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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57 高阳(当代)
来,这时便又笑道:“你是啥个心,怎么不肯说?是不是要我来摸?”
说着顺手捞住芙蓉的一条膀子,一摸摸到她胸前,芙蓉一闪,很轻巧地
避了开去。接着便发现窗外有人疾趋而过,看背影是大兴客栈的伙计。
显然的,刚才他的那个轻桃的动作,已经落入外人眼中,即令芙蓉温柔
驯顺,也忍不住着恼,手一甩尘到一边,扭着头不理胡雪岩。
一时忘形,惹得她不快,他自然也感到歉疚,但也值不得过去赔笑说好
话,等一会事情也就过去。所以只坐着吃烘青豆,心里在想着,湖州有哪些
事要提出来问她的?
偶然一瞥之间,发觉芙蓉从腋下钮扣押出一条手绢,正在擦眼泪,不由
得大惊失色,奔过去,捧有她的脸一看,可不是泪痕宛然?
“这,这是为什么?”
“没有什么!”芙蓉醒醒鼻子,擦擦眼泪,站起来扯了扯衣襟,依旧坐
了下来,要装得没事人似的。
“一定有缘故。”胡雪岩待为这样说:“你不讲,我要起疑心的。”
“我自己想想难过!不怨别人,只怨自己命苦。”她将脸偏到一边,平
静他说,“如果是平起平坐的夫妇,上床夫妻,下床君子,你一定也要尊重
人家,不会这样动手动脚,叫不相干的人看轻了我,”
越是这样怨而下怒的神态,越使得胡雪岩不安,解释很难,而且也多余,
唯一的办怯是认错。
“我不对!”他低着头说,“下次晓得了。”
忠厚的芙蓉反倒要解释了,“我也不是说你不尊重我,不过身分限在那
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又说,“你现在应该想得到了,我为什么对小
兔儿狠得下心来,我要他争气!要他忘记了有我这样一个姐姐!”
“这..”胡雪岩颇感不安,“你也把这一点看得太重了!男人家三妻
四妾,也是常事,我又没有看轻过你。”
“话不是这么说。”芙蓉也觉得这身分上的事,再谈下去也无味,所以
避而不谈,只谈她兄弟,“我一个人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小兔儿在我身边,
一定不会有出息,为啥呢,第一,不愁吃,不愁穿,他要啥,我总依他,只
养不教,一定不成材;第二,有三叔在那里,小兔儿学不到好样,将来嫖赌
吃着,一应俱全。我们刘家就再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半晌作声不得,口虽不言,心里却有许多话,最想说
的一句是:“我把你看错了!”他一直看芙蓉是个“面人儿”,几块五颜六
色的粉,一把象牙刻刀,要塑捏成怎样一个人,就是怎样一个人。此时方知
不然!看似柔弱,其实刚强,而越是这样的人,用的心思越深,做出来的事,
说出来的话,越是出人意外。从今以后,更不可以小觑任何人了!不然就可
能会栽大跟斗。
由于这样的警惕,他更加不肯轻易答腔,站起来一面踱方步,一面回味
她的话,越想越深,把她未曾说出来的意思都琢磨到了。
“难为你想得这么深!”他站定了脚说,“不过,我倒要劝你,你这样
子不是福相!我实在替你担心。你什么事放不开,一个人在肚子里用功夫,
耗心血的,怪不得人这么瘦!”
芙蓉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怎么样在肚子里用功夫,也抵不上他脑筋
略为一转,就凭这两句话,便可以想见他已了解自己所不曾说出来的一番意
思——如果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糟糠,小兔儿这个小舅子,他就会当自己
同胞的小弟弟看待,自然而然地负起教养之责,惟其他念不及此,所以只有
靠她做姐姐的,自己要有决断。
只要他知道了就好,他一定会有办法!茎蓉这样在想,先不必开口,且
听他说些什么?
“这是我不对!我没有想到小兔儿。不过,话说回来,是我没有想到,
不是不管他。我的事情实在太多,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只怕也没有工夫来
管。所以,你不要怨我,只要你跟我提到,我一定想办法,尽责任。”胡雪
岩停了一下说,“你就只有这么一个亲骨肉,只要你舍得,事情就好办了,
你倒说,你希望小兔儿将来做啥?做官?”
