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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67 高阳(当代)
“庞二是孙悟空,治猪八戒倒是一帖药。不过,还没有到要搬请齐天大
圣出来的时候。”胡雪岩又说:“至于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打狗要看主人
面,庞二面上不好交代,”
“小爷叔!”古应春真的有点着急,“你处处请交情,爱面子,你不想
想人家跟你不讲交情,不讲面子,”
胡雪岩想了想,笑了,“我已经有了法子。”他说,“猪八戒识相的,
我们善罢干休,他如果不识相,那就真正是‘猪八戒照镜子’,我要搞得他
‘里外不是人’。”
“好啊!小爷叔,你说!”
“不忙,不忙,先坐下来。”
等胡雪岩拖他进了“新房”,妙珠已经草草妆成,一夜之隔,身分不同,
古应春笑嘻嘻地叫一声:“阿姨,恭喜,恭喜!”
“不敢当。”妙珠娇羞满面,“古老爷请坐,啥事体生气?听你喉咙好
晌。”
“现在不气了。”胡雪岩接口说:“快弄点茶水来,我渴得要命。”
于是妙珠唤来阿金,一面伺候胡雪岩漱洗,一面张罗着招待客人。胡雪
岩说“有了法子”是宽古应春的心的话,直到慢慢洗完了脸,才真的筹划出
一个办法。
于是胡雪岩一面陪着古应春吃早点,一面授以对付“猪八戒”的秘计。
古应春心领神会,不断称是。等谈妥当,古应春即时动身,赶回上海,照计
行事。
依照预定的步骤,他首先去看洋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那个原在
东印度公司任职的英国人,极善于做作,一见古应春的面,首先表示惋惜,
当初谈成交后,不曾先签下一张草约,于今接到欧洲的信息,丝价已跌,所
以不能照原定的价格成交,他个人表示非常抱歉。又说:如果当初订下草约,
则此刻照约行事,总公司明知亏本,亦无可奈何。怪来怪去怪古应春自己耽
误。
“是的,草约不曾订,是我自误。不过,中国人做生意,讲究信义,话
说出口,便跟书面契约一样有效。”古应春从容问道:“欧洲的丝价,是否
已跌,我们无法求证。我只想问一问:你是不是仍旧愿意照原价买我们的
丝?”
“抱歉!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吉伯特答道:“如果你愿意减价百分
之十五,我们依旧可以交易。”
“不行!”古应春答:“你向任何一个中国商人买丝,都需要这个价钱。”
谈判决裂是在意中。古应春离开抬和洋行,立即赶到二马路一家同兴钱
庄,取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存入“福记”这个户头。
“好的!”同兴的伙计说,“请你把折子给我。”
“没有折子。”古应春答道,“我们是裕记丝栈,跟福记有往来,收了
我的款子,请你打一张收条给我。”
生意上往来,原有这种规矩,同兴钱庄便开出一张收据,写明“裕记丝
栈交存福记名下银五千两整”,付与古应春。同时又通知了福记,有这样一
笔款子存入。
“福记”就是“猪八戒”的户头,他的名字叫朱福年。一接到同兴的通
知,深为诧异,因此等古应春去拜访他时;首先但提到这件事,“老兄,”
他问,“我们并无银钱上落,你怎么存了五千银子在我户头里?”
“这是胡先生的一点意思。”古应春答道:“胡先生说,平常麻烦你的
地方很多,早想有所表示,现在丝上赚了一笔,当然要送红利。”
“不敢当,不敢当。”朱福年忽然装得忧形于色地,“应春兄,你是刚
回上海?”
“是的。”
“那么,怡和洋行的吉大班你碰过头没有?”
“碰过头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向你老兄讨教的。吉伯特说欧洲的
丝价跌了,要杀我们的价。你看,该怎么办?”
“这..我正也为这一层在伤脑筋。洋人坏得很,我们要齐了心对付他。
他要杀价,我们就不卖。”
“你这里实力充足,搁一搁不要紧,我们是小本钱,搁不起。”
“好说,好说。”朱福年试探着问,“应春兄,你那里的货色,是不是
急于想脱手?”
