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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51 高阳(当代)
这也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周一鸣答不上来了,没话找话说了句:“胡大
老爷怎不点灯?”
“啊!”胡雪岩这时才醒悟,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半实话:“我大
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们吃酒去。”
“是!”周一鸣赔笑说道:“我本来就打算做个小东,请胡大老爷喝杯
酒。只怕胡大老爷不肯赏脸,不敢说。”
“笑话!啥叫不肯赏脸?你说得太客气了。”胡雪岩很中意周一鸣,想
跟他谈谈,便很恳切的说:“我扰你的。不过,下馆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
多花饯。第一,中午油腻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苏州的小酒店是怎么个光
景,跟我们杭州有什么不同。”
“胡大老爷这样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种专门吃酒的酒店,玄妙
观前多得很,地方很干净,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们就走吧!”
胡雪岩随手套上一件马褂,关照店伙计锁了门,与周一鸣雇了一辆马车
进城。玄妙观前灯火辉煌,十分热闹,江宁失守,苏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区,
文武官员,平空添了数百,大多不曾带家眷,公余无处可去,多集中在玄妙
观前,闲逛的闲逛,买醉的买醉,市面要到二更才罢。
酒店家家客满,最后在一家字号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临街的座
头,两个人坐下来,要了绍兴花雕,随即便有两三个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
干净挺括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挽着篮来卖下酒的卤菜。那些鸭头和鸭翅膀,
看样子很不坏,但味道不怎么样,好在胡雪岩旨在领略苏州酒店的情趣,不
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过一巡酒,他放眼四顾,开始观察,苏州本地人雍容揖让,
文文气气,一望而知,他们问壁一桌就是,两个都是白须老者,但一口道地
的苏州话,却是其软无比,只听他们高谈阔论,也是一种乐趣。
四外烽火连天,这“元大昌”中却是酒温语软,充满了逸兴闲情,隔座
那两位白须老者,谈的是嘉庆年问的旧话,谈砚台、谈宜兴的“供春壶”、
谈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为什么?”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过一生?”
这句话问得周一鸣直着眼好愣,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无从了解他的意
思。
“我是说,象隔壁那两位老太爷,”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大概是靠
收租过日子的乡绅。这样的人家,我们杭州也很多,祖上做过官,挣下一批
田地,如果不是出了个败家精,安分度日,总有一两代好吃。本身也总有个
把功名,好一点是进过学
胡雪岩全传——平步青云(下)
二十四
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两银子捐来的监生,也算场面上的人物。一年到头
无事忙,白天孵茶馆,晚上‘摆一碗’,逍遥自在到六七十岁,一口气不来,
回老家见阎王,说是我阳世里走过一遭了。问他阳世里做点啥?啥也不做!
象这样的人,做鬼都没有意思。”
这番不知是自嘲,还是调侃他人的话,周一鸣倒是听懂了,此人也算是
有志向的人,所以对胡雪岩的话,颇有同感,“是阿!”
他说,“人生在世,总要做一番事业,才对得起父母。”
有这句话,胡雪岩觉得可以跟他谈谈了,“老周,”他问,“听说你在
水师,也是蛮有名的人物。”
“名是谈不到,人缘是不错。”周一鸣喝了口酒,满腹牢骚地说,“从
前船户都叫我‘老总’,见了客气得很,现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
干。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旧想回水师?”
“想也不行!”周一鸣摇摇头,“从前我那个长官,现在官更大了,听
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话,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补个名字,除非移名改姓,
从小兵干起,那要干到什么时候才得出头?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帮你的忙。”胡雪岩说,“想来水师管带,
官也不会大到哪里去,我替你请何学台写封信,你看怎么样?”
