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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59 高阳(当代)
下了怎样的约定,原来的计划是如何动手?还有最要紧的一层,俞武成是不
是自己在赖汉英的挟制胁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样?
刚把信写完,阿土已经回到客栈,跑得气喘吁吁地说:“七姑奶奶叫我
赶紧回来通知,三婆婆的孙子,马上要来拜会,他是个‘总爷’。”
绿营武官中有‘千总”、“把总”的名目,是低级武官,所以老百姓见
了绿营兵丁,都尊称一声“总爷”。胡雪岩觉得这不值得重视,倒是三婆婆
有此礼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见了,值得高兴。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认为阿土在苏州已无用处,正好派
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烦你立刻回松江,拿这封信送给老太爷。你跟老太
爷说,信中所谈的事,一有结果,立刻给我回信。就劳驾你再辛苦一趟。”
说着,又喊芙蓉,取出十两银子送他做盘缠。
就这时,只见金阊栈的伙计引进一名武官来,后面还跟着四名马弁。一
看这气派,不象“总爷”、胡雪岩眼尖,赶紧向裘丰言说道:“是个水晶顶
子。”
顶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员,裘丰言失声说道:“啊!是守备。糟了,便
衣接见,似乎失礼。”
失礼也无可补救了,只见伙计已经高举名帖,拉长了声音唱道:“俞老
爷拜!”
裘丰言比较熟于官场仪注,拉一拉胡雪岩,掀开门帘,踱着方步,迎到
外屋,只见“俞老爷”带着马弁站在门外,便闪开了视线,从伙计手里接过
名帖来看,上面写的是:“侍晚俞少武顿首拜。”不用说,是俞武成的儿子。
“不敢当,不敢当!请你替我们挡俞老爷的驾,身在客边,未带公服,
不敢亵慢!”
伙计还未接话,俞少武已经跨了进来,两手一挥,将马蹄袖放了下来,
接着便请了个安。虽说武职官儿品级不值钱,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岩和
裘丰言都觉得相当尴尬。
幸好,俞少武不叙官阶叙世谊,站起来口称:“两位老世叔!”他说,
“家祖母特意命少武来请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劳动两位老世叔光降,有
什么吩咐,告诉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丰言拱手答道:“世兄,诸先坐了叙说。敝姓裘,这位
是雪岩兄!”
彼此重薪又见了礼,坐定攀谈,裘丰言有一番官场中请教“功名”的话
头,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进士,授职守备,派在两江“督标”当差。
督标中军知道他是漕帮子弟,又见他仪容出众,言语灵便,特为报请总督,
行文兵部,将他补了一名“提塘官”,专驻京城,接理两江总督衙门的奏折
呈递事宜。最近是请假回籍省亲,还有个把月的勾留。
“原来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丰言翘一翘大拇指,“英
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时势,前程如锦,可喜可贺。”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来意,请示有何吩咐!这是谈到了正经
上头,裘丰言使个眼色,让胡雪岩回答。
“有件事,要请教令尊。只为令尊行踪不定,特意来求三婆婆。”胡雪
岩说:“未尽道理,不便启齿,我想烦世兄回去禀告令诅母,我跟裘兄准定
明天一早,登堂拜谒,务必请三婆婆容我们晚辈,有个申诉的机会。”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站起身来答道:“家祖母说,现在住在苏州,
亦是寄人篱下,只怕接待简慢,不敢劳驾,有话还是请这时候吩咐。”
“这是三婆婆体恤我们晚辈,做晚辈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贤。”胡雪岩
又说,“我跟松江尤五哥如同亲弟兄一样,他不当我‘门槛’外头的人看待,
说起来等于一家人,我们岂有不去给三婆婆请安的道理?准定这样,明天一
早到府上。虽有话要申诉,决不会让老人家操心为难,请放心!”
俞少武听得这样说,只好答道:“那就明天上午,恭候两位老世叔的大
驾!”