“也不一定是做官,总巴望他能够自立。”芙蓉想了想,低眉垂眼,是
那种不愿说而又非说不可的神态,“无论如何,不要象三叔那种样子。”
胡雪岩明白,这是她感怀身世,痛心疾首的一种感慨。如果不是刘不才
不成材,她即使相信算命算相的话,生来是偏房的命,但不能为人正室,不
嫁也总可以!只力有了一个兄弟,又不能明望叔父能教养侄儿成人,终于不
得不做人的偏房,而委屈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小兔儿。其情哀,其志苦,胡
雪岩对她不但同情,而且钦佩,因而也愈感到对小兔儿有一份必须要尽的责
任。
“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说,“你三叔虽不是败子回头金不换,也有他
的道理,将来会发达的。你不要太看轻了他。”
“我不是看轻他,他是我叔叔,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我总尊敬他的。
不过..”芙蓉忽然摇摇手,“这也不去说他了。我只望你拿小免儿当自己
人。”
“当然。不是自己人是啥?”胡雪岩说、“闲话少说,你倒说,你将来
希望小兔儿做啥?”
“自然是巴望他荣宗耀祖。”
“荣宗耀诅,只有做官。象我这样捐来的官不希奇,要考场里真刀真枪
拼出来的才值钱。”胡雪岩平静他说,“只要小兔儿肯替你争气,事情也很
好办,我替你请个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
为了表示不是信口敷衍,胡雪岩当时就要笔墨纸张,给王有龄写信,请
他代为托“学老师”,觅一个饱学秀才“坐馆”。当然,他也还有许多事要
跟王有龄谈,文墨上的事,胡雪岩不大在行,有些话,象跟何桂清见面的经
过,又非亲笔不可,所以这封信写到钟敲十二下,还没有写完。
芙蓉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先是当他有些负气,后来看看不象,长篇大
套在写,当然是谈别的事。不过因头总是由小兔儿身上而起,这样慎重其事,
未免令人难安。
“好歇歇了!”她温柔他说,“莲子羹都煮成泥了,吃了点心睡吧,明
天再说。”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胡雪岩头也不抬他说。
说是这样说,仍旧又很费劲地写了一个钟头才罢手,他把头一张信纸,
递了给芙蓉。
芙蓉是识得字的,接过来念道:“雪公太守尊兄大人阁下,敬禀者,”
念到这里笑了,“好罗嗦的称呼!”
“你看下去。”
于是芙蓉又念:“套言不叙。今有内弟刘小兔,”到这里,芙蓉又笑了,
“你怎么把小兔儿的小名也写了上去?”
“那要什么紧,又不是官场里报履历,我跟王大老爷通家至好,就写小
名也不要紧。”
恩想也不错,她便笑道:“说来说去,总说不过你。”
“不用你说,我自己晓得,你看,”他指着“内弟”二字。“这你总没
话说了吧?”
这是不拿芙蓉视作妾媵,她自然感激,却不便有何表示,只静心看下去,
见胡雪岩对聘师的要求是学问好、性情好,年纪不宜过大,如愿就聘,柬脩
从优。这见得他是真为自己跟小兔儿打算,心头由热而酸,不知不党的滚下
两滴眼泪。
“我想想又不对了!”她揩一揩眼睛说,“怕小兔儿福薄,当不起!再
说,这样费事,我心也不安。”
这话让胡雪岩没奈何了,“算命看相,可以相信,不过一个人也不要太
迷这些花样。”他搔搔头说,“你样样都好,就是这上头看不开。”
“我看,还是先附在人家馆里的好。”
“为啥呢?”