“求得到何学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学台跟江苏巡抚许大人
是同年,有何学台的信,我投到‘抚标’去当差,比原来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说,“这上头我不大懂。明天我带你去见何学台,你
当面跟他说。”
听得这话,再想到何桂清对胡雪岩的客气,料知他们交情极深,事必有
济,所以他极其兴奋,连连道谢,应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两碗“双浇面”,一碗是焖得稀烂
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鱼面,两下对换,有鱼有肉,吃得酒醉饭饱,花不到五
钱银子,胡雪岩深为满意。
“钱不在多,只要会用。”他说,“吃得象今天这么舒服的日子,我还
不多。”
“这是因为胡大老爷晓得我做东,没有好东西吃,心里先就有打算了,
所以说好。”
“这就叫‘知足常乐’。”胡雪岩说,“凡事能够退一步想,就没有烦
恼了。”
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姐的去留,就是持着这种态度,譬如不曾遇见她,
譬如她香消玉殒了,譬如她为豪客所夺,这样每自譬一次,便将阿巧姐看得
谈了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自己说一声:“君子成人之美!”然后叹口气,
蒙头大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周一鸣已经在等着了,临时客串听差,替他奔走招呼,
所以阿巧姐虽不在身边,胡雪岩亦觉得并无不便。同时心里在想,自己一向
为求使捷爽利,不喜欢带个听差在身边,看来若有象同一鸣这样的人,带在
身边,亦自不妨,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个。
等他漱洗完毕,周一鸣又要请他进城去喝早茶。胡雪岩心里有数,便连
声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带你去见何学台,当面求他替你写信。”
于是进了城在“吴苑”茶店吃早茶。苏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
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
是顾客,苏州的茶店,分出等级,各不相淆,胡雪岩好热闹,与周一鸣只在
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样的点心,消磨到十点钟,看
看是时候了,算了帐,安步当车到苏州府学去见何桂清。
由于爱屋及乌的缘故,何桂清对周一鸣也很客气,再三让坐,周一鸣守
着官场的规矩,只是垂手肃立,最后却不过意,才屁股沾着椅子边,仿佛蹲
着似地坐了下来。
看他这局促的光景,胡雪岩倒觉得于心不忍,便要言不烦他说明来意,
何桂清当时答道:“许大人亲自到上海督师去了。”接着转脸问胡雪岩:“现
在倒有个好机会,是去收税,不知道这位周君愿意不愿意屈就。”
“屈就这两个字言重了。不知是哪一处税卡?”
“现在新创一种‘厘金’,你总晓得。”
“这听说过。”胡雪岩答道,“到底怎么回事,却还不十分清楚。”
“是你们浙江的一个奇士的策划。此人算来是雪轩的部民,湖州府长兴
人,名叫钱江..”
钱江字东平,是浙江长兴的一名监生,好大言,多奇计,仿佛战国的策
士一流人物。鸦片战争一起,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宗室奕经,奉旨以“杨
威将军”的名义,到浙江督办军务,钱江叩辕献计,招募壮士,奇袭英军,
擒其首脑。畏葸的奕经,如何敢用这样的奇计?敬谢不敏。
后来林则徐得罪遣戍,而钱江在广州主张拒英,亦充军到伊犁,在戍所
相遇,林则徐对他深为赏识。当林则徐遇赦进关时,设法将他洗脱了罪,带
入关内,在京城里为他揄扬于公卿之间,声名鹊起,不幸地,林则徐不久病
殁,钱江顿失凭依,于是挟策游于江淮之间,在扬州遇到了雷以诚。献上两
