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58 高阳(当代)
胡雪岩笑了,“七姐,你现在真的很会说话了。”他说,“老古是好口
才,总算在这上头你拜着个好师傅。”
“哪个要拜他师傅?除非你小爷叔,还差不多。”
“好了,好了,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一笑出门。
等他走了不久,刘不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是极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赌
“花会”去了,赢了二百多两银子。
什么叫“花会”,芙蓉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七姑奶奶却是懂的,
不但懂,而且迷过,因而便为芙蓉解释,“花会”跟广东的“白鸽票”相仿,
上海设局赌花会的,亦以广东省城和潮州两地的人居多。赌法是三十六门开
一门,其中两门永远不开,所以实际上是三十四门猜一门,猜中的一赔二十
八。
“这种赌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赔三十三,一赔二十八,等于多占五门。”
七姑奶奶说,“后来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赌。这种赌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
其是没有知识的女人!”
“本来嘛!”芙蓉这样说,“好好的良家妇女到花会里去赌钱,象什么
样子?输了钱,自然吵得家宅不安。”
“还不光是输钱,为了‘祈梦’,败坏名节的都不知道多少。”
“什么?”芙蓉大为不解,“与‘祈梦’啥相干?”
芙蓉也是迷信这些花佯的,七姑奶奶觉得正好借此讽劝,便从头讲起:
“花会的总机关叫‘总筒’,各地方设‘筒’,也有上门来兜揽的,叫做‘航
船’。赌法是每天早晚各开一次,称为‘早筒’、‘晚筒’。向例前面两筒
开过的围不开,所以三十六门实际上只开三十四门。
“三十六门是三十六个人,据说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响马巨头,但
久而久之,宋江、吴用等等名字,完全改过了。三十六个人的身分,各个不
同,另外每个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飞的、陆上爬的、水中游的都有,象
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分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条龙。
“三十四门只能挑一门,怎么挑法?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心里七上八
下拿不定主意,那就只好祈梦了。梦见龙,当然押林太平,梦见黑狗,就要
押第二十八罗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问,“你晓得祈梦到哪里去祈?”
“自然是庙里。”芙蓉答说。
“不是!荒山野地的坟头上。”
芙蓉大骇,“是晚上?”她问。
“当然是晚上,哪有白天祈梦的?”
“晚上睡在坟头上?”芙蓉不断摇头,“不吓死人!”
“为了钱,胆就大了,不但是坟头上,而且越是新坟越好..”
这是由于“新鬼大,故鬼小”的说法,新坟则墓中人新死不久,魂灵易
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铁锅,拿锅铲空铲一阵,据说鬼魂就会闻声而至。
然后根据梦兆去押,百不失一。
“那么,灵不灵呢?”
“怎么会灵?”七姑奶奶说。“譬如你梦见黄狗,我梦见黑狗,各押各
的,总有一个不灵。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梦,个个要灵,除非
三十四门全开。哪有这个道理?”
“讲得透彻!”对赌之一道三折肽的刘不才,击案称赏,“赌钱全靠算!
‘触机’不足为据。”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么,怎么说是败坏名节呢?”
“你想想,一个女人独自睡在荒郊野外,还有个不被人糟踏的?”
“啊!”芙蓉悚然,“这花会说起来真是害人无穷!三叔,你也少去!”
“你放心,这种赌是不会赌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过喜欢赌,要会
见识见识而已。”刘不才又说,“今天赢了二百多两银子,不足为奇。遇见
一桩妙事,说起来,倒着实叫我佩服。”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高兴了,“快说,快说!”她捧杯茶给刘不
才,“你说的妙事一定妙!”
刘不才所讲的,是他在一处“分筒”中亲眼得见的一位人物。这处分筒,
规模极大,赌客中颇多殷实富户,下的赌码极重,其中有个富孀,夫家姓梁,
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
梁四太太打花会与众不同,专打一门,这一门在三十六门中,名列十六,
叫做李汉云。奇的是她专打这一门。总筒中偏偏不开这一门。这样一年多下
来,已经输了上万的银子。
这天下午,她照例坐轿到了那里,因为是大户,自然殷勤接待,一盏茶
罢,分筒执事便赔笑相问:“四太太,把条子交下来吧!”