为来为去,还是为了芙蓉怕小兔儿没有那种专请一位先生来教导的福
分,她最相信八字,连自己的终身,都相信是注定了偏房的命。胡雪岩意会
到此,便有了办法。
“我看这样,你先去替小兔儿排个八字看,到底福命如何?若是注定要
做官的,就照我的话做,不然就随便你。”
“这话说得好!你倒提醒我了。明天就替他去排个八字看。”美蓉去找
了一张红纸,“劳动你把小兔儿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写完小兔儿的生辰八字,也吃了消夜,上床在沈头上,芙蓉还有一桩“官
司”要审,就是那方白缎绣花小包袱中,包着的一绺黑发,两片指甲。
“这是哪里来的?”她说,“你用不着赖,也用不着说假话。”
“听你的口气,当我一定要赖,一定要说假活。那,我就最好不说话,
说了真话,你也一定不相信。”
“我说不过你!”芙蓉有些着恼,“你不说,那包东西我不还你。”
“你尽管拿去好了,不管拿它烧掉、摔掉,我决不过问。”
“你不觉得心疼?”
“心疼点啥?”胡雪岩泰然自若地,“你要不相信,我当面烧给你看!”
“唉!”芙蓉叹口气说,“‘痴心女子负心汉’,我真替那个送你这些
东西的人难过。”
这句话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胡雪岩大为不安,“你说”我别样,
我都不在乎,就是这一样不能承认。”他加重语气分辩,“我决不是没有良
心的人,对朋友如此,对喜欢过的女人,也是如此。”
“这样说起来,你对这个女人是喜欢过的?”
“不错。”胡雪岩已经从芙蓉的语气,料准了她不会吃醋,觉得直言不
妨,所以又说,“就是前不久,我喜欢过,现在已经一刀两断。她不知道怎
么,忽然‘冷镬里爆出热栗子’,在我决不能捡‘船并旧码头,的便宜。所
以对这两样东西,我只当做不曾看见。”
“你的话我弄不明白。”芙蓉问,“她叫啥名字,啥出身?”
“叫阿巧姐。是堂子里的,七姑奶奶也见过。”
芙蓉深为诧异:“七姑奶奶这样直爽的人,跟我无话不谈,怎么这件事
不曾提起?”
“你说话叫人好笑,直爽的人,就该不管说得说不得,都要乱说?”胡
雪岩提醒她:“七姑奶奶真正叫女中豪杰,不要看她疯疯癫癫,胸中着实有
点丘壑,你不要看错了她!”
“好了,好了!你不要把话扯开去。你倒讲讲看,你们怎么样好法?”
“就是这佯子!”胡雪岩翻个身,一把抱住芙蓉。
“哼!”芙蓉冷笑,“看你这样子,心里还是忘不掉她,拿我来做替身!”
说着,便要从他怀抱中挣扎出来,无奈他的力气大,反而拿她抱得更紧
了,“我不是拿你做她的替身,我是拿你来跟她比一比。”他说,“她的腰
没有你细,皮肤没有你滑。说真的,我还是喜欢你。”
这两句话等于在醋罐里加了一大勺清水,酸味冲淡了,“少来灌米汤!”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把跟她的事,从头到尾,好好讲给我听。”
“讲起来话长!”胡雪岩从枕头下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说,“两点钟了!
再讲就要讲到天亮,明天再说。”
“你不讲就害我了!”
“这叫什么话?”
“你不讲,害我一夜睡不着。”
“好,我讲。”等把阿巧姐的故事,粗枝大叶讲完,胡雪岩又说,“这
一来,你可以睡得着了,不许再罗嗦!”
“问一句话可以不可以?”
“可以。不过只许一句。”
“照你看,”芙蓉问,“事情会不会起变化?“
“什么变化?”
“阿巧姐只怕不肯嫁何学台了。”芙蓉从容分析,“照你的说法,她先
对你也不怎么样,等到见了年纪轻、人又漂亮、官又做得大的何学台,心里
就有了意思。照规矩说,她自己也要有数,是人家何家的人了,在你面前要
避嫌疑,怎么又在替你收拾行李的时候,私底下放了这两样‘私情表记,?
而且送你上了船,推三阻四,不肯下船,恨不得跟你一起回来。这你难道看
不出来,她的心又变过了。”
“我怎么看不出来?不理她就是了。”
“你倒说得容易!可见你不懂女人的心。”
这一下,胡雪岩使不能不打破自己的戒约,往下追问:“女人的心怎么
样?”
