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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52 高阳(当代)
二天一早,周一鸣很快地在潘家附近找到了。潘家的巷口就是一爿俗称“老
虎灶”的小茶店,光顾这里的茶客,大多是附近的平民,一到先自己取了木
脸盆舀水洗脸漱口,相互招呼,然后吃茶吃点心,高谈阔论,只有坐在门口
饶饼摊子后面那张桌子上,土里土气,贼头贼脑的两个茶客,不但不跟人招
呼,而且两双眼睛只盯着过往行人,特别是看见堂客,更为注意,这就相当
明显了。
“小狗子!”周一鸣冒叫一声。
小狗子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得声音,转脸来看,看到同
一鸣含笑注视,便即问道:“是你叫我?”
“是啊!哪一天进城来的?”
“昨..昨天。”小狗子嗫嚅着说,“我不认识你。”
“怎么会不认得我?”周一鸣也做出困惑的神色,“我倒请问,你是不
是家住木渎?”
“是的。”
“那就对了!”周一鸣以极有把握的声音说:“你贵人多忘事,认不得
我,我是不会记错的。我们上一次吃过‘讲茶’,我那朋友多亏你帮忙。”
这又是周一鸣瞎扯,料准象小狗子这样的人,少不得有吃讲茶、讲斤头
的行径,所以放心大胆撒谎。小狗子不知是计,想了想问:“你的朋友是哪
个?”
“姓王。”
“喔,”小狗子说:“想来是王胖子的朋友。不错,王胖子调戏刘二寡
妇,挨了耳光,是我帮他叫开的。王胖子现在还好吧!”
“还不错,还不错!”周一鸣顺口回答,“他常常提到你,说你小狗子
够朋友。来,来,我做个吃点心的小东。”说着便向烧饼摊子高声吩咐:“拿
蟹壳黄、油包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狗子一面说话,一面眼睛朝外看,街上走
过一个女人,后影极俏,象极了阿巧姐。
这等于自画供状,周一鸣心里好笑,便根本不拿他当个对手,等那条俏
影消失,小狗子怏怏地收拢目光,脸上并现懊恼与疑惑之色,周一鸣便单刀
直入问道:“小狗子,你在等人?”
“不是,不是!”
“那个女的,”周一鸣遥遥一指,“后影好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小狗子怎想得到是有意逗他?惊喜交集地问:“你..啊,说了半天,
看我荒唐不荒唐?还没有请教你老哥尊姓?”
周一鸣因为藐视他的缘故,便懒得改姓,照实答道:“敝姓周。”
“喔,周大哥,刚才过去的那个女人,你也觉得象是认识的?”
“是啊!”周一鸣说:“好象木渎见过,也好象在上海见过。”他摇摇
头:“记不得了!”
这番做作,把小狗子骗得死心塌地,当时先不忙跟周一鸣答话,向他的
同伴叫了声:“老吴!”接着向外努一努嘴。
那个老吴便飞奔而去,周一鸣越发匿笑不已。“小狗子,”他放低了声
音说:“你们在钉人的梢?”他又用关切的神色,提出警告:“苏州城里,
不比乡下,尤其是这年把,总督、巡抚、总兵,多少红顶子大官儿在这里,
你们要当心。”
“这..”小狗子嗫嚅着,“不要紧的!是熟人。”
“什么熟人?说刚才那个女的是熟人?”
“是的。”小狗子觉得周一鸣见多识广,而且也说了相熟,便不再隐瞒:
“周大哥,你说在木渎,在上海见过都不错。说起名字,你恐怕晓得,叫阿
巧!”
听得这话,周一鸣又有番做作,把腰一直,脸微微向后,眼略略下垂,
好半晌才说:“我道是哪个,是在长三堂子里的阿巧!怪不得背影好熟。”
“对,对!周大哥,你也晓得的,她在堂子里。”小狗子更觉需要解释,
赶紧又说:“那都是她娘家不好,她是私下从夫家逃出的,做出这种事来,
害得夫家没面子,真正气数。”
“那你现在钉她的梢,所为何来?想捉她回去?”
