怪他!”古应春又说:“京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亲王都送了命,
如今又是恭王当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薛抚台署理
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心境当然不好。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没有来之前,我跟五哥还有家骥,都商量
过了,本来就不想靠他。不过,他到底是江苏巡抚,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
有请他拜发。不知道这件事,他办了没有?”
“这他不敢不办。”古应春说,“连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经交待下去。
我还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厘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办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们商量我们的。”
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这在他
是个很大的安慰,本来为了要见薛焕,将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气,
而且相当着急。照现在看起来,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无处借手,因此愁怀
一去,精神大为振作。
“既然如此,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请兵护送的事,能够说动英、法
提督派兵护送,不但力量够强,足可保险,而且还不用花钱,不过有两层顾
虑,第一,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内可以办得
成的。”
“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说,“我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这笔钱,恐怕不在少数。”
“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死一个抚恤一千。照五十个
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数阵亡,就得另外抚恤五万,话到口边,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丧
气,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了。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带队官总要多送此,我不在乎。
倒是,”他指着萧家骥说,“他的顾虑不错,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一上
了船,有劲使不出,有力用不上。”
“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钱
换不来的,如果他们没有把握,当然不敢贸然答应。我们局外人,不必自作
聪明。”
古应春最后这句话,颇有告诫学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的
萧家骥,就不便开口了。
“说到杨坊,我也认识,交情虽不深,倒承他不弃,还看得起我。今天
晚上我就去看他。”
“对了!我们分头行事。此刻大家规定一下,米跟沙船,归我,请洋将
归你,”尤五对古应春说,“还有件事,你要调一批现头寸来。”
“这不要紧!”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交给古应春:“我往来的
几家号子你是晓得的,看存着有多少头寸,你随意调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其大无比,其俗也无比,但实际上
是一枚图章,凭戒面上“胡雪岩印”四个朱文篆定,调集十万八万银子,叱
咤立办。不过以古应春实力,也还用不到此。
“不必!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还是你自己带着。”
“不然!”胡雪岩说,“我另外还有用意。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
果将来再不能见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
给你。”
托到后事,无不惨然,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拉过他
的手来,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七姑奶奶回来了,少不得询
问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所以彼此使了个眼
色,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
“菜定好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们四十桌。”七姑奶奶说,
“那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
人少了,场面不够热闹,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点担心。”
“担什么心?叫人来帮场面、吃酒席,还怕没有人?回头我会关照李得
隆。”
“那么郁老大那里呢?”
“这你更可以放心。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来的人
一定多。”尤五又说,“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说我们包
了泰和馆,大请沙船帮,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预备十桌在那里。”七姑奶奶一面说,一面
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岩笑道:“好热闹,一定是福气人。”
“闲话少说,我还有一桩事,应春,你看如何?”尤五说道:“小爷叔
要人帮忙,我说实话,你我去都没啥用处。我派李得隆,你派萧家骥,跟了
小爷叔一路到杭州。”
“嗯!”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岩最知趣,赶紧辞谢。
古应春实在很为难。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与漕帮的情形不同,漕帮
开香堂收徒弟,师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人死,不当回事。萧家骥到
底只是学洋文,学做生意的徒弟,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强,要问问
他本人。
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实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尽一分力,
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同时看出胡雪岩口称“不必”,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
越觉得过意不去了。
想一想只有老实说:“小爷叔,如果我有个亲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
我去。家骥名为徒弟,到底姓萧,我来问问他看。”说到这里,发觉话又不
妥,如果萧家骥胆怯不肯去,岂不又显得自己的徒弟“不够料”,因而只好
再加一句掩饰的话:“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势不碍,我想他一定会去
的。”
话刚完,门外有人接口,是萧家骥的声音,他正好走了来听见,自告奋
勇:“我去!我一定去!”