策,第一策是预领空白捐照,随时填发,第二策就是开办厘金。
穷了想富,富了想贵,人之常情,所以做生意发了财的,尤其是两淮的
那班盐商,最喜欢捐官,捐到三品道员还觉得戴蓝顶子不够威风,总想找机
会,如报效军需,捐助河工,花大把银子买个“特保”,弄个二品顶戴的红
顶子才肯罢休。
但是捐官的手续甚为繁复,吏部书办的花样百出,往往“上兑”一两年,
一张证明几品官员身分的“部照”还拿不到,这一来自然影响捐官的兴趣。
钱江的办法就是专为想过官瘾的富商打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上了兑,
立刻填发部照,爽快无比。雷以諴认为此策极妙,便托钱江上了个奏折,细
陈其事,照他的办法,部里的书办就没有好处了,所以起初部议不准。无奈
国库空虚,乾嘉年间积下的上千万银子,从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以来,以奕经、
耆英、琦善以及赛尚阿等总领师干的钦差大臣,花得光光,现在朝廷为对付
洪杨起义,“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如果马儿自己觅草去吃,犹
复不准,如何说得过去?因此,钱江的妙策,到底被批准了。部里领来大批
的空白捐照,现款交易,而且没有层出不穷的小费,既快又便宜,捐官的人,
自然趋之若鹜。雷以諴就靠了这笔收入,招募乡勇,才得扼守扬州、镇江一
带。
然而捐官只是一趟头的买卖,细水长流,还得另想别法,于是而有厘金。
清朝的行商税,本来只有关税一种。大宗税收是钱粮地丁,因为失地太多而
收额大减,两淮的盐税,亦因为兵火的影响,销场不旺,弥补之道,就靠厘
金,一钱抽一厘,看起来税额甚轻,但积少成多,为数可观。最先是由雷以
諴在扬州仙女庙、邵伯镇等运河码头,设卡试办,成效不坏,朝廷因而正式
降旨,命两江总督怡良、江苏巡抚许乃钊、漕运总督杨以增,在江南、江北
各地试行捐厘助饷,以裕军需。
听罢何桂清的陈述,胡雪岩对钱江其人,深为仰慕,颇想一见,但这是
一时办不到的事,只好丢开,先替周一鸣作打算。
“他是水师出身,运河、长江各码头,都是熟人。若得云公栽培,当差
决不致误事,坍云公的台。”
“我知道,我知道,看周君也是很能干的人,而况又是你的举荐,一定
赏识不虚。”何桂清说,“我马上写信,请坐一坐!”
说罢,他退入书房,亲笔写了一封信。何洼清虽未做到封疆大吏,督抚
的派头已经很足,两张八行笺,写着胡桃大的字,按科名先后,称雷以諴为
“前辈”。胡雪岩接了信代周一鸣道谢,周一鸣自己则叩头相谢。
“你先回去吧!”胡雪岩对周一鸣说,“我还要陪何大人谈谈。”等周
一鸣一走,何桂清告诉胡雪岩一个消息,说江苏巡抚许乃钊有调动的消息,
“今天一早,接到京里的密信。”他说,“我想等一等再说。”
许乃钊调动,何以他要等候?细想一想,胡雪岩明白了,必是何桂清有
接此任的可能,不妨静以观变。
这个主意的变化,胡雪岩觉得对自己这方面大为不利,因而颇想劝他仍
照原来的计划,先活动调任仓场侍郎,然后放到浙江去当巡抚,那一来,对
王有龄,对自己,对嵇鹤龄便有左右逢源、诸事顺手之乐了。
暗中的猜测,不便明劝,万一猜得不对,变成无的放矢,是件可笑的事,
叫何桂清看轻了自己,而且凡事明说不如暗示,旁敲侧击的效果最好,这是
胡雪岩所深知的。于是略想一想,有了一套说词。
“江苏巡抚这个缺,从前是天下第一,现在,我看是最末等的了。”他
忽然发了这样一段议论。
何桂清当然要注意,“苏抚的缺分,不如以前是真的,”他说,“但亦
不至于沧为末等。”
“我是瞎说说的,跟云公请教。”胡雪岩徐徐而言,想着末等的理由,
想到一条说一条:“第一是大乱在江苏,地方少了,钱粮也就少了。”
“还好,苏松膏腴之地,还在我们手里。”
胡雪岩不便说苏松难保,“要保住,也很吃力,刘丽川至今还在上海。
这且不去说它,第二,江苏的官太多。”他说,“浙江好的是巡抚独尊!”
“啊!”何桂清深深点头,“你这话有道理,督抚同城,确是麻烦,不
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巡抚要压倒总督,怕不大容易,这也不去说它,第三,”胡雪岩又说:
“江南大营的向大人,听说很难伺候。云公,有这话没有?”
