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66 高阳(当代)
姓了。如今要动脑筋的是,设法让她将“胡寓”这张朱笺取消。
这样盘算着,便声色不动他说:“你这房子,倒不错。难为你觅得着,
说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适的房子,倒真凑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兴他说,“我领你们看看。”
于是从前到后,走了一遍,最后到客堂落座。家具似是现成有在那里的,
屋角堆着箱笼什物,还未整理。
“今天还乱糟糟的,没有地方坐。古老爷,你下次来就好了。”妙珠又
说,“做丝生意,总少不得要到同里来,如果没有地方落脚,就住在这里好
了。这里,古老爷,你当它自己的家一样。”
“多谢,多谢。”古应春说,“如果到同里,一定来看你。”
修行的话也不说起了!胡雪岩心里好笑,想挖苦她两句,又怕她动气,
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种近乎捉住人错处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问。
“胡老爷,你笑啥。笑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是不是?”
“顾前不顾后”五个字,不堪寻味,胡雪岩却不说破,只问:“你这房
子是租,是典,还是买的?”
“租的,”
“房东卖不卖?”
“卖也可以谈。”
“看样子,你倒象很中意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说:“我看为了
省事,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
“随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这张条子拿掉?”
“不!”妙珠断然拒绝,“我姓胡,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
“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
“对,”妙珠抢着说道,“那时再换一张条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随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
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妙珠觉得他太过于簿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
了。
胡雪岩神思困倦,肝火上升,认为妙珠过于惫赖,有意想跟她吵一架,
吵散了拉倒。但未及开口,为古应春看出端倪,急忙抢在前面做和事佬。
“啊!”他故意装作耽误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种吃惊的神色。目瞪口呆
地望着妙珠。
这是为了想移转他们的注意力,两个人当然都上当,胡雪岩先问:“怎
么回事?”
“喔,”他忽又放缓了神色,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想起来了,不要
紧。”
“真正是!”妙珠拍着胸说:“古老爷真会吓人,”
胡雪岩对他,当然远比妙珠来得关心,因而追问:“你想起什么?什么
事不要紧?”
根本无事,如何作答?古应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个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岩啼笑皆非,妙珠却是想想滑稽,这古老爷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
雪岩那副懊恼而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得“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了。
这破颜一笑,便至少是安抚了一方,古应春旁观者清,此时若得妙珠的
一番柔情蜜意,则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因而先抛个眼色,然后指着胡雪
岩对妙珠说:“他跟尤五爷谈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来看你,这会儿真的
累了。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起身就走,脚在移动,眼睛中不敢放松,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
立即回身硬按着他坐下。
“朱家人来人往,嘈杂不过。你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太多了,难得几样大
事都已有了头绪,正该好好息一息,养足了精神,我们明天一起到苏州,转
上海。”
“古老爷是好话!”妙珠从容接口,“一个人,好歹要晓得,好话一定
要听。”
胡雪岩也实在是倦得眼都要睁不开,勉强撑持在那里,经他们两人这样
相劝,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浑身劲泄,不但懒得动,连话都懒得说了。
看古应春刚要出门,他想起一句话,非说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
他吃力地说,“老周只怕今天会从苏州回来,如果有啥信息,你赶紧派人来
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亲自去绞了一把热毛巾,递到胡雪岩手里,同时问
道:“饿不饿?”
“饿倒不饿,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心里虚,是身子虚。我煨了一罐莲芯粥在那里,你吃一碗,就上
床去吧!”
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不多片刻,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端来了
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
未尽。妙珠仿佛预知他的心意似地,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
“没有打算你会来,不曾多预备,就只有这一碗了。我马上再炖,等你
起来再吃。”妙珠又向:“另外还想吃点啥?好趁早动手。”
这样深情款款,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看看阿金走得远了,便笑笑说
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便伸过来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开,带着顽皮
的笑容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
大,却犹未布置妥帖,不过窗帘已经装好,床上衾枕整洁,尽堪安卧,身子
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起来嘛!等我铺床。”
“马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我不想再动了。”
妙珠无奈,叫进阿金来,替他脱靴宽衣,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费了
好半天的事,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鼾声已经起了。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首先听到的是柔靡的小调,用鼻音低低哼着,
转身朝外,从雪白方孔纱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正坐在窗前通头发,发长及
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腻的一弯手臂,反握发梢,才料理
得了。胡雪岩看在眼里,痒在心头,便咳嗽一声,等她揭帐来视,很快地将
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声说道:“总是这样子蛮来!”等她一放手,她脱
身退后,正色而言:“这里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妇女了,不同于她们姐妹一
起张艳帜的时候。一夜之隔,居然身分不同,然而对一个睡在她床上的男人,
说这样的话,不太可笑吗?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那么我呢?睡在这里,算是啥名堂?”
