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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65 高阳(当代)
异常惶恐,托古应春无论如何要将胡雪岩请了去吃午饭,好让她有个赔罪的
机会。
不去是逃避麻烦,而麻烦往往是越避越多,胡雪岩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
同,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道:“也好!我倒要听听她怎么说?”
于是三个人安步当车到了妙珍那里。她的神态前倨而后恭,口口声声:
“胡老爷不要动气,妙珠年轻不懂事。”又说:“千不看,万不看,看李七
爷面上,当没那回事。”
这样措词,反令胡雪岩不安,便问一句:“妙珠呢?怎么不见她的面?”
“会来的!会来的!”妙珍问道:“时候不早了,是马上开饭,还是先
用些点心?”
“点心可以省了,酒也不必,就吃饭吧!”
古应春是有心来做“串客”的,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对!天气大热,
酒,免了。”
“这样吧,吃点‘杨梅烧’,是我去年泡的,一直舍不得吃,今天请请
胡老爷。”
“那好。”古应春又改了口气,“杨梅烧可以祛暑,不妨来一杯。”
于是在一张大理石面的小圆桌上,妙珍亲自安席,乌木银镶筷,景德镇
的瓷器,餐具相当精致。等摆上冷荤碟子,妙珍亲手捧出一个白瓷坛,打开
布封口,一揭盖子,便有一股醇冽的酒香透出来,这种用洞庭山白杨梅泡的
高粱酒,酒味都到了杨梅里面,其色殷红的酒,甜而淡,极易上口,最宜于
这种初夏午间饮用。
坐定斟酒之际,妙珠翩然而至,不施脂粉,只梳一个乌油油的头,插着
一排茉莉,情影未到,香风先送,走到席前,从刘不才招呼起,最后才轻轻
地喊一声:“胡才爷!”秋波流转,盈盈欲泪,但仿佛警觉到此时此地,不
宜伤心,所以极力忍住,低着头坐在胡雪岩身边。
包括胡雪岩在内,谁都不提这天黎明时分,性命呼吸的那一段事故,妙
珍也放出全副本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般,应酬得席面上非常热闹,但彼
此的视线,总离不开妙珠,她不知道是别有幽怨,还是不好意思,一直低着
头,偶尔扬眉,飞快地看胡雪岩一眼,不等他发觉,便又避了开去,实在猜
不透她是什么意思。
在胡雪岩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想起一早跟她说的话,对她的态度,自
觉过分,不免歉疚,便悄悄从桌子底下伸过一只手去,想握住她的手,她灵
得很,拿手一移,让他扑了个空。
越是这种带些负气的动作,越使胡雪岩动情,便笑嘻嘻地问道:“还在
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
“不是什么敢不敢!”古应春接口,“妙珠根本没有生气,是不是?”
“是啊!”妙珍也说,“好端端地生什么气?妙珠!”她努一努嘴。意
思是胡雪岩的酒杯空了,要妙珠替他斟酒。
妙珠迟疑了一下,取起酒坛中的银勺子,舀了一勺酒,从刘不才斟起,
最后才替刘雪岩斟满。
“别人都有杨梅,为何我没有?”胡雪岩故意这样质问。
妙珠不响,舀了两个杨梅,放在一只小碟子里,推到他面前。
“讨出来的不好吃。我不要了。”
“我也晓得你不要!”妙珠冷笑,“你就是看见我讨厌。”
“妙珠!”她姐姐重重地喊,带着警告的意味。
这让胡雪岩颇为不安,怕姐姐要管妹妹,妹妹不服顶嘴,岂不煞风景?