这话当然有的。何桂清心想,江南大营的骄兵悍将,不知凡几,向茶的
难侍候,犹其余事。于是本来想在江苏等机会,打算着能接许乃钊的遗缺的
心思动摇了。
看他默然不语,胡雪岩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动以危言:“地方官要与
城共存亡。我替我们杭州同乡许大人说句私话,如果能够调动一个缺,真正
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何桂清,他最胆小,虽然纸上谈兵,豪气万丈,其
实最怕打仗。看起来,江苏真的成了末等的缺,何必自讨苦吃,还是进京去
吧!
主意打定了,却不便明说,只连连点头:“高论极是,佩服之至。”
“我哪里懂什么,不过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不在其位,不关得
失,看事情比较清楚。”
“说得一点不错。”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这样的人,多多指点。”
“云公这话说得太过分,真叫我脸红。”他趁势站了起来,“我就此告
辞了,顺便跟云公辞行。”
“怎么?”何桂清顿现怅然之色,“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预备明天一早动身回上海。”
“那么..”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说:“我们上海见面吧!那不会太久
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预备好,随时等云公的招呼。”
“还有件事,无论如何,奉托费心。”
胡雪岩一愣,随即会意,事实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他说:
“云公请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兴。而过分的欣悦,反生感慨,“真想不到,这一次无端
与雪岩兄结成知交。”他摇摇头说,“人生在世,都是一个缘字,想想真是
不可思议。”
胡雪岩跟他的境遇,约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龄,三个人天南地北,不知
冥冥中是什么力量的驱使?得能聚在一起,象七巧板一样,看似毫不相干,
居然拼出一副花样,实在巧妙之至。所以对他的话,深具同感。
“云公,说到缘字,还有让你想不到的事。”他紧接着又说,“眼前我
不说破,说破了不好玩了。只盼你早则节前,晚则节后,到了上海,我们再
叙。”
听他如此说法,何桂清便不肯多问,只说:“好,好!我们再叙。良晤
非遥,我就不送你了。”
“不敢当,我也就不再来辞行了。”他站起身作揖。
“你请等一等。”何桂清说完,匆匆又走入书斋,好久,都不见再露面。
他是亲笔在写名帖,写信来不及了,只好用名帖,一共七、八张,从苏
州到上海,沿路掌管一方的文武官员,都有他的名帖致意,致意是门面话,
其实是为胡雪岩作先容。
“你备而不用吧!”何桂清把一叠名帖交了过去,“交情深浅,都在措
词上看得出来,该用不该用,怎么用法?你自己斟酌。”
“有云公这几张名帖,就等于派了百把兵保护,一路上可以睡到上海,
多谢,多谢!”
“雪轩那里,我另外复信,这里跟浙江,每天都有驿差,方便得很。我
就不必麻烦你转信了。”
何桂清一面说,一面亲自送客,体制所关,送到二门为止。等胡雪岩回
到客栈,他跟着又派人送了四样路菜,一部他新刻的诗槁,另外一个沉甸甸
的小木箱,打开来一看,是一只“汽锅”。
“难为你家大人想到。”
“我家大人交代,”那个叫何福的听差说:“胡大老爷的交情,与众不
同,叫我跟胡大老爷请示,若还有事,我就在这里侍候胡大老爷上了船再回
去。”
“不必,不必!我有人,你请回去吧,替我道谢。”
说完,在阿巧姐的梳头匣里取了个红封套,红封套甚多,备着赏人用的,
轻重不等,最重的是五两一张银票,给何福的就是这一种。
这一下,胡雪岩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来。原说午间可到,结果
等到日落西山,不见芳踪,反倒是周一鸣又来相伴了。
“胡大老爷,真是多亏你栽培。我去请教过人了,说何大人这封八行的
力量很够,一定会得个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说。
“那很好!”胡雪岩也替他高兴,“你得赶快到扬州才好。迟了就没有
好差使了。”
“不碍。沿运河、长江两岸都要设卡子,差使多得很,抢不光的。我伺
候了胡大老爷回上海,再到扬州,最多耽误十天的工夫,不要紧。”
看他意思甚诚,而且路上也还要他招呼,胡雪岩就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于是又闲谈了一会,同一鸣看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的模样,但有些踌躇,
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厌,如果告辞,丢下他一个人在客栈,更为不妥,想了
想又劝他出去喝酒散心。
“谢谢,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周一鸣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来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渎娘家去,说了中午回来的,至今人面不见,不知是怎
么回事?”
