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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49 高阳(当代)
“你们讲啥?”胡雪岩大惑不解,“何妨说出来大家商量!”
“说出来就没有味道了。”古应春摇摇头。
尤五也是微笑不作声。这就很明显了,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必与他跟阿巧姐有关。理解到这一点,不免又把这段倘来艳福思量了一下,
诚然,阿巧阻的情味,与他过去所遇到的任何女人不同,真可以说一句“牡
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世界上天生有一种福气人,什么事都不必做,
席丰履厚,多的是闲情,专门可以消耗在阿巧姐这种尤物身上,而自己不同,
自己天生来就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大生意的,虽然也能欣赏阿巧姐的好处,
并且有办法使得阿巧姐这样的人,心甘情愿随自己摆布,然而到底不是“正
业”,不可为她耗费工夫,更不可为她神魂颠倒,忘记了自己应该是干什么
的!
这样想着,觉得手心上都有汗了,内心相当不安,从到上海以来,似乎
一直迷恋着阿巧姐,还不曾好好办过一件正经事。因此,他收敛笑容,正色
说道:“两位的心思,我有点猜到了。我不是味着良心说话,这不过逢场作
戏,要看机缘,总要顺乎自然,不可强求。湖州那件事我做得有点冒失,现
在还有麻烦,当然,说句狂话,什么麻烦我都不怕,但要工夫来料理,我现
在少的就是工夫。”
这段话颇引起尤五的警惕,古应春的脸色也不同的,“我们晓得了。”
他说,“听你的意思办,目前按兵不动。”
“这样最好。到我觉得可以办了,‘我一定拜托你们费心。”胡雪岩忽
然想到,“五哥,你这趟正好把七姐带了去,将我们所议的那件事办一办。”
这件事就是请王有龄与七姑奶奶认作义兄妹。机会倒是好机会,但事先
要谈妥当,行礼要有胡雪岩在场,就这样带了去,登门认亲,未免太冒昧了。
尤五说了他的意思,古应春亦以为然,胡雪岩也就不再多说。但这一下
倒提醒了尤五,认为这趟到杭州去,应该多备礼物结交王家,以为将来结干
亲的地步,于是由此开始,商量杭州的行程,决定在第三天动身。
“小爷叔,你呢?”
“我随时可走。没有事的话,我明天就动身,早去早回。”
“不行!”尤五说,“这条路上,不怎么安静,我叫人替你打听一下,
雇一只专船,派人陪了你去。”
“不要紧!”胡雪岩因为尤五此行,琐琐碎碎的事情也很多,不愿再麻
烦他,这样说道:“这条路,我不熟,老古熟,我请他帮忙,你就不必管了。”
“对!”古应春立即应声,“这件事交给我,包管妥贴。”
这样说定了,各自散去。陈世龙住在裕记丝栈,胡雪岩先把他送到那里,
有许多话叮嘱他,主要的是为尤五,他是王有龄请去排难解纷的上客,但在
官面上的身分不同,而且将来还要结成干亲,所以为了双方的面子,决不可
叫尤五受了委屈,他关照陈世龙当面将这些情形跟王有龄讲清楚。
“顶要紧的一句话,尤五爷这趟去,完全是私人面子,所以他只是王大
老爷一个人的客人,跟浙江官面上,不必交结。这一点,你要跟王大老爷说
清楚,省得尤五爷受窘。”
陈世龙心领神会,诺诺连声。等胡雪岩说完要走,陈世龙终于忍不住问
了一声:“胡先生,那阿巧姐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慢慢你就知道了。”胡雪岩倒被提醒了,“回去不必多说。”
“知道,知道,我不能不晓得轻重,”
回到大兴客栈,阿巧姐正在灯下理燕窝,用心专注,竟不萝发觉胡雪岩。
她已经卸了妆,解了髻,一头黑发,松松地挽成一条极粗的辫子,甩在一边,
露出雪白的一段头颈。胡雪岩忍不住低头闻了一下。
这一下把阿巧姐吓碍跳了起来,脸都急白了,看清是胡雪岩才深深透了
口气,拍着胸以白眼相向。
“何至于如此!”胡雪岩歉意地笑道,“早知你这么胆小,我不跟你闹
着玩了。”
“‘人吓人,吓煞人’!你摸摸看!”阿巧姐拉着他一只手在左胸上探
试,果然心还在跳。
“你胆这么小,怎么办?”胡雪岩说:“后天我要到苏州去两三天,本
来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住,现在看起来,你还是回怡情院吧!”
