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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68 高阳(当代)
就是这一点,使值得替他出一番力了。
胡雪岩有项过人的长处,能在心血来潮之际,作出重要而正确的决定,
思路快不足为奇,能快又能细致深刻,就只有他有此本事。
此刻便是这样。因为庞二先作提议,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他抓住了题目
的精义,立即使有一篇好文章交卷。“庞二哥,”他正色说道,“生意是生
意!分花红彼此礼让,是交朋友的情分、义气,不可一概而论。我是不赞成
吃干股这一套花佯的,如果你看得起我,愿意让我搭点股份,我交现银出来。”
“好啊!”庞二欣然同意,因为这一来,胡雪岩就更加出力。他问:“你
想要多少股子?”
“我的实力比你差得远,只能来个两成。”
“一句话!我们重新盘过,你十万,我四十万,我们五十万银子下手,
上海的市面,可以捏在手里了。”
“准定如此,庞二哥,”胡雪岩带点兴奋的神色,“我的钱庄,你也来
点股子。索性大家滚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人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礼尚往来,再好不过!而且便宜不落外方,你在上海立一
爿分号起来,我们自己的款了存在自己的钱庄里,岂不方便?”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他还有进一步的打算,此刻却不宜先露,只是
连连称“是”。接着又说定庞二的股份,真个礼尚往来,他也是十万,彼此
只要立个合伙的合同,划一笔帐,都不必另拨现银。
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外面却等得心急了,酒已经回烫过两遍,再烫就要
走味,怡情老二推门望到第三遍,看他们还没有住口的样子,忍不住便轻轻
咳嗽了一声。
这下才惊醒了庞二,歉然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他们久等了,我
们出去吧!”
等坐定下来,第一件事是叫局。怡情老二亲自捧过一只长方红木托盘,
里面是笔砚局票,拈笔在手,先问庞二。
“我好久没有到上海来了,市面不灵。”他想了想说:“叫宝琴老三吧?”
“是怡红院的宝琴老三吗?”怡情老二问。
“对了。怡红院。”
“这一节不做了。”怡情老二说,“节前嫁了个道台,做官太太去了。”
于是庞二又想了两个人,非常不巧,不是从良,便是开了码头,他不免
怅惘,说一声:“随便找好了!”
“你替庞二少做个媒吧。”尤五对怡情老二说了这一句,便又转脸问庞
二:“喜欢啥样子的?”
“脾气爽快的好。”
“有了!”怡情老二喜滋滋他说,“我替庞二少保荐一个,包管中意。”
这个人叫怡云老七,就在怡情院“铺房间”,她怕庞二以为她有意照应
小姐妹,不管好歹,硬塞给他,所以只说名字,不说地方。刘不才会意,也
不多问,将一叠局票写好,交给“相帮”发了出去。
隔不多久,莲步姗姗进来一个丽人,鹅蛋脸,高身材,长眉入鬓,神采
飞扬,是那种一见便能令人目眩神移的尤物。在座的人都没有见过她,她却
全认得,含笑一一招呼,最后才在庞二身后坐下,未曾开口,先抛媚眼,然
后轻声说道:“二少,长远不见了!”
“原来你们是老相好!”刘不才起哄,“庞二哥怎不早说?罚酒,罚酒。”
“你看!”庞二对怡云老七说,“你一来就害我罚酒。我们啥地方见过?
我怎么想不起来?”
“在怡红院。二少,你自然想不起了,一则贵人多忘事,二则也看我不
上眼。”
庞二将牙一龇,故意说道:“好酸!”
“庞二哥,你不要假惺惺装不认识。这杯酒非罚不可!”
刘不才将一杯酒端了过来。庞二顺手就端向怡云老七,意思是要她代酒,
怡云老七毫无难色,一仰脸干了那杯酒。
“谢谢!”庞二开始有了笑容。
于是怡云老七执壶敬酒,酒量很好,一个个都照了杯,最后是自己喝了
半杯酒,剩下的半杯敬庞二,却又温柔地问:“嫌不嫌脏?”
