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69 高阳(当代)
如此,如果从中有个穿针引线的人,搭一搭桥,事情使容易办通了。
“小爷叔!”古应春看他犹豫的神色,提醒他说:“洋人做生意,讲利
益,也讲道理,只要我们道理站得住,态度坚决,洋人倒是不讲面子的,自
会笑嘻嘻来跟你说好话。所以你不要三心二意,让洋人看穿了,事情格外难
办。”
胡雪岩最尊重行家的意见,古应春跟洋人的交道打得多,自然听他的,
“那好!”他说,“我们就做一番态度坚决的表示给他看,请尤五哥弄两条
船,我们拿货色装上去。”
“这,这表示,绝不卖给他了?”
“对了!对外头说,我们的丝改内销了,预备卖给杭州织造衙门.”
“那么,恒记的货色呢?”
“这我会跟庞二说,让庞二关照朱福年,也是雇船运杭州。”
古应春闭着嘴,脸色郑重地考虑好一会,毅然决然地答道:“可以!我
们就这么做。不过,庞二对朱福年说的话很要紧。”
“那当然!我知道。”胡雪岩说,“朱福年自然要劝他,不必受我们这
方面的牵累拿丝卖给吉伯特。庞二只要说一句:‘胡某人怎么样,我们怎么
样,吉伯特要买丝跟胡某人去接头。’那就成功了。”
照胡雪岩的估计,朱福年当然会将庞二的态度告诉吉伯特,吉伯特一定
会回头。如果不理,那么僵局就真的不能化解了。自己这方面固然损失惨重,
怡和洋行从此也就不用再想在中国买丝。
想到就做,而且象煞有介事,裕记线栈开了仓,一包包的丝,用板车送
到内河码头上去装船。
另一方面,庞二听了胡雪岩的话,照计行事。他做生意多少有点公子哥
儿的脾气,喜欢发发“骠劲”,把朱福年找了来,叫他雇船装丝运杭州,一
言不合,拿朱福年训了一顿。
“二少爷!”朱福年问,“这是为啥?”
“丝不卖给洋人了!可以不可以?”
“那也不用运杭州。运到杭州卖给哪个?”
“卖给织造衙门。”
“二少爷,这不对吧!”他说,“从一闹长毛,京里就有圣旨。各织造
衙门的贡品都减少了。怎么会买我们的丝?这点道理,难道二少爷都不懂?”
“我不懂你懂!”庞二的声音粗了,“除非有人吃里扒外,不然洋人怎
么会晓得我们的情形?你跟洋人去说,他有洋钱是他的,我不希罕。他到中
国来做生意,三翻四覆,处处想占便宜,当我们中国人好欺负?滚他娘的蛋!”
这种情形,遇到过不止一次,朱福年也知道他不过一时之气,做伙计的
遇上有脾气的东家,当不得真,否则不如早早卷铺盖走路。而况,庞二虽有
脾气,御下相当宽厚,象恒记这种职位是“金饭碗”,丢掉了不易再找。所
以想一想,宁可挨骂,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才显得自己是“忠心耿耿”。
“二少爷,难怪你发脾气,洋人是不大对,不过,他既然是来做生意,
当然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我看,丝是一定要买的,就是价钱上有上落..”
“免谈。少一个‘沙壳子’都办不到。就算现在照我的价钱,卖不卖也
要看我的高兴。”
“二少爷,生意到底是生意。”他试探着说:“要不要我再跟洋人去谈
谈?如果肯依我们的价钱,不如早早脱手,钱也赚了,麻烦也没有。”
“我不管。你跟胡先生去谈,看他怎么说就怎么说。”
听得这一句话,朱福年只觉得酸味直味脑顶,顿时改了主意,回到帐房
里,自己在咕哝:“他娘的,随他去。看他这票货色能摆到啥辰光?”