“也不是捉她,她不守妇道,想劝她回去。”
“这,小狗子,不是我说一句,真正你们苏州人的俗语:‘鼻头上挂咸
鱼——臭鲞,’这种人怎么劝得醒?”
小狗子点点头,想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一鸣明白,这就到了要紧关头了。他原来定的计划是,找好“班房”
里一个跑腿的小伙计,托他找个同事,两个人弄条链子,弄副手铐,等自己
探明了小狗子的住处,“硬装榫头”,随便安上他一个罪名,先抓到班房里,
然后胡雪岩拿着何桂清留经他的致长洲知县的名片去保他出来。这就是既叫
小狗子知道厉害,又要他感激的手法。而照现在来看,根本无需这样子大动
干戈,直截了当谈判就行了。
对小狗子这面,毫无疑问,周一鸣认为“搓得圆、拉得长”,要他成什
么样子,就什么样子,极有把握,但在胡雪岩那方面不能没有顾忌,他觉得
自己无论就身分、交情来说,替他办事,还没有能够到自作主张,独断独行
的程度。自己只不过为胡雪岩奔走,他怎么说,自己怎么做,能把他的交代
完全办到,便是最圆满的事。不听他的话做,即使效果超过预期,依然会使
得胡雪岩有“此人不可靠”的感觉,因为不听话即是不易控驭。
为此,他改了主意,“小狗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也不来多问。”他
略停一停说,“今天也是凑巧,我有个机会可以发笔小财,不过这件事我自
己一个人做不成,正好路过看见你,想邀你做个帮手,不知道你有空没空。”
话甚突兀,小狗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有钱进帐的事,自然求之不得,
但第一要看他的话靠得靠不住,第二要看自己做得了做不了?所以先要问个
清楚才能打主意。
“周大哥,你挑我,我自然没话说。是怎么回事,好不好请你先说一说?”
“说来话长。看你现在心神不定,我也还有点事要去办,这样,”周一
鸣故意做个沉吟的神情,然后语声很急地问道:“你住在哪里,中午我来看
你。”
“我住在阊门外一个朋友那里。”小狗子又说,“中午不见得回去。”
“那么,我们中午约在哪里碰头好了。我请你吃酒,把你的朋友老吴也
带来。”
“好的。”小狗子毫不迟疑地答道:“你约地方好了。哪个请哪个,自
己弟兄都一样的。”
“对!我们准定中午在观前街元大昌碰头。先到先等,不见不散。”
说定了,周一鸣先走,他很细心,没有忘了先到烧饼摊上付了点心钱。
然后匆匆奔到吴苑茶店,这是昨晚上约好了的,胡雪岩在那里等他。
“这个小狗子,两眼墨黑,啥也不懂!居然想来寻这种外快,真正叫自
不量力!”周一鸣得意地细讲了发现小狗子的经过,然后又说:“杀鸡焉用
牛刀?”这种样子,胡大老爷你也犯不着费心了,有话跟他实说就是。本来
我就想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不过是胡大老爷的事,我不敢擅专。”
“不敢,不敢!”胡雪岩对周一鸣很满意,所以也很客气,拱着手说;
“你帮我的这个忙,帮得不小。”
“哪里的话?胡大老爷,你不必说客气话。”周一鸣很恳切地答道,“该
当怎么办,你尽管吩咐,我去跑。”
“你的办法已经很好了。能够就在这一两天内办妥当了,说句实话,是
意想不到的顺利。你中午去赴约,约了他到我客栈里,我们一起跟他谈。不
过,那个姓吴的,最好把他撇开。”
“这容易。我自有法子。”
“还有件事,很要紧。”胡雪岩略想一想说:“不管它了,我自己去办,
你就只管约了小狗子来,只要约到,以下都是我的事。”
“只要约到”四个字,等于提醒周一鸣,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有意爽
约。那在胡雪岩面上就不好交代了。
于是周一鸣不暇多说,匆匆出了金阊栈,为求快速,赁了一匹供游客逛
山用的马,认镫扳鞍,跨上马背,将缰绳一带朝城里走。
“喂,喂,客人,你到哪里?”赁马的马伕赶紧抢着嚼环,仰脸问说。
这些马照例有马伕带路,而马是跑熟了路的,出行之时,一步踏一步,
到归途回槽,撒开四蹄,却又不大相同。马都是上了岁数的,实在也快不到
哪里去,而且除却逛山,从不进城,所以马伕要那样诧异地问。
周一鸣原晓得这些规矩,一看不能通融,便很简捷地说:“我要进城,
你赁不赁?不赁我就下来。”
“做生意哪有不赁之理。不过..”