古应春点点头,面色凝重而诚恳,“实不相瞒,”他说,“这票丝生意,
如果先没有成议,各处的款子都还可以缀一缓,因为十拿九稳了,所以都许
了人家最近料理清楚。想不到煮熟了的鸭子又飞掉,只好请老兄帮忙,让我
们过一过关。”
“不敢当,只怕我力量有限,作不得主..”
“当然不会让老兄为难,”古应春抢在前面说,“跟洋人做生意,不是
这一回,再困难也不能走绝路。老兄也是内行,晓得洋人的厉害,所以我们
这票丝,跌价卖给洋人,无论如何不肯。我跟吉伯特已经说过了,不管向哪
个中国人买丝,都非照原议的价钱不可。只要大家齐心,不怕洋人不就范。
我想这样,便宜不落外方,我们少赚几个,老兄帮了我们的忙,总也要有点
好处。”
接着古应春便说了办法,拿他们的丝卖给朱福年,照吉伯特的原价打个
九五折,换句话说是,给朱福年五厘的好处,算起来有一万六千银子。
古应春的神态,看来恳切,其实是安排下一个陷阱,如果朱福年知趣,
收下那五千银子的“红包”,高抬贵手,仍旧照原议,让古应春代表同业跟
吉伯特去打交道,订约成交,利益均沾,则万事全休。无奈此人利令智昏,
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心里在想,一转手之间,有一万多银子好赚,而
且归自己出面订约,马上就变成同业的头脑,这样名利双收的机会,岂可错
过?”
只是心花虽已怒放,表面还不能不做作一番,“应春兄,只要我力量够
得上,无有不效劳的。不过,我是依人作嫁,这件事做是可以做,照规矩总
碍先跟东家说一声。歇个三、四天,给你回音好不好?”
这两句托词,早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古应春心里好笑,一1165 只脚已经
被拉住了,他还在鼓里!当时答道:“是的。规矩应该如此,不过总要拜托
老兄格外上紧。”
“我晓得,我晓得,最多四天工夫,一定有确实回信。”朱福年又说:
“那五千银子,决不敢领,请你带了回去。”接着便拿钥匙要开外国银箱取
银票。
“不!”古应春将他那只拿钥匙的手按住,放低了声音说:“老兄,我
们迟早要付的,四天以后有了确实回信,我再把余数补足。”
“嗯,嗯!”朱福年还不大懂他的话。
“老兄,”古应春的声音放得更低,“这笔生意,怎么样一个折扣、怎
么样出帐,完全听你老兄的。如果是照原价出让,我们再补一万一千银子到
福记。”
这是叫朱福年作弊,意思是他大可跟庞二去说,为了帮胡雪岩的忙,照
吉伯特的原价,先行垫付,帐上十足照给,暗中收下一万六千银子的回扣,
这也是做法之一。朱福年一时无从决定,当然是先保留着这条路,所以点点
头说:“那也好!我们到时候再结帐。”
于是欢然辞别。回到裕记丝栈,古应春找着尤五,不曾开口,先就得意
大笑。
由于古应春一到上海就忙着跟洋人与“猪八戒”打交道,匆匆一晤,尤
五只知道胡雪岩已授以“锦囊妙计”,却不知其详,所以这时看他得意大笑,
虽觉欣慰,更多困惑,急于要问个明白。
古应春说了经过,他还是不明白,“这里头有啥‘窍槛,?我倒不懂,”
尤五问道,“四天以后,照你的价钱卖给猪八戒,无非白白让他得一万六千
银子的好处,外带捧他做个‘老大,。”
“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等我修起一封书信来,刘三爷一到,直投雪得,
那时候就要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啊,啊!”尤五被点醒了,却还不曾点透,“庞二是大少爷脾气,要
面子的,跟小爷叔的交情也够。不过..”他说,“照我来说,猪八戒帮东
家赚钱,他也不能说他错。”
“不然!”古应春问道:“五哥,你算是朱福年,设身处地想一想,他
有几个做法?”