杯沿脂痕宛然,美人余泽,脏之何有?庞二笑嘻嘻地干了酒,大家也都
相视而笑,笑庞二是如此容易地掉入怡云老七的罗网中。
“你住在哪里?”庞二悄然相问。
“等下告诉你。”
他还想说什么,只听门帘响动,胡雪岩和刘不才叫的局,陆续到了。为
求热闹,叫得不少,片刻之间,莺莺燕燕,翩然群集,猜拳的猜拳,唱戏的
唱戏,因为庞二是主客,自然都应酬他,左顾右应,忙得不可开交。
叫的局来了又去,川流不息,怡云老七却始终不动,娘姨拿进一叠局票,
悄悄塞了过来,她看都不看、就交了回去,只说得一声:“随它去!”
这一下反倒使得庞二过意不去了,“你管你出局去!”他说,“回头我
们‘翻台,过来。你住得远不远?”
“是真的要翻台过来?”
“这,我骗你干什么?”
怡云老七笑一笑不响,却依然坐着不动。
“你先回去,预备预备,我们就过去。”
“叫我回哪里去?”怡云老七用手一指,“喏,前厢房就是我的房间。”
“原来你也在这里!”庞二顿觉意外,“为啥早不说?”
“现在说也不晚。”怡云老七越发坐近了,手扳着他的肩,低声说道:
“翻来翻去,都在一处地方。尤五少的面子,你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回头到
我那里去消夜好不好?”
这便是一种暗示,有身分的“红棺人”,通常是不肯作此露骨的表示的,
所以庞二颇为高兴。
他们低眉垂眼,款款深谈的神情,都落入旁人眼中,也猜得到他们已有
密约,所以为了予人方便,作主人的竟一反常例,提议早早散席,理由是因
为怕庞二在路上辛苦了,需要早早休息。
“多谢关切!”庞二指着怡云老七说,“我答应到她那里宵夜。大家一
起过去坐一息。”
怡云老七唯恐客人推辞,抢着先拜托怡情老二:“二阿姐,你替我讲一
声,请各位老爷,赏我个面子。”
直待大家都答应了,怡云老七方始匆匆赶回自己房间去准备。等庞二陪
春客人一到,已经准备停当,虽是消夜,依然丰盛,还特地用了一副“银家
伙”,开了一小坛十年陈的“竹叶青”,此外果盘茶烟,无不精美,这又合
了庞二的脾胃,脸上飞了金似地,相当得意。
“明天原班人马在这里,我不发帖子了。”
“好的。”刘不才说,“后天该我..”
“不行!刘三哥!你再让我两天,后天、大后天仍旧应该是我的,还是
在这里。”
阔客捧场,也要有个规矩,所以刘不才问道:“明天算是庞二哥还席,
后天、大后天算是啥名堂?”
“我跟老胡的交情,还席可以摆在后头..”
照庞二的说法,明天是他诚意结交新朋友,专请尤五和古应春,后天则
是酬谢刘不才,在南浔替他照料宾客,大后天才是不胡雪岩的席,花丛哄饮,
能够说得出道理,没有不凑兴的道理,因而大家都答应了,然后又徘定次序,
接下来是刘、古、尤三人做主人。
庞二的兴致极好,还要叫局,只是大家都说良朋良夜,清谈最好,只把
抬情老二找了来,浅斟低酌,又消磨了一个时辰,方始兴尽而散。当然,这
一夜的庞二是不会再回一品香了。
第二天午后,刘不才听从胡雪岩的指挥,特地去陪伴庞二。胡雪岩则与
古庆春和尤五在裕记丝栈谈了一下午,听说了庞二与他昨天所谈的话,尤、
古二人大为兴奋。能够与庞二合作,无论讲声势、讲实力,都是十分有利的
事,尤其是在上海设一爿钱庄,现成有五十万银子这么个大户头作往来,这
个局面的开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不过障碍也不是没有,“朱福年多年耕耘,视庞二的事业如禁膏,肯拱
手上让人吗?”古应春怀着浓重的疑惑。
“小爷叔,”尤五也说,“你在庞二面前已夸下口了,要‘七擒孟获’,
我倒要问问,怎么个擒法?”