妙珠倒不曾顶嘴,只又是眼圈发红,盈盈欲涕,越惹人怜惜。于是做姐
姐的叹口气,欲言又止,似乎想埋怨、想责备,总觉得于心不忍似地。
风尘中人,善于做作,而况是带着真情的做作,那番低徊欲绝的神情,
真是满座恻然。刘不才一向是个寻快乐的人,首先就心酸酸地忍不住,但以
他的身分,颇难为词,便递个眼色给古应春,示意他有所主张。
古应春懂他的意思,但这样的事,何能擅作别人的主张,也不便当着珍
珠姐妹劝胡雪岩莫负芳心,怕她们误会他代胡雪岩作了承诺。想了一下,唯
有不着边际地劝慰一番。
“妹珠,”他说,“事情是来得突然了一点。胡老爷不是不中意你,他
有他的难处。凡事事缓则圆,只要郎有情,姐有意,总有成其好事的一天。”
在他觉得这是遥遥无期,说如不说的“空心汤团”,而在妙珠却大有领
悟,她平时喜欢听小书,也喜欢看那些七字句的唱本,才子佳人,痴心苦恋,
历尽艰难,最后终了大团圆的事,在肚子里记着好多,这时听得古应春的话,
就象一把锁匙开启了她失而复得的一具百宝箱,心想:对啊!他自己不也说
过“好事多磨”,我且耐着性子磨,哪怕他有棱有角,要磨得他圆转自如,
滚入自己怀中。
这样想着,脸色就不同了,低眉垂眼,神思不属地在悄然思量。席间的
谈话,一概不闻。别人倒还好,胡雪岩是惊弓之鸟,心里在想,莫非她又生
了拙见?常听人说:一个人自尽,在刚要断气的刹那,想起尘世繁华,一定
痛悔轻生。所以遇救之后,决不会再想到自尽,如果真的想死,则其志坚决,
异于寻常,预先顾虑到可能会再度遇救,想出来的寻死的办法,是别人所防
不到的,那就死定了!
转念到此,悚然自惊,急急抬眼去看妙珠,但见她神态安闲,又不象是
在想寻死的样子,倒有些困惑了。
“妙珠,”这次他伸过手去,她不曾拒绝,“你在想啥心事?”他率直
地问。
“我在想..”她突然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这一笑,使胡雪岩大为安慰,一切顾虑,都抛在九霄云外,因为这个笑
容,决不会出现在想寻死的人的脸上。
“告诉是要告诉的,”古应春也觉得安慰,所以打趣她说,“要私底下
说,才有味道。是不是?”
妙珠不答,拿起银勺子来,又替大家斟酒,然后取起自己面前的杯子,
看着妙珍说道:“珍姐,你吃点酒!”
“越大越不懂规矩!”妙珍仿佛又好笑,又好气他说:“怎么不敬贵客,
来敬我?”
“自然有道理在里头。”
“你讲!啥道理?”
“你先吃了我再讲,讲得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两杯!”
“这话对!我做见证,”刘不才插嘴,“妙珍你就先吃了。看她怎么说。”
于是妙珍将面前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与他人一样,都注视
着妙珠,要听她有什么出以如此郑重态度的话说。
妙珠自觉绝妙的智珠在握,神态极其从容,“珍姐,从爹娘故世,多亏
你照应。如今李七爷要做官去了,眼看珍姐你是现成的一位官太太。刚才这
杯酒是恭喜你!”她看着刘不才和古应春问道:“这杯酒,珍姐是不是该吃?”
“对,对!”两人异口同声附和。
“好了,好了。”妙珍催促,“你自己有话快说。”
“刚才这杯是喜酒。”妙珠慧黠地格格一笑,“我是有两句极要紧的话,
珍姐你再吃一杯,我才能说。”
妙珍又好笑,又好气,“死丫头!”她咬一咬牙,“我再不上你的当了。”
看她们姐妹俩的神情,大家都笑了,只有妙珠例外,“真的!是极要紧
的话!”她说,“说出话来,有没有道理,是要大家评的。如果没有道理,
我一杯罚三杯。”
“真硬气!”刘不才撺掇着说:“妙珍,你不能输给你妹妹。”
席面上原要这样才热闹,妙珍就装得很认真他说:“刘老爷,我听你的
话。回头她的话没有道理,你可要说公话。”
“当然!当然!”刘不才亲自执勺,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
等她干了酒,妙珠问道:“珍姐,你倒爬上高枝儿去了,丢下我一个怎
么办?”
