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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55 高阳(当代)
既然如此,亦就不必客气。等潘福告薛去后,少不得与阿巧姐研究其事,
彼此的意见相同,潘叔雅下此请帖,一则说是“务乞赏光”,再则要派轿来
接,必是有事重托。至于所托何事,连住在潘家好几天的阿巧姐都无从猜测。
“不管它了!”胡雪岩说,“你让老周陪着你进城吧!顺便先在潘家姨
太太那里探探口气,明天我到了,先想法子透个信给我。”
阿巧姐还有些恋恋不舍之意,但当着周一鸣不便多说什么,终于还是雇
轿进了城。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早,胡雪岩进城逛了逛,看嵇鹤龄不在客栈,亦未
惊动瑞云的表妹,悄悄回到金阊栈。十一点钟刚打过,潘家所派的轿子到了。
居然是顶大轿。问起来才知道潘叔雅一出生未几,他父亲就仿照扬州盐
商的办法,花了两万银子,替他捐了个道员,三品官儿,照例可以坐绿呢大
轿。按规矩,还可以有“顶马”,但这份官派,潘叔雅未摆,只是那顶大轿,
十分讲究,三面玻璃窗,挂着彩绸的窗帷,轿檐上是彩色的缨络,轿杠包铜,
擦得雪亮。轿子里盖碗、水果、闲食,还有一管水烟袋、两部闲书,一部《隔
帘花影》、一部《野臾曝言》,如果是走长路,途中不愁寂寞,尽有得消遣。
胡雪岩还是第一趟坐大轿,看到四名轿伕抬轿的样子,不由得想起嵇鹤
龄的话,嵇鹤龄讲笑话,说四名轿伕,各有四个字的形容,前面第一个昂首
天外,叫做“扬眉吐气”,第二个叫做“不敢放屁”,因为位置正在“老爷,’
前面,一放屁则“老爷”首当其冲,后面两名轿伕,前面的一个,视线为轿
子挡住,因而叫做“不辨东西”,最后一个亦步亦趋,只有跟着走,那就是
“毫无主意”。
据说军机大臣的情形,就跟这四名轿伕一样。军机领袖自然“扬眉吐气”,
奏对时,照例由他一个人发言,所以第二个叫做“不敢放屁”,第三个进军
机不久,还摸不清楚底细,以“不辨东西”形容,亦是刻画入微,至于最后
一个,通称“打帘子军机”,当然是“毫无主意”了。
由此又想到何桂清的同年,军机大臣彭蕴章,不知位列第几?如果是“不
敢放屁”,则又何能力何桂清说话?几时有机会倒要问一问他。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潘家,轿子一直抬到大厅檐外,才
知道潘福的话靠不住,除了主人以外,另外还有两位客,一般是华服的贵公
子派头。
宾主互揖以后,主人为胡雪岩引见两位新交。他猜得果然不错,一个叫
吴季重,一个叫陆芝香,都是贵介公子,父兄皆是京官,本人是秀才。彼此
道过仰慕,潘叔雅延入花园接待。
潘家的花园甚大,但房屋显得很旧了,只有一座楠木船厅是新建的,潘
叔雅就在这里款客。男仆在厅外,厅内用两个丫头伺候,苏州的丫头得一俏
字,一式滚花边的竹布衫、散脚裤,束得极细的腰,梳得极光的辫子,染得
极红的指甲。莺声呖呖地,叫潘、吴、陆三人都是“少爷”,只称胡雪岩才
是“胡老爷”!