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却不能不
辞谢,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床上的话,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有意留
下的一个退步。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而且这个“过门”,古应春
不便来打,要自己开口。
“家骥,我晓得你义气。不过为人忠孝当先,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
你该留下来侍奉。”
“不碍,不碍!”萧家骥也很机警,很快地答说:“我娘胃气痛是老毛
病,两三天就好了。”
“那就这样吧!”古应春站起身来:“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
得上头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记’杨老板。”
* * *
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子,就叫“大记”,师徒二人到了那里,杨
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应酬一番,亦无不可,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
急,坚辞婉拒,同时表示有个不情之情:需要当时就单独交谈。
“好!”杨坊慨然许诺,“请到这面来。”
就在客厅一角,促膝并坐,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杨坊吸了口气,
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地。
“杨兄,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浙东浙西,休戚相关,看在贵省同乡
的面上,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
“我自然要想办法,自然要想办法。”杨坊一叠连声地说:“为难的是,
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洋人的脾气很倔,说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
不容易说得进话去。现在只有这样:我先派人去约他,今天晚上见个面。等
我敷衍完了客人,我们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
说到这话,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入席酬酢,同时在肚子里盘算,如
何说动华尔。
“师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来。”萧家骥忽然说道:“我要好
好去问一问胡先生。”
“问什么?”
“洋人做事情仔细,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问得情清楚楚,不
然决不肯答应。”
“一点不错。”杨坊大为赞话,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那你就快去吧!
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
“够了。”
“好。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八点半钟情你无论如何赶了来。”
萧家骥不到预定的时间,就已去而复回,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问
明白以后,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
“师父!胡先生叫我跟师父说:请将不如激将!”
这真有点“军师”的味道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付下来这样一个“锦
囊”。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反复体味着“请将不如激将”这六个字。
* * *
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杨坊是来惯的,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照,
挥挥手放行,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签押房”。
介绍过后,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杨坊开个头,说古应春是浙江
官场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恳。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首先补充杨坊的话,表
明自己的身份,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成
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
说到这里,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
“他受伤了。伤势很重,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他需要遵守
医生的嘱咐,绝不能行动。”古应春说:“他就住在我家养伤。”
“喔!”华尔是谅解的神态:“请你说下去。”
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后,还有一翻恭维,说华尔一定会站
在人道的立场,助成这场义举,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说到一半,华尔已在不断摇头,等他说完,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抱
歉!我很同情,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
“这太叫我失望了。”古应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能予以帮助
的原因?”
“当然!第一,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第二,任务很危险,我没
有把握。”
“第一个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经说过,这是慈善任务..”
“不!”华尔抢着说:“我有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不是助顺--帮助中国政府吗?”
“是的。”华尔很勉强地说,“我必须先顾到上海。”
“但是,抽调五十个人,不至于影响你的实力。”
“是不是会影响,要我来判断。”
“上校,”杨坊帮着说好话,“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你不应该
这样坚拒。”
“不!”华尔尽自摇头,“任务太危险。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
“并不危险!”古应春指着萧家骥说:“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
“不!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
这样子拒人干千里之外,且大有渺视之意,古应春忍不住火发,想到胡
雪岩的话,立即有了计较,冷笑一声,而凝寒霜地对杨坊说:“人言不可信。
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急人之急,忠勇奋发,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一群
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
说到最后这一句,华尔勃然变色,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应
春喝道:“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
“你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华尔咆哮着:“你必须道歉,我们不是佣兵。”
“那么,你是正规军队?”
“当然。”
“正规军队,一定受人指挥,请问,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是薛
还是呈,只要你说了,我自有办法。”
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如果承认有人可以指挥他,那么找了可以指
挥他的人来下命令,岂不是自贬身分。
“说老实话,贪利这一点,也许我过分了,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也是
错了!”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说一个军人胆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
大的侮辱?”
古应春丝毫不让,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如果是侮辱,也因为你自己
的表现就是如此!”
“什么!”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你说!我何
处有胆怯的表现?”
一看他要动武,萧家骥护师心切,首先就横身阻挡,接着杨坊也来相劝,
无奈华尔的气力大,又是盛怒之际,死不放手。
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冷冷说道,“凡是胆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
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转身对杨坊说道:“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此
人的行为,所侮辱的不是个人,是整个团体。这件事相当严重。如果他没有
合理的解释,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
杨坊不知道古应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免怨责:“这样子不大好!本
来是求人的事,怎么大破其脸?如今,有点不大好收场了。”
他是用中国话说的,古应春便也用中国话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
得他这个样子!我当然有合理的解释。”
杨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请将不如激将”这条“锦囊妙计”,另有
妙用,只郑重其事地一再嘱咐:“千万平和,千万平和,不要弄出纠纷来。”
“你请放心,除非他蛮不讲理,不然一定会服我。”古应春用中国话说
了这几句,转脸用英语向华尔说:“上校!杭州有几十万人,濒临饿死的命
运,他们需要粮食,跟你我现在需要呼吸一样。如果由于你的帮助,冒险通
过这条航路,将粮食运到杭州,有几十万人得以活命。这是‘毫无价值的冒
险’吗?”
