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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56 高阳(当代)
岩说。
算了,算了!胡雪岩在心里说,多的日子也过去了,何争这一下午?倒
要看看她,究竟有些什么花样。所以索性取出孙春阳买的松子糖之类的茶食,
一包包打开,摆满了一桌子说:“你慢慢吃着谈。”
阿巧姐笑了,“有点生我的气,是不是?”
“我改了主意了。今天不走!”胡雪岩又说,“不但请吃零食,还要请
你吃了晚饭再走。”
“这还不是气话?”
“好了,好了!”胡雪岩怕真的引起误会,“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而且
也没有什么可气的。你一定还有许多话,趁我未走以前,尽量说吧!”
“这倒是真话,我要托你带两句话到上海。”阿巧姐拈了颗杨梅脯放在
嘴里,“请你跟二小姐说..”
说什么呢?欲言又止,令人不耐,胡雪岩催问着:“怎么样,要跟老二
说啥?”
“我倒问你,尤五少府上到底怎么样?”阿巧姐补了一句:“我是说尤
五奶奶,是不是管五少管得很紧?”
问到这话,胡雪岩便不必等她再往下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
劝者二,跟尤五少说一说,让他接口家去,是不是?”他问。
“是啊!外面借小房也不是一回事。”
“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有七姑奶奶在那里,从中自会安排。”胡雪
岩说,“五奶奶人最贤慧,不管尤五少的事。”
“那么,为什么不早早办了喜事呢?”
这自然是因为尤五的境况,并不顺遂,无心来办喜事。不过这话不必跟
阿巧姐说,他只这样答道:“我倒没有问过他,不知是何缘故。我把你的话
带给老二就是了。”
说到这里,只见舱门外探进一个人来,是船老大来催开船,说是天色将
晚,水关一闭,就得明天早晨才能动身。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有何学台的名片,可以‘讨夫’。”
这意思是只等阿巧姐一走,哪怕水关闭了,他也要开船。意会到此,她
实在不能再逗留了,便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也不留,一面派人上岸招呼周一鸣来接,一面送客。等阿巧人袅
袅娜娜地上了岸,船老大油去跳板,正侍开船,忽然周一鸣奔了来,大声喊
道,“慢慢,慢慢!”
胡雪岩就站在舱门口,随即问道:“还有什么话?”
“阿巧姐有个戒指,掉在船里了。”
于是重新搭起跳板,让阿巧姐上船,胡雪岩问她,是掉了怎么样的一个
戒指?她支支吾吾地,只是在般板中低头寻找。这就令人可疑了。胡雪岩故
意不理,不说话也不帮她找,只站着不动。
他是出于好玩的心理,要看她如何落场?阿巧姐却以为胡雪岩是看出她
说假话,心中不快,有意造成僵局,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了。
于是,她仰起身子站定脚,用女孩子赌气的那种声音说:“寻不着这个
戒指,我不走!”说完,气鼓鼓地坐了下来,眼睛偏到一旁去望,是气胡雪
岩漠不相关的态度。
这让他诧异了,莫非真的掉了一个戒指?看样子是自己弄错了。因而赔
笑说道:“你又不曾说明白,是怎样一个戒指,我想帮你寻,也无从寻起。”
这话道理欠通,阿巧姐便驳他:“戒指总是戒指,一定要说明白了,你
才肯劳动贵手,帮我去寻?”
“好,好!”胡雪岩摇摇手说:“我都要走了。何必还斗两句口。”他
定神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走,我们上岸!”
“上岸?”阿巧姐愕然相问:“到哪里去?”
“进城。”胡雪岩说,“你的戒指也不要寻了,我赔你一个,到珠宝店
里,你自己去挑。”
这一下就象下象棋“将军”,一下子拿阿巧姐“将”住了,不知如何应
付?支支吾吾地答道:“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你赔。”
胡雪岩回答得极快:“那也就不要寻了!你就再坐一会儿,让老周送你
回潘家。我到了上海,自会写信给你。”
能够再与胡雪岩相聚片刻,而且又听得这样一句话,她觉得也可满意了,
所以刚才那种绷紧了脸的神情,不知不觉的消失,重重的钉了一句:“你自
己说的,要写信来!看你守不守信用。”
“一定会守。我自己没有空写信,请古大少写,或者请七姑奶奶写。”
“七姑奶奶通文墨?”