“问你自己!你不说明白,我只好拿你当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绷起脸来,“难得一次。”她说,
“下次再来,就对不起了。”
“怎么样?莫非赶我出门?”
妙珠词穷不答,只叫阿金舀脸水进来,自己虽也在招呼照料,却总是远
远地躲着胡雪岩,深怕他要动手动脚来轻薄似地。
这样子见他如见了一条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
她:“真象个人家人的样子了!是不是想造贞节牌坊?”
话说得太重,妙珠勃然变色,强自按捺怒气,冷笑着说:“随便你怎么
样说好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主意打走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来,我一
天饶不了你。你等在那里!自有麻烦来找上你的门。”
象要挟,又象恫吓,但更象撒娇,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样
找我的麻烦?”
“不告诉你。”妙珠恨恨地说:“没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
总有一天要你讨饶。”
明知是因爱生恨,胡雪岩仍不免哑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开的
仇?”他问,“你拿我恨成这个样子?”
妙珠也是一时冲动,发泄了固然快意,事后却不免失悔。由他这一问,
少不得从头想起,也不过几天间的事,象他这样场面上的人,走马章台,不
足为奇,如说有人喜欢她,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置妾虽不
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当然他有他的难处。只为自己一片痴情,都在他
身上,相形之下好象显得他薄情,其实他守着他做客人的道理,丝毫不错,
怪来怪去,只怪自己一厢情愿,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这是有苦说不出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责,更以自惭,那眼泪就止不
住了,面朝外坐在妆台边,泪水沾湿了衣襟一大片,也懒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岩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无语兀坐,
态度可怪,等走过来一看,方始惊惶,“咦,咦!”他问,“怎么了?伤这
么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过一阵,心境比较开朗,情感不再那么黏滞,
“各人有各人的处境,硬凑到一起,也没有意思。回去是决不会回去了,不
过,我也不会再嬲住你。”说着,擦一擦眼睛,醒一醒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岩的心情很矛盾。听她这样的表示,原该有如释重负之感,却反觉
得无趣,就坐在妙珠原来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往,站起来随便走一走,一定走到窗前,无意中向外一望,
恰好看到妙珠,手里拿着一张红笺,上面仿佛有字,这很容易理解,她将那
张“胡寓”的门牌取消了。
这反使得他怅然若失。但是妙珠两手空空走了进来,不提此事,他也不
便先问,搭讪着说:“老古怎么不来?”又问:“几点钟了?”
“快打三点了。”妙珠换了一副态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迹,“还是吃饭,
还是先吃些点心?”
“午饭、晚饭并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饿。”他说,“哪家馆子好,晚上
叫一桌席来,我借你的地方请客。”
妙珠似有难色,但终于点点头:“是哪几位客?”
“还不就是这几个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搅了好几天,应该表
示点意思。”
“叫酒席倒现成。”妙珠提醒他说,“如果你是临时起意,要赶紧通知
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于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长衫,送他出门。等她关上大门,他才回身去看,
果然,那张“胡寓”的朱笺消失了。但深红的四只纸角残迹犹在,好比“家
有喜事”的条子刚刚撕去那样,令人兴起一种曲终人散的怅惘。
胡雪岩站了好一会,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笺纸店,他买
了一张虎皮笺,看着柜台上的大墨海说:“你们这里哪位字写得好,劳驾替
我写两个字。”
“喏,”小徒弟指着坐在帐台旁吸水烟的白胡子老头说:“我们老东家
的字,呱呱叫!”