“对!”刘不才脱口就说:“问得有道理!”
古应春和胡雪岩亦以为然,但他们的心思都快,觉得她这句话不但问得
有道理,而且问得很厉害,尤其是胡雪岩仿佛看到一片罗网迎头罩了下来。
妙珍也确是这样的心思,打算着让胡雪岩娶了妙珠回去,也是个极好的
归缩,但这是私下打算,不便公然透露,否则胡雪岩会起反感:原来你自己
急着要从良,而抚妹之责,又不能不尽,才套到我头上。我偏不要!
因为有此顾虑,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妙珠趁机又说:“我也知道
珍姐为难,自己不能不打算打算。珍姐,你让我先走一步。”
“先走?”妙珍愕然,急急问道:“走到哪里去?”
“我想先搬出去住。”妙珠以从容而坚决的语气答道:“这碗饭,吃到
现在为止了!”
这一说,大家才算明白,虽未从良,愿先“脱籍”。这也是好事,但总
得有个着落,才是办法。
“至于住的地方,我也想过了。”妙珠说道,“多的是庵堂,让我带发
修行,修修来世,总也是办得到的。”
“这,怎么可以?”刘不才大摇其头,“年纪轻轻,说出这种话来,岂
不叫你的姐姐伤心?”
“我想,”妙珍慢条斯理他说,“果然有志气不吃这碗饭,我倒也赞成。
先搬出去住也可以,住庵堂就不必了。”她又加了一句:“胡老爷,你说是
不是?”
胡雪岩心想,妙珠似乎胸无城府,花样倒真不少,且“将”他一“军”,
看她怎么说?
“我不相信妙珠年纪轻轻,会看破红尘,要修什么来世?如果,”前一
句话倒没有什么毛病,坏就坏在“如果”,他说:“如果真的要修行,我替
妙珠造一座家庵。”
这真是语惊四座,珍珠姐妹无不变色,刘不才和古应春也深为不安,觉
得他这句话太重了。
在妙珠,不但气,更多的是恨,心里在想:真看不出他,好狠的心肠,
一死回不了他的意,现在还要逼自己出家。然而她也是好强的性格,说了不
算,叫人笑话。于是她又想:好!我就跟你赌这口气!
冲动之下,不假细思,“胡老爷一言为定。”她站起身来福了福:“我
先谢谢你!”
“说笑话的!”刘不才先喊了起来,“妙珠,你怎么当真?”
“决不是说笑话。”妙珠的脸色煞白,“我懂胡老爷的心思,最好我在
这时候就一剪刀拿头发剪了起来。这可对不起了,修行在心,不在乎做不做
尼姑!”
越是这种不进理的诬指,越见得她一片深心都在胡雪岩身上。但局面越
来越僵,僵得有无法收场之势,胡雪岩当然自悔轻率,尴尬万分。妙珍和刘
不才也只有从中打岔,乱以他语,倒是古应春,忽有妙语,通前彻后,略想
一想,作了个“大胆”的决定。
“妙珠!”他起身招招手说,“你来,我有句话问你。”
“古老爷!”妙珠率直拒绝,“有话,你在这里说好了。”
“喔唷!”古应春故意抚摸着前额,“这个钉子碰得好厉害。”
虽是玩笑,含有指责之意,勾栏人家以不得罪客人为第一要诀,所以妙
珍代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古老爷!她年纪轻,不懂事,一切包涵。”
接着,便正色向妙珠训斥:“你怎么连好歹都不懂!古老爷有话问你,自然
是好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不跟古老爷赔罪。”
妙珠也觉得自己不对,但要她赔罪,却又一时变不出那样的脸色来,幸
好古应春体恤,连声说道:“赔什么罪,赔什么罪。来,来,我们到这面来
谈。”
一面说,一面拉,妙珠也就顺势收篷,跟到一边,悄悄说道:“古老爷,
真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必去谈了。我问你,”古应春停了一下,用很
郑重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是下定决心,非姓胡不可?”
