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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60 高阳(当代)
至于“花花轿儿人抬人”这句俗话是反着说:“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
你们就好意思让我下不去?”
杨凤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帮手,见多识广,而且颇读过几句书,此来原
是先要试探试探胡雪岩,看他是不是够分量、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人?如果
窝窝囊囊不中用,或者虽中用是个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现在试探下来,相
当佩服,这才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将称呼都改过了,“既然你老能体谅我们这方面,愿意
担当,那么我就掏心窝子说实话。事情相当麻烦。”
果然,是胡雪岩所估计的第一种情形。这当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气,
自觉失去了镇江一带的地盘,寄人篱下,不是滋味,同时漕帮弟兄的生计甚
艰,他也必须得想办法,为了急谋打开困难,以致身不由己,受到挟制。
“胡大叔,”杨凤毛说,“我师父现在身不由己。人是他们的一切布置
也是他们的,不过抬出我师父这块招牌,挡住他们的真面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们从镇江、扬州那方面派人过来?不怕官军晓
得了围剿?”
“这就要靠我师父帮他们遮盖了。”杨凤毛答道,“镇江、杨州派来的
人倒还不多,一大半是小刀会方面的。周立春的人本来已经打散,现在又聚
了拢来了。”
“如果你师父不替他们遮盖呢?”胡雪岩问:“那会变成啥样子?”
“变得在这一带存不住身。”
这就是对方非要绊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显了,俞武成是骑虎
难下,纵能从背上跳下来,亦难免落个出卖自己人的名声。江湖上最着重这
一点,所以俞三婆婆的话,有没有效力,俞武成是不是始终能做个百依百顺
的孝子,都大成疑问。
想是这样想,话不妨先说出来:“‘萝卜吃一截剥一截’,我想第一步
只有让你师父跳出是非之地,哪一方面都不帮。这总可以办得到吧?”
“那也要做起来看。”
“怎么呢?”
“那方面如果不放,势必至于就要翻了脸。”杨凤毛说,“翻了脸能够
一了百了,倒也罢了,是非还在!胡大叔,请问你怎么对付?除非搬动官军,
那一来是非更大了。”
这就是说,跳下了虎背,老虎依然张牙舞爪,如何打虎,仍旧是个难题。
就这处处荆棘之际,胡雪岩灵机一动,不自觉地说出来一句话。
“做个伏虎罗汉,收服了它!”
杨凤毛不懂他的话,愕然问道,“胡大叔!你说点啥?”
胡雪岩这才醒悟,自己忘形自语,“喔,”他笑道,“我想我心里的事。
有条路或许走得通,我觉得这条路,恐怕是唯一的一条路。”
“只要走得通,我们一定拼命去走。胡大叔,你说!”
胡雪岩定定神答道:“我是‘空子’,说话作兴触犯忌讳,不过..”
“唉,胡大叔!”杨凤毛有些不耐,“我们没有拿你老当空子看。胡大
叔,你何需表白。”
“好!那我就实说。”胡雪岩回忆着老太爷的话,从容发言:“你们漕
帮的起源,我也有些晓得,洪杨初起,你们都很看重的,哪晓得长毛做出来
的事,不伦不类,跟圣经贤传上所说的大道理,全不对头,简直可以说是逆
天行事,决计成不了气候。既然如此,无需跟他们客气。再说,你们镇江、
扬州的地盘,就失在他们手里。有朝一日光复了,你们才有生路。你说我这
话是不是?”
“是的!”杨凤毛深深点头,忧郁地说:“我师父这一次是做得莽撞了
些。”
“歪打可以正着!老兄,”胡雪岩抚着他的背说,“我替你们师弟想条
路子!小刀会这方面的情形,我也有点晓得,周立春他们那班人,亦不过一
时鬼摸头,心里何尝不懊悔?只不过摸不到一条改邪归正的路子。如今要靠
你们师弟两个。我的意思是,周立春下面那批打散了的人,既然已经聚拢,
何不拿他们拉过来?”
一听这话,杨凤毛那张瘪嘴闭得越紧,以至于下巴都翘了起来,一双眼
睛眨得很厉害,不过眼中发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说‘招安’这批人?”