那个鬓眉皆白的老掌柜,便捧着水烟袋起身,含笑招呼,问明了胡雪岩
要写的字样,就着现成的笔墨,一挥而就,年虽衰迈,腕力不弱,一笔魏碑,
将“胡寓”二字写得典雅凝重,很够气派。
写完裁齐,一客不烦二主,托小徒弟带着浆糊,领他到妙珠家,在门柱
上悄悄贴好,然后出巷雇了顶小轿一直来到朱家。
进门就遇见周一鸣,他是中午到的。因为古应春体恤胡雪岩连日辛苦,
特意不让周一鸣去扰他的好梦。此时自是先谈这一件大事,据说何桂清接信
颇为高兴,也颇为热心,当时就上督署接洽,由营务处指派一位委员,是个
姓奚的候补同知,专责办理此案。奚同知在一两天内,就要到同里来跟跷脚
长根见面。
“姓奚的,是我极熟的熟人。”俞武成在一旁插嘴,“此人极能干,也
极四海,是个好朋友。”
“那太好了!”胡雪岩喜不开言,拱手长揖:“大哥,偏劳了!我本来
就在发愁,只怕分不开身,如今就都拜托大哥了,我把老周留在这里,听你
招呼。”
“大家都有分的事,说什么偏劳?”俞武成慨然应承,“我也晓得你这
阵子管闲事,耽误了好些正经。这里都交给我好了。你啥时候走?”
“明天一定要走了。”胡雪岩趁机邀客,“打搅了朱老大好几天,无以
为敬,今天借个地方,专请你们几位叙一叙。这个地方,老古知道,请他陪
了去。”
“是啥地方?方便不方便?”俞武成说,“我最怕在陌生地方应酬。”
“方便,方便!”古应春代为回答:“包你不会拘束。”
客是请好了,妙珠那里却还令人放心不下,怕她只有一个阿金,主婢二
人,铺排不开,因而又带周一鸣,赶回“胡寓”去照料。
到了那里一看,才知是过虑。妙珠叫了半副“茶箱”,茶水、烫酒,兼
带值席,一起都有人照应。另外馆子里派来三个人,一个厨子、一个下手、
一个打杂上菜,请一桌客有这么多人料理,女主人根本清闲无事,在廊上嗑
瓜子闲眺,显得十分悠闲。
“不过,老周,”妙珠很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要劳你的驾,给我
去借几副牌来。”
这是“余兴”中少不得的。周一鸣回朱家去借了麻将、牌九、摇缸,刚
刚铺设停当,大队人马已经到了。
一马当先的古应春,见了女主人就问:“妙珠,刚贴上去,簇簇新的一
张条子,为啥又换过?”
妙珠一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什么条子?”她问。
“还不是那两个字!你难道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空言相辩无用,所以先不作答,奔出大门一看,虎皮
笺上“胡寓”二字,看墨迹已经干了,不是刚贴上去的。
“是哪个?”她心里疑惑,莫非是..如果是他,又是什么时候贴上去
的?
会不会是古应春呢?他是个热心人,也许说动了胡雪岩,回心转意,有
些抚慰的表示。但再想一想,便知不然,古应春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胡雪岩怄
气,撕下门牌这回事,则何由而出此举?照这样看来,还是胡雪岩自己改变
了主意。到底把他感动得“降服称臣”,拜倒在石榴裙下。妙珠十分得意,
当然,更多的是欣喜和感动。
走回里面,只见胡雪岩望着他一笑,这就是证实了是他干的事。只不知
道他是什么时候干下的?这样一件小事,都有点神出鬼没,这个人实在厉害!
不能不佩服,也不能不小心。
心里这样在想,脸上也报以莫逆于心的一笑。古应春看在眼里,越觉好
奇心起。只是这样的场合,他要帮着胡雪岩应酬,一时无法去盘根问底。
“吃饭还早,”刘不才这时已很起劲地在拉搭子了,“我们怎么玩?请
俞老出主意。”
“都是自己人,不好当真。”俞武成说,“今天妙珠从良,我们该有点
意思,我出个主意,请大家公断。我们推一桌轮庄牌九,赢了的不准落荷包,
都拿出来,替妙珠置点啥!”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辞谢:“没有这个规矩。”
大家都赞成,只有胡雪岩坚辞不允,俞武成心直口快,便即问道:“老
胡,你是不是怕我们扫了你的面子?”
“大哥!”胡雪岩觉得他的话不中听,但不能不表示惶恐,“你怎么说
这话?我只好不响了。”
“对!”俞武成笑道:“不是我这样子说,没有办法叫你不开口。来,
来,我痴长两岁,第一个庄该我。”这桌牌九,味道特别,大家都想输几文,
让妙珠有点好处,结果反而扯平了,四个庄,俞武成、刘不才、古应春、杨
凤毛分别推完,结帐只多了两百五十两银子。
“这不够!再来!”俞武成掳过牌来洗着,“这一下推小的,大家放开
手打。”
于是下风出手都不能太少,台面上有一千六百两银子,掷骰分牌,他看
了一下,扣住牌不响,三门翻牌,点子都不小,俞武成轻轻将牌一掀,一对
宝子,统吃。
“够了,够了!我替妙珠谢谢。”俞武成将牌一推,拿银票集中在桌子
中间,笑盈盈地站起身来。
一方牌九只推一条便散场,刘不才赌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见过这种
事。输钱还在其次,赌瘾被勾了起来,未免难受,但亦无可奈何,只能罢手。
古应春的感想不同,“俞老真是快人快事!”他说,“我就佩服这种爽
快的性子。”
俞武成本来就觉得得意,听古应春这一说,越发有兴,不假思索地大声
说道:“今天我们索性再做件痛快的事。我一说,大家赞成,不过,老胡不
准开口。”
“何以不准我开口?”胡雪岩笑着抗议。
“怕你煞风景..”