周一鸣没有工夫跟他多磨,跳下马来将缰绳一丢,掉头就走。
这态度就不大好了,而那马伕也是有脾气的,当时便吐一口唾沫,自言
自语的骂道:“真叫气数!碰着‘老爷’哉!”
苏州话的“老爷”,用在这里当鬼解释,周一鸣正因赁马不成,惹了一
肚子气,此时怒不可遏,转过身来,抢上两步,戟指喝道:“你骂谁?”
那马伕一看来势汹汹,便有惧意,但“苏州人打架”的那副工架是出了
名的,一面用怎么样也硬不起来的苏州话,连声警告:“耐要那哼?耐要那
哼?”一面倒退着揎拳捋袖、捞衣襟、盘辫子,仿佛要拼个你死我活似地。
苏州人又最好看热闹,顿时围了一圈人,那马伕有本地人助威,声音便
高了,用极快的苏州话指责周一鸣不通人性,即令是吵架,也忘不了说几句
俏皮话,于是看热闹的人丛中,便有了笑声。
周一鸣此时处境甚窘,他倒不是畏惧,而是怕闹得不可开交,误了小狗
子的约会,便误了胡雪岩的要紧事,心里颇为失悔,却苦干找不到一个台阶
可下。
幸好,有了救星,是胡雪岩,“老周,”他从人背后挤了出来,问道,
“跟他吵什么?”
“为了赶辰光,想赁匹马进城,这家伙的马,要拣地方走的,那就算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用不着骂人。”
“哪个骂人?”马伕也抢上来分辩,却让胡雪岩止住了。
“‘相骂无好口’,谁是谁非,不必再辩。我只问你,耽误了你的生意
没有。”
“就耽误了生意,也只好我认倒霉。”
“那就没话可说了。”胡雪岩说:“你赶快招呼你的生意去吧!”
说着,他把周一鸣一拉,掉臂而出,也不必劝解,更不必追问,两个人
雇了两顶轿子抬进城,在观前下轿,重新约一约时间,准定正午在金阊栈见
面,然后分手,各去干各的。
胡雪岩本想去找“炉房”,一打听地方远得很,只好找钱庄,踏进一家
门面很象样的“永兴盛”,开口便问:“有没有刚出炉的‘官宝’。”
官宝就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由藩库监视熔铸,专备解京及其他公用,
所以称作“官宝”。
钱庄不见得有刚出炉的官宝,但可以到炉房去兑换,甚至现铸,只要顾
客愿意“贴水”,无不办到。永兴盛有个伙计,架子甚大,双手分开成个八
字,撑在柜台上,歪着头问:“要多少?”
“要二十个。”
二十个就是一千两银子,那伙计拿过算盘来,滴沥搭拉打了几下,算出
贴水的银数,然后说道:“要下午才有。”
“我有急用,另贴车费,拜托代办一办。”
于是又说定所贴的车费,胡雪岩付出一大一小两张阜康的“即票”,那
伙计斜睨着说:“这票子我们不收。”
“为什么?”