“此刻不来,今天不会回来了。木渎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雇了一只船来回。”
“那这样,”周一鸣站起身来,“我到阎门码头上去打听打听看。”
“不晓得是哪一条船,怎么打听?”
“不要紧!我到那里,一问便知。”
“对了!你码头上最熟。”胡雪岩欣然答道,“那就拜托了。”
等周一鸣走不多时,忽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由金阊栈的店伙领了
来见胡雪岩,自道他是潘家跑上房的书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请胡老
爷过去,有位堂客,要见胡老爷。”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当着店伙在那里,胡雪岩倒有些尴尬,怕引起
误会,传出谣言去,总是烦恼,所以不跟那小后生答话,只向店伙说道:“你
们这里,另外有位胡老爷吧?他弄错了!”
“不错!”店伙答道,“他说了胡大老爷的官印,上雪下岩,我才领了
来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岩对那小后生说,“苏州我没有姓潘的朋友,更
不认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渎来的那位堂客要见胡老爷。”小后生说,“那位堂客是我们
姨太太的要好姐妹。”
“原来是阿巧姐!”胡雪岩大惑不解,“怎么不回客栈,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说请胡老爷过去见面。”
胡雪岩为难了。素昧平生,应人家内眷的邀请,这算是怎么回来?同时
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会?凡此都是疑窦。以不去为
妙。
话虽如此,事情却要弄清楚,真假之间,首先要问阿巧姐,“那位木渎
来的堂客,你看见了没有?”他问。
“见了的。”
“是怎么个样子?”
那小后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饰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错。阿巧姐
在潘家这话,看来不假。
有了这个了解,事情就好办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
逛再来,我要等个人回来见了面,才能跟你去。”说着,胡雪岩随手在茶几
上抓了些零钱给他,“你去买糖吃!”
“谢谢胡老爷!”小后生问道,“我歇多少时候再来?”
“歇半个时辰。”
未到半个时辰,等的人到了,是周一鸣,据他打听的结果,阿巧姐的那
条船,早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
“这有点意思了!看起来不假。”接着,胡雪岩便将那个突如其来的邀
请,说了给周一鸣听。
“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来的理由,胡大老爷,我陪了
你去。”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不想去,一个人不怕一万,独怕万一。”胡雪岩
低声说道,“人心多险,一步错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极为小心,不愿得罪
人,但难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计我,亦未可知。别样事都好分辩,就是这
种牵涉人家闺阁的事,最要远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周一鸣久历江湖,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经过,心想他是怕着了“仙人跳”,
顾虑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样也要小心,当时便点点头说:
“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请出来,看她是何话说?”
“对了!你问明了立刻来告诉我。”
正在谈着,那小后生已转了回来。胡雪岩随便找了个不能分身的理由,
来人自无话说,带着周一鸣走了。
这一走,过了个把时辰,才见他回来,“阿巧姐的话很多,有些事,我
也弄不清楚。”周一鸣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绪,要言不烦地说:“阿巧姐
夫家派了人,从木渎跟了她到这里,看样子是来找麻烦。阿巧姐不愿回这里,
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发现她落脚的地方。阿巧姐说有好些话一定要跟胡大老爷
你当面谈。她怕跟来的人,在潘家附近守着,此刻不敢出门,到半夜里叫我
去接了她来。”
“喔!”胡雪岩深为诧异,“据我知道,她夫家老实得很。怎有此事?”
这话在周一鸣无可赞一词,只这样说,“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
“慢点!”胡雪岩双目炯炯,神色凛然,“不能去接她!万一为人跟踪,
明天告我个拐带良家妇女,这个面子我丢不起。老周,我问你,那潘家是怎
么回事?”