这话是什对胡雪岩而说的,原来是“忠心耿耿”对东家,此时决定牺牲
东家的利益,变相打击胡雪岩,真的雇了船,连夜装货,预备直驶杭州。
但是,吉伯特却沉不住气了,一面是陈顺生来催,一面是对方的丝真有
改为内销的迹象,不由得便软化了,急于想找个人来转圜。
* * *
这些情形胡雪岩不知道,他只听庞二说过,朱福年自告奋勇,愿跟吉伯
特去重开谈判。又说已告诉朱福年,一切都听自己作主。既如此,则朱福年
不论谈判得如何,都该跟自己来接头。何以不见他的踪影,反倒真的雇船装
货?显见得其中起了变化。
“如果朱福年肯去说,倒是最适当的人选。”古应春也说,“不过现在
对他弄僵了,我们不便在他面前示弱,只有再请庞二去问他。”
胡雪岩沉吟未答,古应春看的是一面,他要看两面,一面容易找出办法,
要兼顾两面,就煞费周章了。
“庞二以东家的身分,问他一声,这件事办得怎么了,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不过那是不得已的办法,套句你们文绉绉的话,是下策。”
“怎么样才是上策呢?”
胡雪岩有些答非所问地:“象猪八戒这种样子,我们杭州话,叫做‘不
入调’。现在好比唱出戏,我跟庞二唱的是‘乙字调’,他唱的是“扒字调’,
根本搭配不拢。我们调门高的,唱到半路拉不低,就算拉低了来迁就他,这
出戏也好听不到哪里去了。”
古应春把他这个比方,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我懂了!”他说,“上
策是叫朱福年将调门提高,让它入调!”
“一点都不错。”
“想倒想得不错。”古应春看一看胡雪岩的脸色,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
什么药,只好老实问道:“计将安出?”
“喏!就靠这个。”
他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一扬,古应春认出是同兴抄来的那张“福记”收
付清单。
“你倒看看,这里面有啥毛病?”
古应春仔细看了一遍,实在找不出毛病,“我看不出。”他摇摇头,“钱
庄生意,我是外行。”
“用不着行家,照普通清理,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他一个做伙计的人,
就算在恒记是头脑,进出数目,充其量万把银子,至矣尽矣。所以,”胡雪
岩指着单子说:“这几笔大数目,都有毛病,尤其是这一笔,收五万、付五
万,收的哪一个的,付的哪一个的?如果说是恒记的生意,头寸一时兜不转,
他有款子,先代垫五万,这倒也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是转一个手,我可以断
定收的五万是从恒记来的。如果恒记要付偿款,直接支付好了,为啥在要福
记的户头里打个转?”
他这样一说,古应春也觉得大有疑问,“那么,”他问,“小爷叔,你
就当面拆穿他,让他不能不买你的帐?”
要当面拆穿,我早就动手了,为的是要顾他的面子。我自有道理,明天
上午你在这里等我消息。”
* * *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恒记说要看看帐,朱福年自然无话可说,硬着头
皮,亲自开锁,从柜子里捧出一大叠总帐来。
“总帐不必看,我看看流水。你的帐不会错的,我随便挑几天看看好了。”
接着,胡雪岩便说,“请你拿咸丰三年七月、十月、十一月的流水帐给我。”
听这样交代,朱福年大放其心,以为他真的不过随便抽查,便依言将这
三个月的流水帐找了出来,捧到他的面前。
胡雪岩翻到七月初八那一天细看,果然,有一笔五万两银子的现款,送
于同兴。
“福年兄。”他说,“请你拿‘恒记’户头的存折我看看。”
朱福年的一颗心,陡地提了起来:“是不是现在在用的那一个?”