俞武成刚说了这一句,古应春已猜到他的心里,深怕一个说出口,一个
有推托,好事变成僵局,所以急忙拦在前面说:“俞老,俞老!你请过来。”
拉到旁边一问,果不其然,俞武成就趁此刻,要为胡雪岩与妙珠撮合,
现成的酒席,便是喜筵,贺客贺礼,也都来了。办了喜事,胡雪岩明天好回
苏州去干正经。
“俞老,你的美意,我那位小爷叔一定感激。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到底有何难处,还不晓得。你老的一句话,重似千金,说出来,他不能说
个不字,但心里如果有什么嘀咕,想来你也不愿意。交朋友,总也彼此丝毫
无憾,你说是不是呢?”
“丝毫无憾”这句话,俞武成听不懂,但他的意思是很容易明白的。仔
细想一想,自己有点冒失,说出话来,收不回去,面子上下不来,岂非自讨
没趣?这样想着,便对古应春油然而生敬服之心。
“不错,不错。老古你想得周到,如今,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古应春知道他好热闹,更知道他的性情是那种自以为是好意,便不许人
不受的纨袴脾气。再细想一想胡雪岩的态度,对妙珠已经回心转意好事有望,
便答应由他去作个探问。
私下一谈,胡雪岩的答复是古应春再也想下到的,“我已经叫老周接妙
珍来了。”他说:“俞老一开口,我就懂了,既然如此,回头就烦你们两位
跟妙珍谈一谈,什么都好答应,只有一样:不能老住在外面。”
“小爷叔!”古应春楞了一下说:“我晓得你意思已经活动了,不想变
得这么快?是怎么想了一想?”
男女间事,无理可喻,胡雪岩的改变心意,是决定于重新贴上“胡寓”
门牌的那一刻,而到底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决定贴上“胡寓”的门牌,是为了
妙珠忽作悬崖勒马之计而受了感动,还是一时兴起?已莫可究诘。不过,他
是个不肯欺心的人,既然有此决定,即令不为人知,亦不可相负。至于趁今
天纳宠,无非不愿辜负朋友的好意,乐得“凑兴”。
感到兴趣的,自然不止俞武成和古应春,未吃喜酒,先闹新房,都挤在
妙珠屋中,欢然谐笑。等妙珍一到,俞武成和古应春“做媒”,代为谈判条
件,问她有何要求?
“我没有要求,这是件好事,我只有高兴。不过,我总得问问妙珠的意
思。”
这是理所当然的,便让她们姐妹密谈。妙珍的意思,怕胡雪岩将来会变
心,要他拿出一笔钱来,以防人老珠黄,后半辈子的衣食可以无忧。
“你心里要放明白,不是我在打什么主意。初出来那两年的债务,总算
弄清楚了,我不想一个钱的好处,他那笔钱拿出来,用你的户名去存去放,
折子仍旧交给你。”妙珍又说,“我们姐妹一场,我完全是为你着想。”
“那就跟他要三千银子好了。”
妙珠的身价,应该不止三千两。不过这桩喜事,与一般情形不同,妙珍
也就不便再多劝。把话转到古应春那里,他不需征询胡雪岩的意见,便代为
答应了下来,当时向这一晌掌管着胡雪岩的财务的刘不才,如数要足银票,
用个红封袋套好,封签上写明“奁仪”,交了给妙珍。
妙珍再转交妙珠,她却不肯收,送给姐姐,作为敬意。妙珍无论如何不
要,姐妹俩推让了半天,最后作为妙珠托她代为放息,妙珍才收下那个“红
包”。
酒阑人散,妙珠方得有机会跟胡雪岩说话。只是原有无数语言,迫不及
待地想倾吐,而到了此时,反觉无从说起。望着高烧的红烛,回想这两天的
波折,心里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还是感激——感激日日在念经礼拜的
白衣大士,菩萨有灵,终于如愿以偿。
胡雪岩的心思也跟她差不多,在绯色的光晕中,有着如梦似幻的感觉,
凝视着镜中的宜喜宜嗔春风面,自不免兴奋而得意,但想到在苏州的芙蓉,
不由得又生歉意。就这样心潮起伏,便想不起该怎么找两句话来跟妙珠说了。
“洞房”中是出奇地沉寂,寂静得灯花爆裂的声音都听得见。这使得炒
珠大起警觉,也可以说是大起疑虑,如此良宵,决不该有这样清冷的光景,
于是觉得有句话非说不可。
“你懊侮了是不是?”她问。
胡雪岩很诧异,“懊悔什么?”他反问一句。
“懊悔不该自己贴上‘胡寓’那张条子?”