“是啊!”胡雪岩说,“赖汉英那里来的长毛,如果肯一起过来最好,
不然就滚他娘的蛋,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杨凤毛觉得胡雪岩的做法很平和。再往深处去想,就算俞武成能退出来
成为局外人,也只是表面如此看法,实际上是决不能置身事外的,倘或官军
围剿,事情闹大了,江湖上还会批评他不够朋友。所以唯有这样子才是正办,
退一步说,招安不成,他总算为朋友尽过心力,对江湖上也有了交代了。
想通了这些道理,顿时将胡雪岩敬如天神,站起来便磕了个头。胡雪岩
大惊,急忙避开,拉着他的胳膊说:“怎么,怎么,无缘无故来这一套!”
“胡大叔,你算是救了我师父一家,你老怕还不晓得,三婆婆几十年没
有为难过,这一趟她老人家,急得睡不着觉,在苏州,我们是客地,这件事
要闹开来,充军杀头都有分!再说,她老人家又疼孙子,少武是朝廷的武官,
我师父做这件事,传出去不断送了少武的前程?如今好了!不过,”杨凤毛
又赔笑说:“你老送佛到西天,我晓得你老跟何学台有交情,招安的事,还
要仰仗鼎力。”说着,又作了个大揖。胡雪岩倒不曾想到何桂清。如今听杨
凤毛一提醒,立刻在心里喊一声:妙!何桂清纸上谈兵的套折,上了不少,
现在能办成这事,是大功一件,对于他进京活动,大有帮助。这样看来,自
己的这个主意,凭心而论,着实不坏。
于是他很爽快地答道:“一句话!这样好的事情不做,还做啥!”
“多谢胡大叔!”杨凤毛的脸色转为严肃,“我听你老的差遣。”
胡雪岩最会听话,听出这是句表示谦虚的反话,实际上是杨凤毛有一套
话要说,所以这样答道:“事情是你们师弟为头,我只要能尽力,决不偷半
分的懒。不必客气,该怎么办请你分派。”
“那我就放肆了!我想,第一,这话只有你老跟我两人晓得。”
“当然!”胡雪岩说,“你们杨家的堂名叫‘四知’,天知、地知、你
知、我知。”
“是。第二,我想我先去一趟,请胡大叔听我的消息,再去见何学台。”
“那也是一定的。总要那方面点了头,才好进一步谈条件。”
“你老最明白不过,那我就不必多说了。”杨凤毛说,“我马上赶去见
我师父,最多一昼夜的工夫,一定赶回来。”
“你师父怕是在松江,我们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在松江。”
不在松江在哪里呢?他不说,胡雪岩也不便问,不过心里已经雪亮,俞
武成的行踪,杨凤毛一定清楚。说是最多一昼夜定能赶回来,则隐藏之地亦
决不会远。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杨凤毛郑重叮嘱:“胡大叔!明天上午,
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走开,我人不到一定有信到。”
等杨凤毛告辞,裘丰言自然要问起谈话的情形。胡雪岩谨守约定,只字
不吐,只笑着说:“你陪刘三爷去捧那个‘银元宝’好了。几台花酒吃下来,
就有好消息了。”
裘丰言宽心大放,喜滋滋地跟着刘不才走了。胡雪岩一个人静了下来,
将前后经过情形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路子走对了,走得通,走不通,明
日此时,可见分晓,且不去管它。眼前有一整天的工夫,光阴如金,不该虚
耗,正好将潘家所托,以及阿巧姐的终身,办出个头绪来。
这就得找周一鸣了。奇怪的是一早不见他的面,只好留下话,如果来了,
让他在金阊栈等候,然后坐轿进城,先去拜访何桂清。
名帖一投进去,立刻延见,何桂清将他请到书斋,执手寒暄,极其殷勤,
自然要问起如何又到了苏州?
“有几件事,必得来一趟,才能料理清楚。其中是一件是云公吩咐的,
办得差不多了。”
“喔!”何桂清很高兴地问;“是怎样一个人?”
“德是中上,貌是上中,才是上上,将来体贴殷勤,一定没话可说。”
胡雪岩因为阿巧姐自己看中过何桂清,料想进了何家的门,必然驯顺非凡,
所以此时夸下这样的海口。
何桂清当然相信他的话,喜心翻倒,忍不住搓着手说:“能不能见一面?”