答复大出胡雪岩意外,“我不回去。”她说,声音虽平静,但每个字都
象摸得出梭角似地。
“怎么?”胡雪岩问道:“是啥缘故。”
“我已经算过工钱了,”阿巧姐说:“那种地方只有出来的,没有回进
去的。”
“好志气!”胡雪岩赞了她一句,心里却有些着急,阿巧姐决心从良,
是跟定了自己了,这件事只有往前走,不容自己退步,看来还有麻烦。
“你到苏州去好了。”阿巧姐坦然他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好了。我
只怕人装鬼吓我,真的鬼,我反而不怕。”
“这又是你这时候说说。真的有鬼出现,怕不是吓得你半死。”
“我不相信鬼。总要让我见过,我才相信。”
“自然有人见过。”胡雪岩坐在她对面,两手支颐,盯着她看,“我讲
两个鬼故事你听!”
“不要,不要!”阿巧姐赶紧站起身来,“看你这样子瞪着人看,就怕
人。吃了燕窝粥睡吧!”
茶几上有一只“五更鸡”,微微的几星火,煨着一盂燕窝拣得一根毛都
看不见,且不说滋补的力量如何,光是她这份细心料理,就令人觉得其味无
穷了。
两人上了床,阿巧姐紧抱着他说:“现在你可以讲鬼故事了。”
“奇了!”胡雪岩笑着问:“何以刚才不要听,现在要听?”
“现在?现在我不怕了!”说完,把他搂得更紧。
这是胡雪岩所从未有过的经验,太太是“上床”亦是“君子”,芙蓉的
风情也适可而止,只有阿巧姐似乎每夜都是新鲜的。
于是胡雪岩添枝加叶他讲了两个鬼故事,吓得阿巧姐在他胸前乱钻。又
怕听,又胆小,原是听讲鬼故事的常情,只不如她这般矛盾,胡雪岩也知道
她有些做作,但做作得不惹人厌。
一宵缱绻,胡雪岩第二天仍旧睡到很晚才起身。这天他知道尤五去杭州
之前,有许多杂物要安排,古应春替他去雇船找人护送,也在忙着,都不会
到大兴来。自己没有急事要料理,便又懒得出门,愿意在妆台边守伺阿巧姐
的眼波。
“可有人会来吃饭?”阿巧姐说,“今天我们要开伙食了!”
“那有多麻烦,馆子里叫了来就是了。”
“那不象做人家。”阿巧姐挽起一只篮子,“我上小菜场去,顺便雇个
小大姐来。”
胡雪岩实在不愿她离开,但又无法阻拦,只好怏怏然答应。一个人在旅
馆里,觉得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没有兴致。勉强把烦躁的心情按捺了下来,
静坐着细想,突然发觉,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哪怕是王有龄到京里,他
被钱庄辞退,在家赋闲的那段最倒霉的日子,也没有这样意兴阑珊过!
“这是什么道理?”胡雪岩喃喃自语,暗暗心惊,“怎么一下子卸掉了
劲道?”
他在想,可能是自己太倦了。经年奔波,遭遇过无数麻烦,精力形成透
支,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在这夷场上,十丈软红尘中,无法休息,
最好是带着阿巧姐,借一处西湖的别墅,安安静静住上两个月,什么事不做,
什么心不用,闲来划划船、看看山,到晚来弄条鲜鱼,中段醋溜,头尾做汤,
烫一斤竹时青跟阿巧姐灯下对酌,那就是神仙生活了。
这样不胜向往地想着,忽又自笑,事业做得大了,气局却反变得小!刚
得意的那一刻,曾经想过,要把现在住处附近的地皮都买下来,好好盖座花
园,日日开宴,座客常满,大大地摆一番场面。如今却只愿跟阿巧姐悄悄厮
守,这又是什么道理?