说完,请安告辞。胡雪岩和裘丰言送出客栈大门,又开发了四名马弁的
赏钱,眼看客人骑马走了,两个人在门口就谈了起来。
“想不到俞武成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胡雪岩赞叹着说,“上头又有那
么一位老娘替他遮风雨,我倒着实羡慕他的福气。”
“闲话少说。”裘丰言熟于官场的种种,提醒胡雪岩说:“明天去见三
婆婆,着实该有一番重的礼节,照我看,三婆婆必是一位则封的命妇。”
“喔!”胡雪岩倒想起来了,从他捐了官以后,一直就想替父母请个封
典,也算是荣宗耀祖的一番孝心,所以听裘丰言提到此事,特感兴趣,“老
裘,我正要请教你,这封典是怎么请法?”
“到里头去谈。”
回到里面,丢下俞家的事,裘丰言细讲封典,照《会典》规定,文武官
员三品以上封三代,妻子,父母,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封两代,妻子、父母,
八、九品只封妻子,未入流就谈不到封典了。
人子为尽孝心,将妻子的封典让出来,让求改封上人,叫做“败封”,
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请求败纣曾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可以请求败封
祖父母。以俞家的情形来说,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请了封典。
“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从前很慎重的,军兴以来也滥了,跟捐官一样,
封典亦可以捐的。”
“喔,”胡雪岩更感兴趣,“怎么捐法?”
“白丁是不可以捐的,有了官职,可以加捐品级。”
“那好!捐个‘一品夫人’什么价钱?”
裘丰言笑了,“一品夫人是捐不来的,捐加品级,也有个限制,象俞少
武是五品,可以替他祖母捐个‘三品淑人’。”他略停一下又说:“明天我
们去见她,势必至于要穿公服,也势必至于要磕头。这虽是礼书所不载,但
比照下属见上官的礼节,应该如此!”
“不但要行大札,”胡雪岩说:“江湖上的人,最讲究面子,我还想捧
一捧这位老太太。譬如说我们借一副‘导子’摆了去,让她家热闹,你看行
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嫌俗气而已。只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后笑你,
我就可以借得到。”
“借哪个的?”
“当然是借县官的。吴县孙大令,跟我相熟,要借他的导子一定借得到。
不过巡锣喝道而去,如果她家地方太小,或者巷子太狭,塞得实实足足,害
做主人的不自在,那反倒不好了。”
“这话也是,等老周回来了再说。”
周一鸣还没有来,七姑奶奶却从俞家折回,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特
意来接芙蓉去相会的。据她告诉胡雪岩,说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当是她
儿子跟浙江官面上有什么纠葛,特意派两名“差官”来“办案”。后来俞少
武回去一说,提到胡雪岩的声明,决不让她“操心为难”,才知他们此来,
并无恶意。
“三婆婆听我提到芙蓉阿姨,她说:‘照规矩,他们两位既然特为武成
而来,就是我家的贵客,该尽地主的道理。不过我是女流,不便出面,少武
又是晚辈。只好这样了,把胡家姨太大先请了来,也算是个做东道的意思’。
小爷叔,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诚恳,就让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
胡雪岩欣然许诺:“三婆婆的盛意,不可不领。这样,”他转脸对芙蓉
说:“你就跟七姐去玩一趟,顺便先把我们的礼带了去。”
芙蓉有些踌躇,她拙于交际应酬,又听说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样一个“狠
角色”,心里有种异样的畏惮。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便即鼓励她说:“不
要紧!一切有我。”
“对了!”胡雪岩也明白她的心境:“有七姐保你的驾,你怕什么?”