“请云公稍安毋躁。”胡雪岩笑道:“几时到了上海,立刻就能见面。”
到底身分是二品大员,不便做出猴急相,何桂清只得强自按捺着那颗痒
痒的心,定一定神答道:“天气快热了。炎暑长行,一大苦事,我想早一点
走。算日子,也就在这几天必有旨意。”
“这样说起来,总在五月中就可以动身了。”
“对了。”
“那我跟云公暂且作个约定,以五月十五为期,如何?”
“好的。我也照这个日子去作安排。”何桂清又说:“你托我的事,我
替你办了。潘叔雅人倒不俗,我们现在常有往来。承他的情,常有馈遗,想
辞谢吧,是你老兄面上的朋友,似乎不恭,只好愧受了。”
话中是很愿屈尊交潘叔雅这样一个朋友,而后叔雅对他的尊敬,则从“常
有往来,常有馈遗”这些话中,表现得明明白白。胡雪岩的愿意,就是要替
他们拉拢,所以听得何桂清的话,当然感到欣慰。
照规矩,他亦还需有所表示,“云公爱屋及乌,真是感同身受。”他拱
拱手说。
“哪里,哪里!”何桂清心里在想,真叫“三日不见,刮目相看”,相
隔没有多少日子,不想他也会掉文了!虽是尺牍上的套话,总算难能可贵,
这样想着,便又笑道:“雪岩兄,曾几何时,你的谈吐大不相同,可喜之至。”
胡雪岩略有窘色,“叫云公见笑!”他急转直下地说:“有件事,想跟
云公请教。”说着,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听差。
这是有要紧话说,何桂清便吩咐听差回避,然后由对面换到胡雪岩下首,
侧过头来,等他发话。
“我想请教云公一件事,”胡雪岩低声说道,“现在有一批人,一时糊
涂,误犯官军,很想改过,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给他们一条自新之路?”
“怎么不能?这是件绝好之事!”何桂清大为兴奋,“这批人是哪里的?”
问到这话,胡雪岩当然不肯泄底,“我亦是辗转受人之托,来手做事很
慎重,详情还不肯说。不过,托我的那人,是我相信得过的。我也觉得这是
件好事,心想云公是有魄力、肯做事的人,所以特地来请教。”他略停一下
又说:“如今我要讨云公一句话,此事可行与否?朝廷可有什么安抚奖励的
章程?”
“一般都是朝廷的子民,如能悔过自新,朝廷自然优容,所以安抚奖励,
都责成疆吏,相机处理。”何桂清又说,“我为什么要问这批人在哪里,就
是要看看归谁管,如果是苏州以西,常州、镇、扬一带,归江南、江北两大
营,怡制台都难过问。倘或是苏州以东,许中丞是我同年,我可以跟他说,
诸事都好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暗暗心喜,“那么,等我问清了再回报云公。不过,”
胡雪岩试探着问:“我想,招抚总不外有官做、有饷领,云公,你说是不是
呢?”
“给官做是一走的,看那方面人数多少,枪械如何,改编为官军,要下
委札派相当的官职。饷呢,至多只能过来的时候,关一次恩饷,以后看是归
谁节制,自有‘粮台’统筹发放。”
胡雪岩所想象的,亦是如此。只是授官给饷,都还在第二步争取,首先
有句话,关系极重,不能不问清楚。
“云公,”他特意摆出担忧的沉重脸色,“我听说有些地方弃械就抚的,
结果上了大当,悔之莫及。不知可有这话?”
“你是说‘杀降’?”何桂清大摇其头,“杀降不祥,古有明训。这件
事你托到我,就是你不说,我也一定要当心。你想想,我无缘无故来造这个
孽干什么?再说,我对你又怎么交代?”
“是!是!”胡雪岩急忙站起来作了个揖:“云公厚爱,我自然知道,
只不过提醒云公而已。”
“是你的事,我无有不好说的。不过,这件事要快,迟了我就管不到了。”
“我明白,就在这两三天内,此事必有个起落。不过还有句话,我要先
求云公体谅。”胡雪岩说:“人家来托我,只是说有这件事,详情如何,一
概不知。也许别有变化,作为罢论,到那时候,我求云公不要追究。”
“当然。我不会多事的。”
“还要求云公不必跟人谈起。”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此事作为罢论,我就当根本没有听你说过。总
而言之,我决不会给你惹麻烦。”
“云公如此体恤,以后我效劳的地方就多了!”