一句话就将华尔问住了。他卷了根烟就着洋灯点燃,在浓重的烟气中喷
出答语:“冒这个队,没有成功的可能。”
“是不是有可能,我们先不谈,请你回答我的话:如果冒险成功,有没
有价值?”
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如果能成功,当然有价值。”
“很好!”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当
然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向你说过,这个任务并不危险,萧
可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而你,根本不作考虑,听到洪杨的部队,先就有了
怯意。”
“谁说的!”华尔大不服气,“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表现你的价值。”
“好!”华尔受激,脱口说道:“让我先了”解情况。”说着,便站起
身来,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转机,杨坊既佩服,又兴奋,赶紧取了桌上的洋灯,同时示意
萧家骥去讲解情况。连古应春一起跟着过去,在洋灯照映下都望着墙壁上所
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这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又钉着好些红蓝小三
角旗,更让人看不明白。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所以略略注视了
一会,便已了然。
“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萧家骥指着鳖
子门说:“事实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因为海面辽阔,洪杨部队没
有炮艇,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只有这一处,南北两座山夹着,是个隘口,
也就是闻名的‘浙汉潮’所以造成的由来,冲过这个隘口,江面又宽了,危
险也就消失了。”
“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有多宽?”
“没有测量过。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就是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
华尔摇摇头:“我不怕步枪。”他接着又问:“有没有炮台?”
“决没有。”古应春在旁边接口。
“即使没有炮台,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这里部
署炮兵阵地。”
“你不要将洪杨部队,估计得太高。”古应春又说,“他们不可能了解
你们的兵法。”
这一点,华尔认为说得不错,他跟太平军接过许多次仗,对此颇有了解,
他们对洋枪尚不十分熟练,很可能忽略用炮火扼守要隘的战法。再进一步看,
即使懂得,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兵力薄弱,更无
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增援杭州,那么,布炮防守,岂不是置利器于用无之地。
但是,“多算胜”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
比较安全的办法,所以又问:“这个隘口,是不是很长?”
“不会。”古应春估计着说:“至多十里八里路。”
“那么,用什么船呢?”
“用海船。”
所谓海船是就是沙船,华尔学的是陆军,对船舶是外行,不过风向顺逆
之理总知道的,指着地图说道:“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由东向西行使,风
向很不利。”
“不一点,”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过虑。除了用帆以外,
总还有其它辅助航行的办法。海船坚固高大,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能力,
照我想,是相当安全的。”
“这方面,我还要研究,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最后,我们能在黑
夜之间,偷渡这个隘口,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
这样的口气,已经是答应派兵护航了,杨坊便很高兴地说:“谢谢上校!
我们今天就作个决定,将人数以及你所希望补助的饷银,定规下来,你看如
何?”
“五十个人,我照数派给你们。其他的细节,请你们明天跟我的军需官
商量。”
“好的!”杨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
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古应春亦含笑道谢,告辞上车。
“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们多多
合作。”
“侥幸!亏得高人指点。”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
激将。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
“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几时我倒要见见他。”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
国人,我极熟的。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
“那好极了。应该我做东。明天早晨,我就备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
劳。”
“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
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
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愣,“啊,”他如梦补醒似地,“这倒是!我还没有
想到。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
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这样想着,
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
“我另外有个想法。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杨
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
“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胡雪岩
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衷办法,
起床而下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衬,
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
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
古应春找个机会,插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胡雪岩
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
“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不过,”杨坊急转直下的转入本题:“粮
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优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
事也是失策。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统
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结果是统统关了。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
城外掘壕沟,做木墙。围困得实腾腾。”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
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这个主
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其实,此刻想
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
能守得任!”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听得这样说法,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小爷叔,”他问:“照你这么
说,我们不是劳而无功吗?”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
条血路,护粮进城。”
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地,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中
有话。
“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
“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口活命的饭吃。不过,凡
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
绝,那时候,胡先生,你怎么办?”
“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
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
角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
答。
“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
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
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彼的情形,我还不晓
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
“宁彼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
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
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
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
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范汝增对这个请
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不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
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
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贾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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