妙珠抬起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垂下头去,然后,
微微颔首。
“好的!不过事情一时不会成功,一年半载,说不定三年两年,你等得
及吗?”
“没有啥等不及!”妙珠用极轻的声音回答。
“那就让胡老爷替你造一座家庵,反正带发修行,不要说带发修行,就
真的做了尼姑,也可以留起头发来还俗的。”古应春又说:“你想想,你住
的是姓胡的替你造的房子,还不算是胡家的人?”
这不但是一句话指点了迷津,也因为古应春站在自己这边,越发增加了
信心,因而妙珠眉开眼笑地不断低声称谢:“古老爷,谢谢你,谢谢你!”
“我的话,你摆在心里。”
“是的。我晓得。”
话虽如此,妙珠到底不是那种老于世故,深于城府的九尾狐,开朗的心
情,不知不觉地摆在脸上。妙珍和刘不才看她神情舒坦,自然都感到快慰,
只有胡雪岩的心情矛盾,一方面觉得妙珠是宜喜宜嗔春风面,一扫愁苦之容,
格外显得明艳照人,看在眼里,爱在心头,一方面又怕古应春擅作主张,投
其所好,如果所许的愿心是自己办不到的,则又何以善其后?
心里六上八下半天,终于趁刘不才大谈赌经时悄悄问妙珠:“古老爷跟
你说点啥?”
她眼波闪耀,斜着从他脸上飘过,故意洋洋不睬地答了句:“不好跟第
三个人说的。”
她装假,他便有意逗她:“想来是他看中了你了?你可当心!古才爷有
个‘女张飞’管着。”
“女张飞?”妙珠触发了好奇心,“怎么叫出这么个名字来。你倒说给
我听听。”
“来!”胡雪岩趋势将她一拉,两人走到屏风背后,在一张杨妃榻上,
并排坐了下来,“女张飞”自然不谈了,但却别无话说,一个拉着她的手凝
视,一个低头不语。
“胡老爷!”是妙珠先开口,“你说要给我造一座家庵,这话算不算数。”
“我跟你说说笑话的。”胡雪岩正好改口,“莫非我真的作孽?年纪轻
轻的,送你进庵堂去过那种日子?”
“哼?”妙珠微微冷笑,“造一座庵,也要几百两银子,自然舍不得了!”
胡雪岩再精也想不到这是激将之计,当即答道:“几百两银子小事。不
要说你我有过交情,哪怕初见面,送你几百两银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既然你这样说,我先谢谢你,明天等家庵造好了,我供你一个‘长生
禄位’。”
“不行,不行!‘家庵’两字,再不用提起。”
妙珠也不是真的看破红尘,要去带发修行,就这片刻之间,她照古应春
的指点,另外打定了主意,“你不用管,你总归给我几百两银子,让我造间
新房子住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你肯不肯?”
“谈不到什么肯不肯。你如果不相信,我马上给你银子好了。”
“那倒不必。说过算数,”
接着,她伸出春葱样的一只小指,一钩新月似地弯着,胡雪岩也伸出小
指来跟她勾了勾。接着,便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说了句真心话:“妙珠,我
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又舍不得你,又怕你。”
“怕我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老虎倒不是,是一条..”
“一条什么?”
胡雪岩想说:是一条会缠人的蛇。但因已领教过妙珠的脾气,不敢造次,
所以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等她再追问时,自然也不肯出口,笑笑而已。
“我知道你怕我。”妙珠有些悔恨不胜似地,“我也知道我的脾气,就
是改不掉。”
一个人能有自知之明,便容易相处了,胡雪岩心想,不管将来如何,能
劝得她稍敛那种刚烈性情,总是好事,“妙珠,”他先恭维她一顿,“说良
心话,我从杭州看到上海,上海看到苏州,象你这佯的人品,真是顶儿尖儿,
再没有话好说..”