“好得很呢!她肚子里着实有些墨水。”胡雪岩说,“我都不及她。”
这在阿巧姐听来,好象是件极新鲜有趣的事,“真看不出!”她还有些
不信似的,“七姑奶奶那副样子,不象是通文墨的人。”
“你是说地不够‘文气’是不是?”胡雪岩说:“人不可貌相!七姑奶
奶的为人行事,另有一格,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接着,他讲了七姑奶奶的那段“妙事”,有意灌醉了古应春,诬赖他“酒
后乱性”,以至于逼得古应春指天发誓,一定要娶七姑奶奶,决不负心。
阿巧姐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正是新闻了。哪里有这样子做事的?”她
说、“女人的名节最重,真有这样的事还要撇清,没有这样的事,自己拿烂
泥抹了一脸。这位七姑奶奶的心思,真是异出异样!”
“是啊,她的心思异出异样。不过厉害也真厉害,不是这样,如何叫老
古服服帖帖?”胡雪岩掉了一句文:“欲有所取,先有所予,七姑奶奶的做
法是对的。”
阿巧姐不作声,脸色慢慢转为深沉,好久,说了一句:“我就是学不到
七姑奶奶那样的本事。”
那副神色加上这么句话,言外之意就很深了,胡雪岩笑笑,不肯搭腔。
见此光景,阿巧姐知道胡雪岩是“吃了秤砣——铁心”了,再挨着不走,
也未免大自轻自贱!所以霍地站了起来,脸扬在一边,用冷冷的声音说:“我
要走了!”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只向外高喊一声:“搭跳板!”
跳板根本没有撤掉,而且他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是有意这样喊一声。
阿巧姐心里有数,这就是俗语说的:“敲钉转脚”,将她离船登岸这回事,
弄得格外牢靠,就算她改变心意,要不走也不行了。
做出事来这么绝!阿巧姐那一片微妙的恋意所转化的怨恨,越发浓了,
“哼!”她冷笑一声,“真正气数,倒象是把我当作‘瘟神’了!就怕我不
走。”
这一骂,胡雪岩亦只有苦笑,一只手正插在袋里,摸着表链子上系着的
那只“小金羊”,突然心潮起伏,几乎想喊出来:“阿巧,不要走!”
然而她已经走了,因为负气的缘故,脚步很急也很重,那条跳板受了压
力,一起一伏在晃荡,她虽握着船老大伸过去的竹稿当扶手,到底也是件危
险的事!胡雪岩深怕她一脚踩空,失足落水,瞠目张口,自己吓自己,什么
话都忘记说了。
等他惊魂一定,想要开口说句什么,阿巧姐已经上了轿,他只有高声叫
道:“老周,拜托你多照料!”
“晓得了!请放心。”周一鸣又扬扬手说,“过几天我就回上海,有要
紧事写信,寄到金阎栈转好了。”
二十六
胡雪岩到了上海,仍旧在投大兴客栈,行李还不曾安顿好,就写条子叫
客栈专人送到七姑奶奶的寓所,请古应春来相会。
不到一个钟头,古应春亲自驾着他的那辆“亨斯美”赶到大兴客栈,一
见面叫应了,什么话不说,先仔细打量胡雪岩的行李。
“怎么回事,老古!”
“阿巧姐呢?”
“没有来!”胡雪岩说,“事情大起变化,你想都想不到的。”
“怎么样呢?”
“说来话长。回头有空再谈。喂,”他问,“五哥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古应春又问:“阿巧姐呢?怎么事情起了变化?你要言不
烦说两句。”
胡雪岩不知道他何以对阿巧姐特别关心,便反问一句:“你是不是派人
到木渎去谈过?”
“你先不用管这个,只说阿巧姐怎么样了?”