“用不着七擒!”胡雪岩说:“昨天我在床上就想好了办法,要下一着
狠棋。五哥,同兴的档手你熟不熟?”
“你是说同兴钱庄?”尤五答道:“档手姓邵,镇江人,我不熟,不过
我可以托朋友去说话。”
“说要我自己来说,不有让第三者知道。你能不能托人介绍,大家见一
面?”
“这不难。你想要啥时候见面?”
“越快越好。”
“今天晚上就可以。应春,”尤五转脸说道,“你替我写封信给华佩卿。”
古应春也认识华佩卿,他是个书贾,跟北京的琉璃厂有联络,以前在江
南旧家收买了善本古书,总是搭松江帮的漕船进京,所以跟尤五颇有交情。
古应春跟他相识,就是从尤五的关系上来的。
“今天晚上要应酬庞二。请他约一约,明天中午见面如何?”
“随便你。”
于是古应春用尤五的名义给华佩卿写了信,立即派“出店”送去。信上
注明:“即晚候玉”,而回信在他们到怡情院赴约以前就收到了。
华佩卿很热心,回信中说,接到信他立即照办,找到了同兴的档手邵仲
甫,说明经过。邵仲甫也知道有胡雪岩这么一位同业,仰慕已久,乐于相交。
不过他明天中午有个“非践不可之约”,所以华佩卿已经跟他约好,第二天
上午吃早茶,由华佩卿作东。介绍认识以后,胡雪岩要跟邵仲甫单独相谈,
“自行面约可也”。
* * *
名为“吃早茶”,其实是约在一家扬帮馆子里。扬州人早晨这一顿很讲
究,先拿肴肉、干丝来吃酒,然后点过桥面,“浇头”也先炒出来下酒。主
客一共四个人,胡雪岩是由尤五陪着去的,四碗面两样花色,炒出来两大盘
浇头,一盘虾腰,一盘“马鞍桥”,华佩卿不断劝客,十分殷勤。
彼此都是“外场人物”,做生意又讲究和气亲热,不似官场中人矜持,
所以胡雪岩跟邵仲甫第一遭相见,就很熟了。尤五看华佩卿健谈而又健啖,
这顿早酒,着实要消磨些工夫,便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你跟邵先生有话,
就这里借个地方谈谈,岂不省事?”
“对,对!你们两位尽管请便,我跟尤五哥好久不见,也要叙叙。”
于是一桌化做两桌,胡雪岩跟邵仲甫另外在僻静角落坐定,喝茶密谈。
在这一顿点心的工夫中,胡雪岩对邵仲甫的性情,已有了解,不善言词
而是心有丘壑的人,这路人物比较讲实际,动以利害则自能分辨,所以他决
定开门见山,实话直说。
“仲甫兄,”他问,“宝号跟宠家的‘恒记,有往来?”
“是的。”邵仲甫答道,“我们做往来,不是一年了。”
“那以后还要请你多帮忙。”胡雪岩说,“庞家二少爷已经到了上海,
你总见过面了。”
“还没有。约了今天中午见面。”
胡雪岩心里明白,所谓“非践不可之约”,就是跟庞二见面。照此看来,
他对庞二的重视,又不言可知,然则自己动以利害的打算,越显得不错,不
过,胡雪岩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这样说,我们中午还要见面。”他说,
“我有几句话,不妨明后天再谈。”
邵仲甫跟恒记有多年的关系,所以跟恒记有往来的客户,大致也都了解,
就没有听说过有胡雪岩在内。然而照他此刻的话来看,似乎跟庞二很熟,与
恒记在生意上有密切的牵连,岂不费解?
既为了生意上的关切,也为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问,“雪岩兄,
我们一见如故,有话尽说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来套话,“何必等到明
后天?”