“男人是没良心的多,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女人不同,
一颗心飘来飘去,不容易有着落,等到一有着落,就象根绳子一样,捆得你
紧紧地、再打上个死结,要解都解不开。现在你是让她捆住了,自己还不晓
得,说什么‘不理她就是’,有那么容易?你倒试试看!”芙蓉讪笑地又说,
“真正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这一番话把胡雪岩的瞌睡虫赶得光光的,睁大了眼,望着帐顶,半晌做
声不得。
“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岂但不错!还要谢谢你,亏得你提醒我。”胡雪岩不安地问,“你看,
该怎么办?”
“自然是把她接了回来。”
这是句反话,如果在平时,胡雪岩一定又会逗她拈酸吃醋,开开玩笑,
此时却无这种闲逸的心情,一本正经他说:“这是决不会有的事。我现在就
怕对何学台没有交代,好好一件事,反弄得人家心里不痛快,对我生了意见,
说都说不明白了!”
芙蓉是有心试探,看他这样表示,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便全心全意替他
策划:“你现在要抢在前面,不要等她走在你前面叫明了,事情就会弄僵,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话说出口,她怎么收得回去?”
“这话对!”胡雪岩说,“我现在脑筋很乱,不晓得怎么快法?”
“无非早早跟何学台说明,把阿巧接了回去,生米煮成熟饭,还有啥话
好说。”
“话是有道理。不过官场里有样规矩你不懂,做哪个地方的官,不准娶
哪个地方的女子做妾,麻烦就在这里。”
谈到官场的规矩,芙蓉就无法置喙了。但即使如此,她的见解对胡雪岩
仍旧是个很大的帮助。第二天一早醒来,首先想到的也就是这件事,大清早
的脑筋比较清醒,他很冷静地考虑下来,认为“生米”虽不能一下子就成“熟
饭”,但米只要下了锅,就不会再有变化,于今为计,不妨托出潘叔雅做自
己的代表,先向何桂清说明白,事成定局,阿巧姐自会死心,这就是将“生
米”下锅的办法。
不过,这件事还要个居问奔走的人。现成有个周一鸣在那里,不然还有
刘不才,也是千这路差使的好材料。好在事情一时还下会生变,不妨等周一
鸣回来了再说。
等把这个难题想通了,胡雪岩觉得心情相当轻松,盘算了一下,古应春
这天一定在忙着眼洋人接头,不必去打扰他,只有找刘不才一起盘桓,不妨
一面出去游逛,一面看看可有合适的地皮,为潘叔雅买下来建新居。
想停当了才起身下床,芙蓉晨妆已毕,侍候他漱洗早餐,同时间起这天
要办些什么事?
“等你三叔来了再谈。”胡雪岩说,“我想带你去逛逛。”
“我不去。抛头露面象啥样子?”
“那么你做点啥呢?”
“我还是到七姑奶奶那里去。”芙蓉答道,“跟她在一起,永远是热闹
的。”
“就你们两个人,怎么热闹得起来?我看不如约了七姑奶奶一起去玩。”
“她不肯的。”芙蓉忽然问道,“你说了她什么?她好象有点赌气的样
子,古老爷常常劝她出去走走,不要在家闷出病来,她说什么也不肯。”
这话胡雪岩在前一天也听见过,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听芙蓉提到,才知
道七姑奶奶真的发愤了!倒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
“我不过劝她,要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哪知道她这样认真。”胡雪岩
说,“赌气是决不会有的事,她最佩服我,还有大事要我帮忙,赌什么气?”
“这倒是真的,”芙蓉点点头,“提起你来总是小爷叔长,小爷叔短。
我看,”芙蓉笑道,“只有一个人不佩服你。”
“哪个?”