“名花有主,是我一手经理。不久,就是何学台的姨太太了。”接着,
便讲移植这株名花的经过,胡雪岩虽长于口才,但经过太曲折,三言两语说
不完,站着讲了一刻钟,才算说清楚。
“这样也好!”古应春拉着他的袖子说,“走!去晚了,七姐的急性子,
我是晓得的,又要埋怨我。”
“慢来,慢来!”胡雪岩按住他的手说,“我的话告诉你了,你一定也
有话,怎么不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的。到家再说。”
等坐上马车,古应春承认曾派人到木渎去谈过阿巧姐的事,但一场无结
果,派去的人下会办事,竟连未能成功的原因何在,都弄不清楚。
“我倒比你清楚。阿巧姐吃了一场惊吓,由此让我还交了三个朋友,都
是苏州的阔少,有一大笔款子要我替他们用出去。”胡雪岩笑道:“老古,
我这一趟苏州,辛苦真没有白吃,谈起个中的曲折,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事情大多,东一句,西一句,扯来扯去,古应春一时也听不清楚,只知
道他这趟大有收获。彼此在生意上休戚相关,胡雪岩有办法,他自然也感到
兴奋。
转眼间到了七姑奶奶寓所,马蹄声音是她听熟的,亲自下楼来开门,老
远就在喊:“小爷叔,你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胡雪岩说:“先告诉你一桩开心的事,你总说苏
州的糖食好吃,我替你带了一大篓来,放在‘石灰缸,里,包你半年都吃不
完。”
“谢谢,谢谢!”七姑奶奶口中是对胡雪岩说话,眼睛却看着古应春。
“阿巧姐不来了!”古应春轻声对她说,“她也不会姓胡了。”
“怎么闹翻了?”
“不是,不是。你不要乱猜,回头再跟你说。总而言之,可以放心了!”
“嗯,嗯!”七姑奶奶很高兴地拍拍胸。
胡雪岩听他们这番对答,越觉困惑,“老古,”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到
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事可以放心?”
“现在不会‘白板对煞,了,”七姑奶奶搭腔,“大家都可以放心。小
爷叔,快上楼来,看看哪个来了?”
上楼掀帘一看,合笑凝睇的竟是芙蓉,胡雪岩惊喜之余,恍然大悟所谓
“白板对煞”作何解。
“你是怎么来的?”
“我跟三叔一起来的。”芙蓉说,“一到就住在七姐这里。本来要写信
告诉你,七姐说不必,你就要回来的。”
“那么三叔呢?”
“他就住在不远一家客栈。”古应春笑道:“这位先生真是妙人!从他
一来,你晓得哪个最开心?”
“哪个最开心?”胡雪岩想了想说:“照我看,只有他自己。”
大家都笑了,“还有一个,”古应春指着七姑奶奶:“她!”
这一说,胡雪岩又大惑不解了,“何以七姐最开心?”
“你想呢?我们这位姑奶奶一刻都静不下来的,现在听了你小爷叔的
话,要学做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叫她怎么坐得住?刘三爷一来
算救了她了,他每天到各处去逛,看了希奇古怪的花样,回来讲给她听,真
好比听大书。”
“听大书都没有听刘三叔说笑话来得发噱。”七姑奶奶也爽郎地笑着,
“这个人真有趣。”
“来了,来了!”古应春说,“他的脚步声特别。”
因为有此一句话,胡雪岩便先注意门帘下的脚,原来刘不才着的是一双
只有洋人用的黑色革履,上了油,擦得闪闪发亮。身上只穿长袍,未着马褂,
那件袍子纯黑,非绸非缎,细细看去,才知是洋人用来做礼服的呢子,刘不
才别出心裁,做成长袍,配上水钻的套扣,显碍相当别致,也相当轻佻。
“喔!” 刘不才先开口,“你总算回来了!人象胖上点。”
胡雪岩先答他的话,忍着笑将他从头看到底,“刘三爷,”他又似嘲弄,
又似佩服他说:“你真正时髦透顶了!”
“刘三爷真开通。”古应春也说:“叫我就不敢穿了这一身奇装异服,
招摇过市。”
“这有啥要紧?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七姑奶奶帮刘不才说话,
“‘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刘三爷这身打抢真叫俏!看上去
年纪轻了十几岁。”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闲话少说,”古应春问道:“我们是下馆子,还
是在家吃饭?”