“没有这话!我做事从来不懊悔的。”
妙珠默然。这总算是一种安慰,但究不知他真心如何?也许口中否认,
心里真有悔意。那样子倒是自己该懊悔孟浪了。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却还未了咽。她心里在想,错了一步,错不得第二
步,宁可落下笑柄,也不能自误一辈子,无论如何得要试出他的真心来。
一念到此,立刻有了计较。要试别人的真心,先得自己表示真心,她毫
不迟疑地打开一只描金皮箱,从箱底取出首饰箱来,开锁揭盖,送到胡雪岩
面前。
箱子里有玉镯、宝石、戒指、珠花、金镑、珈南香手串,都用新棉花包
着,此时一样一样揭开来放在桌上,五光十色,令人目眩。胡雪岩不解所谓,
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献宝干什么?”
“我的私房都在这里。喏,你看!”她捡起一扣存折,递给胡雪岩。
“你自己的东西,用不着给我看!”他不着存折,顺手抛在首饰箱里。
“这些首饰,我自己估一估,值两万银子。你看呢?”
“我不大懂。”胡雪岩说:“快收起来!财不露白。如果这时候外面有
个贼在偷看,以后就危险了。”
“不要紧的!这房子严密得很,围墙极高,不怕贼来。”妙珠略停一下,
回入正题:“我留着这些东西无用,说不定如你所说,叫贼偷了去,反害得
我心疼,不如交了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
“咦!那还不是随便你,做生意派点本钱也是好的。”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的感想极多,但最后却是笑了出来,想到“唱本”
上的故事:公子落难,花园赠金,大魁天下,奉旨归娶。看起来,妙珠多少
也有这样子的想法。
这一笑,显得有些轻侮,妙珠微感不悦,正色说道:“我是诚心诚意的
正经话。”
“我晓得你是诚心诚意。可惜,”胡雪岩想了想,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
来:“你这番诚心,用错了地方。”
“怎么呢?诚心待人还会错?”
“本心不错,用得不得当。你要遇见一个肯上进的穷书生就好了,将来
不说中状元,进京赶考中个进士好了,明媒正娶,还挣副诰封给你。那有多
好?”
“我不稀罕。只要..”
“只要怎么样?”
“只要..”妙珠很吃力地说:“只要你不变心就好了。”
胡雪岩默然。觉得所遇到过的几个女子,以妙珠用心最苦,胁之以死,
动之以利,先怕嫁不成,嫁成了又怕人变心,心眼儿这么多,将来怕难得相
处。
他的心里很矛盾,有畏惧也有怜惜,因而既想设法将刚结上的红丝剪断,
却又觉得割舍不下,就这踌躇莫决之际,听得妙珠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跟你一样,做事不会懊悔的。将来都
看你!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姓胡是姓定了。”
听得出来,这是从心底掏出来的真话。她有这样的表示,自己便再无别
的主意好打。但是胡雪岩也警觉到,此时不宜轻许诺言,宜乎硬起心肠来,
言明在先。
“你这样一片诚心待我,我怎么肯变心。不过,我有为难之处,你也该
体谅。将来有不得不让你委屈的地方,你肯不肯咬起牙关来承受?”
妙珠咬一咬牙,答了一个字:“肯!”
“那就好了。什么委屈,这时候也不必去说它,总之将心比心,到时候
你肯为我设想,就晓得我要你受那种委屈,也是无奈。”
这番话暧昧难明,妙珠认为必须问个清楚:“你倒说说看,是啥委屈?
让我心里也好有个预备。”
“譬如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岂不是委屈了
你?”
“象这样,不算委屈。”妙珠又问:“还有呢?”