“信用靠不住。”
如果说跟阜康没有往来,不知道它的虚实,不便收受,胡雪岩倒也无话
可说。说阜康“信用靠不住”,近于诬蔑,他不由得气往上冲,伸手入怀,
取出一大叠银票,其中有鼎鼎大名的京师“四大恒”,以及总号设在汉口、
分号二十余处的“日升昌”的票子,预备拿到柜台上,叫他自己挑一张。
手已经摸到银票了,转念一想,不必如此,便忍住了怒气问道:“宝号
可出银票?”
“当然。”
“那好。”胡雪岩问道:“如果是宝号的本票,自然是顶靠得住了?”
“那还用说吗?你有多少,我们兑多少。”
“我没有。既然宝号不肯收阜康的票子,我只好到别家了。”胡雪岩拱
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
出了永兴盛,觉得这口气真咽不下去,最好马上就能报复,但这不是咄
嗟可办的事,只得暂且丢开,先另找一家钱号,兑换了二十个官宝,托那家
钱庄派一名“出店”送到了金阊栈。
也不过刚刚把银子堆好,周一鸣陪着小狗子到了,引见以后,胡雪岩开
门见山地说:“我是阿巧姐的客人,她托我替她来说句话,如果他夫家肯放
她,她愿意出一千两银子,让她丈夫另外攀亲,还可以买几亩田,日子很可
以过得去了。我听老周说,这件事有你‘轧脚’在内,‘皇帝不差饿兵’,
我替阿巧姐作主送你一百两银子。你看如何?”
这番话说得很明白,而小狗子仍有突兀之感,最叫他困惑的是,这个自
称是王胖子的朋友、曾经一起吃过讲茶的“周大哥”,何以会把自己的底细,
摸得这么清楚?因此,看看周一鸣,又看看胡雪岩,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三
角眼,竟无从作答。
就在他这迟疑不语之际,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胡雪岩把张被单一揭,
下面盖着的二十个大元宝,尽皆揭露,簇簇全新,银光闪亮,着实可爱,另
外又有一堆银子,几个“中锭”,一些“元丝”,估计是百把两上下,这不
消说是,是预备送自己的谢礼。
俗语道得好:“财帛动人心”,胡雪岩是钱眼里不知翻过多少跟斗的,
最懂得这句俗语,所以特地要换官宝,好来打动小狗子的心。
这是胡雪岩熟透世故、参透人生、驾驭世人的一帖万应灵药,小狗子心
里也知道,阿巧姐真正成了奇货。说书的常说:美人无价,若是咬定牙关不
放松,弄个一万八千的也容易得很,这区区一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无奈心里是这样想,那双眼睛却不听话,盯住了叠得老高,耀眼生花的
大元宝不肯放。当然口中无话。周一鸣要催他,嘴唇刚一动,让胡雪岩摇手
止住了。
他很有耐心,尽让小狗子去想。银子如美色,“不见可欲,其心不乱”,
或者刚看一眼,硬生生被隔开,倒也罢了,就是这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况之下,
一定越看越动心,小狗子此时的心情,就慢慢变成这个样子了。
“凡事不必勉强。”胡雪岩开口了,再不开口,小狗子开不得口,会成
僵局,“你如有难处,不妨直说。”
“难处?”小狗子茫然地问。
胡雪岩看他有点财迷心窍的模样,便象变戏法似地,拎起被单的一角,
往上一抖,被单飞展,正好又把元宝覆住。这一来,小狗子的一颗心,才又
回到了腔子里。
“我也晓得你老哥是在外头跑跑的,做事‘落门落槛’,所以爽爽快快
跟你说。”胡雪岩说,“我是受人之托,事情成不成,在我毫无关系,只要
讨你一句回话,我就有交代了。”
银子等于已经收起来了,似乎只等自己一句话,事情便成罢论。这样一
个局面,轻易放弃,总觉得“于心不忍”,因此不译言地答了句:“我来想
办法。”
“这就是了。”胡雪岩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都是居间的人,有话尽不