这句话中有深意,意思是说,只要何桂清肯言听计从,不是自作主张,
他就会有许多办法拿出来,帮何桂清升官发财。
“正要倚重。”何桂清说:“老兄阛阓奇才,佩服之至。前几天又接得
雪轩的长函,说老兄帮了他许多忙。我跟雪轩的交情,不同泛泛,以后要请
老兄以待雪轩者待我!”
于是由此又开始叙旧,一谈就谈得无休无止。许多客来拜访,何桂清都
吩咐听差,请在花厅里坐,却迟迟不肯出见,尽自应酬胡雪岩。
这让客人很不安,同时也因为还有许多事要料理,所以一再告辞,而主
人一再挽留,最后还要留着吃晚饭,胡雪岩无论如何不肯。等到脱身辞了出
来,太阳已快下山了。
轿伕请示去处,胡雪岩有些踌躇,照道理要去看一看三婆婆,却又怕天
黑了不方便。如果回到金阊栈,则出了城就无需再进城,这一夜白耗费在客
栈里未免可惜。左右为难之下,想到了第三个去处,去拜访潘叔雅。
不过天黑拜客,似乎礼貌有亏,而且一见要谈到他所托的事,如何应付,
预先得好好想一想,仓促之间,还是以不见面为宜。
于是又想到了第四个去处,“喂!”他问轿伕:“有个有名的姑娘,叫
黄银宝,住在哪里,你晓不晓得?”
轿伕歉然赔笑:“这倒不晓得了。”
“苏州的堂子,多在哪一带?”
“多在山塘。上塘丁家巷最多。”轿伕建议:“我们抬了胡老爷到那里
问一问就知道了。”
一家一家去访艳,胡雪岩觉得无此闲工夫,大可不必。而且就寻到了,
无非陪着裘丰言吃一顿花酒,也干不了什么正经。这样一想,便断然决定了
主意,回客栈再说。
一到金阊栈,迎面就看到周一鸣,一见胡雪岩如获至宝,“胡先生,胡
先生!”他说,“等了你老一下午。”
胡雪岩未及答言,只见又闪出来一个后生,长得高大白皙,极其体面,
那张脸生得很清秀,而且带点脂粉气,胡雪岩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似地,一
时愣在那里,忘了说话。
“他叫福山。”周一鸣说,“是阿巧姐的兄弟。”
“怪不得!”胡雪岩恍然大悟,“我说好面熟,象是以前见过!这就不
错了,你跟你姐姐长得很相象。”
福山有些腼腆,“胡老爷!”那一口苏州话中的脂粉气更浓,然后,跪
了下去磕头。
“请起来,请起来!”
福山是他姐姐特地关照过的,非磕头不可,胡雪岩连拖带拉把他弄了起
来,心里十分高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福山长得体面,还是爱屋及乌
的缘故。
“我一大早到木渎去了。特地把他带了出来见胡先生。”周一鸣说。
“怪道,早晨等你不来。”胡雪岩接着又转脸来问福山:“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学的布店生意?”
“是的。”
“有几年了?”胡雪岩问,“满师了没有?”
“满师满了一年了。”
只问了两句话,倒有三处不符的地方。胡雪岩的记性极好,记得阿巧姐
告诉过他的话,因而问道:“你的小名不是叫阿顺吗?”
“是的。”福山答道,“进布店学生意,老板叫我福山,就这样叫开了。”
“我记得你姐姐说你今年十八岁,还没有满师。”
“我是十九岁。我姐姐记错了。”
“那么,你满师不满师,你姐姐总不会记错的罗?”
“也可以说满师,也可以说不满师。”周一鸣代为解释:“他学生意是
学满了,照例要‘帮师三年’,还没有帮满。”
“现在都弄妥当了?”胡雪岩看着周一鸣问。
“早已弄妥当。”周一鸣答道,“‘关书’已经拿了回来。”
“那好。”胡雪岩又问福山,“你姐姐拿你托付给我,我倒要问你,你
想做点啥?”
“要请胡老爷..”
“不要叫老爷!”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叫先生好了。”
“噢!”福山也觉得叫“老爷”碍口,所以欣然应声:“先生!”
“你是学布生意的,对绸缎总识货罗?”