时已正午,就在船厅中开席。主人奉胡雪岩首座,不待他谦让,首先声
明,客人只有胡雪岩一位,吴季重和陆芝香连陪客都不是,算是三个主人公
请,有事要向胡雪岩请教。潘福的话是不错。
有事要托胡雪岩是他早已意料到,等酒过三巡,他先开口动问了,潘叔
雅才细叙缘由。事起于阿巧姐的闲谈,跟潘家姨太太在一起盘桓,闺中无事,
她把从尤五、怡情老二以及胡雪岩本人那里听来的许多故事,作为消遣之实。
胡雪岩的故事本来就与众不同,加以阿巧姐口齿伶俐,渲染入微,所以潘家
姨太太深感兴趣。
于是这些故事又从枕上传到了潘叔雅的耳朵里。这一下,他对胡雪岩刮
目相看!纨袴子弟交朋友,从不交平淡无奇的方正君子,一定要交“有趣”
的人物,或者能说会道,或者仪表出众,或者行事漂亮,照潘叔雅看,胡雪
岩就是这一路人物。但是最使他佩服的,却是胡雪岩的义气,也就因为这一
点,他要重托胡雪岩。
“胡大哥,”他叙入正题:“苏州从没有这么乱潮!官兵打仗,保民不
足,骚扰有余,我们三个都想到上海夷场上去看看,要请胡大哥照应。”
“是的。”胡雪岩平静地回答,心里在想,所谓照应,无非买房子之类,
这是小事,于是又加了一句:“好的,都在我身上。”
“我想这样,我有一笔现款,交给胡大哥,看怎么给我用出去?”潘叔
雅说,“这笔款子数目不大,大概十二三万银子。”
十二三万银子,还说数目不大,好阔的口气。胡雪岩正要开口、吴季重
抢在他前面说了。
“我跟叔雅的情形,差不多,有十万银子,也要请胡大哥替我费心用出
去。”
“我的情形,稍为不同些。”陆芝香说,“我有一箱东西,放在苏州不
放心,请胡大哥看看,是存在什么地方妥当。”
“喔,”胡雪岩问道,“是一箱什么东西?”
“是一只画箱。”
“芝香家府上的收藏,是有名的。”潘叔雅说,“有几件精品,还是明
朝留下来的。”
就凭这句话,便可以想象得到那只画箱的珍贵。这一点胡雪岩却不敢轻
易回答,只点点头说:“我们再商量。”
所谓“商量”是推托之词,胡雪岩已经决定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果然吃力不讨好,也还罢了,就怕出了什么毛病,古玩古画是无法照样赔偿
的。所以他作了这样一个明智的决定。
但陆芝香的目的,是希望在运出危城,转移到洋人所保护的夷场时,胡
雪岩能保他的险,因而提到了尤五。
“听说胡大哥跟漕帮的首脑,是至交?”
这是不能敕也不必赖的,他点点头答道:“是的。松江的漕帮,管事的
老少两代,都很看得起我。”说到这里,胡雪岩很机警地想到,陆芝香说这
话,自然有事要托尤五,那就落得放漂亮些,不必等他再开口,“如果老兄
有什么事,只要力所能及,我可以代求。”
“是的。是要请胡大哥代求。”陆芝香说,“松江漕帮的势力及义地大
谈特谈,反将正事搁在一边。
胡雪岩一面应酬着,一面很冷静地在观察,很快地明白了这三位“大少
爷”想移居上海,一半是逃难,一个是向往夷场的繁华。照此看来,如今要替
他们在上海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替他们每一家造一所住宅。
这三所“住宅”的图样,很快地就已在他的脑中呈现,是洋楼,有各种来
自西洋的布置,软绵绵的“梭化”椅,大莱台,还有烧煤或者烧木柴的壁炉。
这样想着,对于潘、吴两人的现款,胡雪岩也有了生利的办法。不过这
个办法是“长线放远鹞”,要图急功近利,就根本无从谈起。如果他们是望
远了看,那就对于自己的生意,也是一大帮助,胡雪合心想,有二十万可以
长期动用的头寸,何不在上海再开一家钱庄?