“梅玉的娘。”
昨天是为了阿巧姐生醋意,这时候又提到他妻子,胡雪岩心里不免有些
厌烦,所以默不作声。
芙蓉也是很知趣的人,见他是这样的态度,便不再往下说,聊些别的闲
天,等着刘不才。
结果刘不才不曾来,来了个古应春,带了由丝栈里转来的两封人,一封
是尤五的,由陈世龙代笔,说杭州漕帮闹事,经过调处,已经平息。只是新
交了好些朋友,饮宴酬醉无虚日,所以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再有一封是王
有龄的,这封信就长了。
工有龄校到胡雪岩初到上海的信,又接到何桂清从苏州写给他的信,加
上陈世龙带去的口信,都要在这纣信中答复,所以足足写了七张纸,认得出
是他的亲笔。这样一个浙江官场中的红人及能员,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居然
能抽出工夫来写这么一封洋洋洒洒的信,就显得交情确是与众不同了。
信上自然先提到尤五,说是“既感且愧”,因为尤五会同郁四,将浙江
漕帮的纠纷,顺顺利利地处置停当,感情已是可感,而且还承他送了许多礼
物,实在受之有愧。至于认七姑奶奶作义妹一节,君子成人之美,而况又是
旧雨新知双重的交情,自然乐从。问七姑奶奶什么时候到浙江,他好派专差
来迎接。
“你看!”胡雪岩将前面两张信递了给古应春,接着又往下看。
下面提到何桂清,说是接到他从苏州寄会的信,才知道胡雪岩的行踪。
何桂清认为能结识胡雪岩,是“平生一大快事”,也提到了那一万银子,这
下是王有龄来赞扬胡雪岩了,说他的处置“高明之至”,这一万两银子,请
胡雪岩替他记入帐下,将来一起结算。
此外还有许多琐碎的事,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催促裘丰言早日回杭州,
因为现在有个“优差”的机会,他可以设法谋取,“迟则为他人捷足先登,
未免可惜。”
“对了!”胡雪岩放下信问道,“‘酒糊涂,住在哪里?他的事办得怎
么样了?昨天我倒忘了问你。”
“都弄好了,就因为五哥不在这里,略上没有交代好,不敢启运。”古
应春又说,“刘三爷知道你要跟他碰头,去约他了。等一下就到。”
“那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到七姐那里去,留下口信请他们来。”
“那又何必在外头吃?还是到我们那里去。”
于是古应春和胡雪岩坐马车,芙蓉不肯跟胡雪岩同车招摇过市,另雇一
顶小轿走。轿慢车快,等她到时,只见七姑奶奶正笑容满面地在跟胡雪岩商
量到湖州的行程。
“怎么?”芙蓉惊喜地问道,“你也要到湖州去?”
“是啊!”七姑奶奶洋洋得意他说,“我哥哥在做知府,我为啥不去。”
这一节,也就象阿巧姐那件事一样,是无话不谈的七姑奶奶所不曾跟她
谈到的少数“秘密”之一。不谈阿巧姐是为了怕替胡雪岩惹麻烦,不谈胡雪
岩屠间拉拢,认王有龄作义兄,是七姑奶奶自觉身分悬殊,不相信现任知府
的王大老爷肯降尊纤贵,认此义妹。事情不成,徒落话柄,所以她不愿告诉
芙蓉。
谁知王大老爷居然答应了,而且仿佛认此义妹,是件极可高兴的事,当
然喜出望外,加以芙蓉一见投缘,不算外人,所以有那得意忘形的神态。
听她自己约略说明缘由,芙蓉也替她高兴,“恭喜,恭喜!”她笑着说,
“从今以后,不叫你七姑奶奶,要叫你王大小姐了。”
“好了,好了!自己人,不作兴笑我的。我是沾了小爷叔的光。来!”
七姑奶奶一把拉着她走,“到厨房里帮帮我的忙。”
古应春是广东人,讲究饮馔,七姑奶奶闲着无事,也就在烹调上消磨辰
光,所以家里没有客来,饭菜也很丰腆,厨房里早已预备得差不多了,还有
一个娘姨,一个小大姐,四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地把饭开了出来。
主客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还是谈湖州之行。刚刚只谈了一半,胡雪岩决
定亲自送七姑奶奶去,现在要谈的是动身的日期。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的事情太多,不容易抽出工夫来,“五月初七以后
就不行了,苏州的人要来。再等下去,天气太热,又不相宜。”他踌躇着说,
“而且一去一来至少要半个月的工夫“小爷叔抽不出工夫,只好等秋凉以后
再说。”七姑奶奶不愿强人所难,这样很爽快地表示了态度。
“那不行。耽误了你们的好事。”胡雪岩又说,“再者,陈世龙也要做
亲了。这杯喜酒一定也要去吃的,事情总有办法,等我慢慢来想。”
话题中断,接下来是古应春谈他上午跟洋人见面的情形,谈到一半又被
打断了,刘不才和裘丰言连翩而至,两个人脸上红着,是喝了酒来的,但也
不妨再来几杯。
“事情都弄好了。”裘丰言说,“只等尤五哥来就动身。”
“他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胡雪岩说,“或者你先回去一趟。”
“不必,不必!”裘丰言指着刘不才说,“我跟刘三哥在一起,写意得
很,每天吃吃酒,到处逛逛,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难得遇到,尤五哥尽管
慢点回来好了。”
胡雪岩又好气,又好笑,“你真正‘酒糊涂’!一则要早早交差,人家
等着洋枪在用,采运军火的事,哪容得你逍遥自在?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
中’!再则,”他把王有龄的信拿给他看,“雪公一番热心,你不要错过机
会。”
等把信看完,裘丰言点点头说,“雪公的盛意,着买可感。不过,尤五
哥不来,我也没办法走。空手回去,算啥名堂?只好让人家捷足先登了!”