“在家吃吧!”胡雪岩说,“我不想动了。”
于是七姑奶奶和芙蓉都下厨房去指挥娘姨料理晚餐,胡雪岩开始畅谈此
行的经过,因为有刘不才在座,关于阿巧姐的曲折,自然是有所隐讳的。
“照此看来,刘不才来得正好,”等听完了,古应春异常兴奋他说,“五
月初七去接陆芝香,就请刘三爷去。”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将来陪他们吃喝玩乐,都是
刘三爷的事。何学使经过上海,也归刘三爷接待。”
“好的!”刘不才欣然答应,“都交给我。包管伺候得他们服服帖帖。”
“你这身衣服,”古应春说,“陆芝香或许不在乎,在何学使一定看不
顺眼。”
“我懂,我懂!”刘不才说,“陪啥人穿啥衣裳,我自己有数。”
“我在想,”胡雪岩说,“将来刘三爷跟官场中人打交道,甚至到家里
去的机会都有,有个功名在身上,比较方便得多。我看,捐个官吧?”
“最好不捐。一品老百姓最大。”
胡雪岩很机警,听出刘不才的意思,不捐官则已,要捐就要捐得象样,
不过自己也不过“州县班子”,不能替刘不才捐个“知府”,所以这样说道:
“我们是做生意,不是做官,大小不在乎,只为了做生意方便。譬如说逢关
过卡,要讨个情,一张有官衔的名帖投进去,平坐乎起,道弟称兄,比一品
老百姓,就好说话很多了。”
“小爷叔的话不错,我也想捐一个,捐他个正八品的县丞,”
“那也不必,都是州县班子好了,弄个‘大老爷’做做。”
接着胡雪岩的话,那边笑了;七姑奶奶手里捧着一瓶洋酒,高声说道:
“各位‘大老爷,请上桌吧!”
“啊呀!”古应春突然说道,“我倒忘记了,有位仁兄应该请了他来。”
“谁啊?”胡雪岩问。
“裘丰言。”
“喔,他也来了。这可真有得热闹了。”胡雪岩笑着说了这一句,却又
摇摇头:“不过今天不必找他。我们还有许多事要谈。”
生意上的许多机密,只有他们俩可以知道,连刘不才都不宜与闻,因此
饭桌上言不及义,只听刘不才在大谈这天下午所看的西洋马戏,马背上的金
发碧眼的洋美女,如何婀娜多姿,大露色相。别人倒都还好,英蓉初涉洋场,
听了目瞪口呆,只是不断他说:“哪有这样子不在乎、不顾脸面的?我不信!”
“百闻不如一见。”胡雪岩说,“你明天自己去看一次就晓得“对的!”
七姑奶奶的兴致也来了,“明天我们也去看一场,”
“女人也许看吗?”
“女人难道不是人?为啥不许!”
“有没有女人去看?”英蓉问她三叔。
“有,有。不但有,而且还跟不认识的男人坐在一起..”
“三叔又要瞎说了。”芙蓉老实不客气的指责,“这话我绝对不信。”
“我话没有说完,你就怪我!”刘不才说,“我说的是西洋女人。”
古应春衔杯在口,忍俊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亏得脸转得快,才没有喷
到饭桌上,但已呛了嗓子,又咳又笑好半天才能静下来。
“小爷叔!”七姑奶奶也笑着对胡雪岩说:“我们这位刘三爷跟‘酒糊
涂’裘大老爷,真正是‘宝一对’,两个人唱双簧似他说起死后来,简直把
人肚肠都要笑断。我情愿每天备了好酒好菜请他们吃,听他们说说笑话,消
痰化气、延年益寿。”
“你倒真阔!”古应春笑道,“请两位州县班子的大老爷做清客。”
“我倒想起来了。”七姑奶奶问道:“刚才你们在谈,是不是刘三爷也
要捐个官做?”
“老古也是!”胡雪岩接口,“老古槽通洋务,现在刚正吃香的时候,
说不定将来有人会借重,真的挂牌出来,委个实缺。七姐,那时候你就是掌
印夫人了。”
“谢谢!”七姑奶奶撇着嘴说,“我才不要做啥官太太。”
“老古!”胡雪岩先是当笑话说,转一转念头,觉得倒不是笑话,“说
真的!考古,我看你做官,倒是蛮好一条路子。于你自己有益,对我们大家
也有好处。”
七姑奶奶口快,紧接着问:“对老古自己有没有益处,且不去说它,怎
么说对大家都有好处?”