花会打那一门的那张“条子”照例是封缄的,要等总筒开出来才能揭晓。
不如此则总筒可以统计每一门下注的数目,避重就轻拣注码最少的一门开。
话虽如此,弊端还是有的。梁四太太这时听执事问到,便愤愤地说:“钱输
了,还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会中。我总要着一次才服气。”
“我劝四太太换一门的好!”分筒执事说,“赌上面真是有鬼的,不开
起来一定不开。”
“今天开出来,我一定会中。你看,”梁四太太便从手巾包里取出一把
纸条来,“今天我打三十四门,莫非还不中?”
“哪有这种赌法的?”分筒执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门,
只中一门,赔了你二十八,还要输四门。这叫什么算盘?”
“当然下注有多少。开出来是我的重门,我就赢了。”梁四太太说:“总
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
分筒执事,听她的口风,这是最后一回来赌花会,平白失去这么一个大
户,未免可惜。但此时亦不便相劝,只拿笔来记每一门所下的注码。
一注注写完,却只有三十三门,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细想一想说道:“下
轿的时候我还数过的,是三十四张条子,大概是数弄掉了一张,你们替我去
找一找看?”
那分筒执事,工于心计,而且日夕从事,对于这上面的舞弊,精到极点,
当时心里就打算好,这张条子就寻着了,也不能够给她。
果然在门槛下面找到了,但回复梁四太太却是如此:“到处找过,没有!”
“没有,就算了!莫非偏偏就开那一门?我想,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分筒一则要“统吃”梁四太太,再则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来,于是便
革开那一门,打开捡到的那张条子,看是第三十五门张九官,当即通知总筒,
开出张九官来。
“我跟这位梁四太太前后脚到。”刘不才说,“眼看她的三十三张条子
拆封,第一封拆开来就是张九官..”
七姑奶奶心急,打断他问:“这是啥道理?好奇怪!”
“怪事还多呢!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刘不才又说:“拆开第二封,
还是张九官。”
“第三封呢?”七姑奶奶问,“莫非也是张九官?”
“这还用说!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张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赢了一
万两千多银子,一年多输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赢钱!”
这个故事的谜底揭开来,将芙蓉听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说:“真想得出
这种恶刻的法子?”
“这梁四太太的脑筋,可以跟小爷叔比了!”七姑奶奶不胜向往他说,
“我们真想结识结识她!”
“那也容易,”刘不才说,“只要到那处分筒去几回,一定遇得见她。”
“省省吧!”芙蓉赶紧劝阻,“这种花会,害人不浅,这样子猜心思,
寿命都要短几年,你既然已经戒掉了,千万别去。”
“这话也是!”刘不才大有忏悔之意,“赌这样东西,不赌心思没有趣
味,要赌心思,真叫‘强中自有强中手’,永远不会有啥把握。想想真没意
思!”
“照这样子说,刘三爷,你也要洗手戒赌了?”
“你听他的!”芙蓉撇撇嘴,对七姑奶奶说,“我们三叔说要戒赌,总
有十七八回了。”
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为他解嘲:“虽然没有戒掉,
总常常想着在戒,这就蛮难得的了!”
“怎么难得?”门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转脸看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溜
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来的裘丰言。
于是七姑奶奶将刚刚听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裘丰言也对梁四太太赞
叹不止,这样谈到十点多钟,古应春和胡雪岩陆续归来,船已雇好,胡雪岩
所买的东西,已直接送回客栈。约定第二天中午,仍在七姑奶奶那里会齐,
一起下船。
二十七
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桥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
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张罗。尤家常年备着好些客户,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
早就约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奶奶又坚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
安顿,随即去见老太爷。
因为裘丰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儿,老太爷十分客气,叫人取来长袍马
褂,衣冠整齐,肃然陪坐。这一下不但裘丰言大为不安,连胡雪岩亦颇为局
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说会道,亲切随和,才把僵硬
的气氛改变过来。
说过一阵闲话,七姑奶奶谈到正事,“老太爷,”她说,“今天我有桩
大事来禀告你老人家。不过,有点说不出口。”
老太爷已经看出来,裘丰言跟她也相熟,这样,自己说话,就无需有所
避忌:“真正新鲜话把戏!”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有啥说不出口的话!”