这句话便是个老大的漏洞。按常理而论,应该就是目前在用的那一个,
何消问得?问到这话,便表示他是“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胡雪岩的不
是这一个。
这见得朱福年不是什么老奸巨滑,只因为庞二到底是大少爷,只要对了
他的脾气,什么都好说话。意会到此,胡雪岩越发打定了将朱福年收为己用
的主意,因而在表面上越对他尊重,和颜悦色地说:“不晓得找起来方便不
方便?我想拿这两年的存折,大略看一遍。”
越是这样,越使朱福年有莫测高深之感,喏喏连声地说:“方便,方便。”
一把存折送了过来,胡雪岩慢条斯理地随意浏览,一面说着闲话,根不
不象查帐的样子。朱福年却没有他那份闲豫情致,惴惴然坐在帐桌对面,表
面是准备接受询问,其实一双眼只瞪在存折上。
“朱先生!”小徒弟走来通报,“船老大有事来接头。”
这“船老大”就是承揽装丝运杭州的船家。朱福年不能不去接头。趁这
空档,胡雪岩在存折上翻到咸丰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那里有同兴收银五万
两的记载。
胆子倒真大!胡雪岩心里在想,莫非硬吞五万银子?这盘帐倒要细看了。
他是这一行的好手,如今虽因不大管帐打算盘,但要算起帐来,还是眼明手
快,帐薄与存折一对,再看一看总帐,便弄清楚了,朱福年硬吞五万银子还
不敢,只是挪用了公款,以后在半个月中,分四次归还了。
然而这已是做伙计的大忌。胡雪岩认为不必细看,将翻开的帐簿、存折
都收好,静等朱福年来答话。
“船老大来问,货都装齐了,问啥时候开船?”朱福年说,“我告诉他,
跟胡先生的货色搭帮走,比较有照应。不晓得胡先生的丝船,啥时候开?”
很显然地,就这样一查帐,还未有何结果,就已让他感到威胁,不能不
来周旋示好。胡雪岩便将计就计地说:“我们那票货色,是我的朋友古应春
在料理。如果福年兄有空,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当面谈一谈这件事。你看好
不好。”
“好,好!”朱福年急忙答应,“我做个小东,请胡先生吃徽馆。”
“哪个做东都一样。请你拿帐薄、存折收一收,我们就走吧。”
看样子太平无事了,朱福年顿觉步履轻快,浑身是劲,收拾一切,陪着
胡雪岩出了恒记的大门。
“就是后马路,有家徽馆,叫做福源楼,做几样我们家乡菜,着实道地。
请胡先生尝尝看。”
“原来你是徽州人,口音倒听不出。”
“我原籍徽州。”朱福年说,“在外多年,口音变过了。”
“既是徽州,对典当自然熟悉?”
“怎么不熟悉?我也劝过二少爷开典当。他说,穷人的钱不忍心赚。怎
么也不肯。”
“开典当是为了方便穷人,穷人出点利息,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也是这样说,二少爷听不进去,也是枉然。”
就这样一路谈着典当,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福源楼。坐定下来,胡雪岩先
写张条子,交柜上派人送到裕记丝栈去请古应春,然后点了菜,趁这等客等
菜的工夫,他跟朱福年谈到了帐务。
“福年兄,刚才我看的那笔五万银子的帐,恐怕有点错了。”
“喔。”因为胡雪岩语气缓和,所以朱福年也能沉得住气,平静地问道:
“我倒还不清楚。日子久了,不大记得起来。”
“帐上有送存同兴的一笔帐,存折上没有。”
“是说恒记这个折子?”朱福年答道,“恒记在同兴有三个折子。”
“我知道。”胡雪岩接着便问,“福记是你老兄的户头吧?”
这就是所谓作贼心虚了,朱福年脸上的颜色,立刻就不大自然,勉强答
说,“是的。”
“我做钱庄也多年了,这种情形,倒还少见。”
“各处地方不一样。”朱福年说,“为了调度方便,二少爷叫我也立一
个户头。”
“喔,”胡雪岩抓住他“调度方便”这四个字追问:“是不是说,有时
候要向外头调动头寸,恒记不便出面,用你福记的名义?”
这话,朱福年就答不出来了,因为庞二财大势雄,从不向外面调动头雨,
如果应声“是”,胡雪岩跟庞二一谈,西洋镜马上拆穿,金饭碗也就要不翼
而飞了。
因此,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说:“不是这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胡雪岩若无其事地问,声音中不带丝毫诘质的意味。而朱福年却已急得
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那也不必说它了!”胡雪岩不再侧面相逼,正面指出他的错,“那五
万银子,细看前后帐,分毫不少..”
“是啊!”朱福年急忙抢着辩白,“帐是决不会错的。”
“错不错,要看怎么个看法,什么人来看?”胡雪岩答得极快,“我看
是不错,因为以前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叫你们二少爷来看,就错
了。你说是不是呢?”
最后这一问,使得朱福年又大受其窘,只得先虚晃一枪:“我倒还不明
白胡先生你的话?”