这话也不错,于是胡雪岩又遇到一个难题。七姑奶奶看他们愁颜相向,
忍不住要问:“小爷叔!到底为了啥?”
“老裘要运洋枪回去,路上怕不安靖,要五哥先替他沿路安排好。只要
一进浙江地界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上次也是这样。一定要等五哥来,
说妥当了才敢走。”
“是这样一桩事情!为啥早不跟我说?”
一听这话,胡雪岩和裘丰言精神一振,齐声说道:“七姐!你有办法?”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七姑奶奶又怪古应春,“你知道这件事,
也放在肚里不说,真正气数。
“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古应春笑道,“闲话少说,你有办法就拿出
来!”
七姑奶奶的办法很简单。尤五手下几个得力的人,她无不相熟,只要找
到其中之一个,一切迎刃而解。但十分不凑巧的是,古应春亲自去跑了一遍,
竟一个也不曾找到。
“不要紧!”七姑奶奶真有男子汉的气概,毫不迟疑地说,“这段路上
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晓得我。我送了裘老爷去。”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首先古应春就担心,“一船军人,不是好玩的事!”
他说,“千斤重担你挑不挑得下来,自己要想一想。”
“我想过了。不要紧的。”
语气虽平静,而胡雪岩却听得出,愈平静愈显得倔强,他是深知她的脾
气的,发现美蓉也想说话,急忙抛过去一个阻止的眼色,然后装出欢然的神
情好:“好极,好极!有七姐出马,一定一路顺风。老裘,就让七姐送你去
好了。”
裘丰言知道胡雪岩这样说法,必有道理,自然桴鼓相应地也装出兴奋和
感激的神态,拱拱手说:“多谢七姑奶奶,只是劳动玉步,于心不安。”
“没有多少路,只当到嘉兴去玩一趟。”
“慢点!”胡雪岩灵机一动,“我倒有个办法。七姐,你索性到杭州,
把那件大事办了它。”
“那..”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一时还想不通,“那么,小爷叔你呢?”
“我是对不起,这趟不能陪你了..”
胡雪岩的打算是,七姑奶奶认义兄,尤五一定要到场,来了又去,徒劳
跋涉,而自己算来抽不出工夫,那就不如趁此机会,早早办了这件大事,以
便向古家老族长去说媒。至于尤家兄妹与王有龄之间,要有个人从中传话照
料,他也想好了,可以拜托裘丰言。
裘丰言当然乐意效劳。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也觉得这样安排十分妥帖。只
是一船军火,真个托付七姑奶奶保险,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有信心以外,谁也
觉得大不妥当。
找个机会,古应春将胡雪岩和裘丰言拉到一边说道:“小爷叔,你真的
信任我们那口子?她是‘女张飞’,你是诸葛亮,莫非有啥妙算?”
“妙算不敢说,打算是有的。要我亲自跑一趟松江,我到‘老太爷’那
里去搬救兵。”
“妙,妙!”古应春大喜,“真正是妙算!”
“轻点!轻点!”胡雪岩急忙阻止,“七姐的脾气你晓得的,这件事不
能让她知道。我悄悄去,悄悄来,有一昼夜的工夫就够了。”
“那么,你预备啥时候走?”