两件事并在一起想,很容易发觉相同之处:这些感觉,都是这几天跟阿
巧姐在一起以后才有的。有人说:温柔乡中,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志气。这
话看来有道理。
想到了这个道理,接着便是警惕,由警惕又生出不服气的感觉,决定抛
开阿巧姐,去想正经事。这一想,就是一身汗!正事不知有多少,不知为何
都抛在脑后!这样下去,可真是危险了。
于是等阿巧姐回来,他说:“你马马虎虎弄顿饭来吃。吃完了,我要出
门。”
“你看你!”阿巧姐笑道:“阔气起来,要顿顿在馆子里叫菜,小气起
来,连外面去吃碗面都不肯。”
这一下提醒了他,自己也失笑了,“都是你那‘做人家’这句话害的,
我总以为要在家里吃了午饭再出门。”他一面走,一面说:“好了,好了,
我到外面去吃。”
“慢点!”阿巧姐拉住他,指着篮子说:“我一篮子的菜怎么办?”
“晚上来吃!”这句话使得她深为满意,“请他们都来!”她说,“菜
多吃不完。”
“也好!你索性多做些,就算替尤五爷饯行。”
等出得门来,却有些茫然,因为他的本意,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愿
沉溺在温柔乡中。要办的事虽多,或者还不到时候,或者要听候他人的消息,
再定行止,此时一事不能办,何去何从?倒费踌躇。
想一想还该先到裕记丝栈,找着了陈世龙再说。事不凑巧,陈世龙刚刚
出门,丝栈里的执事非常客气,一定要留胡雪岩在那里坐。奉茶奉烟,极其
殷勤。他情不可却而懒于应酬,便这样答道:“你们不必招呼我,我喝喝茶
等着,尽管请便,不然我就不敢打搅了。”
执事的听他这样说。知道他不愿跟闲杂人等在一起,便将他引入一间小
屋,那也是尤五跟人约会谈体已话的地方,布置不见得好,却有很精致舒服
的一张藤靠椅,躺着想心事,最为合适。
“这里好!”他欣然说道,“我正好在这里打个盹!”
这就更明白表示出来,不愿有人搅扰了,执事的连声称是,叫小徒弟把
一碗现泡的盖碗茶,四个果盘子,还有一支水烟袋都挪了进来,取张方凳当
茶几,安设停当,掩上门迟了出去。
胡雪岩躺了下来,觉得相当舒服,心一静,便觉得隔室的谈话声,历历
入耳。留神细听,谈的是地皮生意。
胡雪岩亦曾有意于此,便一字不肯放过。那两人对洋场的情况,和洋人
的动向,相当清楚,说洋人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的路是走出来,人多成市,
自然走出一条路来,等到预备修路,路面为两旁的市房摊贩所限制,已无法
扩充。洋人的办法不同,同先开路,有了路便有人到,有人到便有房屋,自
然市面会热闹起来。因此中国人的市面做不大,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规模、气
魄。
这番话,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细细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听王有
龄谈过京城里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与众不同,一半固然因为天子
脚下,人烟稠密,一半就因为京城里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样,先开好大路,
分好地段,哪里做衙门,哪里住人,哪里开店,开店又分出来,哪里可以开
戏园茶楼,哪里可以贩牛羊驴马,这样子的规模,自然就可观了。
“照上海滩的地形看,大马路、二马路,这样开下去。南北方面的热闹
是看得到的,其实,向西一带,更有可为,眼光远的,趁这时候,不管它芦
荡、水田,尽量买下来,等洋人的路一开到那里,乖乖,坐在家里发财。”
胡雪岩听隔室说到这里,哪还能静心躺下去?但说了睡个午觉,突然告
辞而去,也不大合适。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强忍着,无奈遇到这种生意经,胡
雪岩就是抛不开。他对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筹划也无从筹划去,这时候渴盼
的,就是找到古应春,坐了他的那辆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静安寺一带,实地去
看一看才符心愿。
幸好,不久陈世尤就回来了。于是胡雪岩向执事殷殷致谢,辞了出来。
走到街上,第一句话就问:“世龙,你对西面一带熟不熟?”
“胡先生部不熟,我怎么会熟?”
“不管它,我们弄部马车去兜兜风。”
于是雇了一辆干净车,由泥城墙往西,不择路而行。七兜八转,尽是稻
田水荡,胡雪岩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
一路漫无目的地兜风,一路他把刚才所听到的话告诉了陈世龙。原来如
此!陈世龙提出了一个见解:“胡先生,这件事有两个做法,第一个做法恐
怕办不到。”
“你不管它,说来看!”