“也好!”芙蓉终于点点头,“我总归寸步不离七姑奶奶就是了。”
“你看!”七姑奶奶笑道,“我们这位芙蓉阿姨,真正忠厚得可怜。闲
话少说,你快换衣裳,我们就走。”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胡雪岩把他们第二天的部署,告诉了七姑奶奶。凡
是这种摆虚场面的事,从中必要有个“赞礼”的人,穿针引线,素昧平生的
双方,礼尚往来,才会若合符节。七姑奶奶是玲珑七窍心,当然心领神会,
一口应承,包管主客双方,不但不至于会在礼节上出现僵窘,而且皆大欢喜。
等芙蓉一走,俞少武又派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来。吃到一半,又有人来
通知,说七姑奶奶和芙蓉,这天都让俞三婆婆留着,住在俞家了。这种种情
谊相孚的迹象,都显示着明天见了俞三婆婆,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现在
只望阿土能赶快送个信来,说俞武成不会受到赖汉英那方面的挟制,大功便
近乎合成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装扮,胡雪岩和裘丰言一个人一身簇新的袍褂,
由周一鸣当跟班,捧着拜匣,另外裘丰言的一名听差,挟着衣包和红毡条,
跟在轿子后头,一直进城,直奔铁瓶巷俞家。
俞家从七姑奶奶那里得知梗概,也早有准备,大门洞开,俞少武候在门
口,等轿子一到,命轿夫抬了进去,到大厅滴水檐前下轿。
彼此作揖招呼过后,胡雪岩便说:“把老人家请出来吧!我们好行礼。”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垂手弯腰答道:“家祖母有话,请两位老世叔
换了便衣,到后厅待茶。”
“礼不可失!”裘丰言说道:“初次拜谒,一定要‘堂参’的!”
谦辞再三,俞少武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转到大理石屏风后面
去了。
于是周一鸣和裘丰言的听差,一起动手,移一张太师椅正中摆好,椅前
铺下红毡条,静等俞三婆婆出临。
不久,听得脚步隐隐,望见去裙衫绰约,是七姑奶奶亲自搀着俞三婆婆,
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胡、裘二人,一齐站起,在下首并立。胡雪岩定睛凝视,
一见了俞三婆婆的面,不免诧异,在他的想象中,俞三婆婆早年既有‘英雄’
的名声,想来必是象山东妇女的那种刚健高大的体魄,谁知她生得又矮又小,
而且百褶红裙下,浑如无物,料想必是一双三寸金莲。这样纤弱的一个妇人,
怎能叫无数江湖好汉畏服?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了。
然而看到脸上,才知道她果有不凡之处。那张脸皱得象橘皮一样,口中
牙齿大概掉完了,瘪得很厉害,但是一双眼睛,依然十分灵活,顾盼有神,
视线转到客人身上,她侧脸问七姑奶奶:“哪位是你的小爷叔?”
“个子高的那位。”
胡雪岩便踏上一上,“我是胡雪岩!”他说,“特地来给三婆婆请安。”
“哎呀!这话折煞我了。胡老爷你千万不要这样说。”
“三婆婆!”七姑奶奶说,“小爷叔跟师叔一辈,你请坐下来,好让小
爷叔跟裘老爷行礼。”
“喔,还有裘老爷,更不敢当了!”
谦之又谦,让之又让,俞三婆婆只肯站在椅子旁边,受了两位“大老爷”
的头,由他的孙子,磕头还礼。
“两位老世叔,请换了便衣,后面坐吧!”
于是俞三婆婆仍旧由七姑奶奶搀着,先回了进去,胡雪岩和裘丰言换去
袍褂,在俞少武陪同之下,接到二厅款待,八个干湿果盘,银托了的盖碗茶,
排场相当讲究。
“真正不敢当!胡老爷、裘老爷这么隆重的礼数,又赏了那么贵重的东
西,叫我老婆子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俞三婆婆说到这里,又转脸对七姑
奶奶说,“我的耳朵不好,回头两位有什么吩咐,你替我仔细听着!”