“老太爷也是,就看得我那样子的老脸厚皮。”七姑奶奶笑着站了起来,
“我先进去跟老姑太太谈谈,请小爷叔代我说吧!”
老姑太太是老太爷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聋口拙,没有什么可谈的,
七姑奶奶无非是托词避开,好让胡雪岩谈她的亲事。
七姑奶奶的没有一个归宿,原是者太爷的一桩心事,所以听得胡雪岩细
谈了经过,十分高兴。尤其是听说王有龄以知府的身分,降尊纡贵,认出身
江湖的七姑奶奶作义妹,更觉得是件有光彩的事。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来,
饮水思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同时因为裘丰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与
王家之间,要由他来从中联合安排,所以老太爷又向裘丰言拜托道谢。言出
至诚,着实令人感动。
“老太爷,”胡雪岩最后谈到他自己的请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这
里,要劳动你老人家替我调兵遣将了!”
“噢!”老太爷一叠连声地说:“你吩咐,你吩咐!”
等胡雪岩说明,要派两个人护送,料想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却不道老太
爷竟沉吟不语。
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问:“老太爷,莫非有什么难处?”
“是的。”老太爷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爷也是一见如故的好友,
这件事说不巧真不巧,说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说它了,只说巧的是,亏得你
跟我说,不然,真要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了。”
听得这话,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丰言的饱经世故,都察出话中大有
蹊跷,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还是胡雪岩开口。
“老太爷既当我们是自己人,那么,是怎么的‘不巧’?何妨也说一说!”
“不必说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这里,在这里就不会有这件事。”老太
爷平静地问道:“裘老爷预备什么时候走?”
“我的货色还在上海,雇船装货,总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听老太爷
的吩咐!”
“吩咐不敢当。”老太爷说,“你明天就请回上海去预备。今天四月十
四,准备四月二十开船,我们四月十九,在上海会齐。”
“怎么?”胡雪岩不解“我们”两字,“莫非..”
“是的。”老太爷说,“我送了裘老爷去!”
“那怎么敢当?”裘丰言跟胡雪岩异口同声地说。
“不!”老太爷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非我亲自送不可。”说着,嘴
唇动了两下,看看裘丰言,到底不曾说出口来。
“对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态严重,也就顾不得了,径自直言:“你
请外面坐一坐,我跟老太爷说句话。”
“是,是!”裘丰言也会意了,赶紧起身回避。
“不必!裘老爷请这里坐!”老太爷起身又道歉:“实在对不起!我跟
我们胡老弟说句‘门槛里’的话。不是拿你当外人,因为有些话,说实在的,
裘老爷还是不晓得的好。”
交代了这番话,老太爷陪着胡雪岩到佛堂里去坐,这是他家最庄严、也
最清静的一处地方,胡雪岩很懂这些过节,一进去立刻摆出极严肃的脸色,
双手合十,先垂头低眼,默默地礼了佛,才悄悄在经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爷在他侧面坐了下来,慢慢吞吞地说道:“老弟台,我不晓得这件
享有你‘轧脚’在内,早晓得了,事情就比较好做。现在,好比生了疮,快
要破头了,只好把脓硬挤出来!”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始终猜不透,裘丰言押运的这一批军火,跟他有
何关系?但有一层是很清楚的,老太爷的处境相当为难,只是难在何处,却
怎么佯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讲究彼此为人着想,所以胡雪岩在这时候,
觉得别样心思可以暂时不想,自己的态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爷,”他说,“我晓得你拿我这面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既然
这样子,我们就当这件事你我都有分,好好商量着办。如果难处光是由你老
一肩挑了过去,即使能够办通,我也不愿意。”
“老弟台!”老太爷伸出一只全是骨节老茧的手,捏着胡雪岩的手腕说:
“我真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我把事情说给你听。”
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事情说巧真巧,说不巧真不巧”,这一批军人跟
他的一个“同参弟兄”有关,这个人名叫俞武成,地盘是在扬州、镇江一带。
这时太平军虽已退出扬州,但仍留赖汉英扼守辰州,与清军刑部左侍郎
雷正诚的水师,相持不下。太平军全力谋求打开局面,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
交易,希望买到一批军火。
“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爷说:“浙江买的那批洋枪,原来洋
商是答应卖给‘长毛’的,已经收了人家的定洋,约期起运,由英国兵舰运
了去。哪知道事情变了卦,听说替浙江方面出头交涉的人,手腕很灵活..”