“第一个办法是有闲钱。反正地价便宜,譬如不赚,买了摆在那里,看
哪一天地价涨了,再作道理。依我看,为子孙打算,倒不妨这么办。不过胡
先生,你手里的钱是要活用的,所以说办不到。”陈世龙停了停又说:“第
二个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听洋人准备修哪条马路,抢先一步,把
附近的地皮买下来,那一来,转眼之间,就可以发财!”
“对!这话对!”胡雪岩拿他的话细想了一想,忽有启发,“你的话也
不全对。”他说,“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条马路!”
“这..”陈世龙想懂了他的意思。认为办不到,“洋人岂肯听别人摆
布,叫他修哪条路,他就修哪条路?”
“事在人为。总可以想得出办法。好在这事也不急,慢慢儿再说。”
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
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陈世龙知道他的脾气,说是说“慢慢儿”,
决不是拖延,更不是搁置,帮着他做事,须知这一点,自己暗暗去做准备,
说不定哪一天,他筹划好了,拿出来的计划详详细细,立刻可以动手,自己
没有准备,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还要多找几个人。”胡雪岩在归途中说:“你这趟回去,随时替我
留心。”
“是的。”陈世龙想了想问:“胡先生将来到底叫我做什么?我不想死
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喜欢在外头跑,将来不要叫苦!”
“怎么呢?”
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问:“你看山西的票号,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饯庄的做法如果活络些,不象票
号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
胡雪岩很欣赏陈世龙的态度,看他的样子近乎浮滑一路,说话倒很实在,
因而将心里的话告诉了他。
“今天我好好细想了一想,我的基础还是在钱庄上面。不过,我的做法
还要改。”他说,“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
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
“势?”陈世龙很用心地想着,“胡先生,你说的势是指势力?”
“不错!势力。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
不够。”
“还有洋场的势力!”陈世龙接着他的话说。
“好!”胡雪岩很兴奋地翘起大拇指,衷心夸赞陈世龙,“你摸得到我
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哪里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部没有。”陈世龙也很高兴,矜持他
说,“不过胡先生的路子,我总还不至于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岩说,“现在风气在变了!你到底比我要轻个几岁,
比较不出来,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杨
州的大监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贴贴,唯命是从。自从
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
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为啥
我要洋场的势力,就因为做官的势力达不到洋场,这就要靠我这佯的人来穿
什引线。所以有了官场的势力,再有洋场的势力,自然商场的势力就容易大
了。”
陈世龙一面听,一面点头,细细体味着胡雪岩的话,悟出来许多道理。
就这样谈着,不知不觉又回到人烟稠密之区,胡雪岩这时才想起阿巧姐
的话,要约尤五和古应春到家吃饭,一见时候不早,深怕他们另有约会,便
即赶到怡情院,谁知一个人都不见,连怡情老二亦不在那里。
人虽不遇,却留着话,“相帮”的告诉胡雪岩,说尤五关照:“请胡老
爷等他,他准六点钟回来。”
六点钟见了面怎么样?如果他说另有约会,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请客,那
么,阿巧姐那里就不好交代了。这样想着,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气。
陈世龙很少看见他有过这种样子,不免诧异,当然,更多的是关切,一
问起来,才知究竟,心里好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英雄难过美人关”。
一等一的厉害角色,在这上头,往往手足无措,一筹莫展,这便又用得着“旁
观者清”这句话了。
“这不用为难,或者我去通知一声,或者我留在这里等!”
“对,对!”不待他说完,胡雪岩就说,“你去一趟吧!这样告诉她:
我在这里等他们,等到了就回来。如果客人约不来,我一定回家吃饭。”
陈世龙衔命而去,只见阿巧姐很安闲的坐在那里,一见很客气,听陈世
龙讲完,毫不在乎的说:“不要紧!没有几样菜,蒸的蒸着,要炒的,等人
到了再下锅。”
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跟芙蓉那种宛转的神态,是不同的风味。栋世龙
心里便想:胡先生的艳福倒真不浅!