妨实说,有难处大家商量着办。你老哥是何办法?我要请教。”
“事情我做不得主,我只有尽力去说。成不成,不敢包。”小狗子又说,
“如果数目上有上落,应该怎么说法?要请胡老爷给我一句话,我心里好有
个数。”
这到了讨价还价的时候,可说大事已定,胡雪岩略想一想说:“我在苏
州很忙,实在没有闲工夫来磨,这样,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如果不耽误我
的工夫,我花钱买个痛快。明天一早,能够立笔据,我自己贴四个大元宝。”
“明天一早怕来不及。”
“至迟明天中午,中午不成,这件享就免谈了。一千两银子有人想用。”
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狗子方在猜疑,周一鸣便桴鼓相应地说了句:“刑
房的张书办,我是约了明天中午吃酒。”
两句话加在一起,表示这一千两银子,可能送给张书办,送钱给刑房书
办用,自然是要打官司,小狗子越发心存警惕,于是连连点头:“好的,好
的。我准定明天中午,把‘原主’带了来,要立笔据,我就是中人。”
“我们这方面,请老周做中人。”胡雪岩把那一百两银子取了来,放在
小狗子面前,“这个,你先收了。”
小狗子喜出望外,但口头还自要客气两句:“没有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立的,我的规矩一向如此,你先把你的一百两银子拿了去,
跑起腿来也有劲。”
胡雪岩还附带奉送了一块簇新的绸面布里的包袱,将银子亲手包好,交
了过去。小狗子算一算,这件事办成功了,那一千二百两银子中,明的中人
钱,暗的二八回扣,还有三百两银子好进帐,平白撞出这一炷财香,也多亏
周一鸣,所以向胡雪岩道了谢,招招手说:“周大哥,请你陪我出去。”
周一鸣陪他出了门,等走回来时,手里托着两个“中锭”,笑嘻嘻地说:
“这家伙倒还有良心,说饮水思源,是我身上来的路子,要送二十两银子给
我,我乐得收下来,物归原主。”说着,把两锭银子摆在胡雪岩面前。
“笑话,他送你的,跟我啥相干?你收下好了!明天‘写纸’,我们照
买卖不动产的规矩,‘成三败二’,中人钱五厘,你们‘南北开’,还有三
十两银子,是你应得的好处。”
周一鸣也平白进帐了五十两银子,高兴得不得了,自然也把胡雪岩奉若
神明,敬重得不得了,自告奋勇,要去接阿巧姐回来。
“不忙,不忙,让她在潘家住两天。”胡雪岩说:“我倒有两件事跟你
商量。”
这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这天早上在永兴盛受的气要出,问周一鸣有何妙
计?
“心思好不过胡大老爷。”周一鸣答道,“你老想出法子来,跑腿归我。”
“法子倒有一个,我怕手段太辣。我先讲个票号的故事你听..”
京师的票号,最大的四家,招牌都有个“恒”字,通称“四大恒”。行
大欺客,也欺同行,有家异军突起的票号,字号“义源”,专发钱票,因为
做生意迁就和气,信用又好,营业蒸蒸日上。而且发钱票专跟市井细民打交
道,这口碑一立,一传十,十传百,市面上传得很快,连官场中都晓得义源
的信誉了。
四大恒一看这情形,同行相妒,就要想法打击义源,于是一面暗地里收
义源所出的票子,收了去兑现,一面放出谣言,说义源快要倒闭了,这一来
造成了挤兑的风潮。哪知一连三天,义源见票即兑,连等都不用等,第四天,
风平浪静,义源的名气反倒越加响了。
四大恒见此光景,自然要去打听它的实力,一打听才晓得遇上了不倒的
劲敌,义源有实钱四百万,出了一张票子,照数提一笔另行存贮,从来不发
空票,所以不致受窘。
这个故事一说,周一鸣就懂了,“胡大老爷,”他问,“你的意思也是
想收‘义源’的票子,去‘整’它一家伙?”