“自然罗!”胡雪岩答道,“你只看王雪公,他做了官,不是我们都有
好处?”
“喔,我懂了,是仰仗官势来做生意。既然如此,老古为朋友,倒不妨
打算打算。”
“你啊!”古应春叹口气说,“得着风,就是雨。晓得的人,说你热心,
不晓得的人,当你疯子。”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脾气已改得好多了,受了古应春的这顿排揎,
笑笑不响。
“小爷叔!”古应春转脸又说,“我样样佩服你,就是你劝我做官这句
话,我不佩服。我们现在槁到兴兴头头,何苦去伺候贵人的颜色?”
胡雪岩很知趣,见这上头话不投机,就不肯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说:
“从明天起,我们又要大忙特忙了。今天早点散吧!”
“对!”七姑奶奶看一看胡雪岩和芙蓉笑道,“你们是小别胜新婚,早
点去团圆,我也不留你们多坐。吃了饭就走好了。”
于是止酒吃饭。古应春拿起挂在门背后的一支西洋皮马鞭,等在那里,
是预备亲自驾车送他们回大兴客栈的样子。
“你住得近,不必忙走!就在这里陪七姑奶奶谈谈闲天解解闷。”胡雪
岩向刘不才说。
虽然七姑奶奶性情脱略,但道理上没有孤身会男客的道理,所以刘不才
颇现踌躇,而古应春却懂得胡雪岩的用意,是怕刘不才跟到大兴栈去,有些
话就不便谈了。因而附和着说:“刘三爷,你就再坐一会好了。”
既然古应春也这么说,刘不才勉强答应了下来。古应春陪着胡雪岩和芙
蓉下楼,戴着顶西洋鸭舌帽的小马伕金福,已经将马车套好,他将马鞭子递
了过去,命金福赶车,自己跨辕,以便于跟胡雪岩谈话。
“先到丝栈转一转,看看可有什么信?”
先到裕记丝栈,管事的人不在,古应春留下了话,说是胡大老爷已从苏
州回到上海,如有他的信,直接送到大兴客栈。然后上车又走。
到了客栈,芙蓉便是女主人,张罗茶烟,忙过一阵,才去检点胡雪岩从
苏州带回来的行李。胡雪岩使向古应春问起那笔丝生意。
刚谈不到两三句,只听芙蓉在喊:“咦!这是哪里来的?”
转脸一看,她托着一方白软缎绣花的小包袱走了过来,包袱上是一给头
发,两片剪下来的指甲。
“头发上还有生发油的香味,”芙蓉拈起那一络细软而黑的头发,闻了
一下说,“铰下来还不久。”
胡雪岩很沉着地问:“你是在哪里寻出来的?”
“你的那个皮包里。”
不用说,这是阿巧姐替他收拾行李时,有意留置的“私情表记”,胡雪
岩觉得隐瞒、分辩都不必要,神色从容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回头细细
告诉你。”
芙蓉看了这两样东西,心里自然不舒服,不过她也当得起温柔贤慧四个
字,察言观色,见胡雪岩是这样地不在乎,也就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仍旧收好原物,继续整理其他的行李。
“洋人最近的态度,改变过了。”古应春也继续谈未完的生意,“听说,
英国人和美国人都到江宁城里去看过,认为洪秀全那班人搞的花样,不成名
堂,所以有意跟我们的官场,好好坐下来谈。苦的是‘上门不见土地’。”
“这叫什么话?”
“找不着交涉的对手。”古应春说,“历来的规矩,朝廷不跟洋人直接
打交道,凡有洋务,都归两广总督兼办,所以英国、美国公使要见两江总督,
督署都推到广州,拒而下见。其实,人家倒是一番好意。”
“何以见得?”
“这是有布告的。英、美、法三国领事,会衔布告,通知他们的侨民,
不准接济小刀会刘丽川。”古应春又说,“我还有个很靠得住的消息,美国
公使麦莲,从香港到了上海,去拜访江苏藩司吉尔杭阿,当面声明,并无助
贼之心。只是想整顿商务、税务,要见两江怡大人。此外又听说英、美、法
三国公使,会衔送了一个照会,为了上海新设的内地海关,提出抗议。”
“这是什么意思?”