在胡雪岩原是盘马弯弓,有意要引起邵仲甫的注意,见他这副神情,便
知已经入彀,不妨略为透露,于是很快地答道:“原是一见如故,我才跟仲
甫兄谈到深处。庞二哥是我的好朋友,最近进一步谈到彼此合伙。当然,恒
记是以他为主,听他跟你老兄是怎么说,我们再细谈。彼此同业,要讲义气,
没有不好谈的。”
这几句话闪闪烁烁,越引人关切,邵仲甫拿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体
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们合伙,则庞二跟钱城有银钱往来,自然要
问问做钱庄的胡雪岩的意见,最后讲的两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恒记是同兴的大户,也是一根台柱,如果这根台柱一抽走,后果不堪设
想。虽然胡雪岩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
无,难得他有讲同业义气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
“好极了!庞二少有你搭档,将来做出来的市面不得了,雪岩兄,”他
急转直下他说,“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誉,大树底下好乘凉,想
沾你老兄一点光,不晓得肯不肯照应照应我们?”
“好说,好说,请吩咐!只要力量够得上,决不推辞。”
“我是想,同兴跟阜康做个联号,不晓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
对这个提议,胡雪岩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坏,
做成联号,则恒记跟同兴的往来,也就等于跟阜康往来,他考虑了一下答道:
“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说句实话,现在丝生意是我自己管,钱庄
都托了一个刘姓朋友,你老兄晓得的,东家未见得都了解,全盘情形,都在
档手肚子里。彼此联手,我完全赞成,不过先要问一问我那个刘朋友,我写
信叫他上来,大家一起谈好不好?”
“是的。做事情是应该如此。”
“就这样说了。”胡雪岩假意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我还有个约会,先
走一步,中午再碰头。”
于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向华佩卿道了谢,与尤五告辞出门,一起赶到怡
情院,庞二刚穿好衣服,预备到一品香去会见约好了的人。
“二哥!”胡雪岩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约了
同兴的邵仲甫见面?”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刚见了面。”胡雪岩以郑重的神色,低声说道:“恒记跟同兴
的往来,都由朱福年经手,我先要拿同兴方面稳往,以防万一。”
“不错,不错!你的心思真细。”庞二说道:“谈得怎么样?”
“没有深谈,因为恒记到底是你的事业,要你作主。我告诉他,要先听
你怎么说,我才能跟他进一步谈。”
这两句话中,一方面表示尊重庞二,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表白,并无喧
宾夺主的意思。同时也在暗示,需将双方的关系,公开向邵仲甫说明。措词
相当巧妙,而丝毫不着痕迹。庞二深为满意,不知不党中便由胡雪岩牵着鼻
子走了。
“好的。回头我们一起吃饭,我当面跟邵仲甫说。时候不早了,一起走
吧。”
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内,一见胡雪岩跟庞二在
一起,他的脸色一变。庞二不曾发觉,胡雪岩是见如不见,神色不动地跟他
寒暄,说前天请他作陪,未见赏光,深为遗憾。朱福年当然也有几句致歉的
话,只是神色之间,不免忸怩。
由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实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
可将他收服。
“福年!”庞二打发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访客,招招手说:“你请过来,
我有件事告诉你。”
庞二住的是一进五间屋子,将朱福年找到最东面那一间,谈了好半天,
才见朱福年出来,脸上的气色越发难看了,但对胡雪岩却又不能不敷衍。
“胡先生,刚才二少爷跟我说了,说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恒记来。”他
极力装出欣幸的神情,“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胡先生多教导。”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很恳切地,但说话已有老板的味道:“老
兄在恒记多年,将来着实还要借重。”
听得这一说,朱福年的脸色好看了些,赔着笑敷衍了一会。胡雪岩以话
套话,将庞二跟他说的话,都打听了出来,果然说的是“大股份”。显然的,
这是为了让他好受恒记的同人着重,有意这么说,庞二真的很够交情。
* * *
由邵仲甫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番菜”,庞二要陪怡云老七到洋行里
去买首饰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岩在原处喝“英国红茶”,有话要谈。
在邵仲甫面前,庞二也说胡雪岩在恒记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态也显得
跟第一次见面不同,连称呼也改过了,不是称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
“胡先生!”他说,“我有句话请教,刚刚庞二少爷关照,以后恒记跟
同兴往来,归胡先生你经手,那么,朱福年来说的话,算不算数?”