这一转念间,才发觉自己义遇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仔细盘算了一
会,想停当了,才找个他们谈话间的空隙,向潘叔雅说道:“我有句话想动
问。”
“好,好。你请说。”
“承两位看得起我,我不敢不尽心。不过两位对这笔现款,总有个打算,
是做生意,还是放息,如果是放息,是长放,还是短放?总要先拿个大主意,
我才好措手。”
潘叔雅向吴季重看了一下,以眼色征询意见。
“胡大哥,”吴季重只谈他自己的情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
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要逃难,苏州的入息自然中断了,田上的粗米收不
列,市房也不知道保得往保不住?更不用淡什么房租。那时候,舍间一家十
八口,养命之源,都靠这笔款子。实情如此,请你看着办。”
“我的情形也差不多。”潘叔雅说,“我自己一家不过十三口,只是寒
族人多,如果都逃在上海,生活不济,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
“我明白了!”胡雪岩说:“万一苏州沦陷,不知道哪一天恢复?一年
半载,还是三年五年,谁也不敢说。既然拿这笔款子作逃难的本钱,就得要
细水长流,以稳当为第一。”
“‘细水长流’这话,说得太好了!”吴季重很欣慰地,“我就是这意
思。”
胡雪岩点点头,放下筷子,两手按在桌上,作出很郑重的姿态:“两位
给我的这个责任不轻!我只能勉力以赴。我想应该作这么一个兼顾的打算。
第一,在上海夷场上,要有自己的住宅,第二,看每个月要多少开销,提出
一笔钱来放息,动息不动本。住的房子有了,日常家用有了,先稳住了‘老
营’,就不妨放手干一番,余下的钱,或者买地皮,或者做生意。这样子做
法,就朝最坏的地方去想,哪怕蚀光了,过日子依旧可以不愁,也就不伤元
气。两位看我这个打算行不行?”
“怎么不行?太好了。”吴季重转脸说道:“叔雅,这位胡大哥老谋深
算,真正叫人佩服。”
朋友是从潘叔雅来的,听得这番赞扬,真所谓“与有荣焉”,所以他也
极其得意。一高兴之下,马上唤着丫头说:“你进去跟姨太太说,铁箱里有
只拜匣,连钥匙都拿了来。”
“慢慢!”胡雪岩急忙阻止,“你现在先不要拿什么东西给我。”
“一样的。”播叔雅说,“我家里有五、六万的银票,先交了给胡大哥。”
“不,不!我们做钱庄的,第一讲究信用,第二讲究手续。等谈好了办
法,你们两位的款子,交到钱庄里来,我要立折子奉上,利息多寡,期限长
短,都要好好斟酌。”
“也好!”潘叔雅说:“那就请胡大哥吩咐。”
于是胡雪岩从买地皮,造房子谈起,一直谈到做洋货生意,大致有了个
计划。购地造屋,以一万两银子为度,其余的对半分成两份,一半是五年期
的长期存款,一半是活期存款,用来作为经商的资本。存放的钱庄,由胡雪
岩代为介绍,实际上都等于长期存款,因为用来做生意的那一半活期存款,
亦要听胡雪岩的主意,如果他的头寸紧,某一笔生意就可以不做,翻来覆去
都听他口中一句话。
“好,我们就这样。”潘叔雅问陆芝香,“你呢?是怎么个主意?”
“听你们谈得热闹,我自然也要筹划筹划,在上海大家房子造在一起,
走动也方便。”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谈的将来往在一起、朝夕过从的乐事。胡雪
岩冷眼旁观,觉得这三个阔少,与庞二、高四、周五那班人,脾气又自不同,
周、高等人到底自己也管过生意,比较精明,唯其比较精明,反容易对付,
这三个却完全是不知稼穑艰难的大少爷,也许期望太高,不切实际,也许未
经世途,不辨好歹,谈的时候什么都好。等一做出来,觉得不如理想,立刻
就会有很难听的活,吃力而不讨好,那就太犯不着了。
于是他问:“三位郁到上海去过没有?”
“我去是去过一次,那时只有四岁,什么都记不得了!”潘叔雅说,“他
们两位最远到过常熟。”
“这样说,夷场是怎么个样子,你还是没有见过。”
“是啊!”潘叔雅说,“我今年四十二,四岁的时候,还是嘉庆年间,
哪里来的夷场?”