“还有?”胡雪岩摇摇头,“一时无比说起。反正都是这种事出无奈的
情形。我们先谈明天,我起了以后,你怎么样?”
“自然是关起门来过日子。”
这样的答复,是可以意料得到的。但说出口来,有声音灌入耳中,少不
得要想一想,这一想,便有疑问了。
“你是过惯了热闹日子的,一个人清清冷冷,熬得下来吗?”
话问得很坦率,也很实在,可是妙珠却觉得不中听,因而语声中便有不
服气的意味:“你看着好了,看我熬得下来,熬不下来?”
熬不下来又如何?胡雪岩心里在想,将来红杏出墙丢了自己的面子。这
件事非同小可,必得好好想个办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说不算也不行,那
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对这一重姻缘,一直优柔寡断、访煌游移、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胡
雪岩,恢复了他的明快果断的性格,“妙珠!”他用毫不含糊的语气说:“这
些东西你自己先收起来,有机会我替你做点‘小货’,是你的私房,我决不
来动你,至于丢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你等我明天一走,就收拾收
拾行李,我再来接你,我想把你摆在上海。”
到底有了个明确的了断!转弯抹角,终于逼出了他心里的话,妙珠大为
欣慰。但是,他还有个芙蓉在那里,又将作何处置?
“此刻在苏州的‘那一个’呢?”
“你是说芙蓉?”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拿她摆在湖州。”
这就很容易明白了,他预备立三个“门口”,除了杭州在老家,上海、
湖州各一处。上海是繁华之地,而且要做生意,就碍常住上海,比较上以自
己的处境最优越。
妙珠苦心设计,做作得太久,这时候再也不愿掩饰她的真情,收好她的
首饰箱往床里枕头边一放,随即便贴住他的身子坐下,两手环抱,抱住他的
上半身,将脸偎依在他肩头,深深地吸着气,显得极其满足恬适似地。
三十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门,妙珠惊醒了问道:“是不是阿金?做啥?”
“是我。”阿金高声相答:“古老爷来了。说有要紧事情,要跟胡老爷
说。”
于是妙珠推醒胡雪岩说知究竟。他披衣起床,开出门来,古应春歉然说
道:“对不起!吵醒了你们的好梦。有个消息,非马上来告诉你不可。”
胡雪岩睡意犹在,定定神问道:“什么消息?不见得是好事吧?来,来,
进来坐了谈。”
“不必!我直截了当说吧!五哥派了专人送信来,上海洋商那里,事情
怕有变化,庞二那里的档手出了花样..”
“是那个性朱的吗?”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
“是的。就是那个外号‘猪八戒’的朱观宗。”
“这个人我早已看出他难弄。”胡雪岩摇摇头,“你说,他出了什么花
样?”
“五哥派来的那个人很能干,讲得很详细。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猪八戒”野心勃勃,想借庞二的实力,在上海夷场上做江浙丝帮
的头脑,因而对胡雪岩表面上“看东家的面子”,不能不敷衍,暗地里却是
处心积虑要打倒胡雪岩。
自从古应春跟洋商的生意谈成功,由于事先有庞二的关照,猪八戒不能
不跟着一起走。坏在胡雪岩不在上海,一时不能签约,而古应春又到了同里,
造成可乘之隙。据尤五打听来的消息,猪八戒预备出卖胡雪岩,他已跟洋商
接过头,劝洋商以他为交涉的对手,他也愿意订约保证,以后三年的丝,都
归此洋商收买,而眼前的货色则愿以低于胡雪岩的价格,卖给洋商。
“这家伙是跟洋商这么说:你不必担心杀了价,胡某人不肯卖给你!你
不知道他在实力,我知道,他是空架子,资本都是别处地方挪来的,本钱搁
熬在那里,还要吃拆息,这把算盘怎么打得通?不要说杀了价,他还有钱可
赚,就是没有钱赚,只要能保本,他已经求之不得。再说,新丝一上市,陈
丝一定跌价,更卖不掉。”古应春越说越气,声音提得很高,象吵架似地:
“你看,这个忘八蛋的猪八戒,是不是汉奸?”
“你不必生气。我自有治汉奸的法子。”胡雪岩好整以暇地喊道,“妙
珠:你叫阿金先弄些点心来给古老爷呢。”
“不必,不必!我吃不下,气都气饱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我看
只有一个法子,一面你或者请刘三爷,赶到南浔去一趟,请庞二出来说话,
一面我赶回上海,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