“再明白都没有,五万银子说存恒记,结果存入福记,福记再分四次归
还。前后数目不错,起码拆息上,恒记吃亏了。不过,这在我看,是小事,
你倒拿我前后的话,仔细想一想!”
他以前说过什么话?朱福年茫然不辨,定定心细想,才意会到他有句话,
大有深意。这句话就是:“我看是不错,因为以前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
关系!”
这就是暗示,以前的帐目他不会顶真,但以后他是恒记的股东,帐目便
不能说无关,当然也就要认真了。
意会到此,朱福年才知道自己不是“猪八戒”,倒是“孙悟空”,跳不
出胡雪岩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乖乖儿认输,表示服帖,是上上大吉。
“胡先生,我在恒记年数久了,手续上难免有疏忽的地方,一切要请胡
先生包涵指教。将来怎么个做法,请胡先生吩咐,我无不遵办。”
这是递了“降表”。到此地步,胡雪岩无需用旁敲侧击的办法,更用不
着假客气,直接提出他的意见:“福年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二少
爷既然请我来看看帐,我当然对他要有个交代。你是抓总的,我只要跟你谈
就是了,下面各人的帐目,你自己去查,用不着我插手。”
“是。”朱福年说,“我从明天就清查各处的帐目,日夜赶办,有半个
月的工夫,一定可以盘清楚。”
“好的。你经手的总帐,我暂时也不看,等半个月以后再说。”
“是!”
“这半个月之中,你也不妨自己检点一下,如果还有疏忽的地方,想法
子自己弥补。我将来也不过看几笔帐,”接着,胡雪岩清清楚楚他说了几个
日子,这是从同兴送来的福记收支清单中挑出来的,都是有疑问的日子。
朱福年暗暗心惊,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却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
莫非他在恒记中已经埋伏了眼线?照此看来,此人高深莫测,真要步步小心
才是。
他的疑惧都流露在脸上,胡雪岩使索性开诚布公地说:“福年兄,你我
相交的日子还浅,恐怕你还不大晓得我的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饭大家
吃,不但吃得饱,还要吃得好。所以,我决不肯敲碎人家的饭碗。不过做生
意跟打仗一样,总要同心协力,人人肯拼命,才会成功。过去的都不必说了,
以后看你自己,你只要肯尽心尽力,不管心血花在明处还是暗处?说句我自
负的话,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会抹煞你的功劳,在你们二少爷面前会帮
你说话。或者,你倒看得起我,将来愿意跟我一道来打天下,只要你们二少
爷肯放你,我欢迎之至。”
“胡先生,胡先生!”朱福年激动不已,“你说到这样的金玉良言,我
朱某人再不肯尽心尽力,就不是人了。胡先生,我敬一杯,表表我的心。”
说罢,满斟一杯,仰脸饮尽。胡雪岩当然高兴,陪了一满杯,然后笑道:
“福年兄,从此我们是一家人了,有啥说啥,不要见外。”
“是的。”朱福年想一想说,“胡先生,以后恒记的跟同兴的往来,只
用两个户头,公款用恒记,二少爷私人收支用继嘉堂。我在同兴的户头,决
定结了它。”
“结了它也不必。”胡雪岩说,“不必让外头人猜测,以为我们内部生
了啥意见。”
这更见得胡雪岩的体恤,顾到自己的面子,当然乐受这番好意,“是!”
他很恭敬地回答:“我懂胡先生的意思,找机会,我要告诉下面的‘朋友’
们,恒记是一家,总要让外头人看得我们上下一心,不敢来动我们的歪脑筋
才好。”
“就是这话!‘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方算好汉。”
说到这里,只见古应春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朱福年起身让坐。极其殷
勤。在右应春的心目中,此人自视甚高,加以东家“弹硬”,所以平日总在
无意间流露出“架子大””的味道,此刻一反常态,不用说,是对胡雪岩服
帖了,才有这番连带尊敬的表示。
意会到此,他的神情越发从容,说着闲话,不提正事。倒是朱福年忍不
住了,“胡先生,应春兄来了,我们拿丝上的事说个定规。”他略停了一下
又说:“照我看,‘只拉弓,不放箭’也就够了。”
胡、古二人,目视而笑。然后是胡雪岩回答他的话,反问一句:“我们
在‘打弓’,吉伯特晓不晓得?”