还有一样不同的,是阿巧姐的谈锋极健,陈世龙也算很善于词令的,相
形之下,自觉见绌,而且谈到后来,忽然发觉,自知可能是失言了,因为阿
巧姐的旁敲侧击,他把胡雪岩的家庭情况,透露了许多。所幸的是,不曾说
出胡太太是很厉害也很能干的妇人。
一则起了戒心,再则亦不便久坐,陈世龙便起身告辞。阿巧姐知道他是
胡雪岩的心腹,当然要加以宠络,一再挽留,最后这样说道:“你是胡老爷
自己人,我才不作客气,不然,我也不会留你。除非你不当我自己人看待。”
说到这样的话,俨然以胡雪岩的外室自居,陈世龙已看出“胡先生”对
她极其喜爱,而将来结局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坚决告辞,仿佛真的不
当她“自己人”,在阿巧姐会起疑心,似乎不妥,因而改了主意:“我还是
先回去,跟胡先生说一声,回头再一起来。”
“那么,”阿巧姐悦,“回头一定要来噢!”
“一定,一定!”
出了大兴客栈,安步当车,刚走得不多几步路,忽然听得有女人在喊:
“世龙!”
定睛一看,是七姑奶奶,古应春亲自驾车,也发见了陈世龙,停下来问
道:“你到哪里去?”
“我回怡情院去。”
“不必了!”古应春说,“我们特为来接阿巧姐,今晚上,在我们那里
聚会,你也去。”
于是陈世龙又折回,三个人一起又到大兴客栈,七姑奶奶跟阿巧姐是初
见,一个守礼,一个亲热,而都健谈,所以拉着手,前朝后代,大谈渊源,
七姑奶奶说听古应春谈过,知道她能干漂亮,阿巧姐则说听怡情老二说起,
有这样一位豪爽有趣,敢到怡情院这种地方的堂客。
彼此都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古应春却不耐烦了:“我的姑奶奶,
谈了半天,你倒说点正经话啦!”
正经话是特地来邀客,因为胡雪岩和尤五要动身到苏杭,七姑奶奶特地
在徽馆叫了一桌席,替他们饯行。胡雪岩又要邀到大兴客栈,尝试阿巧姐的
烹调手段,变成僵持的局面。
“我在想,到你这里,到我那里都一样。不过,第一,叫了席不能退掉,
几两银子也可惜,第二,到我那里比较方便。”七姑奶奶又说:“天气也还
不热,就做好了菜,摆一夜也不会坏。明天我来吃!”
阿巧姐自然一诺无辞,以换衣服为名,请他们在外屋坐,却把陈世龙悄
悄找到一边,模出四块银洋说道,“陈少爷!我拜托你一件事。第一趟上七
姑奶奶的门,不能空手,托你替我办四样吃食东西,带到七姑奶奶那里去。”
“七姑奶奶家,我不认识。”陈世龙转念有了主意,“不过不要紧,你
交给我。”
等她换好衣服,四个人一辆马车到了七姑奶奶门口。阵世龙认清了地方
说:“我马上就来!”说完掉身就转,在弄堂口就有茶食店、水果摊,买了
一篓花旗橘子,一篓天津鸭梨、茶食店里买了一大盒松子糖,还剩下两块钱,
叫店家拿一条陈火腿下来,算一算差四角饯,陈世龙替她垫上。
“这是阿巧姐送七姑奶奶的。”陈世龙笑道:“我是小辈,今天就白吃
了。”
“何用客气。”七姑奶奶说,“阿巧姐,我们象自己人一样,我跟你‘打
开无窗说亮话’,我不喜欢这一套,我自己也弄不来这一套。”
“你看你,”古应春忍不住埋怨她,“人家一番好意,倒落得你这么两
句话。阿巧姐是晓得你的脾气的,不晓得的人,岂不是要怪你不近人情。”
“不会,不会!”阿巧姐抢着说道,“我也晓得七姑奶奶不喜欢这些虚
文,不过,我们是弄惯了,改不过来,好在陈少爷买得好,都是实惠的东西,
就我不送。七姑奶奶也要花钱买的。”
“这倒是实话。”七姑奶奶笑嘻嘻的说,又表示歉意,“我说话一向是
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这两句话,别人都不觉得什么,只有陈世龙大为惊异,因为她以前决无
这种口吻,看来是古应春的潜移默化之功。
正想要说一两句调侃的话,作为取笑,只听楼梯上有声音,接着是尤五
和胡雪岩一路走,一面谈着,相偕出现,略略招呼了一下,继续谈话,陈世
龙听出来,他们去拜访了一位人物,这位人物对于调处浙江溜帮的纠纷,大
有用处,现在是在商量,是不是要把这位人物一起请到杭州去。
“你们有啥谈不完的话?回头再谈,要开席了。”七姑奶奶忽然又说:
“人少了欠热闹。何不把老二也请了来。”
“不必,不必!”尤五插手说道,“她出局去了,回头会来的。”
于是在堂屋中开席,一张圆台面,坐了六个人,似乎嫌大。阿巧姐经不
住七姑奶奶的硬作主张,与胡雪岩并居首席,这样官客与堂客夹杂而坐,大
反惯例,而坐首席更是阿巧姐的破题儿第一遭,所以相当拘谨,跟胡雪岩隔
得远远地。
酒过一巡,胡雪岩对阿巧姐说道:“你跟七姑奶奶谈了些什么?”