“对了!不过我又怕象‘四大恒’跟‘义源’一样。”胡雪岩说:“你
做初一,人家做初二,弄‘义源’不倒,‘义源’来整我的阜康,岂不是自
讨苦吃?”
“是的。这一点不可不妨。”周一鸣说,“等我去打听打听‘义源’的
实力看。实力不厚,不妨‘将他一军’,不然,还得另想别法。”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去打听了再说。好在这件事不忙。我讲另外一件。”
另一件事是要送潘叔雅一笔礼,一则酬谢他暂作阿巧姐居停的情谊,再
则是胡雪岩觉得象这样的人,大可做个朋友,有心想结纳。
如果说,仅仅是还人情债,这笔礼很容易送,反正花上几十两银子,买
四色礼物,情意就算到了。但要谈结纳,则必须使潘叔雅对这笔礼重视,甚
至见情,他家大富,再贵重的礼物,也未见得放在心上。或者是杭州的土产,
物稀为贵,倒也留下一个印象,无奈人在苏州,无法办到。
这番意思说了出来,等于又替周一鸣出了个难题,“送礼总要送人家求
之不得的东西。”他说,“潘家有钱,少的是面子。能不能送他个面子?”
“这话说得妙!”胡雪岩抚掌称赏,“我们就动脑筋,寻个面子来送他。”
这两句话对周一鸣是极大的鼓励,凝神眨眼,动足脑筋,果有所得,“我
倒有个主意,你老看行不行?”他说,“何学台跟你老的交情够了,托他出
面,送潘家一个面子。”
“这个主意的意思很好。”胡雪岩深深点头,“不过,我倒想不出,这
个面子怎么送法?”
“可以这样子办,你老写封信给何学台,事情要不要说清楚,请你老自
己斟酌,如果不愿意细说,含含糊糊也可以,就说,这趟很承潘某人帮忙,
请何学台代为去拜访潘某人道谢。”周一鸣说,“二品大员,全副导子去拜
访他,不是蛮有面子的事?”
“好极,好极。这个主意高明之至,高明得..老周,你自己都不晓得
高明在哪里?”
这是什么怪话?周一鸣大为困惑,自然也无法赞一词,只望着胡雪岩翻
眼。
胡雪岩也不作解释,还没有到可以说破的时候,他已经决定照官场中通
行的风气,买妾以赠,安排阿巧姐做何桂清的侧室。这一来,阿巧姐在潘家
作客,何桂清亦应见情,所以代胡雪岩道谢,实在也就是他自己道谢。周一
鸣的主意,隐含着这一重意义,便显得极外高明,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
“准定这样子办。”胡雪岩相当高兴,但也相当惋惜,“老周,你很能
干,可惜不能来帮我。”
周一鸣心中一动。他也觉得跟胡雪岩做事,不但爽脆痛快,而且凡事都
是着着占上风,十分够味,但到扬州去办厘金,大小是个官,而且出息不错,
舍弃了似乎也可惜,所以也只好表示抱歉:“是啊!有机会我也很想跟胡大
老爷。”
“那都再说了。”胡雪岩欣快的站起身,“今天我没事了,到城里去逛
逛。你去打听打听永兴盛的虚实,晚上我们仍旧在元大昌碰面。”
于是胡雪岩去逛了玄妙观,吃茶“听大书”,等书场散了出来,安步当
车到元大昌,挑了一副好座头,一个人先自斟自饮,等候周一鸣。
吃完一斤花雕,周一鸣来了,脸上是诡秘的笑容。胡雪岩笑道:“看样
子,永兴盛要伤伤脑筋了。”
“说巧真巧!”周一鸣很起劲地说,“恰好我有个熟人在永兴盛当‘出
店’,邀出来吃了碗茶,全本‘西厢记’都在我肚里了。”
“好极,好极!先吃酒。”胡雪岩亲手替他斟了碗热酒,“边吃边谈。”
“永兴盛这爿店,该当整它一整,来路就不正..”