“老太爷,”胡雪岩很高兴地抢着说,“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未来的
‘七姑爷’古应春。”
“噢!我不晓得。老五这两个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绝了。这且不去说
他,先说我那个同参弟兄俞武成。”
俞武成跟赖汉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礼,赖汉英托出俞武成来,
预备等这批军火从上海起运,一入内河,就要动手截留。由于是松江漕帮的
地盘,所以俞武成专程到松江来拜访他这位老师兄,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这怪我一时疏忽。”老大爷失悔地说,“我是久已不管闲事,一切都
交给老五,偏偏者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当年一炷香一起磕头的弟兄!
五十年下来,同参的只剩了三个人,这个交情,我不能不买。哪晓得大水冲
了龙王庙!如今说不得了,只好我说了话不算!”
“那怎么可以?”胡雪岩口答道,“俞老虽是你老的同参,但是答应过
他的,也不能脸一抹,说是自己人的东西,不准动!光棍不断财路,我来想
办法。”
“老弟台!没有叫你伤脑筋的道理。我是因为当你自己人,所以拿门槛
里的话告诉了你,照规矩是不能说的。”老太爷又说:“我只请你做个参赞,
事情是我的,无论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请裘老爷放心好了。”
“怎么放得下心!”胡雪岩说,“如今只有‘按兵不动’,那批洋枪先
放在那里,等跟俞老谈好了再说。”
老太爷不答,身往后一靠,双眼望空,紧闭着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
索如何解开这难题的神气。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不安,心里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
参弟兄”,事情就好办,若是这批军火,不是落到太平军手里,事情也好办。
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轻易松手,槁成了软硬都难着力的局面,连他都
觉得一时真难善策。
“难!”老太爷说,“想来想去,只有我来硬挺。”
“硬挺不是办法。”胡雪岩问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江湖上走走,一句话就是一句话,他答应了人家,
我又答应了他,反正不管怎么样,这票东西,我不让他动手,我们弟兄的交
情就算断了。”
“话不能这么说!”胡雪岩脑际灵光一闪,欣然说道:“我倒有个无办
法中的办法,我想请你老派个专人,将俞老请来,有话摆在台面上说:两面
都是自己人,不能帮一面损一面。事情该怎么办?请俞老自己说一句。““这
叫什么办法?”老太爷笑道:“那不就表示:这闲事我管不下来,只好不管
吗?”
“正就是这话!”胡雪岩点点头,“你老不肯管这闲事,俞老怨不着你。
而在我们这面,就承情不尽了。”
老太爷略想一下问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请官兵保护,跟武成硬
碰硬较量个明白?”
“我哪能这么做?”胡雪岩笑道,“我这样一做,将来还想不想在江湖
上跑跑?”
“那么,你是怎么办呢?”
“我想跟俞老谈了再说。”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实说明白,这票
货色,如果不是太平军那面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面的户头承买,我另找
洋商打交道,现在可不行,这是请俞老不要管闲事。至于那面送了怎样一笔
重礼,我照送就是。”
“听说是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我贴也贴得起。我看俞老也不见得看得如何之重!我
要劝他的是,一定不可以帮长毛。为人忠逆之辨,总不可以不分明。”
听到最后一句,老太爷很注意地望着他,好久,才点点头说:“老弟台,
你虽是空子,漕帮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说句实话,二百年下来,现在的
时世,不是翁、钱、潘三祖当年立家门的时世了。长毛初起,我们漕帮看得
两‘秀’很重。哪晓得越来越不象话,天下还没有到手,伦常名教倒已经扫
地了。什么拜天地不敬父母,什么‘男行’、‘女行’,乌七八糟一大堆。
现在小刀会刘丽川也在拜天地了,这些情形我也看不惯。所以,你如果能劝
得武成回心转意,不帮长毛,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义气有亏缺。不过,我
不晓得你要怎么劝他?”