“我想他是晓得的。我们真的‘放箭’他也会着急。”
“当然罗!”古应春接口,极有信心地说:“他万里迢迢跑了来为啥?
不是为了生意?生意做不成,他的盘缠开销哪里来?”
“话虽如此,事情有点弄僵!”胡雪岩问古应春:“你肯不肯向他去低
头?”
“我不去了!洋人是‘蜡烛脾气’,越迁就他,他越摆架子。”
“为来为去,只为了我是当事人。如果这票货色不是我的,替双方拉场,
话就好说了。而且双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
“这个人很难。”古应春会意,故意不去看朱福年,尽自摇头:“不容
易找!”
他们这样一拉一唱.暗中拉住了朱福年,他终于忍不住:“胡先生!你看,
我跟吉伯特去谈一谈,是不是有用?”
“噢!”胡雪岩一拍前额,做出茅塞顿开的姿态,“有你老兄出面,再
好都没有了。有用,有用,一定有用。”
受了鼓励的朱福年,越发兴致勃勃,自告奋勇:“吃完饭,我就去看他。
我要吓他一吓,他不照原议买我们的这票货色,劝他趁早回国,他在这里永
远买不到我们的丝!”
“对。就这么说。这倒也不完全是吓他,反正这票生意做不到,我们就
斗气不斗财了!”
朱福年倒真是赤胆忠心,即时就要去办事。胡雪岩当然要留住他,劝他
从容些,把话想停当了再说。接着便设想吉伯特可能会有反响,他这么说便
那么回答,那么说便这么回答,一一商量妥帖,还要先约个时间,从容不迫
地谈,才能收效。
正事谈毕,酒兴未已,胡雪岩一直对典当有兴趣,此时正好讨教,“福
年兄,”他先问:“你是不是典当出身?”
“不是。不过我懂,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
接下来,朱福年便谈了典当中的许多行规和弊端,娓娓道来,闻所未闻。
最后似感叹,又似遗憾地说,“当初未曾入典当,自己都不知道是得计,还
是失策?因为‘吃典当饭’与众不同,是三百六十行生意中,最舒服的一行,
住得好、吃得好,入息优厚,工作轻松,因此吃过这碗饭,别的饭就难吃了!”
“照你这样说,如果开爿典当,要寻好手还不容易。”胡雪岩问,“典
业中的好手,宾主相得,一动不如一静,轻易不肯他就。是这样吗?”
“大致是这样子。不过人材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本典无可位置,另求发
展,也是有的。”
“那么,我倒要请你留意,有这样的人,我想见见。”
这表示胡雪岩也有创办典当的打算,朱福年欣然应诺,而且跃跃欲试地,
颇有以半内行作内行,下手一试,以补少年未曾入此业之憾的意思。
* * *
朱福年是在第二天跟吉伯特见面的,那是陈顺生来探问运货舱位消息的
时候,也正是由东印度公司转来伦敦总公司发出的何以今年的丝,至今未曾
起运的质问之时,所以,吉伯特一见他的面,便先追问恒记和裕记两处的货
色,可曾运离上海?
“明天就要开船了。”朱福年用英语答说,“吉伯特先生,我觉得我对
你有种道义上的责任,必须为你争取最后一个机会。最近商场上有一个大消
息,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恒记的东家,也就是我的雇主庞先生,跟胡雪岩在事业上达成了合作
的协议,胡雪岩的实力并不充足,但他是商场上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主要
的是他在各方面都有极好的关系,而且他的手腕十分灵活。这两项就是他最
大的资本,他所缺少的是现金,而这个缺点,由于跟庞先生的合作而充分弥
补了。因此,我可以这样说:胡雪岩是无敌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商场上击
败他,包括你吉伯特先生在内。”
“我不需要击败他,我只为我的公司的利益打算。最初是我采纳了你的
建议,否则,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僵局。”
“吉伯特先生!”朱福年放下脸来问:“你是不是要讨论这件事的责任?”