“好了,好了!不要替我乱戴高帽子。捧得高,跌得重,下面就要说到
我的坏处了。”
一说破,胡雪岩倒又不便再出口了,仍然只能付之一笑。
“闲话少说。”妙珠忽然问道,“你住房子喜欢怎样一种格局?”
这话问得太突兀。胡雪岩想了一下,方始明白,但也不愿说破,只反问
一句:“你呢?你喜欢怎样的格局?”
“我喜欢高大凉爽,前后空地要多。”
“那么,你就照你的意思去盖好了。如果要修怎么样一座亭台楼阁的大
花园,我力量不够,普通一所住宅,我还送得起。”胡雪岩又说,“房子是
你住,不是我住,良然是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是有意这样说的,暗中拒人于千里以外,这,妙珠也懂,
不过她受了古应春的教,已打字一个“磨”字的主意,所以并不觉得失望,
神态自若地问道:“你们杭州的房子是怎样的格局?”
“普通人家前后厢房,中间是正屋,有个名堂,叫做‘四盘一汤’。”
妙珠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闭上眼想一想,若是临空下望,前后厢房,
分布四角,中间一座厅,果然是这样一种形状,于是笑道:“好的!我们也
来个四盆一汤。”
这近乎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自然也懂,认为不宜再说下去了,话越
来越多,也越描越黑。因而又是笑笑不响。
“你倒真会笑!一笑、两笑、三笑了!”
是不明用意的废话,但出之于她的口中,另有一种味道,胡雪岩斗口也
是很在行的,随即笑道:“你倒是胜过秋香,可惜没有一个唐伯虎!”
这又有暗中见拒之意,妙珠心中自语:总有一天叫你脱不得身。这样想
着,脸上便露了诡黠的笑容。
这让胡雪岩又起警惕,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凝神细看,妙珠忽然“噗
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越使胡雪岩困惑,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清楚的:前嫌尽释!既然
如此,就不必再瞎费什么工夫了,且丢开了再说。
回到席间,重又闹酒,一顿午饭,吃到下午四点才罢。妙珠道声“得罪”
退了出去。接着便有个替妙珍收拾房间的心腹娘姨,进来使个眼色,将妙珍
调到外面。这一去好久不见进来,冷落客人是娼门大忌,而况是这几位特客?
所以胡雪岩等人,虽在海阔天空地闲谈,暗地里却都抱着一个疑团。
天快黑下来时,来了一班押客,嘈杂的人声中有一句话听得很清楚,是
她们那里的相帮在说:“二小姐收房间了。”
“二小姐”就是妙珠,“收房间”等于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卸牌子”,
是从良的表示。问津有心的那班狎客,一看名花有主,无不惘叹,少不得有
人打听,是何豪客,量珠来换去了这一粒“妙珠”?相帮以“弄不清楚”作
答。
别人不清楚,妙珍屋里的三个人,心中雪亮,古应春笑笑说道,“小爷
叔!艳福不浅,到处有人留情。”
胡雪岩却笑不出来,“我不是假道学,用不着口是心非。人呢,当然有
可取之处,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工夫来享这份艳福。”
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你来接收了去吧!”
“说笑话了!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刘不才大摇其头,“退一万步说,
妙珠一片心在你身上,九牛拔不转,就算我可以接收也接收下到。”
“麻烦!”胡雪岩有些怨恨,“老古,一定是你替她做了狗头军师!你
说实话,你替她出了什么馊主意?”
古应春想了一下,这样答道:“小爷叔,我劝你最好置之不理,听其自
然,那就不会有麻烦,更不会有烦恼了。”
“这话倒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深深点头,“我就照你的话做。”
“只怕不容易做到。”
听他的话又翻覆,自然诧异,而且不满:“这话,我弄不明白!”
“很容易明白!小爷叔,有道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我怕你心
里抛不开。倘或如此,倒不如实事求是的好。”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果然有些割舍不下,因而便无话可答了。
就在这时候,到了一班客人,领头的是跷脚长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后
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杨凤毛和朱老大,挤得满满的一
屋子,加上妙珍领着娘姨、大姐来招呼,乱得不可开交。
“小爷叔!”尤五避开古应春和刘不才,将他一拉,悄悄说道,“我有
几句要紧话,想跟你说。看哪里有清静的地方?”