“多设一道海关,多收一次税,洋商自然不愿。”
胡雪岩很用心地考虑了一会,认为整个形势,都说明了洋人的企图,无
非想在中国做生意,而中国从朝廷到地方,有兴趣的只是稳定局势,其实两
件事是可以合起来办的,要做生意,自然要求得市面平静,要求市面平静,
当然先要在战事上取胜,英美法三国公使,禁止他们的侨民接济刘丽川,正
就是这个意思。当今最好的办法,是开诚布公,跟洋人谈合作的条件。
当他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古应春叹口气说:“小爷叔,要是你做了两江
总督就好了,无奈官场见不到此,再说一句,就是你做了两江总督也不行,
朝廷不许你这样做也是枉然,我们只谈我们自己的生意。”他提醒他说:“新
丝快要上市了。”
新丝虽快上市,不准运到上海与洋人交易,则现有的存货,依然奇货可
居。疑问是这样的情势,究竟可以维持多久?板高不售,一旦禁令解除,丝
价下跌是一可虑,陈丝品质不及新丝,洋人要买一定买新丝,陈丝的身价更
见下跌,说不定卖不出去是二可虑。胡雪岩意会到此,矍然而惊,当即问道:
“考古,照你看,我们的货色是卖,还是不卖?”
古应春不作声。这个决定原是很容易下的,但出入太大,自己一定要表
现出很郑重的态度,才能说动胡雪岩,所以他的沉默,等于盘马弯弓,实际
上是要引起胡雪岩的注意和重视。
“你说一句啊!”胡雪岩催促着。
“这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得尽的,贵乎盘算整个局势,看出必不可易的大
方向,照这个方向去做,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不错。”他说,“所谓眼光,就是要用在
这上头。照我的看法洪杨一定失败,跟洋人一定要合作。”
“对!我也是这样的看法。既然看出这个大方向,我们的生意应该怎么
做,自然就很明白了。”
“迟早要合作的,不如放点交情绪洋人,将来留个见面的余地。”胡雪
岩很明确他说:“老古,丝我决定卖了!你跟洋人去谈。价钱上当然多一个
好一个。”
古应春只点头,不说话。显然的,怎样去谈,亦须有个盘算。
古应春想了想说:“这样做法,不必瞒来瞒去,事情倒比较容易办。不
过‘操纵’二字就谈不到了。”
这句话使得胡雪岩动容了,他隐隐然觉得做生意这方面,在古应春面前
象是差了一着,然而那股好胜之心,很快地被压了下去。做生意不是斗意气!
他这样在想,见机最要紧。
“‘操纵,行情,我何尝不想?不过当初我计算的时候,没有想到最要
紧的一件事,这件事,洋人占便宜,我们吃亏。所以要想操纵很难,除非实
力厚得不得了。”
“哪一件事!”古应春间,“洋人占便宜的是,开了兵船来做生意..”
“着啊!”胡雪岩猛然一拍手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洋人做生意,
官商一体,他们的官是保护商人的,有困难,官出来挡,有麻烦,官出来料
理。他们的商人见了官,有什么话也可以实说。我们的情形就不同了,官不
恤商艰,商人也从来不敢期望官会替我们出面去论斤争两。这样子的话,我
们跟洋人做生意,就没有把握了,你看这条路子走得通,忽然官场中另出一
个花样,变成前功尽弃。譬如说,内地设海关,其权操之在我,有海关则不
便洋商而便华商,我们就好想出一个办法来,专找他们这种‘不便’的便宜,
现在外国领事提出抗议,如果撤消了这个海关,我们的打算,岂不是完全落
空?”
胡雪岩知道他在动脑筋,这笔生意,脑筋不灵活是无法去做的,跟洋人
打交道已经不容易,还有一批丝商散户要控制。主意是胡雪岩所出,集结散
户,合力对付洋人,并且实力最强的庞二这个集团,亦已由于胡雪岩的交情
和手腕,联成了一条线。而指挥这条线的责任,却落在古应春的身上。以前
为了说服大家一致行动,言语十分动听,说是只要团结一致,迫得洋人就范,
必可大获其利,如今这句话必得兑现,倘或丝价不如预期之高,一定要受大
家的责难。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垫借了款子的,丝价不好,垫出去的钱不能十
足收回,就非吃赔帐不可。
这样考虑了好一会,盘算了坏的这方面,又盘算了好的这方面,大致决
定了一个做法,“小爷叔”,他说,“我想先跟洋人去谈,开诚布公说明白,
大家一起来维持市面,请他们开个底价给我。这个底价在我们同行方面,不
宜实说,留下一个虚数,好作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看我这样子做,是不是妥
当?”