“那自然见机行事。此刻连我自己都还不晓得该怎么说?”
谈到这里,就该马上做一件事,派人去把俞武成找来,老太爷不知道他
此刻在何处?但漕帮的声气甚广,只要交代一句下去,大小码头,旦夕皆知,
自会找出人来,而况俞武成亦非无名小卒,找起来更容易。只是要看他是近
是远,在近处来得快,在远处来得慢,日子无法预定。
“我晓得你心里急,不过急也无用,事情是总可以摆平的。”
老太爷说,“难得相聚,且住两日再说。”
“当然,当然。”胡雪岩说,”多的日子也耽搁下来了,不争在这两天。”
他是如此,裘丰言更不在乎,这一夜照样开怀畅饮,听老太爷谈他当年
走南闯北,涉历江湖所遭遇到的奇闻异事,直到深宵不倦。
谈来谈去谈到俞武成,“松江是‘疲帮’,他们那一帮是‘旺帮’,所
以武成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花花公子,嫖赌吃着,样样来,样样精。”老
太爷不胜感慨地说,“哪晓得快活了一辈子,老来苦!”
“这都是叫长毛害的。”胡雪岩说,“不闹长毛,他好好在杨州、镇江,
何至于此?所以俞老跟‘他们’搞在一起,我真弄不懂!”
“老弟台,你见了武成,这些话要当心。他有样坏毛病:不肯认错!不
说还好,一说偏偏往错里走。除非他老娘说他,他不敢不听,不然,天王老
子说他一句错,他都不服。”
“这样看起来,倒是位孝子!”裘丰言说,“可敬之至。”
“大家敬重他,也就是为此。”老太爷说,“他今年六十七,到了九十
岁的老娘面前,还会撒娇。想想也真有趣。”
“喔!”胡雪岩问:“她娘还在?”
“还在!”
“在镇江?还是扬州?”
“不!那两个地方怎么还能住?”老太爷说,“搬在苏州。去年到杭州
烧香,路过松江,在我这里住了几日。”
“九十岁的老太太,还能出远门烧香。倒健旺?”
“健旺得很呢!”老太爷说,“这位老太太,当年也是好角色。俞三叔
——武成的老爹,是叫仇家害死的,她带了一把水果刀找上仇家的门去,见
面就是一刀!出来就到衙门,县官倒是好官,说她替夫报仇,当堂开释。那
时她还有四月的身孕在身,生下来就是武成。”
“原来俞老是遗腹子!怪不得孝顺。”
“他也不敢不孝顺。”老太爷又说,“武成后来管帮,也亏得我这位俞
三婶。当时俞三叔一死,还没有儿子,帮中公议,由他家老五代管。遗腹子
生下来,如果是女的,不必说,是男的,到二十岁,俞老五‘推位让国’。
哪晓得俞老五黑心,到时候不肯让出来。又是俞三婶出面,告到僧运总督那
里,官司打赢,武成才能够‘子承父业’。”
“照此说来,这位老太太对外头的事情,也很明白?”
“当然!是极明白的人。”
“也管他们帮里的事吗?”