尤五想了一会答道:“他有三个做法,一个是自己‘做小货’,赚钱归
自己,蚀本归东家。帮人做伙计,这是最犯忌的事。第二,他照你教他的办
法,跟庞二说是帮我们的忙,十足垫付,暗地里收了个九五回扣,这也是开
花帐,对不起东家的事。但是,他如果老老实实,替庞二打九五折收我们的
货,赚进一万六千银子归入公帐,那就一点不错了。”
“说得不错,可惜还有一样把柄在我们手里。”古应春将同兴钱庄所掣
的那张收据一扬。
“这..”尤五疑惑地,“这也好算是把柄?”
“怎么不是把柄?就看话怎么说!”古应春得意洋洋地,“不说他借东
家的势力敲竹杠,只说他吃里扒外,如果不是送了五千银子,我们的丝卖不
到这个价钱!”
“我懂了,我懂了。”尤五恍然大悟,“意思是说,吉伯特要打八五折,
我们跟猪八戒串通好,提高到九五折?”
“对!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送他五千银子?银子多得发霉了是不是?”
“这咬他一口,倒也厉害。不过,他要退了回来呢?岂不是嫌疑洗刷干
净了?”
“怎么洗刷得干净?他要今天硬不肯收那五千银子,而且自己先跟他东
家说明白:人家送我五千银子,我不要!那才算他硬气,这一步错过,嫌疑
洗刷不干净了。”
尤五想一想,果然!“小爷叔想条把计策,也蛮毒的。”他笑说道,“当
然,只怪猪八戒心大狠,这五千银子本来是‘人参果’,现在变成蜜糖裹的
砒霜,看它啥时候发作?”
“信一到就会发作。”古应春说,“这封信很要紧,我得快点动手。”
于是他精心构思,用胡雪岩的语气,给庞二写了一封求援的信。信上第
一段说,吉伯特要杀他的价,而他急于脱货求现,跟朱福年已经谈过。第二
段是引用朱福年自己的话,也道出了写这封信的缘故,因为朱福年表示不敢
作主,要请东家决定,所以他特地向庞二请求,希望“鼎力赐援,俾济眉急”。
第三段最难措词,要在惭愧中有感慨,感慨中寓不满,意思是说:回想当初,
承庞二全力支持,原以为可以借重他的实力,有一番作为,不想落到今日的
地步,当然是自己才具不胜,辜负了好朋友的厚爱,这是惭愧中有感慨。然
而又何以落到这步田地呢?当然是猪八戒从中捣乱的缘故,但这话决不宜说
破,而又不能太隐晦,明暗之间要恰恰能引起庞二的关切怀疑,不能不加以
追究为度,过与不及,皆非所宜,是相当费斟酌的事。
好在古应春英文虽佳,中文也不坏,改了又改,又征询尤五的意见,毕
竟写得了恰到好处的程度。
等誊清校对,看明只字不误,这就要等刘不才了。尤五的意见,认为不
管朱福年是真的要请求东家,还是别有用心,这封信却必须尽快递到南浔,
无论如何要在朱福年之前“抢个原告”,才有效验。古应春认为这个看法很
实在,但刘不才不到,没有第二个人认识庞二,也是枉然。
“这样,我们迎了上去,如果能在松江截住刘三爷,转舵直奔南得,起
码可以省出来一天的工夫。”
“也好!”古应春说,“我顺便到府上去等七姐,说不定小爷叔也到了,
有啥话,我们在松江细谈,也是一样。”
于是在裕记丝栈留下话,万一中途错过,刘不才到了上海,让他即刻翻
回松江。当然,水路上一路而去,尤五处处皆熟,逢人打听,是很少会有错
失可能的。
到了松江,才知道这一着真是走对了。他们是一早到家的,进门就遇见
刘不才在客厅上喝早酒,问起来才知道他是前一天晚上到的,护送七姑奶奶
和芙蓉在尤家暂住,他自己预备中午下船回上海。
“小爷叔呢?”尤五问。
“他跟何学使还有点要紧事谈。大概一两天回上海。”
“暂时不管他。”古应春说:“三爷,事不宜迟,你的酒带到船上去喝。”
“可以。”
于是尤五替他准备船只,古应春交代此行的任务,将其间的作用关键,