一下子问到要害上,胡雪岩不敢轻率回答,先反问一句:“是什么话?”
“恒记跟同兴的往来,本来都归朱福年一个人接头,上十万银子的出入,
或者调拨户头,都听他一句话。以后,我们听不听呢?”
这“调拨户头”四个字,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当然往下追问:“恒
记在宝号有几个户头?”
“三个。”邵仲甫答道:“恒记、继嘉堂、福记。”
“继嘉堂”是庞家的堂名,“福记”当然是朱福年,这个都算是私人户
头,但恒记与继嘉堂不可分,福记的私人户头如何可以跟恒记混在一起?这
其间,不言可知有了弊病。
于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询问,而且提出要求:“请同兴先将福记
历年进出的数目,抄个单子给我。”
邵仲甫一听吓一跳。这是钱庄的大忌,有钱的人,守着“财不露白”的
古训,在钱庄里存款是决不肯告诉人的,用堂名或用个什么“记”的户名,
就是为了隐藏真相,而钱庄里也有义务为客户守机密,如今将福记存款进出
的数目,泄漏给第三者,这话一传出去,信用一失,人人白危,都来提存,
岂不把同兴挤垮。
“胡先生,你是内行。”他哭丧着脸说:“这件事实在不敢从命。”
他的难处,胡雪岩完全了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这时便即问道,“仲
甫兄,我跟你有没有仇?”
“哪里来的仇?”
“那不就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来害你?福记是纯粹的私人户头,
我没有资格查他的帐,既然跟恒记混在一起,当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
兴来说,也有义务拿福记的进出开给我看。”胡雪岩又说:“你放心好了!
我不会坏同业的规矩的。这件事,无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庞老二我都不告
诉他,你还怕什么?”
邵仲甫想了想问道:“胡先生,你要这张单子做啥用场,是不是跟朱福
年去算帐?”
“不是!”胡雪岩说:“朱福年也不会晓得有这件事,我是根据你开的
单子,盘恒记的帐。”
邵仲甫真的为难了,“英国红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来。
胡雪岩也知道这是件极严重的事,不加点压力,邵仲甫决不肯就范,所
以用相当冷峻的声音说道:“庞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号,我因
为你老兄有言在先,没有答应他。现在在看来,只有自己有钱庄,帐目才能
弄得清楚。”说着,便有起身告辞的模样。
阜康一设分号,同兴当然再也做不成恒记的生意,这一着棋是“将”邵
仲甫的“军”,他不能不着急。
“胡先生,胡先生,有话好商量。你能不能让我明天答你的话。”
“那自然可以。不过有一层,仲甫兄你千万记住,无论你答应也好,不
答应也好,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晓得。”
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给朱福年。邵仲甫当然意会得到,连连答说:“我
知道,我知道。”
到了第二天一早,同兴钱庄派人送了信来,邵仲甫约胡雪岩,中午仍旧
在那家番菜馆见面。准时赴约,点好了菜,等“仆欧”迟了出去,做主人的
取出一个信封,摆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话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这份清单不得泄漏给任何人,第二,
不得以此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根据,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设阜康的
分号,恒记不能与同兴断绝往来。
第三点其实是请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词不甚恰当,有些近乎要挟的意味。
胡雪岩颇为不悦,“仲甫兄,”他这样答道:“第一、第二两点,我谨遵台
命,第三点,我只能这么说,我一定讲同业的义气。恒记如果是我一个人的
事业,老兄吩咐,闲话一句,无奈大老板是庞老二,他又是大少爷脾气,如
果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我说的话,他也未见得听。所以这一点,完全要看
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边总替同兴说好话就是。”
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兴是这种近乎要侠的做法,庞二首先就会着恼,
邵仲甫也是极老到的人,一听他这话,自知失态,很见机地道歉。
“胡先生,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见怪。将来仰仗的地方还多,一切心
照。我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听你的吩咐就是。”
胡雪岩的度量宽,有他这两句话,不满之意,随即消失。等邵仲甫将他