“都说夷场热闹,我倒要跟三位说一句:热闹是在将来。眼前热闹的,
只是一小块地方,鱼龙混杂,不宜于象你们三位,琴棋书画,文文雅雅的人
住。我倒想到一处,可以买一大块地皮住宅,那里现在还象乡下,将来等洋
人修马路修到那里,就会变成闹中取静,住家的好地方。不过,这是我说,
到底如何,要等你们自己去看了再说。”
“只要你说好就好,先买下来再说。”
“潘三哥的话是不错。”胡雪岩很率直的说,“不过我们是第一次联手
做事,以后的日子也还长,所以第一趟一定要圆满。我现在倒有个主意,三
位之中。哪位有兴,我陪着到上海先去看一看,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陆芝香很兴奋他说,“我早就想去玩一趟,只怕没有
熟人,又不懂夷场规矩,会闹笑话。如今有胡大哥在,还怕什么?”
这一说,潘、吴二人的心思也活动了,但吴季重十分孝母、又有些舍不
得轻离膝下,潘叔雅则因为有一笔产业要处分,其势不能远离,所以商量结
果,决定还是由陆芝香一个人去。
“我们哪一天走?”他问。
“我想明天就动身。”
“唷!”陆芝香大为诧异:“那怎么来得及?”
做生意的人出远门是常事,说走就走,象陆芝香这样的人、出一趟远门,
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首先要挑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然后备办行李,打点送
亲友的上仪,接着是亲友排日饯别。自己到各处去辞行,这样搞下去,如果
十天以后走得成,还算是快的。
胡雪岩明白这些情形,心想,不必跟他“讨价还价”了,就算多等他两
三天,亦是无济于事,而自己的这两三天的工夫,却宝贵得很,不能无渭消
耗,于是这样说道:“好在我也不是急的事,你尽管从容,定了日子,我派
人专程来迎接,或是我自己再来一趟,包你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到上海。”
“这样就再好都没有了。”陆芝香拿皇历来挑日子,本来挑在月底,又
以端阳将届,要在家里过节,最后挑定了五月初七这个黄道吉日。
谈完正事,一席盛宴,亦近尾声,端上来四样“压桌菜”,只好看看,
倒是小碟子装的八样酱菜,一扫而空,胡雪岩喝了一碗香梗米粥,抚抚肚子
站起来说:“我要告辞了,大概明天动身,不再来向各位辞行,等过了端午,
我一定设法抽空,亲自来接芝香兄,那时候再叙吧!”
潘叔雅还要留他多坐,吴季重和陆芝香又要请他吃晚饭。胡雪岩觉得对
这班“大少爷”,不必过于迁就,所以一律托词拒绝,厚犒了潘家的婢仆,
仍旧坐着那乘装饰华美的四人大轿出阊门。
这时不过午后两点钟,胡雪岩一面在轿中闭目养神,一面在心里打算,
这一下午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立阿巧姐恢复自己之身的那张笔据,一杯茶的
工夫就可了事。余下来的工夫,都可用来陪嵇鹤龄,等下进城,不妨到慕名
已久,据说还是从明朝传下来的一家“孙春阳”南货店去看看。
打算得倒是不错,不想那顶四人大轿害了他,阊门外是水陆要道,金间
栈成了名符其实的“仕宦行台”,而苏州因为江宁失守,大衙门增多,所以
候补的、求差的、公干的官员,平空也添了许多,近水楼台,都喜欢住在金
阊栈,看见这顶四乘大轿,自然要打听轿中是哪位达官?