细细说完,千叮万嘱:“说话要当心,言多必失。”
“是了。你放心。”刘不才说,“问起来,我只说我在同里,不清楚就
是了。”
* * *
一条“无锡快”分班摇橹,日夜不停,赶到南浔,刘不才上岸雇桥,直
奔庞家。
来得不巧,也来得很巧,不巧的是庞二的老太太正做六十大寿,巧的是
嘉宾云集,象刘不才这副清客材料,正好派上用场。
到寿堂磕过了头,庞二一把拉住他说:“刘三哥,你来得好极。有帮客
人,要你替我招呼。”
不用说,当然是赌客,刘不才的心跟手都痒了,但办正事要紧。
这天是寿诞正日,前一天暖寿,下一天补寿,一共三天。远道来的贸客,
余兴未尽,少不得还要赌几天,所以刘不才打算着,总得五天以后才能回上
海。
两天过去,他已结交了好些朋友。这两天当中,他也确实卖力,根据客
人的兴趣,组合赌局,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大家都夸奖刘不才;主人也有
面子,所以庞二对刘不才大生好感。第三天上午,赌局还未开场以前,特地
到他下榻的小花厅来道劳。
道过谢,说些闲话,庞二提了胡雪岩,“老胡的礼数真周到。”他说,
“昨天特为派了人来送礼,真正盛情可感,”
“应该的。”刘不才也很机警,答得十分漂亮:“若不是那票丝弄得他
焦头烂额,照他跟二哥你的交情,一定还要赶来替我伯母磕头拜寿。”
这一下倒提醒了庞二,皱着眉头说:“老胡长袖善舞,我最佩服他。何
至于弄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懂,他是怎么跟洋人搞决裂的?照朱福年说,他
心太急了些,让洋人看透他的实力,趁机‘拿跷’,不知道有没有这话?”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他跟洋人打交道,都是一位姓古的经手,所以这
方面的情形,我隔膜得很。”
“你是说古应春?这个人我也知道,极能干的,洋人那里的信用也很好。
老胡有他,如虎添翼,所以越发叫人弄不懂了。”
话要入港了,刘不才暗暗高兴,表面上却还是装洋,“怎么弄不懂?”
他问。
于是刘不才不慌不忙他说道:“老伯母的大寿,理当效劳,只要用得着
我,十天八天都要伺候。不过,我是雪岩特地派来的,有封信,请二哥先过
目。”
庞二拆开信,一目十行,匆匆看去,还未看完,就连声答说:“小事,
小事,朱福年今天也要来的,我关照他就是。”
这封信是要从容寻味,才能看出名堂,照眼前的情形,庞二哪里有心思
细琢磨?看起来古应春的这番精心构思,变成“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自己
虽守着“言多必失”之诫,未便多说,但这意外的情形,应该通知古应春,
好作个准备。
打算停当,便即摆出欣然的颜色:“二哥肯这样帮忙,我的差使也好交
代了。上海还在等我的回音,我写封信叫原船带回去,回头再来帮你招呼客
人。”
“何必你亲自去跑。”庞二说道:“船在哪里?你写好了信,我派人替
你送去。”
“不必,不必!”刘不才答道:“我本来是打算原船回去的,现在总还
得住两天,船上的东西,要收拾收拾,还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
听他这样说法,庞二只得由他,派了一名佣工,又派了轿子,送他到码
头。刘不才先在船上收拾好行李,关照庞家的听差押着走,然后在舱中写好
一封信,叮嘱船家即时赶回松江,送交尤五。
“应该可以做得极出色的事,为啥弄得这样子狼狈,我就不懂。我想,
以老胡和姓古的手腕,加上老胡跟我的实力,我真不相信搞不过洋人!”