这里找主人,胡雪岩便又去问妙珍,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间
空着。”
“不错!”胡雪岩倒想起来了,“妙珠是怎么回事?”
听此一问,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象埋怨,又象调侃的
声音说,“我都要问胡老爷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扯开来,话就说不完了,事虽关心,苦于此时无暇深问,胡雪岩
只说得一句:“回头再谈!”转身而去。
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进房便觉异样。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
裳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张藤棚,妆台上胭脂花粉,一扫而空,玻璃镜子上
还蒙了个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楼空,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
“唉!”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大事”,布解所谓,便愕然相问:“小爷叔,
你叹啥气?”
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已
经历了好一番沧桑,情动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闲情,这时候何必去
谈它?所以问而不答,只说:“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
“那是小事。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不过自己人面前,不作兴说‘法兰
西话’..”
“什么?”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话’!”
“喔,”尤五笑道:“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说洋文,英国
话还有人懂,法兰西语,只听他舌头上打滚,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所以说人
自说自话,彼此永远谈不拢,就说他是说‘法兰西话’。”
“这倒也妙。长根不说‘法兰西话’,说的什么话呢?”
“说的老实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
又说:吃不穷,着不穷,不长眼睛一世穷!这句话也很实在。大家都看上小
爷叔了!”尤五用极郑重的语气说:“小爷叔,江南江北的漕帮,以后都要
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大为诧异,“怎么扯得这句话?”
“我们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他说:“我们大家推小爷叔,做个军师,
请你来发号施令。小爷叔,你不要打岔,听我讲完。”
讲的是他们江南江北漕帮的一条自救自保之策。从洪杨起事,河道阻塞,
漕米改为海运以后,漕帮生计维艰,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纷纷办团练自保,
朝廷焦头烂额,只顾军务,尚且不暇,自然无法来管漕帮的生计。这层苦衷,
漕帮的头脑,无不体谅,因此各地帮口小弟兄闹事,他们都是好言相劝,共
体时艰,但朝天一张口,家家有老小,总得要喂饱肚子才行。这就不是苦口
婆心的劝导所能济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跷脚长根还有另外一班漕帮管事的人物,人同此
心,心同此理,都觉得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来寻一条生路。
“小爷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脑筋,这条生路,不但要你替
我们来寻,而且要请你领我们来走。”
“啊!”胡雪岩吸着气,已感到双肩沉重不胜了,但是,无论如何说不
出拒绝的话来,只有三个字:想办法!
当然,尤五与他的同道,亦决不会仅仅定下这么一个宗旨,便将千斤重
担,不问青红皂白,压在胡雪岩肩上,他们也谈到过许多能够走、走得通的
路。不过,这些想头,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启发而已。
“小爷叔,我们也谈过,第一,漕帮有船有人,不运漕粮,可以运别的
东西,甚至于载客。现在难民多,有时要搭船觅个铺位,还真不容易。你说,
这行生意好不好做?”
“当然好做。难处是怕官府不准。这,我来想办法。”
“对啊!”尤五十分欣慰,“我们要请小爷叔来出头,就是这些关节,
都要仰仗大力来打通。”
“打不打得通,还不敢说。”胡雪岩又问:“你们还谈些什么生意,”
“丝、茶两项销洋庄,现在看样子是一定可以恢复的了。我们想集一笔
资本,请小爷叔替我们来做。”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要问一问,这两项生意,赚了钱,是私人的,
还是公众的。”
这话问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头皮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现在是请小爷叔来替漕帮弟兄想办法,如果赚钱公众分,当然没话说。不然,
就只好搁在后头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五哥,”胡雪岩迟延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我
倒要请教,你的意思,是为公,还是..”