“今天就走。”
“我陪你去。”裘丰言说,“我也久慕‘老太爷’的名,想见见他。”
“也好!不过水路不平靖,我想走陆路,为了赶辰光我骑马去,你行不
行?”
裘丰言不会骑马,无法同行,只得快快而罢。及至回到屋里,只见刘不
才正为七姑奶奶在开备办礼物的单子,芙蓉则是七姑奶奶的参赞,两人商量
着说一样,刘不才便提笔写一样。
开完长长的一张单子,七姑奶奶接到手里看了一遍,自言自语他说:“备
齐总得六七百丙银子。”接着便叫一声:“小爷叔!”
“怎么样?”
“你有没有空?”她问,“我是说能不能抽出两天的工夫来?”
胡雪岩面有难色,便先问一句:“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说来商量。”
“我想请你陪我回一趟松江。”
这一说,古应春不由得就要问:“回松江干什么?”
“要去拿东西,天气热了,我的单衣夹服还在家里,还有些首饰,到杭
州去也要用的。”
“那也用不着小爷叔陪你去啊?”
“这件大事,我总要跟老太爷说一声,还有,你的那件事。”
“我的?”古应春诧异地,“我自己倒不晓得!”
“你真是木头人!”七姑奶奶恨恨地说,“小爷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爷?”
“原来是这件事!”古应春笑着答道:“你不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
怎么知道?”
谈到这里,裘丰言大为高兴地说了句:“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
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话,胡雪岩便一半解释,一半掩饰地说:“老裘
跟我提过好几次,想去见见老太爷,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可以一起去了。”
“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问道:“小爷叔,那么你呢?”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古应春和裘丰言相视而笑,神态诡秘。使得七姑奶
奶大感困惑,睁圆了一双眼,直瞟着古应春。
“说实话吧!”胡雪岩深伯引起误会,揭破了真相,“我原来就想去见
老太爷,跟他要两个人,送老等到杭州。七姐,不是我不相信你有办法,是
因为我觉得千斤重担,何必放在你肩膀上?万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
说:‘老七是心热,做事为了朋友,不计后果。你们怎么也不仔细想一想。’
这话我就没法交代了。七姐,你是明白人,一定体谅我跟老裘的处境!”
“那没有什么!只要把事情办通就是。小爷叔用不着这样子来解释的。”
听她如此谅解,胡雪岩深感欣慰,“说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
转脸去问芙蓉:“你呢?”
“我们说好了。”七姑奶奶抢着答道:“一起到松江去玩一趟。现在就
挑日子好走!”
芙蓉取了皇历来看,第二天就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时间是太局促了些,
但以芙蓉在这些上头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为了迁就她,只好
大家赶一赶。
“你没事,替我们去雇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这样吩咐古应春。
听得七姑奶奶这一声,古应春赛如奉了将军令,答应着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刘不才慌不迭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
这下芙蓉开了口,“三叔!”她也是极匆遽的语气,“你不要走!这里
有好多事,要请你办。”
刘不才无可奈何地站定脚,转身答道:“你快说!我有要紧事。”
“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紧事,三叔,你倒说!”
“哎呀!”他着急地,“姑奶奶,你就少问了,只说要我办什么事就是。”
“我也要买点零碎东西带走,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那就这样。你请雪岩开单子,我一下就回来,替你去买。夷场上市面
迟,都买得到。买不齐的,明天上午再补。”
芙蓉见他行踪诡秘,还要留住他说个究竟。倒是胡雪岩看不过,阻住了
芙蓉,于是刘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地,跟着古应春匆匆走了。
“奇怪!”芙蓉咕哝着说,“我这三叔,尽做些别人不懂的事。我看不
是好花样。”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我要去看两个钱庄朋友,你要买点啥,
我替你带来。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无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实用的
洋货。”
“对!我要送人的。不过,千万不要太贵,贵的你买来我也不要。”
“你看你,”胡雪岩笑道,“七姐是自己人。客气一点的,听了你的话
会怎么想?送人的礼,不要贵的,原来是弄些不值钱的东西送人!”
“话不是这么说,”七姑奶奶向着芙蓉,“东西贵不一定好,贱的也不
一定不好。送礼全在合用,要看人会不会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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