周一鸣从这家钱庄的来路谈起。老板本来姓陈,节俭起家,苦了半辈子
才创下这点基业,不想老板做不到一年,一场伤寒,一命呜呼,死的那年,
四十刚刚出头,留下一妻一子。孤儿寡妇,容易受人欺侮,其中有个伙计也
姓陈,心计极深,对老板娘嘘寒送暖,无微不至,结果人财两得,名为永兴
盛的档手,其实就是老板。
“真叫是一报还一报!”周一鸣大大喝口酒说,“现在这个陈老板,有
个女儿,让店里一个伙计勾搭上了,生米煮成熟饭,只好招赘到家。这伙计
外号‘冲天炮’,就是得罪了你老的那个家伙。”
“怪不得这么神气!原来是‘钦赐黄马褂’的身分。”胡雪岩问道,“这
个陈老板图谋人家孤儿寡妇,他女婿又是这样子张牙舞爪,他店里的朋友一
定不服,这爿店怎么开得好?”
“一点不错!”周一鸣放下酒杯,击着桌面说,“真正什么毛病都逃不
过你老的眼睛,不是这样子,我那个朋友,怎么会‘张松献地图’来泄他的
底?”
照周一鸣所知的底细,永兴盛已经岌岌可危,毛病出在姓陈的过于贪心,
贪图重利,放了几笔帐出去,收不回来,所以周转有些不灵,本来就只有十
万银子的本钱,票子倒开出去有二十几万。永兴盛的伙计因为替死掉的陈老
板不平,所以都巴不得活着的这个陈老板垮了下来。
胡雪岩是此道中人,听了周一鸣的话,略一盘算,就知道要搞垮永兴盛
并不难,如果有五万银票去兑现,就能要它的好看,有十万银票,则非关门
不可。看姓陈的为人,在同行当中所得的支持,一定有限。而且同行纵讲义
气,到底“救急容易,救穷难”,永兴盛的情形,不是一时周转不灵,垫了
钱下去,收不回来,没有人肯做这样的傻事。
转念一想,自己搞垮了永兴盛,有何好处?没有好处,只有坏处,风声
传出去,说杭州阜康的胡雪岩,手段太辣,苏州同业动了公愤,合力对付,
阜康在苏州这个码头就算卖断了。
“算了!”胡雪岩笑笑说道,“我不喜欢打落水狗,放他一马!”
“胡大老爷,”周一鸣反倒不服气,“总要给他个教训,而且阜康也来
创创牌子。”
胡雪岩想了想说:“这倒可以!让我好好想一想。”
这件事就不谈了。胡雪岩放宽了心思喝酒,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时候,不
觉过量,喝到酩酊大醉,连怎么回金阊栈的都记不清楚了。
到得第二天醒过来,只觉得浑身发软,因而便懒得出门,在客栈里静坐
休息,一个人喝着酽茶,回想前一天的一切,觉得周一鸣有句话,倒颇有意
味,跟永兴盛斗闲气是犯不着,但阜康的招牌,要到苏州来打响了它,却是
很高明的看法。因为苏州已是两江的第一重镇,军需公款,各省协饷,进出
甚巨,如果阜康要想象汉口日升昌那样,遍设分号,大展身手,苏州是个一
定要打的码头。
打码头不外乎两种手段,一是名符其实的“打”,以力服人,那是流氓
“立万儿”的法子,胡雪岩也可以办得到,逼垮永兴盛,叫大家知道他的厉
害,然而他不肯这样做,他的铁定不变的宗旨,是杭州的一句俗语:“花花
轿儿人抬人”,这个宗旨,为他造成了今天的地位,以后自然还是奉行不渝。
这样,便只有“以德服人”来打码头,想起“冲天炮”的脸嘴,实在可
恨,但做生意绝对不可以斗气,他心平气和地考虑下来,觉得永兴盛大可用
来作为踏上苏州这个码头的跳板,现在要想的是,这条跳板如何搭法?