“识是识。不过那爿布店不大,货色不多,有些贵重绸缎没有见过。”
“那倒不要紧,我带你到上海,自然见识得到。”胡雪岩又说,“做生
意最要紧一把算盘。”
“他的算盘打得好。”周一鸣插嘴说道:“飞快!”
“噢,我倒考考你。你拿把算盘坐下来。”
等福山准备好了,胡雪岩随口出了一个题目,四匹布一共十两银子,每
匹布的尺寸不同,四丈七、五丈六、三丈二、四丈九,问每尺布合到多少银
子?他说得很快,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盘之外,还要考他的智慧。如果这些罗
里罗嗦的数目,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楚,便是可造之材。
福山不负所望,五指翻飞,将算盘珠拨得清脆流利,只听那“大珠小珠
落玉盘”似的声音,就知道是好手。等声音一停,报告结果:“四匹布一共
一百八十四尺,总价十两,每尺合到五厘四毫三丝四忽挂零。”
胡雪岩亲自拿算盘复了一遍,果然不错,深为满意。便点点头说:“你
做生意是学得出来的。不过,光是记性好、算盘打得快,别样本事不行,只
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一时也说不尽。你跟着我,慢慢自
会明白,今天我先告诉你一句话:要想吃得开,一定要说话算话。所以答应
人家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答应人家,
答应了人家一定要做到。”
他一路说,福山一路深深点头,等胡雪岩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答一声:
“我记牢了!”
“你苏州城里熟不熟?”
“城里不熟。”
“那么,山塘呢?”
“山塘熟的。”福山问道,“先生要问山塘啥地方?”
“我自己不去,想请你去跑一趟。有个姑娘叫黄银宝,我有两个朋友在
那里,一个姓裘,一个姓刘,你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回来告诉我。”胡
雪岩紧紧接着又说,“你不要让他们知道,有人在打听他们。”
“噢!”福山很沉着地答应着,站起身来,似乎略有踌躇,但终于很快
地走了。
等他背影消失,周一鸣微带不以为然的语气说:“胡先生,我知道你是
考考他‘外场’的本事,不过,他这种小后生,到那种地方去,总不大相宜!”
“你怕他落入‘迷魂阵’是不是?”胡雪岩笑道:“不要紧的!我看他
那个样子,早就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子了。我倒不是考他,就是要看看他那
路门径熟不熟?”停了一下他又说:“少年入花丛,总比临老入花丛好。我
用人跟别人不同,别人要少年老成,我要年纪轻的有才干、有经验,什么事
看过经过,到了要紧关头,才不会着迷上当。”
这番见解,在周一鸣不曾听说过,一时无话可答,仔细想想,似乎也有
些道理。不过,他在想,年轻后生,一个个都见过世面,经过阵仗,学得调
皮捣蛋,驾驭可就不容易了。
“也只有胡先生,有本事吃得住他们。”周一鸣毕竟想通了,“旁人不
敢象胡先生这样子做法。”
“对!”胡雪岩表示欣慰,“你算是懂得我了。”
“不过,”周一鸣又替福山担心,“他身上没有什么钱,就找到了黄家,
那种‘门口’怎么踏得进去?”
“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去管他。我倒问你,阿巧姐怎么样?”
“她仍旧住在潘家,人胖了,自然是日子过得舒服。”周一鸣又说,“福
山的事,也就是胡先生你来之前两三天才办好。如果你老不来,我已经带着
福山回上海。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形,请胡先生吩咐。”
“唉!”胡雪岩摇摇头,”事情一桩接一桩,好象捏了一把乱头发。你
问的话,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你跟福山先住下来再说。
于是周一鸣到楼房去作安排,胡雪岩一个人倚枕假寝,心里一桩一桩的
事在想。发觉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因而想到一句话:“君子务本”。自
己的根本,第一是钱庄,第二是丝。钱庄现成有潘叔雅的一笔钱在那里,丝
则湖州方面的新丝又将上市,今年是不是还做这生意?要做是怎么个做法?