“话多了。七姑奶奶脾气直爽,谈得真有趣。”
“那你何不常跟七姑奶奶来作伴。”
说到这里,尤五咳嗽了一声,胡雪岩才想起,他是极力主张七姑奶奶回
娘家的,如说阿巧姐常来跟作她伴,岂不是给了她一个留在上海的借口?
七姑奶奶却不理会这些,“小爷叔这话对!”她说,“你陪我到松江去
住几天好不好?”
“这很好!”尤五微觉意外,赶紧怂恿,“阿巧姐,你就到那里去住几
天。好在来去方便,你想回上海,随时可以回来。”
“打搅府上,不好意思。”
说是这样说,一双俏眼只瞄着胡雪岩,要看他的态度定行止,胡雪岩自
然表示赞成,反倒是古应春有了意见。
“我看松江也不必去,上海也不必留,索性跟小爷叔到苏州去逛一趟。”
“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看着他们俩问:“怎么样?”
胡雪岩实在有些委决不下,一方面觉得有阿巧姐作伴,此行一定温馨愉
快,一方面又觉得双宿双飞之余,更加以相携相将,越发变成敲钉转脚,铁
案如山,只可进不可退了。
这就要看阿巧姐自己的意思。而她对胡雪岩由误解而了解,由了解而接
受抬情老二的劝告,已经下定决心,不过阅人已多,世故熟透,决不肯事事
勉强,引起胡雪岩的忌惮敬远之心,所以此时默不作声。
“怎么样?”七姑奶奶催问着,“还是到松江,还是到苏州?”
这一问,在阿巧姐当然只能回答到松江。古应春在这些地方,自比七姑
奶奶更机敏,便不等她开口回答,先就抢着说了句:“当然是到苏州。”
“到苏州就到苏州。”胡雪岩定了主意,但不能不问一问本人,“去不
去?”
这就是阿巧姐能干了,她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说:“七姑奶奶一片
好意..”
意思是答应了。还照顾着七姑奶奶,虽是口头上的人情,也惹人好感。
“不要紧,不要紧!”七姑奶奶说,”等你苏州回来,我再来接你到松江去
玩。”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各人要收拾行装,早早散去,约定第二天中午在怡
情老二小房中吃中饭,吃完分别上船。
二十三
回到大兴客栈,阿巧姐一面收拾随身动用什物,一面问起胡雪岩此行的
目的,这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而且也深知她不是那种无知无识,不懂轻重
的妇女,所以他把实话都告诉了她。
“学台是个啥个官?”
“专管考秀才的。”
“有没有外快?”
“这我倒不大懂了。”胡雪岩说,“听说四川学台、广东学台是肥缺。
江苏就不晓得了。照我想,现在兵荒马乱,好些地方连去都不能去。地盘一
小,就有外快也有限。”
“如果是这样子,要请何学台去谋干一个好地方的官,只怕不成功。”
“怎么呢?”
“要钱呀!”阿巧姐笑一笑又说,“我是不懂啥!有一次一个候补道台
汪老爷在怡情院请客,大讲官场的生意经,说是京里的大老倌那里,都要送
钱的。钱越多,越容易升官。”
“嗯,嗯!”胡雪岩被提醒了,暗地里打了主意,却不愿说破,因为其
中出入关系甚大,即令是对阿巧姐这样的人,也是不说的好。
“总还要送点礼啊!”阿巧姐又说。
“那有了,备了四色洋货。”
“何学台哪里人?”