面前的信封移了过来,便即抽出里面的单子来看,只见开头写的是“福记名
下收付清单”,后面盖着“同兴协记钱庄”的书柬图章。他不暇细看内容,
将前后折起,用桌上现成的餐,裁下“福记”字样及同兴图章,各约一指宽
的两张纸条,交回邵仲甫。
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得邵仲甫大为服帖,一则见得胡雪岩的诚意,不会
拿这张清单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则也见得他心细,邵仲甫发觉自己做
错了,本来就不必写明“福记”字样,更不必盖上书柬图章,纵然胡雪岩无
他,万一遗失了这张清单,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极不妥的事。幸好,他
的这个错误,为胡雪岩及时纠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叶,心细的人,
手面放不开。只有你胡先生,这两样长处都有,实在是没话可说了。”
“谬奖,谬奖!”胡雪岩亦颇欣慰,因为邵仲甫言出至诚,看起来自己
是在事业上结交了一个很有用的朋友。
三十一
朱福年的“把柄”虽已入手,胡雪岩却反丢开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
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
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
了头绪,再进行筹设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
说,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
增添资本。
于是,双方找了见证人来写台伙的契约,胡雪岩请的是尤五,庞二找了
一个他的父执,专做桐油出口的孙大存,合同签押好了,庞二大张筵席,请
见证人,也请恒记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内,即席宣布,赋胡雪岩以盘查
银钱货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组的大权。
胡雪岩接着又站起来说了话,表示决不轻易更动,请大家照常办事,不
必三心两意,话不多而扼要,每人都象服了颗定心丸。当然,只有朱福年是
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来请胡雪岩到恒记去“视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
到了恒记在帐户中坐定,管事的人一个个来见过,他问了问各人的经历,随
即起身辞别,朱福年请他看帐,他回说:“不忙。慢慢儿来好了。”
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弥补他的“花帐”,一半也
是实话,因为眼前先有件与他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要办。
恒记人事上的变动,朱福年已经告诉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这个意
外的变化,自然是一大打击,但朱福年还不服气,怂恿吉伯特说:胡雪岩实
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坚持原议,必可迫他杀价脱手。
因此,当古应春跟吉伯恃再度会面,说明恒记的丝亦归他经手,要求照
最初的议价成交时,吉伯特断然拒绝,依旧以欧洲丝价大跌为托词,只肯照
八五折收买。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当为难,如果坚持原价,万一不能成交,不但
自己的本钱搁不起,丝也会变质,而且对庞二这方面也难以交代,倘或委曲,
则更不能求全,不但为宠二所笑,在商场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亦会
大打折扣。同时还有一层顾虑,也许朱福年已经跟庞二说过,他那里的货色,
可以照原定的价钱卖给吉伯特,由自己来经手,反打了个八五折,即或庞二
了解其中的苦衷,为了划一步骤,以后易于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点亏,
但心里总不会舒服,那就要影响彼此合伙的关系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头酥’,莫非他买不成我们中国的
丝,外国那些绸厂就拿织机停下来,不同绸缎?我想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这一说,触发了古应春的灵感,“有了,”他喜滋滋地说,“我有个办
法,打听他的虚实!”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晓得他手里的牌,看样
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们死扣着那张牌,不
是自己害自己?”
“就是这话。我马上去打听””
“慢来!”胡雪岩拉住他说,“你怎么样下手,先说来我听听!”