“是啊!”刘不才做出被提醒的神气,眨着眼,皱着眉说:“照规矩说,
不应该如此。到底啥道理,这趟我回上海倒要问问他。”
“我们一起走。”庞二立即相邀,“我早就要走了。只为家母的整生日,
分不开身,还有几位比较客气的朋友,明天都要走了,快的话,我们后天就
可以动身。”
案头正好有本皇历,刘不才随手一翻,看到后天那一行,一个大“宜,
字下,密密麻麻的小字,不问可知是黄道吉日。看皇历有句俗语,叫做“呆
人看长行”,长行的都是宜什么,宜什么,如果是个“破日”,只有短短一
行,四个大字:“诸事不宜”。
“后天宜乎出门。”他正好怂恿,“过了后天,就得隔五天才有好日子,
我常在外面跑,无所谓,你好久不出门了,该挑个好日子。”
“那,”庞二略一沉吟,毅然作了决定:“准定后天走。”
于是,刘不才陪客,庞二料理出门的杂物。纨袴子弟好面子,送人的礼
物就装了半船,除了南浔的土产以外,还有两箱瓷器,是景德镇定烧的,庞
老太太“六秩华诞”的寿碗,预备分送那种礼到人不到的亲友。
五月底的天气,又闷又热,出门是一大苦事,但庞二有庞二的办法,在
水路上“放夜站”,白天找浓密的柳荫下将船泊下,船是两条,一条装行李,
住佣人,一条是他跟刘不才的客船,十分宽敞,听差的以外,随带一位十分
伶俐的小丫头服侍,纳凉、品茗、喝酒、闲谈,十分逍遥自在。
谈风月、谈赌经以外,少不得也谈到胡雪岩。庞二虽是纨袴,但出身生
意人家,与做官人家那种昏天黑地、骄恣狂妄的“大少爷”毕竟不同,不但
在生意买卖上相当精通,而且颇能识好坏、辨是非,加以刘不才处处小心,
说到胡雪岩这一次的受窘,总是旁敲侧击,以逗人的怀疑和好奇为主。因此,
庞二不能不拿古应春的信重新出来,再看一遍。
这一看,使得他大为不安。当时因为家里正在做寿,贺客盈门,忙得不
可开交,无暇细思,朱福年来了以后,也只是匆匆的交代一番,说照胡雪岩
的意思办就是。这话乍看不错,其实错了,以自己与胡雪岩的交情,如何去
赚他这个九五扣一万六千银子?当然是照洋人的原价收买。
“糟了!糟了!”他不胜懊丧地说:“老胡心里一定骂我不够朋友!刘
三哥,你要替我解释。”接着,他把他的疏忽,说了给刘不才听。
“庞二哥,你也太过虑了,老胡绝不是那种人!感激你帮忙还来不及,
哪里会多心?”
“这叫什么帮忙?要帮忙就该..”庞二突然顿住,心里涌起好些疑问。
道理是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讲“帮忙”,就得跟胡雪岩采取一致的态
度,迫使洋人就范。论彼此的交情,应该这么办,况且过去又有约定,更应
当这么办。
而目前的情形是,显而易见的各行其是了。到底是胡雪岩自己知难而退,
解消了齐心一致对付洋人的约定,还是另有其他原故?必须弄个清楚。
纨袴子弟都是有了疑问,渴望立即求得解答的脾气,所以庞二吩咐船家,
彻夜赶路,兼程而进,到了上海,邀刘不才一起在“一品香”客栈住下,随
即命他的贴身跟班庞义,去找朱福年来见面。
在路上,刘不才已隐约听庞二谈起他的困惑,心里在想,这一见上面,
说不定有一顿声色俱厉的斥责,自己是外人,夹在中间,诸多不便,因而表
示要先去看胡雪岩,庞二亦不坚留,只说等下请他约了胡雪岩一起来,大家
好好叙一叙。
* * *
“这下要‘猪八戒,的好看了!”听刘不才说了经过,古应春兴奋地看
着胡雪岩说,“我们照计行事吧!”
朱福年的底细已经摸清楚了,他本来是想“做小货”的,亏得有庞老太
太做寿一事,到了南得,庞二先提胡雪岩的信,他见机改口,说是“正为这
件事、要跟二少爷来请示”。这下,就如尤五所预料的,变成为东家赚钱,
无可为非。古应春亦就针对这情形作了布置,有个丝商也是南浔人,生意不
大,人却活跃,跟庞二极熟,与古应春也是好朋友,预备通过他的关系,将
胡雪岩与朱福年的秘密交涉,透露给庞二。
这个“秘密交涉”已经了结,五千银子已经退了回来。古应春“存心不
良”,另外打张收条给他,将同兴钱庄的笔据,捏在手里,作为把柄。但是
胡雪岩却不愿意这样做了。
“不必,不必!一则庞二很讲交情,必定有句话给我,二则朱福年也知
道厉害了,何必敲他的饭碗?”他说,“我们还是从正路上去走最好。”
所谓“正路”就是将交情拉得格外近,当时决定,借怡情老二的地方,
为庞二接风。本来想即时去看他,当面邀约,怕他正跟朱福年谈话,诸多不
便,决定先发请帖。
“有个人要请他作陪客。”古应春笑嘻嘻他说,是不怀好意的神气。
“你是说朱福年?”胡雪岩说,“照道理应该。不过,我看他不会来。”
“不管他来不来?发了再说!”