“云南。”
“那不如送云南东西..”
“啊,对!”胡雪岩大力赞赏:“阿巧,你的脑筋真不错。”
于是第二天一早,胡雪岩便去寻古应春,要觅云南土产,结果找着一个
解铜到江苏藩司衙门的云南候补州判,在他那里转让了四佯云南土产。
这四样土产是宣威火腿、紫大头菜、鸡踪菌和咸牛肉干,可惜数量不多,
但也正因为数量不多,便显得物以稀为贵了。
中午在怡情老二那里吃了饭,彼此约定,互不相送。等古应春替他安排
护送的那个人一到,胡雪岩很客气地请教了“尊姓台甫”,然后一起上船,
船是小火轮拖带的一条“无锡快”,胡雪岩带着阿巧姐住后舱,前舱止给护
送的那个人住。
此人名叫周一鸣,湖南人,原在江南水师中当哨官,因为喜欢喝酒闹事,
一次打伤了长官的小舅子,被责了二十军棍,开革除名。但同一鸣的酒德虽
不好,为人倒极豪爽重义气,由于在水师当差,认识的船户颇不少,所以起
先是跑码头、打秋风,大家也乐予周济,有时托他带个把口信,他倒也“食
人之禄,忠人之事”,一定确确实实做到,慢慢地有了信用,便在上海船户
的“茶会”上帮忙。各行各业的茶会,犹如同业公所,或者按头生意,或者
与官场打交道,或者同业中有纠纷“吃讲茶”,都在茶会上商谈,周一鸣就
成了船户茶会上的一名要角,特别是“抓船”、“派差”等等官面上硬压下
来的公事,都由周一鸣出面去接头。这次也是有公事到苏州,古应春跟他相
熟,正好把胡雪岩托了他,连雇船带护送,都归他包办,讲好送二十两银子。
胡雪岩的出手大方是出名的,一上船就找了个红封套,装了一张三十两
银子的银票,当面双手奉上。周一鸣还要客气,禁不住胡雪岩言词恳切,他
千恩万谢地收了下来。这一路招呼得自是格外周到。
胡雪岩出门一向不喜欢带听差,于是周一鸣自告奋勇,到了苏州雇轿子,
提行李,下客栈,都由他一手经理。客栈在阎门外,字号就叫“金阎”,等
安置停当,周一鸣要告辞了。
“胡大老爷!”因为胡雪岩是捐班候补知县,所以他这要称呼他,“我
在苏州有个‘门口’,现在回去看一看。明天上半天到水师衙门去投文办事,
中午过来伺候。你老看,行不行?”
“我有个不情之请。”胡雪岩说,“有四件东西,一封信,想拜托你此
刻就送一送。”
“是了。”周一鸣问,“送到哪里?”
“送给何学台。还得先打听一下,何学台公馆在哪里?”
“这容易,都交给我好了。”
于是胡雪岩托金间栈的帐房,写了个手本,下注:“寓阊门外金阎栈第
三进西头”,连同四样云南土仪和一封王有龄的信,都交了给周一鸣。
信是胡雪岩密封了的,内中附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作为王有龄送何桂
清的,这封信当然重要,所以胡雪岩特别叮嘱:“老周,还要麻烦你,务必
跟何公馆的门上说明白,讨一张有何学台亲笔的回片。”
“是!”周一鸣问,“今天要不要把回片送来?”
胡雪岩心想,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而且周一鸣人既重义气,又是有来
历的,因而很快地答道:“如果回片上只写收到,那就不必来了,明天再说。”
等周一鸣一走,胡雪岩的迫不及待的想跟阿巧姐去观光。苏州不比上海,
虽然妇女喜欢小庙烧香,凡有出会报赛等等人声鼎沸的场面,都要去轧个热
闹,但一男一女不论是出现在玄妙观,还是虎丘山塘,总是招摇过市、惹人
物议的一件事,而且阿巧姐是本乡本土,难免遇见熟人,尤须顾忌,因此,
她更觉为难。
就在这软语相磨,未定行止之际,只见周一鸣把顶红缨帽捏在手里当扇
子扇,跑得满头大汗,却是笑容满面,胡雪岩当是何桂清有什么话交代,赶
紧迎了出去。
“送到了!”周一鸣说,“回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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