“苏州潘家有两潘,一潘是‘贵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
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姐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
太当家,所以能够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来往。”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也不碍。”胡雪岩说,“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当面说明经过,
把阿巧姐找了出来,就当着他家男主人谈好了。不过,这一下,要委屈你了。”
这话周一鸣明白,是要他权且充任报帖的家人,这也无所谓,他很爽快
地答应:“我伺候胡大老爷去。”
于是雇好一顶轿子,周一鸣持着拜匣,跟随胡雪岩到了潘家。帖子一投
进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里明白,说了经过,方始恍
然,立刻吩咐接见。
“来得冒昧之至,”胡雪岩长揖问道:“还不曾请教台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说,“老兄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我把人请出
来,你们当面谈。”
“是!是!承情不尽。只是深夜打搅,万分不安。”
于是潘叔雅道声:“暂且失陪。”转身入内。
趁这片刻工夫,胡雪岩将潘家的客厅,打量了一番,这才讶然发现,潘
家的里外大不相同,大门残旧狭隘,象个破落户,客厅中的陈设却是名贵非
凡,光是壁上的字画,就让胡雪岩目眩不止,这面一堂屏条山水,四幅恰好
就是“四王”,那面一堂屏条书法,四幅也恰好就是文微明的真草隶篆“四
体”。另有一幅中堂,顶天立地,写的是碗大的狂草,胡雪岩除了个“一”
字,其余一字不识,但这么两丈多长,七、八尺宽的一张大宣纸,就够他发
半天的愣了。
“胡老爷,请用点心!”
一个穿着极整洁的蓝布大褂的听差,捧来了一只银盒,盒子凿成一朵梅
花,花蒂就是把手。揭开来看,里面是五只细瓷碟子,盛着五样点心,红、
绿、黄、黑、白俱备,颜色极艳,胡雪岩只认得红的是玫瑰年糕,拿起银镶
牙筷,拈了一块放在嘴里,滑糯香甜,其味弥甘,但却不是玫瑰的味道。
“这是拿啥做的?”
“是拿桃子汁在粉里蒸的。”
这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只有叹一声:“你们府上真讲究!”
听差矜持的微笑着,退后两步,悄悄侍立。胡雪岩一面进食,一面在想:
等将来发了大财,总要比这潘家更讲究,做人才有意思。
正在仰慕不已,胡思乱想的当儿.听得屏风后面,有了人声,抬眼看时,
正是阿巧姐由个丫头陪着走了出来。一见面就说:“我等你好久了。”
请这面坐吧!”听差十分知趣,将他们两人引到靠里的炕床上,端来了
盖碗茶,随即向那丫头使个眼色,都退到了廊下。
“怎么回事?”胡雪岩问,“回一趟娘家,搞出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
倒不如我叫老周陪了你去。”
“陪了去也没用。事情很奇怪..”
奇的是就在阿巧姐回去的前一天,有人寻到阿巧姐的夫家,直言相告,
说是受阿巧姐的委托,来谈如何了结他们这层名存实亡的夫妇关系。如果愿
意休妻另娶,可以好好送一笔钱。
阿巧姐的丈夫很老实,不知何以为答,但他有个堂房哥哥,名叫小狗子,
却是个喜欢搅是非的坏蛋,一看奇货可居,当时便表示:一切都好谈。但要
阿巧姐亲自出面料理。来人一再探询口风,小狗子说是只想要个两三百银子。
“是假话!小狗子的打算,是要骗我到家,好敲人家的竹杠。偏偏我第
二天就回家,亏得消息来得早,所以小狗子来叫我,我不肯回去。我娘也叫
我早早走。”阿巧姐接着又说:“哪知道小狗子带了两个地痞,弄了只船跟
了下来。我一看这情形,不敢回客栈,同时关照船老大,不可说破是金阊栈
代雇的船。上了岸,雇顶小轿,一直抬到这潘府上,还不晓得小狗子知道不
知道我在这里?”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等她说完,主意也就定了,“你做得好!”