“早先管,这几年不大管了。”老太爷又说,“早先不但管他们帮里的
事,还管江湖上的闲事,提起俞三寡妇,真个是响当当的字号。”
就在这一番闲谈之中,胡雪岩已筹划好一条极妥当的计策,不过欲行此
计,少不得一个人,先要跟这个人商量好了,才好跟老太爷去谈。
这个人就是七姑奶奶。回到尤家已经深夜,不便惊动。第二天一早起身,
匆匆漱洗,便唤过来伺候他的小厮,进去通知,立请七姑奶奶有要紧事商量。
七姑奶奶大方得很,说是请胡雪岩、裘丰言到她屋里去谈。“小姐”的
闺房,又有芙蓉在,裘丰言自然不便入内。
“不要紧!我们真正是通家之好,你一起去听听,省得回头我再说一遍。”
听得这话,裘丰言只好相陪。到七姑奶奶住的那间屋子,堂屋里已经摆
好了一桌早饭,松江人早餐吃硬饭,裘丰言颇感新奇,不但有饭还有酒,这
在他倒是得其所哉,欣然落座,举杯便喝了一大口。
“老裘,你少喝点,今天还有事!”
“什么事?”七姑奶奶接口说道,“裘老爷来,没有啥款待,只有酒。
小爷叔,你不要拦他的高兴。”
“老裘不会不高兴,我一说出来就晓得了。七姐,我问你个人,你晓不
晓得?”胡雪岩说,“俞三寡妇!”
“是不是俞师叔的老娘?”
“对。”
“现在不叫俞三寡妇了,大家都叫她三婆婆。我见过的,去年到松江来,
说要收我做干女儿,后来算算辈分不对,才不提起的。”
“好极了!照此说,她很喜欢你的。七姐,你要陪我到苏州去一趟。”
说到这一句,裘丰言恍然大悟,高兴地端起一大杯烧酒:“这下我非浮
一大白不可了!”
七姑奶奶和芙蓉,却是莫名其妙,于是胡雪岩约略将俞武成打那票枪械
的主意,以及老太爷如何为难的情形,略略谈了些。这些七姑奶奶不等他了
再讲下去,也就明了他们的用意了。
“小爷叔,你是想搬出三婆婆来,硬压俞师叔?”
“是的,意思是这个道理。不过有一套做法。”胡雪岩说,“我动到这
个脑筋,主要的是不让老太爷为难。我想这样做,你看行不行?”
胡雪岩的做法是,备一笔重礼,跟裘丰言俩肃具衣冠,去拜访俞三婆婆,
见面道明来意,要说老太爷因为已经答应了俞武成,不便出尔反尔。万般无
奈,只有来求教俞三婆婆,应该怎么办?请她说一句。
“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子尊敬她,我再旁边敲敲边鼓,三婆婆
一定肯出面干预。只要她肯说一句,俞师叔不敢不依。好的,我准定奉陪,
什么时候走?”
“我先要跟老太爷谈一谈。请你先预备,我们说走就走。”
“我没有啥好预备的。”七姑奶奶说,“倒是送三婆婆的礼,小爷叔你
是怎么个打算?”
这一层,胡雪岩自燃已有打算,分派裘丰言去办,请他当天赶到上海,
转告刘不才,采办两支吉林老山人参,另外再配三样宜乎老年人服食使用的
礼物,由裘丰言带到苏州,仍旧以阊门外的金阊客栈为联络聚集的地点。
于是,裘丰言跟着胡雪岩到了老太爷那里,开口说到“辞行”,老太爷
不解所谓,深为诧异。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免得你老人家在俞老面前为难。”胡雪岩说。
“我跟老裘,好比焦赞、孟良,预备把余太君去搬请出来。不过你老要跟我
们唱出双簧。”
这出双簧,在老太爷这面轻而易举,只要找了俞武成来,当面跟他说明:
胡、裘二人,上门重托,他因为答应俞武成在先,已经拒绝。同时告诉他,
说俞三婆婆派人来寻过,留下了话,叫他立即赶回苏州,有紧急大事要谈。
听胡雪岩讲完,老太爷兜头一揖:“老弟台,你这条计策,帮了我的大
忙,保全了我们白头老弟兄的交情,感激之至。不过虽拿余太君把他压了下
去,他的难处也要替他想想,这归我来办。你们不必管了。”
“这也没有叫老太爷劳神的道理。”胡雪岩说,“老实奉告,洋枪上是
有一笔回扣的,我们就拿这笔钱交俞老一个朋友,在苏州见着了他,我当面
跟他谈,一定可以摆平。反正你老只要假装糊涂好了。”
“装糊涂我会。”老太爷问道:“你们啥时候动身?”