看样子那个陈老板不是好相与的人。象这样的人,胡雪岩也看得多,江
湖上叫做半吊子,上海人称为“蜡烛”,“不点不亮”,要收服他,必得先
辣后甜,叫他苦头吃过尝甜头,那就服服帖帖了。
照此想法,胡雪岩很快拟定了一个计划。浙江跟江苏的公款往来,他可
以想法子影响的,第一是海运局方面分摊的公费,第二是湖州联防的军需款
项,以及直接由湖州解缴江苏的协饷,这两部分汇到江苏的款子,都搜罗永
兴盛的票子,直接解交江苏藩司和粮台,公款当然提现,这一下等于借刀杀
人,立刻就要叫永兴盛好看。
到了不可开支的时候,但要由阜康出面来“挺”了。那时永兴盛便成为
俎上之肉,怎么牢割都可以,或者维持它,或者接收了过来。当然,这要担
风险,永兴盛是个烂摊子,维持它是从井救人,接收下来可能成为不了之局。
整个计划,这一点是成败的关键所在。胡雪岩颇费思考,想来想去,只
有这样做法最稳妥,就是临时见机行事,能管则管,不能管反正有江苏官方
出面去提款,自己这方面并无干系。
然而这样做法,稳当是稳当,可能劳而无功,也可能损人不利己,徒然
搞垮永兴盛。转念到此,觉得现在还不到决定的时候,这事如果真的要做,
还得进一步去摸一摸永兴盛的底,到底盈亏如何,陈老板另外有多少产业,
万一倒闭下来,“讲倒帐”有个几成数?这些情形都了解了,才能有所决定。
因此,等周一鸣一到,他就这样问:“你那个在水兴盛的朋友,对他们
店里的底细,究意知道多少?”
“那就说不上来了,不过,要打听也容易,永兴盛的伙计大都跟陈老板
和那个‘冲天炮’不和,只要知道底细,一定肯说。”
“好的,你托你那朋友去打听。”胡雪岩说,“事情要做得秘密。”
“我知道,不过,这不是三两天的事。怕你老等不及。”
“不忙,不忙!”胡雪岩说,“你打听好了,写信给我就是。”
“是!”周一鸣停了一下又说:“我把胡大老爷的事办好了,就动身到
扬州,先看看情形,倘或没啥意思,我到上海来投奔你老。”
“我也希望你到我这里来。果真扬州没意思,我欢迎你。不过,不必勉
强。”胡雪岩仍旧回到永兴盛的话头上,“你那个朋友叫啥?”
“他姓郑,叫郑品三。”
“为人如何?”
“蛮老实,也蛮能干的。”
“这倒难得!老实的往往无用,能干的又以滑头居多。”胡雪岩心念一
动,“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你能不能带他来见一见?”
“当然!当然!他也晓得你老的。”
“他怎么会晓得?”
“是我跟他说的。不过他也听说过,杭州阜康的东家姓胡。”周一鸣问
道,“胡大老爷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带他来。”
“你明天就要动身,你今天晚上带他来好了。”
* * *
小狗子果然很巴结,“午炮”刚刚放过,人就来了,一共来了五个人,
三个留在院子里,带着麻袋和扁担。一个带进屋来,不用说,是阿巧姐的丈
夫。
据说他姓陈。四十岁左右,畏畏缩缩是个极老实的人,臃臃肿肿一件棉
袄,外面罩着件簇新的毛蓝布衫,赤脚草鞋。进得门来,只缩在门边,脸上
说不出是忸怩还是害怕。
“请坐,请坐!”胡雪岩转脸问小狗子,“都谈好了?”
“谈好了。”说着,他从身上掏出来两张桑皮纸的笔据,连“休书”都
预备好了。
胡雪岩接过来看了一遍,写得十分扎实,表示满意,“就这样!”他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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