他说,“不要紧,我来料理。”
“你怎么样料理?”
“这家的姨太太,跟你的交情厚不厚?”
“从小在一起的姐妹。’阿巧姐答道:“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投到这里
来了。
“那好!”胡雪岩欣慰地,“你就先住在这里。多住几日。”
阿巧姐大感意外,“多住几日?”她皱眉问道:“住到几时?”
胡雪岩的意思,最好住到何桂清动身北上的时节。但这话此时不便说,
而且一时也说不清楚。再又想到,虽然阿巧姐跟人家的交情甚厚,只是当居
停的,到底不是正主人,作客的身分也有些尴尬,主客双方,都有难处,短
时勾留,还无所谓,住长了要防人说闲话。
“这样吧!”胡雪岩说,“见事行事。你在这里打搅人家,我自然有一
番意思。明天就备一笔礼来,若是她家男主人好意相留,你就住下去,不然
另想别法。”
“住下去倒没有什么。我只是问你,要住到哪一天?”阿巧姐又说,“我
也知道你上海事情多,最多三两天就要回去,莫非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
“当然不会!”胡雪岩说,“我另有安排..”
“啥安排?”阿巧姐抢着问,神气极其认真。
若是别人,看她这样咄咄逼人,会觉得招架不住,胡雪岩自然不会,“你
不要着急,自然是极妥当的安排。”他接着又说:“长话短说,我让你住在
这里,不让你回客栈,就是不想落把柄在小狗子手里。回头我就要去打听,
到那里去的人是什么人?”
“对!这要去打听。”阿巧姐说,“在船上我一直想不通,为啥要冒我
的名,说我托他们去谈的?莫非是我认识的人?”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念头象闪电一般从心里划过,十有八、九是尤五
和古应春搞的把戏,自己曾经跟他们说过,请他们听自己的招呼行事,暂时
不必插手,果然,不听自己的话,弄巧成拙,反惹出意外的麻烦。
不过,他也知道阿巧姐此时心神不定,不宜多说,便即答道:“你不必
瞎猜。一切有我。这件事办得顺利的话也很快,说不定明后天就可以水落石
出。你先安心在这里玩几天,我把你的衣箱送过来。”
“那倒不必。我跟我那小姐妹,身材相仿,她的衣服多得穿不完,不过,”
阿巧姐又提到那话:“这总也要说个日子,到底住多少天?我也好安心,人
家问起来,我也有话好答。”
“那..”胡雪岩心想,看样子到端午前后,何桂清动身的那时候,是
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就早些了结这事,所以盘算了一会,很爽快地答道:
“三天!第四天我准定来接你。”
阿巧姐很满意,却又叮嘱了一句:“你可记在心里!”
“不会忘忆!”说着,他从身上摇出一大叠银票来,捡了几张小数目的
递了过去,“这里二百两银子,你留着用。在人家这里作客,小钱不要省,
下人该当开发的,都要开发。出手也不可以小气。懂吧?”
阿巧姐如何不懂?点点头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丢你的面子。”
于是胡雪岩请见主人,道谢告辞,等周一鸣陪着回到金阊栈,他把他留
了下来,细谈究竟。
这段经过,前因后果,相当曲折,即令胡雪岩把不必说出的话,隐去了
许多,仍旧使周一鸣听得津津有味,而且磨拳擦掌,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乡下土流氓搞不出什么把戏,等我打发他们走。”
“人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你先别忙!”胡雪岩说,“我们商量好再动手。
只是摆脱这两个人,事情好办,我要跟小狗子打交道。”
“喔!”周一鸣把心定下来,因为看样子还有许多花样,且等听了再说。
“我现在又要叫小狗子晓得厉害,又要他感激。你倒想个办法看。”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原有借此考一考周一鸣的意思。他好好考虑了一会,
出了一个主意,胡雪岩认为可行,当天就开始动手。
第一步是去打听这两个人,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不脱泥土气,所以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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