得要赶快拿定主意,通知陈世龙去办。这样子专管闲事,耽误了正经,将来
是个不了之局。
于是,他当机立断,作了个决定,只等明天杨凤毛回来,看怎么说,事
情如果麻烦,只好照裘丰言的办法,把那批洋枪丢在上海再说,自己赶紧陪
着七姑奶奶回浙江去干正经,闲事能管则管,不能管的只好丢下再说。
想停当了,便又另有一番筹划,将能管的闲事,派定了人去管,第一个
是刘不才,可以管潘家的事,第二个是周一鸣,可以管何桂清跟阿巧姐的事。
多少天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之感,就由于这样一转念间,大见轻松,当
然,刘不才和周一鸣去代他管那两件闲事,决不会做得比自己好,似乎有些
不能放心。但是他实在疲倦了,管不得那许多了。心一横,想起不知哪里看
来的两句诗,脱口念了出来:“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然而三件闲事毕竟有一件不能不管,心思集中,顾虑便能周详,心里在
想:何必路远迢迢先回杭州,再转湖州?由苏州到湖州,现成的一条运河,
算起位置来,苏州在太湖之东,湖州在太湖之南,应该是条捷径。
“老周,”胡雪岩向他请教,“苏州到湖州的水路怎么走法?”
“胡先生是问运河?”周一鸣答说,“这条路我走过,由苏州到吴江叫
北塘河,吴江到平望这一段叫官塘河,到了平望分两支,一支往南到嘉兴叫
南塘河,往西经南浔到湖州,就是西塘河。一共一百二十里路。”
于是胡雪岩打定了主意,剪烛磨墨,亲笔写好一封信,封缄完毕,福山
也就回来了。
“黄银宝住在下塘水潭头。”福山回报:“刘老爷、裘老爷都在那里,
刘先生在推牌九。”
“推牌九?”胡雪岩诧异,“跟哪些人在赌?”
“都是那里的人,娘姨、小大姐,拥了一屋子。”福山又说,“只有裘
老爷一个人在吃酒。”
胡雪岩笑了:“一个酒鬼,一个赌鬼,到哪里都一样。”
“福山,”周一鸣问,“你是不是亲眼看见的?怎么晓得是他们两位?”
福山脸一红,“那里有个‘相帮’,我认识,”他说,“是我们木渎人,
我托他领我进去看的。”
这就见得胡雪岩说他“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的话,有点道理了。周一
鸣笑笑不响。胡雪岩却对福山夸奖了两句。
“你倒蛮能干,在外面自己会想办法,很好,很好!”接着又问:“湖
州,你去过没有?”
“没有去过。”福山刚受了鼓励,因而自告奋勇,“不过没有去过也不
要紧,胡先生有啥事,我去好了。”
“你替我去送封信。地址在信面上,那个人你叫他郁四叔好了。讨了回
信,立刻回来。”说着,胡雪岩将一封信,十两银子都交了给他,又加了一
句话:“穷家富路,多带点,用多少算多少。”
这意思是,盘缠费用,实报实销,周一鸣想指点他一句,转念一想,怕
胡雪岩是有意试他,不宜说破,便闭口不语。
于是福山当夜便去打听到湖州的航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胡雪岩睡得
很晚才起身,抖擞精神,等候杨凤毛的消息。趁这空档中,他将阿巧姐与何
桂清的好事,如何安排,细细作了交代,接着,刘不才与裘丰言在黄银宝家
宿夜归来,少不得又有一番的说笑,这就到了放午炮的时候了。
杨凤毛言而有信,正在他们团团一桌吃午饭的当儿,匆匆赶了回来。
于是主客四人,一起离座,相邀共餐。杨凤毛说是吃了饭来的,胡雪岩
便不勉强,依旧是将他延入套房去密谈。
“你啥辰光到的?”
“上半天就回来了。在三婆婆那里有几句话要说。”杨凤毛说到这里停
了下来,双眼不住的眨,仿佛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似地。
这神情让胡雪岩起了戒心,心里在想,他一回来不先到金阊栈,却回俞
家去看三婆婆,自然是他们“自己人”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密议。照此看
来,彼此还谈不到休戚与共,亲疏远近之间,自己要掌握分寸才好。
“胡大叔,我先说一件事,三婆婆想高攀,请姨太太认在她老人家名下。
不知胡大叔肯不肯委屈?”
这一问,大出胡雪岩的意外,不过他的思路快,几个念头电闪般在脑海
中印了一下,大致明白了用意,还是因为彼此初交,而所言之事,安危祸福,
出入甚大,要结成亲家,变做“自己人”方能放心。
为了公事,胡雪岩自然乐从,为了彼此结交,这也是好事,但他另有一
层顾虑,怕芙蓉有了这样一个来头甚大的“干娘”,搞成尾大不掉之局,将
来处妻妾之间会有麻烦,因而迟疑着答应不下来。
江湖上讲究见风使舵得快,杨凤毛一看这样子,赶紧说道:“原是妄意
高攀,做不到的事..”