胡雪岩性情随和,出手豪阔,金阊栈的伙计,无不巴结,于是加油添酱,
为他大大吹嘘了一番,说他是浙江官场上的红人,在两江也很吃得开,许巡
抚是小同乡,何学使是至交,亲自来看过他两次。总督佑大人派了戈什哈送
过一桌燕菜席,这顶四人大轿是苏州城里第一阔少,一生下来就做了道台的
潘大少爷派来的。把胡雪岩形容成了一个三头六臂、呼风唤雨的“通天教主”。
恰好潘、吴、陆三家又讲究应酬,送路菜的送路菜,送土仪的送土仪,
派来的又都是衣冠整齐的俊仆,这一下越显得胡雪岩交游广阔,伙计所言不
虚。于是纷纷登门拜访,套交情,拉关系,甚至还有来告帮的,把个胡雪岩
搞碍昏头搭脑,应接不暇。直到上灯时分,方始略得清静。
“胡先生!”周一鸣提出警告:“你老在这里住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苦笑着说,“这不是无妄之灾?”
“潘倒不是这样说。有人求还求不来这洋的场面,不过你老不喜欢这样
子招摇。我看,搬进城去住吧!”
“明天就要走了。一动不如一静,只我自己避开就是了。”
好在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已经办妥,于是胡雪岩带着阿巧姐的那张笔据,
与周一鸣约了第二天再见,然后进城,一直去访嵇鹤龄。谈起这天潘叔雅的
晚宴,嵇鹤龄大为惊奇,自然也替他高兴。
“真正是‘富贵逼人来’!雪岩,我真想不到你会有这么多际遇!”
不过嵇鹤龄是读书人,总忘不了省察的工夫,看胡雪岩一帆风顺,种种
意想不到的机缘,纷至沓来,不免为他忧虑,所以接下来便大谈持盈保泰的
道理,劝他要有临深履簿的警惕,处处小心,一步走错不得。
话是有点迂,但胡雪岩最佩服这位“大哥”,觉得语重心长,都是好话,
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最后便谈到了彼此的行期。
“动身的日子一改再改,上海也没有信来,我心里真是急得很!”胡雪
岩问,“不知道大哥在苏州还有几天耽搁?如果只有一两天,我就索性等你
一起走。”
“不必。我的日子说不定。你先走吧!我们在杭州碰头。”
“那也好!”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要到孙春阳看一看,顺便买买东
西。铁定下午开船。明天我就不来辞行。”
“我也不送你的行。彼此两免。”桩鹤龄说,“提起孙春阳,我倒想起
在杭州临走以前,听人谈起的一个故事,不妨讲给你听听。这个故事出在方
裕和。”
方裕和跟孙春阳一样,是一家极大的南北货行,方老板是有“徽骆驼”
之称、专出典当朝奉的徽州人,刻苦耐劳,事必躬亲,所以生意做得蒸蒸日
上,提起这一行业,在杭州城内首屈一指。
哪知道从两年以前,开始发生货色走漏的毛病,而且走漏的是最贵重的
海货、鱼翅、燕窝、于贝之类,方老板明查暗访,先在店里查,伙计中有谁
手脚不干净?再到同行以及馆子里去查,看哪家吃进了来路不明的黑货?然
而竟无线索可寻。
到了最近,终于查到了,是偶然的发现,发现有毛病的是“火把”——
用于竹子编扎的火炬,寸许直径三尺长,照例论捆卖,贵重的海货,就是藏
在火把里,走漏出去的。
方老板头脑很清楚,不能找买火把的顾客,说他勾结店中的伙计走私,
因为顾客可以下承认,反咬一口,“诬良为盗”,还得吃官司。考虑结果,
声色不动,那捆有挟带的火把,亦依旧摆在原处。
不久,有入来买人把,去接待“顾客”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名伙计,也
是方老板的同宗,不但能干,而且诚实。这一下方老板困惑了,这个人忠诚
可靠,决不会是他走私。也许误打误撞,一时巧合,决定看一看再说。
过了几天,又发现火把中有私货,这次来买火把的是另一个人,但接待
的却仍是那方姓伙计。这就不会是巧合了,他派了个小徒弟,暗中跟踪那名
“顾客”,一跟跟到漕船上。这就很容易明白了,怪不得本地查不出,私货
都由漕船带到外埠去了。
于是有一天,方老板把他那同宗的伙计找来,悄悄地问道:“你在漕船
上,有朋友没有?”