请帖送到一品香,带回来一网篮的东西,有寿碗,有土产,另外还有庞
二的一封信,道谢以外,表明准时践约。
时刻定的是“西正”,也就是傍晚六点钟,庞二却是五点半钟就到了。
欢然道故之余,胡雪岩为他引见了尤五和古应春。
庞二对古应春慕名已久,此时见他是个举止漂亮、衣饰时新的外场人物,
越有好感。至于对尤五,听说他是漕帮中的顶儿尖儿,先就浮起一层神秘之
感,因而看他朴实拙讷,更为好奇。纨袴子弟常喜结交江湖人物,尤五又是
忠厚可亲的样子,自然一见如故。觉得这天来赴胡雪岩的邀约,大有所得。
“你那里的那位朱先生呢?”胡雪岩问道:“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一提到朱福年,庞二的笑容尽敛,代之而起的神色,不仅歉仄,还有恼
怒。
“老胡,”他略一踌躇,“还是我们私底下谈的好。”他又转脸问怡情
老二:“二阿姐,可有清静房间,让我们谈一歇?”
“有的,请过来。”
怡情老二带他们到了尤五平时烧酒的小房间,红木炕床上摆着现成的烟
盘,她一面点上那盏“太谷灯”,一面问道:“庞二少,要不要烧一口白相?”
庞二喜欢躺烟盘,但并没有瘾,眼时有正事要谈,无心烧烟来玩,便摇
摇头,表示不要。怡情老二也知道他们讲的是“私话”,便悄悄退了出去,
顺手掩上了房门。
“老胡,”庞二的声音很奇怪,是充满着忧虑,“你看我那个性朱的,
人怎么样?”
胡雪岩略一沉吟答说:“我跟他不熟。”
“人虽不熟,你跟他有过交往。你的这双眼睛,象电火一样,什么都瞒
不过你。我们是好朋友,而且说句老实话,我佩服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就应
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番话说得太恳切了,使胡雪岩在感动以外,更有不安,拿他的话细细
玩味了一番,似乎是他对朱福年起了绝大的怀疑。莫非..“姓朱的拆了你
的什么烂污?”他忍不住问出口来。
“现在还不敢说。”庞二点点头,“我一直当他忠心耿耿,人也能干。
现在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呢?”
“事情就是从你身上起的。我在想,既然我答应了你,请你全权去跟洋
人打交道,何以会搞成这个样子。所以一到就找了朱福年来问,越问越不对,
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他好象不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跟你不大合作。老
胡,”庞二加强语气问:“是不是这样?”
胡雪岩不肯马上回答,有意踌躇了一会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
再谈它。”
“这样说来是有的!可见我的想法不错。接下来我问我自己的生意。”
庞二咽了口唾沫,很吃力他说:“人与人之间,不能起疑心,一起疑心,处
处都是毛病..”
“这话也不尽然。”胡雪岩插了句嘴。
“我不是冤枉他,确确实实有毛病。”
“是不是帐上有毛病?”
“帐还没有看,不过大致问了几笔帐,我已经发现有讲不通的地方。譬
如说你这面吧,我在南浔就关照他:照人家胡老板的意思办。今天问他,他
说货价还没有送过来,这就不对了。”
“这没有什么不对。”胡雪岩要表示风度,便得回护朱福年,“照交易
的规矩,应该由我们这面跟他去接头,我们因为货色先要盘一盘,算清楚确
数,才能结帐,所以耽搁下来了。”
“不然!”庞二大摇其头,“信义通商,你我的交情,他不是不晓得,
既然我这样说了,他应该先把贷款送过来,帐随后再结不要紧。现在他的做
法,替我得罪朋友,可以说是得罪同业,我要他做啥。”
听庞二的口气,预备撤换朱福年。这原是胡雪岩的本意,现在他的想法
不同了,庞二够朋友,他为庞二设想,不能杂以私意,因此他也大摇其头。
“庞二哥,光是为这件事,你大光其火,是说不通的..”