“吉伯特听了朱福年的话,自然以为千稳万妥,买不成我们的货色,至
少可以买恒记的,有了货色,当然要定轮船舱位装货。我就从轮船公司方面
去打听,看他定了舱位没有?”古应春又说,“货色不在少数,一两条船还
装不下,非先预定不可。所以一定打听得出来的。”
“对!这个办法好。”胡雪岩的脑筋极快,当时便说:“除非他真的不
想做这票生意,要做这票生意,不但要他照我们的价钱,额外还要他破费。”
古应春笑了。由于心情由沉重转为轻松,所以戏谑地挖苦胡雪岩:“小
爷叔,你也真是,得着风就是雨!给不得你三分颜色,就要开大红染坊了。”
“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晓得我不是胡言乱说。”
照他的判断,吉伯特以为自己这方面迟早总会就范,所以轮船的舱位定
好了不会退掉,如果能够跟轮船公司接洽,以高价将吉伯特所定的舱位抢过
来,则洋人买下了丝运不出去,又会来跟自己这方面情商转让,岂不又可以
赚他一笔。
“这是如意算盘。”古应春说,“不过也不妨试试。”说到这里,他触
类旁通,仍旧觉得胡雪岩的话极有用,“小爷叔,你说的办法,恐怕行不通,
不过我倒想到了,大可借这个说法,逼他一逼。”
“嗯,嗯!”胡雪岩意会了,点点头说:“你请吧!我等你的回音。”
于是古应春去寻一个名叫陈顺生的朋友,此人是他的同乡,在太古轮船
公司做买办,专门负责招揽客货承运。太古也是英国人的资本,怡和有货色
交运,当然委托太古。
一问果然,“不错,有这回事。”陈顺生答道:“先是定了两班轮船的
舱位,到期说货色还不齐,要延到下两班,贴了四百两银子的损失。”
“那么下两班什么时候到?”
“一班十天以后,还有一班要半个月。到埠卸货装货,要十天工夫。”
陈顺生问,“你打听它是为什么?”
托人办事,当然要相见以诚,而且是同乡好友,也不必顾虑他会“泄底”,
所以古应春将跟吉伯特斗法的经过,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接着便托陈顺生去
“逼他一逼”。
“延过一次期,话就更好说了。”古应春低声说道:“我拜托你问一问
吉伯特,货色齐了没有?到时候能不能装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说,好让太
古另外去招揽客户。”
“懂了。这个忙我可以帮你。”
“多谢,多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吃花酒,顺便听你的消息。”
“这么急?”
“拜托,拜托!”古应春长揖恳求,“务必请你就跑一趟。”
情面难却,陈顺生真的丢下了自己的事,去为古应春奔走。到了晚上在
估情院见面,他带来了吉伯特的消息。
“他说等三夭看。如果三天当中没有回话再谈。”
“怎么叫‘再谈,?”古应春问,“是谈班期顺延,还是根本就不要舱
位了?”
“怎么不要?当然要的!”
古应春听得这个回音,十分满意。足见怡和洋和非买丝不可,而且在三
天以内就会来谈判。
这个看法,胡雪岩也认为不错,但主张再逼一逼。
这就是请陈顺生再跟吉伯特去说,有客户求货运舱位甚急,请他在三天
以内,必须提出确实答复,否则,吉伯特就得照约履行,即使放弃不用,亦
要照全价收费。
“这一逼还不够。”胡雪岩又说,“我们还要想个办法,让吉伯特以为
我们不愿意跟他再做生意,他才会着慌,你看,我们是不是能够另外找洋人
接头,虚张声势一番?”
“不行!洋人比我们团结,彼此都通声气的,而且哪个洋行做哪项买卖,
完全听他们国内指挥,不会突然之间改做别项生意。虚张声势瞒不过吉伯
特。”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个办法,我们放个风声出去,预备立一间号子,
专做洋庄,直接写信给外国厂家交涉。看吉伯特怎么说?”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俗语说得好:‘前
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吉伯特就算愿意回头,总也要有个‘落
场话’。大家的话都很硬,自己转不来弯,我们要替吉伯特开条路子出来。
你说是不是?”
“我也想到过。就怕我们想转圜,他以为我们软弱,越发搭架子,岂非
僵上加僵?”
对这个顾虑,胡雪岩无法作判断了,因为洋人做生意的规矩,以及吉伯
特的性情,他都不太了解。只是将心比心,自己不肯低头,谅来吉伯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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