“不!”吉伯特摇摇头,“那是没有用的。我又不能向你要求赔偿,哪
里来的责任可言?你觉得对我有种道义上的责任,足见得你对我还存着友
谊,我希望我们仍旧是朋友。”
听他这一番话,朱福年报之以诚恳的神色,“就因为如此,我要尽我的
友谊。”他停了一下,用平静但很坚定的声音说:“吉伯特先生,你并没有
失败,一切都可以照你原来的计划实现。但你如果错过此这个最后的机会,
那么,你的失败不止于这一次,是明年及以后的日子。用最简单的话说:你
将不能在上海买到你所需要的丝。”
“照你看,丝价是不是能够减少若干?”吉伯特说,“如果你办得到,
我们当然会付你应得的佣金。”
“不!”朱福年斩钉截铁地说,“决无可能!你应该知道,胡雪岩做生
意的精明,是无人可及的,现在他不向你提出延期损失的赔偿,已经是很宽
大了。”
“好!”吉伯特终于低头了,“我一切照办,只希望赶快订约。”
订了约,收银交货,胡雪岩如释重负。但经过一整夜的计算,却又爽然
若失,自己都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赚是赚了十八万银子,然而,不过说来好听,甚至于连帐面上的“虚好
看”都没有。因为合伙的关系太多,开支也太大。跟尤五、古应春分了红利
以外,还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处的利息,还要为王有龄弥补海运局的亏空,
加上裘丰言和嵇鹤龄那里都要点缀。这一下已经所余无几,却还有开销杭州、
湖州、同里三个“门口”所拉下来的“宕帐”,细看一算,除了阜康钱庄的
本钱,依旧是一整笔债务以外,还有万把银子的亏空。
万把银子在他当然不必发愁,要愁的是这样子费心费力,到头来还闹了
一笔亏空,则所谓“创业”也者,岂非缘木求鱼?
照道理不应该如此!落到这样的地步,总有个道理在内,当然是自己的
做法有了毛病。这个毛病不找出来,令人寝食难安。
为此,他虽然一整夜未睡,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
怎么样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时,古应春和刘不才相偕来访,一见了面,古应春失声说道:
“小爷叔,你的气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
刘不才开过药店,对于伤风发烧之类的毛病,也能诊察,当时伸手一探
他的额头,又叫他伸舌头出来看了舌苔,很准确地作了判断:“睡得太少,
用心过度,是虚火上升。好好吃一顿,舒舒服服睡一觉,精神马上就好了。”
“一点不错。”胡雪岩有意将他遣开:“请你替我去约一约庞二,晚上
在哪里叙一叙。回头四、五点钟,你到浴德池来找我。”
等刘不才一走,胡雪岩将预先一张张计算好的单子,取了出来,捡出古
应春的一张交了给他,照胡雪岩的算法,古应春应该分一万五千多银子的盈
余。
“小爷叔!”古应春略看了一看,将单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
多了,第二,现在不要分,我们仍旧在一起做,商量商量以后怎么个做法,
才是正经。”
胡雪岩脱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晓得以后怎么个做法?”接着便皱起了
眉不断摇头。
这态度很奇怪,古应春大为惊疑,“小爷叔!”他很吃力地说,“你好
象有啥难言之隐似地。大家自己人,你尽吩咐,有啥‘摆不平’,我的一份
不必计算在内。”
“应春兄!”胡雪岩相当感动,率直答道:“我一无所得,就是朋友的
情分义气,千金不换。”
“岂止于千金不换?小爷叔,你不要说一无所得,在我看,所得正多。
不说别的,只说朱福年好了,庞二虽有些大少爷的脾气,有时讲话不给人留
情面,到底御下宽厚,非别的东家好比,可是朱福年还是有二心,只有遇到
小爷叔你,化敌为友,服服帖帖,这就是你的大本事,也就是你的大本钱。”
由于说得中肯,不是一般泛泛的恭维可比,所以胡雪岩听了这几句话,
深受鼓舞,“老古,”他便索性问道:“你直言谈相,看我做生意有啥毛病
要改?”