“没有。”
说是这样说,神色之间,微微一惊,方老板心里明白,事无可疑了,如
今要想的是处置的办法。谈到这里,嵇鹤龄问道:“雪岩,换了你做方老板,
如何处置?”
“南北货这一行,我不大熟悉。不过看这样子,店里总还有同伙勾结。”
“是的,有同伙勾结。”
胡雪岩略想一想说:“南北货行的规矩,我虽不懂,待人接物的道理是
一样的。我有我的处置办法,你先说,那方老板当时怎么样?”
方老板认为他这个同宗走私,能够两年之久,不被发觉,是个相当有本
事的人,同时这件事既有同伙勾结,闹出来则于信誉有损,而且势必要开除
一班熟手,生意亦有影响,所以决定重用此人,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
这一来,那方伙计感恩图报,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偷漏的弊病发生。
听嵇鹤龄讲完,胡雪岩点点头说:“那个老板的想法不错,做法还差一
点。”
嵇鹤龄大为诧异,在他觉得方老板的处置,已经尽善尽美,不想在胡雪
岩看,还有可批评之处,倒有些替方老板不服气。
“噢!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做贼是不能拆穿的!一拆穿,无论如何会落个痕迹,怎么样也相处不
长的。我放句话在这里,留待后验,方老板的那个同宗,至多一年工夫,一
定不会再做下去。”
“嗯,嗯!”嵇鹤龄觉得有些道理了,“那么,莫非不闻不问?”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说,“照我的做法,只要暗中查明白了,根本
不说破,就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叫他专管查察偷漏。莫非他再监守自
盗?”
“对!”嵇鹤龄很兴奋他说,“果然,你比哪个生意人都高明。‘羚羊
挂角,无迹可寻’,这才是入于化境了。”
“不过话要说回来,除非那个人真正有本事,不然,这样;做法,流弊
极大、变成奖励做贼。所以我的话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大哥,”他说,“我
常常在想到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带兵
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说话,随机应变之外,还要从
变化中找出机会来!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
“我看你也就差不多这个本事了。”嵇鹤龄又不胜惋惜地说,“你就是
少读两句书。”
说到此事,胡雪岩只有摇头,嵇鹤龄倒是想劝他折节读书,但想想他那
样子忙法,何来读书的工夫?也就只好不作声了。
到了第二天,刚刚起身,又有个浙江到江苏来公差的佐杂官儿,投帖来
拜。胡雪岩一看这情形,果真应了周一鸣的话。此地不能再住了,因此托客
栈去通知他的船老大,当天下午启程,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临走时留下
话,如果周一鸣来了,叫他到城内吴苑茶馆相会,不见不散。
坐上轿子,自觉好笑,世间的麻烦,有时是意想不到的,自己最不愿做
官,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头来,这是哪里说起?
自然,他也有些懊恼,一清早在自己住处存不住身,想想真有些不甘心。
这样怏怏然进了城,便觉意兴阑珊,只在吴苑喝茶,听隔座茶客大谈时
事。那人是浓重的湖南口音,相当难懂,而且声音甚大,说话的神态,亦颇