这就显得俞三婆婆是个角色了!她明朗耳聪目明,却偏这样子交代,为
的是留下一个退步,等胡雪岩有所干求而无法办到时,便好装聋作哑,得有
闪转腾挪的余地。
因为如此,胡雪岩越发不敢大意,要盲不烦地叙明来意,一方面表示不
愿使松江漕帮为难,开脱了老太爷的窘境,一方面又表示不愿请兵护运,怕
跟俞武成发生冲突,伤了江湖的义气。
这番话真如俗语所说“绵里针”,表面极软,骨子里大有讲究。俞三婆
婆到底老于江湖,熟悉世面,听胡雪岩说到“不愿请兵护运”这句话,暗地
里着实吃惊。话中等于指责俞武成抢劫军械,这是比强盗还重的罪名,认起
真来,灭门有余。
“胡老爷,裘老爷!”俞三婆婆装出气得不得了的样子,“我这个儿子,
真正无法无天!活到六十多,实在还不及我这个孙子懂事。两位看我老婆子
的面上,千万不必生气,等我找了他来问。”她回头拄一拄拐杖,厉声吩咐
俞少武:“赶快多派人,把你那个糊涂老子找回来!”
不管她是真的动气,还是有意做作,来客都大感不安,“三婆婆!”胡
雪岩急忙相劝,“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事情还不知道
真假,我想俞大哥亦不至于敌友不分。我们的来意,是想请三婆婆做主,就
算没有这回事,少不得也要仰仗俞大哥的威名,保一保我们。”
听得这一说,俞三婆婆的脸色和缓了,转眼对七姑奶奶说:“这倒还罢
了!我想你师叔也不至于这么糊涂!”略停一下,她又对客人说道:“既承
两位看得起我,武成理当效劳。他心直口快,外面得罪的人多,每每有人造
他的谣言,亏得两位贤明,决不会误听人言。事情好办,请两位在苏州玩个
两三日,我一定叫两位高高兴兴回杭州。”
胡雪岩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心里着实佩服俞三婆婆,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俞武成意图劫械的一行罪嫌,洗刷掉了。话是从自己
口里说出去的:“道听途说”、“不知真假”,即使将来翻脸,要想改口,
已是不能。真正姜是老的辣!自己竟糊里糊涂被她骗了一句话去、可以说是
这一年多一帆风顺的境遇中,唯一的一次栽跟斗。然而,这个跟斗栽得不能
不服输。
“多谢三婆婆,我们不敢打搅了。静听好音!”胡雪岩站起身说:“不
过,我们还有句话,实在想交一交俞大哥。等他来了,务必请三婆婆派人给
我们个信,我们好当面跟俞大哥解释。”
“都是好朋友,一切心照,何用解释?”俞三婆婆说,“两位抬举武成,
我们母子祖孙三代都是感激的。等武成一回来,我马上叫他给两位去请安。”
这几句交代,漂亮之至。胡雪岩和裘丰言,心满意足,但要告辞,却被
留住了。
“无论如何,要让我们租孙,尽一点意思,吃了便饭再请回去!”俞三
婆婆又说:“看见两位,我倒想起有件心事,还要重托。”
俞三婆婆的话,其实是留客的托词。筵席是早就预备好的,俞家还请了
陪客,有些是俞少武的同僚,有些是俞武成的师兄弟。不管是何身分,对胡、
裘二人的礼数,都极恭敬。好在胡雪岩长于词令,裘丰言为人风趣,所以很
快地都消除了拘束的感觉,快谈豪饮,颇为酣畅。
酒到一半,俞少武告个罪,回到二厅,那里也有一桌丰盛筵席,是俞三
婆婆亲自做主人,款待芙蓉和七姑奶奶。这一桌就不如外面那样轻松自如了,
主要的原因是,芙蓉被奉为首席,深感不安,过于矜持。
俞少武一进来,先敬堂客的酒。照官称叫芙蓉是“胡姨太太”,他也学
了京里的规矩,将“姨”字念成“亦”子,表示“亦是一位太太”。
敬了“胡亦太太”,再敬七姑奶奶,她跟俞少武是青梅竹马之交,一个
叫”七姐”,一个叫“大弟弟”。这一番周旋过后,俞少武才搀着祖母到大
厅向官客来敬酒。
在座的陪客都是她的晚辈,胡、裘二人亦以晚辈自居,所以一齐起身离
座,再三谦辞。结果由俞三婆婆总敬一杯,然后向他孙子说道:“少武,你
要向胡老爷、裘老爷磕头道谢。这两位真正够义气!”