“毛病是谈不到。不过,小爷叔,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业精于勤,荒
于嬉’,这个‘勤’字照我讲,应该当做敬业的敬,反过来‘嬉’字不作懒
惰解释,要当作浮而不实的不敬来讲。敬则专,专心一志,自然精益求精。
小爷叔,如果说你有失策之处,我直言谈相,就是不专心。”古应春又说,
“人的精力到底有限,你经手的事情到底太多了,眼前来看,好象面面俱到,
未出纰漏,其实是不是漏了许多好机会,谁也不得而知。”
他一路说,胡雪岩一路点头,等他说完,随即答道:“有好几位都这样
劝过我,不过没有你说得透彻。我刚才在想,忙了半天,两手空空,总有个
毛病在那里,你说我不专心,这就是我的毛病。不过,也不能说两手空空..”
他没有再说下去,说下去怕古应春多心,他本人两手空空,还亏下了帐,
但相交合作的朋友,都有好处。这盘帐要扯过来算,还是有成就的。
这样转念,更觉精神一振,“走,走,”他站起身来说:“照刘三爷的
话,好好吃它一顿,睡它一觉。有没有什么好番菜?吃完了到浴德池去泡它
一下午。”
“好番菜是有,只怕你吃不来。”
“怎么吃不来?”
“夏天讲究吃‘色白大菜’,生冷清淡,半生不熟,吃不惯的会倒胃口。”
“那就算了。还是..”
“还是到我这里去吃饭吧!七姐现在返璞归真了,到处跟人学做菜,今
天在做粉蒸鸡,还有你们西湖上的莼菜..”
“你不要再说了。”胡雪岩咽了口唾沫答道,“再说下去,我真要流口
水了。”
于是一起到古应春那里。七姑奶奶果然卷起衣袖,在厨房里大忙特忙,
汗水蒸润,她那张银盆似的脸,和两条藕也似的手臂,格外显得红白分明,
看见胡雪岩在厨房门口探头一望,赶紧喊道,“厨房里象火焰山一样,小爷
叔,快不要进来!”
“我饿了!”胡雪岩老实答说,“有啥吃的,先弄点来喂喂我。”
“我先下碗米粉干,让你点点饥。回头慢慢吃酒。”
等一碗鸡汤火腿笋干米粉下肚,接着便摆桌子喝酒,恰好尤五也到了,
胡雪岩越有兴致。
席间当然要问他今后的打算,胡雪岩却反问尤五和古应春,要怎么样打
算,才能于大家有益?
“这话就是很难说了。”尤五答说,“照我的心思,最好你别人的闲事
都不管。”
“五哥也是!”七姑奶奶性子直,马上就补了一句他未曾说出来的话:
“别人的闲事不要管,只管你的事。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这当然是一厢情愿。不过,”尤五正色说道,“我们漕
帮方面,生路越来越狭,小爷叔,你答应过的,总要替我们想个办法。”
“当然,当然。我一定当我自己的事来办。”胡雪岩又问古应春:“你
看呢,我以后该怎么做法?”
“我刚才就说过了。”
胡雪岩点点头,重新回想他上午所作的那番劝告。
那些话,尤五和七姑奶奶并不知道,尤其是七姑奶奶性子急,便追问首,
胡雪岩将古应春劝他专心的话,说了给她听,并且盛赞古应春看得深,识得
透。
“谢谢一家门!”七姑奶奶撇着嘴说,“小爷叔,他是狗头军师,你不
要听他的话。”
古应春不服气,但也不敢跟她争辩,只说:“小爷叔,‘妇人之言,慎
不可听’。”
“啥叫‘妇人之言’?”七姑奶奶的反应快得很,“场面总是越大越好。
照你的说法,有皇帝做也不要做了,因为管的事太多太杂?”
一句话驳得古应春哑口无言,摇摇头轻轻说了句:“歪理十八条。”
胡雪岩看他那无奈七姑奶奶之何的尴尬神态,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
那个“宝贝妹子”为然的尤五,却帮着她说话:“阿七说的倒也不是歪理。
事情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难的是用不着一个好宰相。小爷叔,我
想,考古的话也不错,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聪明人,不妨拿他们两个
人的话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于是他一面吃喝闲谈,一面在心中盘算,等酒醉饭饱,他的盘算也大致
停当了。
“五哥,老古!”他说,“我们先把帐分了..”
“不必分!”尤五抢着说,他的意思跟古应春一样,主张就原来的资本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