不雅,指手画脚,口沫横飞,胡雪岩深为不耐。但看他周围的那些听众,无
不聚精会神,十分注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耐着心细听。
慢侵听懂了,是谈曾国藩在湖南省城长沙城外六十里的靖港,吃了败仗,
愤而投水,为人所救的情形。湖南的藩司徐有王、臬司陶恩培本来就嫌曾国
藩是丁忧在籍的侍郎,无端多事,办什么团练,分了他们的权柄,所以会衔
申详巡抚骆秉章,请求出奏弹劾曾国藩,同时遣散他的部队。
骆秉章还算是个明白人,而且他刚请到一位襄办军务的湘阴名士左宗
棠,认为曾国藩已经上奏自劾,不可以再落井下石,而且战事正紧,也不是
裁军的时候,所以骆秉章断然拒绝了徐、陶两人的要求。
哪知就在第二天,归曾国藩节制的长沙协副将塔齐布。败太平军于湘潭。
湖南的提督鲍起豹,上奏自陈战功,朝廷拿曾国藩自动与鲍起豹表功的奏招
一比较,知道吃败仗的应该奖励,“打胜仗”的根本不曾出兵,于是一道上
谕,免了鲍起豹的官,塔齐布则以副将越过总兵这一阶,超擢为指挥一省绿
营的湖南提督。
部将尚且如此,主帅的地位决不会动摇,自可想可知。徐有王和陶恩培
大为不安,深怕曾国藩记仇,或者塔齐布要为他出气,随便找他们一个错处,
参上一本,朝廷一定准奏。因而两个人约好了,到长沙南门外高峰寺,曾国
藩驻节之处,磕头道贺兼道歉。
这是一大快事,听的人无不抚掌,“曾恃郎吃了这个败仗,反而站住脚
了。”那人说道,“士气反比从前好,都是朝廷明见万里,赏罚公平的缘故。”
“正是,正是!’”好些人异口同声地附和。
由此开始,谈话便乱了,你一言,我一语,胡雪岩只觉得意气激昂,心
里暗暗在想:真叫“公道自在人心”,看样子洪杨的局面难以久长。一旦战
局结束,抚辑流亡,百废俱举,那时有些什么生意好做?得空倒要好好想它
一想,须抢在人家前面,才有大钱可赚。
于是海阔天空地胡恩乱想,及至警觉,自己不免好笑,想得太远了!再
抬头看时,茶客寥寥无几,早市已经落场,辰光近午,周一鸣不知何以未来?
这一上午就此虚耗,胡雪岩叹口气站起身来,付过茶帐,决定到孙春阳
去买了土产,回客栈整顿行装上船。
刚走出吴苑,劈面遇着周一鸣,彼此叫应,胡雪岩问道。“哪里来?”
“我从闸门来。”周一鸣答道:“一早先到潘家去看阿巧姐,约好明天
上午到木读。阿巧姐要我陪她到金间栈,才知道你老进城了。”
“喔,那么阿巧姐呢?”
“她在客栈里收拾东西,叫我来接胡先生。”周一呜说,“听客栈里的
人说,你老今天动身,所以有些行李已经发到船上去了。”
“噢。”胡雪岩问道:“孙春阳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在吴趋坊。”
于是周一鸣领路,安步当车到了吴趋坊以北的孙春阳,门口一株台抱不
交的大树,光秃秃的却有几枝新芽,证明不是桔树。周一鸣告诉胡雪岩说,
这株老树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此地原是唐伯虎读书之处。
胡雪岩对这个古迹,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孙春阳的那块招牌,泥金的
底子,已经发黑,“孙春阳”三字,亦不甚看得清楚,然而店它却有朝气,
一眼望去,各司其事,敏捷肃穆。有个白胡子老头,捧着管水烟袋,站在店
堂中间,左右顾眼,拿着手里的纸媒儿,指东指西,在指挥伙计、学徒招呼
客人。
奇怪的是有顾客,不见货色,顾客交易,付了钱手持一张小票,往后走
去,不知是何花样?
“孙春阳的规矩是这样,”周一鸣为他解释,“办事分六房,下是衙门
里吏、户、礼、兵、刑、工六帚,是南货、北货、海货、腌腊、蜜饯、蜡烛
六房。前面付钱开票,到后面凭票取货。”
“顾客看不见货色,怎么挑?或者货色不合,怎么办?”