俞少武也已知道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倘或认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
连声答应着,要来行礼。胡雪岩和裘丰言,自然不肯受这个头。逊席相避,
于是俞三婆婆又说话了。
“两位请听我说。我就是这个孙子,如今大小也是朝廷的命官,在我们
这种人家,也算荣宗耀祖了。不过,江湖上的家世,跟官场难免合不拢,这
是我一直不放心的一件事,总想托个人照应,说实话,官场中也认识几位,
不是人家看不起我们,就是自己觉得高攀不上。难得两位赏面子,再说句放
肆的话,我也看得两位跟官场中人不同,真正是重情分,讲义气。所以,今
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把我这个孙子,托付给两位,要让少武磕了头,我才放
心。”
这一套长篇大论,旁人只觉得俞三婆婆是特别看重两位贵客,在胡雪岩
却听出弦外之音,拜托照应俞少武,实在是拜托回护俞武成。照此看来,俞
三婆婆用的心思极深,处处在防备自己这方面会动用官面上的力量来对付她
的儿子。有此疑忌存在,总不是件妙事。
为了消释可能会有的误会,胡雪岩不肯说谦辞的话,“既然三婆婆如此
吩咐。我们倒不能不老着脸受少武一个头。”他说,“三婆姿,从今天起,
少武的事,就等于我自己兄弟的事一样。”
“胡老爷,你的话错了!”俞三婆婆平静地说:“是你侄儿的事。”
“侄儿也罢,兄弟也罢,只当我自己的事!”
“少武!”俞三婆婆极欣慰地说:“你听见没有?还不快磕头!你说想
调回来,跟在我身边,胡老爷一定会替你想法子。”
这一说,俞少武更是心甘情愿地跪了下来,胡雪岩也就坦然受了他的大
礼。
江湖上重然诺,经此当筵一拜,俞少武的穷通富贵,便与胡雪岩息息相
关了。而父子的安危祸福是不可分的,所以俞武成如果遇到了什么难题,胡
雪岩由于对俞少武有责任,自然也不能袖手。俞三婆婆这着棋,实在高明,
然而也只有胡雪岩喻得其中的深意。
因此,他对松江的消息,特感关心。为了不愿让裘丰言担心,他只好独
任其忧,在肚子里默默做功夫,将俞武成的情况,重新作一番深入的估计。
想得越多,疑虑越深,到了第二天早晨,尚无消息,他觉得不能再因循株守,
坐失时机了。
于是约了俞少武在吴苑茶馆见面,找个僻静之处,悄悄问道:“你晓不
晓得令尊此刻在哪里?”
“大概是在青浦叉袋角。”俞少武说,“不瞒老世叔说,家父在那里有
一房家眷,叉袋角又有几家大赌场,是家父喜欢去的地方。我昨天就请人分
头去找了,到今天晚上一定会有消息的。”
“我倒要问问你,令尊跟赖某人到底是啥交情?他想动那票‘货色’,
你知道不知道?”
这一问,俞少武的脸色显得异常认真,用一种近乎要赌咒的语气答道:
“在老世叔面前,我不敢说一个字的假话,我一点都不晓得。家父不会跟我
说,我也不便去问。而且我一直在京城里,回来还下到半个月,一共见过家
父两面,谈不了几句话。如果我晓得有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劝家父
打消了它!”
话说得很诚恳,也相当坦率,胡雪岩觉得跟他谈论,不必象对他祖母那
样,要加几分小心,便直抒所感,“这件事,照我看有麻烦。令尊客居异地,
手下的弟兄都不在这里,虽然出头来主持,无非因人成事。上山容易下山难,
不是凭一句话就可以罢手的。如果脱不得身,怎么办?”