“装就要装得象。我们明天就走,回头也不再到你老这里来了。怕一见
俞老,反而不好。”
“既然这样说,我就不留你们了。不过,在苏州把事情说妥当了,无论
如何再要到松江来往两天。”
“一定,一定!”
两人辞了出来,裘丰言当即动身到上海。胡雪岩心里在想,意料不到的,
又有苏州之行。既然有此机会,阿巧姐的纠葛,应该理个清楚,巧的是有芙
蓉,大可以拿她作个挡箭牌。
因此,回到尤家,他问芙蓉:“你要不要到苏州去玩一趟?”
“我懒得动,而况你们两三天就回来了,尤五嫂跟我也很谈得来,我就
一动不如一静了。”
做女主人的,也在殷勤留客,胡雪岩当着尤五嫂的面,不便多说什么,
只好向七姑奶奶使个眼色。
这个眼色用意,不易了解,七姑奶奶心直,当时就说:“小爷叔,你有
话尽管说,怕啥?”
“七姐!”胡雪岩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说。”
一说自然明白,七姑奶奶也认为芙蓉跟着到了苏州,阿巧姐一见,当然
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这是个极好的挡箭牌。于是悄悄劝尤五嫂,不必强留。
至于芙蓉,听说有此关系,随即也改了主意,愿意跟七姑奶奶作伴到苏州。
于是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下船,一行四众,胡雪岩和两位堂客之
外,另外带了个后生,名叫阿土,他曾奉了尤五的命令,到苏州去送过俞三
婆婆的寿礼,所以带着他做“向导”。
到了苏州可热闹了,在金阊栈的,有原来住在那里的周一鸣,随后来的
裘丰言,还有跟了来“轧闹猛”的刘不才,分住了两座院落,却都集中在胡
雪岩那里,听他发号施令。
“七姐!你带着阿土是第一拨,见着三婆婆,先替我们问好,再说要去
拜访她。如果她问:为什么不跟着你去?你就说怕她嫌我们冒昧不见。然后
问她,明天一早去见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来通知。”
“我晓得了。小爷叔,”七姑奶奶问道,“三婆婆一定会问,为啥要去
看她,我怎么说?”
“你只说我们寻俞老寻不着,只好来见三婆婆,她若问起寻俞老又是何
事?你只说不晓得,不过决无恶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说完,立刻带着阿土离去。
“老周!你即刻上观前去一趟,替我办一身七品服色!从上到下,全套
都要。”
“啊呀!”裘丰言说,“我也没有带袍褂来。”
“那容易,一共办两身。”等周一鸣一起,胡雪岩对刘不才说,“三爷,
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带些钱,进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个最好的
地方‘开盘子’,要做阔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干好事。”
“好事坏事,不去说它!”刘不才问道,“这是为了啥?你说了,我心
里好有个数。”
“是为了过几天好请客。”胡雪岩说:“听说俞武成是个‘老白相’,
嫖赌吃着,式式精通,等他一来,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这一说,倒是我来对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来,归我招呼,包
管他服服帖帖!”说完,刘不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调兵遣将已毕,胡雪岩笑着对芙蓉和裘丰言说:“今天没有事了,我们
到哪里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丰言说,“等事情办妥了,再去逛也不迟。”
“咦!”胡雪岩问道:“你一向是天塌下来都不担心的人,这回怎么放
不下心来?”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裘丰言说,“这件事,我通前彻后想过了,
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长毛夹在里头,只怕俞老身不由己!”
这一说,胡雪岩矍然而起,“你的话对,不可不妨!”他想了想又说,
“事不宜迟,赶快给松江写封信回去。老裘,你来动笔!”
这是裘丰言责无旁贷的事,一面亲自搬出文房四宝来,一面问胡雪岩,
这封信如何写法?
信中拜托老太爷,等俞武成到了松江,务必设法探明跟赖汉英那方面订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