“洋人这方面的情形,我没有你熟。”胡雪岩说,“不过我们自己这方
面的同行,我觉得亦用得着‘开诚布公’这四个字。”
“你是说,洋人开价多少,我们就实说多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趟生意,我们赚多赚少在其
次,一定要让同行晓得,我们的做法是为大家好,决不是我们想利用小同行
发财。”
“小爷叔是眼光看得远的做法,我也同意。不过,”古应春说,“当初
为了笼络散户,垫出去的款子,成数很高,如今卖掉了丝,全数扣回,所剩
无几,只怕他们有得罗嗦。”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在路上已经算过了,有庞家的款子,还有
苏州潘家他们的款子,再把这票丝卖掉,手上的头寸极宽裕,他们要借,就
让他们借。”
“慢慢!”古应春挥着手说:“是借,是押,还是放定金?”
这句话提醒得恰是时候,借是信用借款,押是货色抵押,放定金就得“买
青”——买那些散户本年的新丝。同样一笔钱,放出去的性质不一样,胡雪
岩想了想说:“要看你跟洋人谈下来的情形再说,如果洋人觉得我们的做法
还不错,愿意合作,那就订个合约,我们今年再卖一批给他们。那一来,就
要向散户放定金买丝了。否则,我们改做别项生意,我的意思,阜康的分号,
一定要在上海开起来。”
“那是并行不悻的事,自己有了钱庄,对做丝只有方便。”
“这样子说,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你拿出本事去做,你觉得可以做
主的,尽由自己做主。”
将胡雪岩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古应春发觉自己所顾虑的难题,突然之
间,完全消失了。明天找洋人开诚布公去谈,商量好了一个彼此不吃亏的价
钱,然后把一条线上的同行、散户都请了来,问大家愿不愿意卖?愿意卖的
最好,不愿意卖的,各自处置,反正放款都用栈卑抵押,不至于吃倒帐。生
意并不难做。
这样想了下来,神色就显得轻松了,“小爷叔,”他笑道,“跟你做事,
真正爽快不过。”
“你也是爽快人,不必我细说。总而言之,我看人总是往好处去看,我
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坏人。没有本事才做坏事,有本事一定会做好事。既然做
坏事的人没有本事,也就不必去怕他们了。”
古应春对他的这套话,在理路上一时还辨不清是对还是错,好在这是闲
话,也就不必去理他。起身告辞,要一个人去好好筹划,明天如何踉洋人开
谈判?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才能把全副心思摆到英蓉身上。小别重逢,自然
有一番体己的话,问她在湖州的日常生活,也问起他的兄弟。芙蓉告诉他,
决计叫他兄弟读书上进,附在一家姓朱的书香人家读书,每个月连柬脩和饭
食是三而银子,讲好平日不准回家。
胡雪岩听见这话,大为惊异,想不到芙蓉那样柔弱的性情,教养她的兄
弟,倒有这样刚强的处置。
“那么小兔儿呢?”他问,“一个人住在朱家,倒不想家?”
“怎么不想?到了朱家第三天就逃了回来,让我一顿手心又打回去了,”
“你倒真狠得下这个心?”
“你晓得我的心,就晓得我狠得下来了!”
“我只晓得你的心好,不晓得你心狠。”胡雪岩已估量到她有个很严重
的说法,为了不愿把气氛弄得枯燥严肃,所以语气中特地带着点玩笑的意味。
芙蓉最温柔驯顺不过,也猜到胡雪岩在这时刻只愿享受温情笑谑,厌闻
什么一本正经的话,所以笑笑不响,只把从湖州带来的小吃,烘青豆、酥糖
之类摆出来供他消闲。
她将他的心思倒是猜着了,但也不完全对,胡雪岩的性情是什么时候都
可以说笑话,也什么时候都可以谈正经,而且谈正经也可以谈出谐谑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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