俞少武是现任的武官,当然能够领会胡雪岩所说的话,想一想果然,截
掠军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调兵遣将,如何下手,得手以后,如何将这批
枪械运交赖汉英?官军派出大队拦截剿办,又如何应付?自然得有一番布
置,而入不是自己的人,中途变卦,想凭一句话就撤消原有的布置,哪有这
么容易的事?
这样一层一层想下来,脸上顿现愁云;“事不宜迟!”他说,“及早劝
阻,还容易着手。我马上就到青浦去一趟。”
见他如此果断,胡雪岩深感安慰,不过他的计算到底比俞少武深得多,
按着他的手说:“你不宜去!因为虽是父子,到底是朝廷的五品武官,去了
容易让人起疑。而且,只要令尊是在青浦,这时候就一定到了松江,你去了
也是扑空。”
“那么,老世叔说怎么办,我听命。”
“我想我马上赶回松江去看看。你派个得力的人跟了我去。”胡雪岩紧
接着说,“令祖母有什么话交代,最好也由这个人带了去,那就更省事了。”
“是!”俞少武说,“我马上回去告诉我奶奶。老世叔是不是一起到舍
下坐坐?”
“不必!”胡雪岩答道:“我先回金阊栈料理,在那里等你的信息。再
托你转告七姑奶奶,小妾烦她照应。”
“是,是!我奶奶跟姨太太极谈得来,就请她在舍下玩两天,一切我们
都会伺候,老世叔请放心!”
“打搅不安。只有等我回来,再给三婆婆道谢了。”
于是就在吴苑分手,各奔东西。胡雪岩轿去如飞,到了金阊栈,只见裘
丰言一个人在那里独酌。裘丰言见他进来,便站起身来说,“你到哪里去了?
刘三爷和老同又不在,我一个人又不敢走开,无聊之极,只有借酒遣闷。”
胡雪岩虽有事在心,但天生是什么忧烦都不肯现于词色的人,便笑笑调
侃他说:“没有哪个不准你吃早酒,何必还要想套话来说?”
刚说到这里,只见刘不才脚步轻飘飘地走了进来,裘丰言一见,便趁着
酒兴向他这位谐谑惯了的好朋友取笑,“三爷,春风得意?”他说,“我真
羡慕,老胡委派了你那么好一个差使。说说看,温柔乡中是何风光?”
胡雪岩昨天派他的差使,是去寻芳问艳,刘不才不辱所命,连走数家,
到底访着了一处极出色的妆阁,主政是金阊的一朵名葩。
“你先说,芳名叫啥?”
“你看!”
刘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局票”,黄笺纸印着一个银元宝,只字皆无。
连胡雪岩那样的人,都猜不透他是什么用意?
“我是问那个姑娘的花名,你弄这张纸头给我们看干什么?”裘丰言把
局票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两遍,交还刘不才。
刘不才不接,“你再仔细看看,”他说,“这张局票上就隐着她的名字。”
这一指点,胡雪岩马上就猜到了一半:“姓黄?”
“对!叫做黄银宝。”
“妙!说穿了一点不错。”裘丰言仔细欣赏那张局票,角上有“北京琉
璃厂荣宝斋精制”的字样,不由得又夸一声:“似俗而雅,倒也难得。”
“一点不错!似俗而雅。”刘不才抚掌说道,“名字俗气,人倒雅得很,
象朵菊花似地。
“那么你就是陶渊明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裘丰言笑道,
“昨天晚上采了花没有?”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你看得她们太不值钱了。”
“那么昨天一夜不回是借的干铺?”胡雪岩说,“刚刚头一夭肯借干铺,
也就不错的了。”
“照这样说,你今天就该‘报效’了!”裘丰言兴致勃勃地说,“今天
晚上吃你的‘镶边酒’!我替你看看客人看,老胡一个,俞少武一个..”