“不!”胡雪岩深恐引起误会,急忙打断,同时也想到唯有说实话,才
能消释猜疑,所以接着说道:“承三婆婆抬爱,我是求之不得。为的是内人
是只雌老虎,我亦不敢将小妾带回家去。将来内人有什么悍泼的行为,小妾
受了委屈,变得对不起她老人家,所以我不敢答应。”
话说得很老实,也很委婉,杨凤毛当然懂得其中的深意,“胡大叔,说
到这一点,你请放心。三婆婆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将来只有帮你调停家
务,”他使劲摇着手说:“决不会替干女儿撑腰,让胡大叔为难的。”
“既然如此,那我还有什么话说?”胡雪岩放出心满意足的神态,“拣
日不如撞日,今天下午,就叫小妾替三婆婆磕头。”
“好的!归我来安排。胡大叔,我跟你老实说吧!这样一办,是让我师
父好向对方说话。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实在说不出不算数的话来,如今才
有话说,是我干妹妹家的事,真正没有法子。只好对不起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杨凤毛所以要先回俞家,原是与三婆婆有关,要跟她
先说通,这样安排,用心甚苦,也见得俞家的诚意,胡雪岩觉得很安慰。
“那么,”他问,“还有件事,怎么说?”
还有件就是“招安”大事,杨凤毛沉着地说,“我师父自然赞成,不过
做起来不容易,好比一条船已经顺流东下,再要掉过头来逆风上行,自然吃
力。我师父的意思,是想请胡大叔去见一面,当面详谈。”
“好!”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你师父此刻在哪里?”
“在同里。”杨凤毛问道,“这地方,胡大叔总知道吧?”
胡雪岩自然听说过——吴江县城极小,有人说笑话,东门喊一声“喂”,
西门会有人答应,但吴江县属,位处县城东北的同里,却是出名的一个大镇,
其地与青浦接壤,是东南鱼米之乡中的菁华,富庶异常。
“原来你师父在同里,怪不得来去不过一天的工夫。”胡雪岩问道,“我
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胡大叔你看如何?”
“可以。怎么去法?”
“自然是坐船去,归我预备。”杨凤毛又说,“骑马也很方便,沿着一
条塘睡,一直就到了。”
“还是坐船去吧!”
“最。”杨凤毛略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有句话,我先要关照你老。对
方有几个管事的人,亦都在同里,这批人,胡大叔想不想跟他们见面?”
胡雪岩考虑了一会,毅然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他们见见
面也可以。”
“既然这样,要请胡大叔随缘些,”杨凤毛说,“这批人狂嫖滥赌,不
成个玩意,如果肯跟他们混在一起,那就说什么都好办了。”
胡雪岩灵机一动,立即问了出来,“杨老兄,我带个人去行不行?”
“那自然可以。”杨凤毛的语气有些勉强,“不知是哪一个?”
“自然是极靠得住的自己人,就是外面的那位刘三爷。”胡雪岩说:“我
们是亲戚。此公吃着嫖赌,件件精通,赌上面更是个大行家。”
“是胡大叔的亲戚,自然不要紧。”杨凤毛站起身来说,“我先去回报
三婆婆。”
“好的!我等下就去。托你先跟小妾说一声,拜在三婆婆膝下,我很高
兴。应该有的规矩,我会预备..”
“不!”杨凤毛打断他的话,“三婆婆交代过了,那份重礼已经受之有
愧,决不让胡大叔再破费!”
胡雪岩心想,此刻不必多争,自己这面照规矩办好了。因而含含糊糊地
敷衍着,等把杨凤毛送走了,立刻便找裘、刘、周三人商量,好分头办事。
事情很复杂,“招安”一节,还有忌讳,一时说不清楚,他只能要言不
烦地交代,首先是让周一鸣进城,备办匹头等物,作为芙蓉孝敬“干娘”的
仪礼。其次是关照刘不才收拾行李,预备第二天到同里。最后托裘丰言到俞
家,跟七姑奶奶商议芙蓉拜义母的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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