“当然,还有别的。”庞二抢着说,“譬如,泥城桥有块地皮,也是他
来跟我说的,预备买下来造市房出租。这话有两个月了,我总以为他已经成
交,今天一问,说是让人家捷足先登了。问买主是哪个,他又说不出来。老
胡,你想,既然晓得人家捷足先登,怎么会不晓得人家姓啥?为啥不问一问
买主?所以我要去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在捣鬼?此外还有好些前言不
搭后语的地方,从前我相信他,都忽略了,现在听起来,处处是毛病。这个
人决不能再用。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对那方面的情形,不甚明了,不肯轻作断语,未答之前,先问一
句:“你那面‘抓总’的是哪个?”
“就是他!我那样子信任他,他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丧尽天良。”庞
二愤愤地答说。
其实这是无足为奇的事,豪门巨室的帐户,明欺暗骗,东家跌倒,西宾
吃饱的情形,比比皆是。看样子朱福年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照庞二这种态度,
说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反会出大毛病。
因此他压容警告:“庞二哥,你千万动不得!他现在搞了些啥花样,你
还不清楚,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的形势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还不
敢明目张胆出大毛病。一听说你有动他的意思,先下手为强,拆你个大烂污,
你怎么收拾?”
这话说得庞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话来。
“不说别的,一本总帐在他手里,交易往来,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
帐里出点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他早就布置好了。你
又能奈其何?”
“老胡,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没有别的好说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
帮我这个大忙。”
“当然。只要帮得上,你说,怎么帮法?”
“他的毛病,一定瞒不过你,我不说请他走路的话,只请你接管我的帐,
替我仔仔细细查一查他的毛病。”
“这件事,我不敢从命。做不到!”
庞二大为沮丧:“我晓得的,你待人宽厚,不肯得罪人。”
“这不是这么说法!庞二哥你的事,为你得罪人,我也认了,不过这洋
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没有益处,何必去做它?你听我说..”
胡雪岩有三点理由,第一,怕打草惊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坏,第
二,庞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换朱福年,也该从伙计当中去挑选替手,
徐图整顿,此刻弄个不相干的人去查帐,仿佛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
走在一条路上,通同作弊,岂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岩也实在抽不出那许
多工夫替他专办这件事。
“而况,我对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贸贸然下手,一年半载不能完
事,在我有没有工夫,且不去说它,就怕一年半载下来,查不出名堂,那时
你做东家的,对伙计如何交代?”
“这没有什么!我现在可以断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
“毛病可以弥补的..”
“对啊!”庞二抢着说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见厉害的人来了,赶紧
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弥补起来,你不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吗?”
这话倒也驳他不倒。胡雪岩想了一会,总觉得庞二的做法,不甚妥当,
就算将朱福年的毛病查出来了,甚至于照庞二的如意算盘,把胡雪岩三个字
抬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敛迹,弥补弊病,然而以后还用不用他呢?
这样想着,便问出口来:“庞二哥,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
“如果他肯改过,实实在在替你办事,你还用不用他?”
“如果是这佯,当然可以用。不过..”他摇摇头,觉得说下去就没有
味道了。
“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人不对,请他走路。这是普
通人的做法,你庞二哥要么不出马,一出马就要叫人晓得厉害,佩服你确是
有一套。”
这两句话,最配争强好胜的纨绔脾气,所以庞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
“老胡,你这两句话我交关听得进。你倒再说说看,应该怎么做法?”
“要象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样,‘火烧藤甲兵’不足为奇,要烧得他
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才算本事。”
“话是一点都不错,不过,”庞二踌躇着说,“我实在没有这份本事。”
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真糊涂了!现成的诸葛
亮在这里。老胡,”他停了一下,喜逐颜开地又说,“我送你股份,你算是
跟我台伙,也是老板的身分,名正言顺来管事,不就可以收服朱福年了吗?”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不过自己说不出口,难得庞二的想法相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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