“慢点,慢点!”胡雪岩打断他的话,“不要算上我,我马上要到松江..”
这下是裘丰言打断了他的话:“何出此言?”
“是真的。吃花酒的事,摆在一边再说。”胡雪岩略顿一下,毅然说道:
“我们先商量正经。”
先是不愿他人分忧,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岩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
有的祸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顾虑。裘丰言已有先见,经验也多,倒
还不怎么样,刘不才从前是纨袴,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阵拳仗,一往无
前,但听得这种隐伏杀机的勾当,顿时脸色大变,连黄银宝都置诸脑后了。
胡雪岩一见他这样子,赶紧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说:“没有你的事,
你跟老裘坐守苏州。”
“就没有我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去啊!”
“这话不错。”裘丰言接口:“是我的事,我没有袖手闲坐的道理。”
“算了,算了!”胡雪岩急忙拦在前头,”我没工夫跟你们争论,现在
办事要紧,你们要听我的,不要乱了阵脚。”
这是所谓徒乱人意,裘丰言和刘不才不敢再开口。于是胡雪岩又估计情
势,分析出三种情况,三种难处。
三种情形是:第一,俞武成跟洪杨合作,调兵遣将,已经布置就绪,而
且身不由己,无形中受了挟制。其次,虽已布置就绪,但收发由心,仍可化
干戈为玉帛,只是一笔遣散的费用,相当可观。最后一种情况,也正就是大
家所希望的,俞武成可以说不干就不干,至多将已收的酬金退还给对方而已。
“凡事总要作最坏的打算。算它是第一种情形,我倒也是个逢盘。”裘
丰言略一踌躇,“老胡,你先说,是哪三种难处?”
“第一是俞家的交情。俞三婆婆实在厉害,如今这件‘湿布衫’好象糊
里糊涂套到我身上了,投鼠忌器,处处要顾着俞武成,这是最大的难处。”
“是的。”裘丰言深深点头,“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牵涉到松江漕帮,
无论如何这份交情要保全。”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初步有这么个打算,倘或是第一种情形,至少
要想法让俞武成退出局外,哪面也不管。”
“你的意思是,如果赖汉英一定要蛮干,就是我们自己来对付?”
“对!我们要替俞武成找个理由,让那方面非许他抽身不可。”
“这容易想。难的是我们自己如何对付?”裘丰言说,“照我看到那时
候,非请兵护运不可。”
“难就难在这里,目前请兵不容易,就请到了,绿营的那班大爷,也难
伺候,开拔要钱,安营要钱,出队要钱,阵亡抚恤,得胜犒赏更要钱..”
“算了,算了!”裘丰言连连摇手:“此路不通!不必谈了。”
“那么谈第三种难处。譬如能够和平了结,他们的人或者撤回,或者遣
散,我们当然要筹笔钱送过去。钱在其次,万一有人告我们一状,说我们‘通
匪’,这个罪名,不是好开玩笑的!”
裘丰言瞿然而惊,“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是那种做了噩梦而惊醒
的欣慰:“亏得你想得深!”
在旁边半天不曾开口的刘不才,听得满腹忧烦,忍不住插了句口:“只
听你们说难!莫非真的一筹莫展?”
“你倒说,有什么好办法?事情是真难!”裘丰言看着胡雪岩,“老胡,
我看只有照我的办法,一了百了。”
他故意不说,留下时间好让人去猜。可是连胡雪岩那样的脑筋,亦不得
不知难而退:“老裘,你说吧!看看你在死棋肚里出了什么仙着?”
“依我说,这票货色,拿它退掉!”他撇眷京腔说,“大爷不玩儿了!
看他们还有辙没有?”