“用不着挑的,说啥就是啥,货真价实。”周一鸣说:“孙春阳做出牌
子,货色最道地,斤两最足,老少无欺。如果这里的货色不满意,就没有再
好的货色了。”
“牌子做到这么硬,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胡雪岩亲自上柜,买的是茶食和蜡烛,也买了几条火腿,预备带回
杭州跟金华人腿去比较优劣。付款开票,到货房交涉。要店里送到金阎栈。
孙春阳的牌子真是“硬”,说是没有为客送货的规矩,婉词拒绝。
“这就不对了!”胡雪岩悄悄对周一鸣说:“店规不是死板板的。有些
事不可通融,有些事要改良,世界日日在变,从前没有外国人,现在有外国
人,这就是变。做生意贵乎随机应变。孙春阳从明朝传到现在,是因为明朝
下来,一直没有怎么变,现在不同了,海禁大开,时势大变,如果还是那一
套几百年传下来的古规矩,一成不变,我看,孙春阳这块招牌也维持不久了。”
周一鸣也觉得大宗货色,店家不送,是件说不通的事。听了胡雪岩的话,
心里好好体会了一番,因为他晓得这是胡雪岩在教导,以后跟着他做生意,
得要记住他这番话,随机应变,处处为顾客打算。
照胡雪岩的打算,本想在城里吃了午饭再回金阊栈,现在因为有几大篓
的茶食之类的拖累,不得不雇个挑伕,押着出城。到了金阊栈,只见阿巧姐
已将他的箱笼什物,收拾得整整齐齐, 堆在一边,只等船家来取。
于是唤来金阊栈的伙计,一面准备午饭,一面吩咐结帐。等吃了饭,付
过帐,阿巧姐送胡雪岩到船上,送到船上,却又说时候还早,不妨坐一回。
周一鸣知趣,托词避到岸上去了。
胡雪岩归心如箭,急待开船,但阿巧姐不走,却不便下逐客令。看她站
在那里,默然有所思的神气,又不免诧异,当即问道:“可是还有话要跟我
说?”
阿巧姐在想心事,一时未听清他的话,眨着眼强笑道:“你说啥?”
“我说: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话?”她迟疑了一下,“又象有,又象没有。”
这就是说,不过不忍舍去,想再坐一会。胡雪岩觉得她的态度奇怪,不
弄弄清楚,一路回去,想起来心里就会有个疙瘩,所以自己先坐了下来,歪
身过去,拉开一张骨牌凳,示意她也坐下。
一个是在等她开口,一个是在找话好说,想来想去,想到有件事要问:
“昨天,潘家三少请你吃饭,到底为啥?是托你在上海买地皮、造房子?”
“你已经晓得了。”
“晓是晓得,不太清楚。”
于是胡雪岩很扼要地把昨天聚晤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你过了节还要到苏州来?”
“不一定,要着我有没有工夫。我看是来不成功的,将来总是让老周辛
苦一趟。”
“那时候..,”阿巧姐说,“我不晓得在哪里?”
这是变相的询问,问她自己的行止归宿?胡雪岩便说:“到那时候,我
想一定有好消息了。”
“好消息?”阿巧姐问:“什么好消息?”
这是很明白的,自然是指何桂清筑金屋,胡雪岩不知道她是明知而装傻,
还是真的没有想到?心里不免略有反感,便懒得理她,笑笑而已。
“有工夫,你最好自己来!”
“为什么呢?”
“到那时候,我也许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何不此刻就说?”
“自然还不到时候。”阿巧姐又说,“也许有,也许没有,到时候再说。”
言词闪烁,越发启人疑窦。胡雪岩很冷静地将她前后的话和恋恋不舍的
神态,合在一起来想,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此刻她还在彷徨,一只手已经
抓住了那一何,这一只手却还不肯放弃这一胡。然而这倒不是她取巧,无非
这几日相处,易生感情,遽难割舍罢了。
意会到此,自己觉得应该有个表示,但亦不宜过于决绝,徒然刺伤她的
心,所以用恳切规劝的语气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终身已定,只等着
享福就是了。”
“唉!”阿巧狙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啥地方来的天官赐?”
胡雪岩一愣,旋即明白,苏州人好说缩脚语,“天官赐”是隐个“福”
字,于是笑道:“你真是得福不知,好了,好了,”他摆出不愿再提此事的
神态,“你请上岸吧!我叫老周送你回去。”
“还早!”阿巧姐不肯走,同时倒真的想起一些话,要在这时候跟胡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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