“我的情形,你晓得的,无所谓公私。有钱,老太爷的用度先提起一份,
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长的多用几个,脚慢的少用几个。”
“这不是办法,你总要定个章程出来。不要说你是一帮之主,就是我自
己的生意,对伙计们也要一碗水往平处端,大家才会心服,”
“是!小爷叔说得是。”尤五深深点头。
“这件事你不妨请老古替你参赞。现在不必会谈它。丝、茶两项生意,
当然要做的,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大家有饭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来替
你们动脑筋。”
“是的。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回头席面上,他们还有话说。”
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帮公众特请,虽非鸿门宴,但这顿饭也着实难吃,
大家越是恭维,胡雪岩越觉责任沉重。所以一面谦虚,一面腹中寻思:江湖
上行事,有时要“充”,不会的也得要大包大揽,满口答应,有时要“冲”,
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时既不能充,更不能冲,一要诚实,
二要稳健。象此时的情形,充对了、冲过了,未见得见好,充不好、冲不过,
则误人大事,吃力而不讨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话告一段落,从容冷静他说道:“刚才尤五哥跟我说,
承各位台爱,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来。此刻想想,有两句话,一定先要向各位
说明白。”
这不能不预先声明的两点苦衷是:第一,他个人的生意,以及招揽在身
上的闲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须料理的时候,所以一时还无法
为漕帮效劳,其次,他感叹着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将来必不能尽如人
意,希望大家谅解。
对于第一点,自是同声应承,提到第二点,尽管他措词委婉,仍有好些
人觉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费劲地申述,大家决没有任何成见,希望他
不要多心。胡雪岩对“麻布筋多,光棍心多”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谚语,
深具戒心,所以本来还想在这方面再发挥几句的,见此光景,也只好缄口不
言了。
这一顿酒吃下来,已是斗转参横,除掉跷脚长根,其余都回到朱家歇宿。
尤五因为同里事毕,而松江、上海都还有许多事要等他去料理,决定第二天
一早离去,特地到胡雪岩那里话别.不想一谈起来就没有完,胡雪岩一再催
促,他总舍不得走,话虽多,其实以后有机会再谈亦可以,只是久别重逢,
乍逢又别,觉得依依不舍而已。
就这样一谈谈到夭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于有他的朋友
在一起,胡雪岩在礼节上不能不送行。河千握别,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
家蒙头大睡,在一起的古应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说:“你看!”
注目看时,一顶小轿,如飞而过,只从两方镶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
个女人,却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个?”
“还有哪个?”古应春笑道:“请问在同里,还有哪个女人是小爷叔你
关心的?”
这当然是指妙珠,但古应春这样硬指他对妙珠关心,却使他感到有口难
辩的委屈。就在这苦笑无以为答之际,只见轿子已转入一条小巷,他便脱口
问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也许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古应春怂恿着说:“去看看!”
拉着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胡雪岩心想,既已
如此,不如看个明白,因而不必古应春相劝,先就走了过去。
到那里一看,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笺,写着乌光闪亮的两
个径尺大字:“胡寓”。
胡雪岩大为诧异,“老古,老古!”他慌慌张张地问:“妙珠也姓胡?”
“我不晓得。”
“这就有点奇怪了!”胡雪岩狐疑满腹,“这样‘霸玉硬上弓’的事!
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回去倒要问问妙珍!”
“何必那么费事?现在有妙珠在这里,为啥不问?”说着,古应春伸手
便去叩门,胡雪岩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应春拉起铜环“当当”地拍了两
下。
黑漆双扉开启,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边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爷!”面团团象“无锡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他说:“你莫非
千里眼、顺凤耳?一早就寻得来了。”
胡雪岩无心跟她逗笑,只问:“二小姐呢?”
“刚刚回来。”
一句话不曾完,妙珠已掀帘而出,布衣布裙,屏绝铅华,已俨然“人家
人”的样子了。“古老爷,”她含笑迎客:“请里面坐。”说着,抛给胡雪
岩一个眼风,作为“尽在不言中”的招呼。
这样的举止,是以胡家的主妇自居,胡雪岩心想:这就不必再问她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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