“这,这叫什么话。”刘不才是跟他开惯玩笑的,便尖刻地讥嘲:“天
气还没有热,你的主意倒有点馊了!”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出的主意能够出其不意,就是高着。
真的如此,叫他们自费心思一场空,倒也不错。不过,为了明哲保身,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妨这么办。现在,我们是在打开下,就决不能这么
退缩。面子要紧!”
这个面子关乎胡雪岩的信誉,裘丰言的前程,还有王有龄的声望。非绷
了起来不可。说来说去还是得照胡雪岩的办法,初步找个理由让俞武成脱身
事外,第二步看情形再作道理。
“这个理由太容易找了!”裘丰言说:“俞武成是孝子,江湖上尽人皆
知。如今者太太说不行,就叫不行!俞武成母命难违,不是很好的理由吗?”
胡雪岩还未及答言,只见又是四名马弁出现,随后便见俞少武陪着一个
人进来,这个人的形象生得极其奇特,一张圆脸上眉眼鼻子凑得极近,年纪
有六十了,一张瘪嘴缩了上去,越显得五官不分,令人忍不住好笑。
“老世叔,我替你引见一个人,是我大师兄杨凤毛。”
看杨凤毛年纪一大把,胡雪岩总当他是俞少武的父执辈,如今听说是“大
师兄”,知是俞武成的“开山门了的徒弟,大概代师掌帮,是极有分量的人
物,所以赶紧走上去拉着他的手说:“幸会,幸会!”
哪知杨凤毛年纪虽大,腰脚极其轻健,一面口中连称“不敢”,一面已
跪了下去磕头。胡雪岩谦谢不遑,而杨凤毛“再接再励”,对裘丰言和刘不
才都行了大礼。
“这是怎么说?”胡雪岩很不安地,“这样子客气,叫我们倒难说话了。”
“是我们三婆婆交代的,见了胡老爷跟胡老爷的令友,就跟见了师父一
样。”杨凤毛垂手说道:“胡老爷,三婆婆派我跟了你老到松江去。”接着
张目四顾,显得很踟蹰似地。
胡雪岩懂得他的意思,江湖上最重秘密,有些话是连家人父子都不能相
告的、虽然裘、刘在座共闻,决不会泄漏,不过“麻布筋多,光棍心多”,
杨凤毛既然有所顾忌,不如单独密谈的好。
于是他招招手说:“杨兄,我们借一步说话!”
“告罪,告罪!”杨凤毛又向裘丰言、刘不才作了两个大揖,才跟着胡
雪岩走到套间,地方大小,两个人就坐在床沿上说话。
“胡老爷!三婆婆跟我说,胡老爷虽在‘门槛’外头,跟自己人一样,
关照我说话不必叙客套,有什么说什么。所以,我有句老实话,不晓得该不
该说?”
这样招呼打在前头,可知那句“老实话”,不会怎么动听。只是胡雪岩
不是那么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便点点头说:“没有关系!你尽管说好了。”
“我也打听过,胡老爷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隔道门槛就象隔重山,有
些事情,胡老爷怕没有经过。”杨凤毛略停一下又说:“江湖上的事,最好
不沾上手,一沾上就象唱戏那样,出了上场门就不容你再缩回去了。”
“我知道。这出戏不容我不唱,哪怕台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现在这出戏不容易唱,‘九更天带滚钉板’!”杨凤毛满脸诚恳地说,
“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听这话,胡雪岩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动那批洋枪,显然的,杨凤毛也
是参预其事的一个,而且以他们的关系来说,必还是一个重要角色。虽然三
婆婆极其漂亮,俞少武相当坦率,然而都算是局外人,只有眼前的这个杨凤
毛,才是对自己此行成败,大有关系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场来说,是敌是
友,还不分明,倒要好好应付。
因此,他很谨慎地答道:“多谢老兄的好意。事出无奈,不要说是‘九
更天’,就是‘游十殿’我也只好去。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承三婆
婆看得起我,我唱这出戏,总要处处顾得到她老人家。”
这番表白,似软实硬,意思是不着三婆婆的面子,就要硬碰硬干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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