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48 高阳(当代)
恭喜!”
“怎么样?”尤五问了这一句,又说:“老二说,她在床上..”
“瞎三话四!”怡情老二赶紧拦住,同时又给了尤五一个白眼,“胡老
爷自己不知道,要你来说?”
“是啊!阿巧姐好在哪里,小爷叔身历其境,最清楚不过,何用旁人告
诉他?”
古应春这一说,胡雪岩才完全懂得,急于求得补偿的心也更热了,然而
口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唯有笑而不答。
“先吃饭,还是先谈事?”古应春一面问,一面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
“先谈事吧!”胡雪岩望着一窗的好太阳,兴致勃勃地问:“老古,你
的马车坐了来没有?”
“在弄堂口。你要到哪里去?”
“难得有空,又是好天气,我想好好去逛半天。”
那三个人互相望了望,仍旧是古应春开口动问:“你预备怎么逛法?我
来替你安排。”
“回头再说。”胡雪岩指着他手中的纸问:“这是什么?”
“两通信稿子。你看吧!”
一通是致王有龄的,请他出信给何桂清,介绍古应春去谒见,一通是致
刘不才的,要他到上海来。胡雪岩看完,仍旧交了回去,请古应春誉正发出。
要谈的事,就是这些。开出饭来,正在喝酒,阿巧姐到了,大大方方的
一招手,最后向怡情老二抛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后房会谈心。
“真不错!”古应春望着阿巧姐的苗条背影说,“是扬州‘瘦马’的样
子。”
“什么‘瘦马’?活马!”尤五笑道:“小爷叔,你怎么谢媒?”
“谢你,还是谢老二?”
“我当差应该,自然是谢老二。”
“那容易。回头我要到洋行里去,挑点首饰,老二一起去好了,她喜欢
什么,我就买什么送她。”
“说说笑话的,何用你如此破费?不过,”尤五向后房望了一眼,放低
了声音说;“你买首饰给哪个?阿巧是厉害角色,你不要做‘洋盘’!”
“如果她是厉害角色,就不会当我洋盘。”
“对!”古应春击节称赏,“小爷叔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深极了。”
“也好!”尤五笑着对胡雪岩说,“你也难得做一回洋盘,就带着她去
好了。老二就不必了。”
“一起去,一起去!”胡雪岩说。“打搅老二的地方很多,我本来想送
她点东西,表示表示我的意思。”
“回来再说吧!”尤五不置可否。
于是喝着酒谈些夷场趣事。不久,看见怡情老二和阿巧姐一前一后走了
出来,一个是春风满面,一个是故作矜持,反正神色之间,都显得不平常。
“都坐下来吃吧!”
怡情老二坐下来当女主人,阿巧则无论如何不肯,说“没有这个规矩”,
侍立在旁,递菜热酒,三个男的主客,视线都断断续续地跟着她转,倒把她
看得不好意思了。
“二小姐!”她说,“没有事情我就转去了。”
“不要走,不要走!”尤五首先就喊。
“让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抛过去一个眼色。
等阿巧姐走了,才便于说话,她说,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诉她了。阿
巧姐不知道胡雪岩是打的什么主意?如果真的喜欢她,她愿意陪着一起玩,
倘或以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面子,不能不对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这里”,尤五指着胡雪岩对怡情老二说,“你自己问他。”
“胡老爷,”怡情老二笑嘻嘻地问道:“昨天夜里是怎么想了想,不愿
意理她了?”
“我没有什么不愿意,我是怕她不愿,心想不必勉强。”
“怎么?”尤五大为诧异,“昨夜你没有理她?真的是‘干铺’?”
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也是常事!”
“叫我就煞不住车。”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说,“我是怕她‘三礼拜、
六点钟’,不然我早就动脑筋了。”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讥嘲地说:“你动得上脑筋,尽管去
动。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见得看得上你,现在有胡老爷一比,你更加‘鼻
头上挂盐鱼——嗅鲞’!”
她这样一说,古应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岩却有点不明白,“什么叫‘三
礼拜、六点钟’?”他问。
“这是夷场上兴出来的一句俗话,”古应春为他解释,“三礼拜‘廿一
日’,六点钟‘酉’正,合起来是个什么字?你自己去想。”
“原来是说老二会吃醋!”胡雪岩说:“老二不是那种人,再说,尤五
哥也不会让老二吃醋,不然,我们在旁边的人也不服。”
由这两句话,怡情老二对胡雪岩更有好感,决心要促成他与阿巧姐的姻
缘,便趁尤五和古应春谈他们都相识的一个熟人,谈得起劲时,招招手把胡
雪岩找到一边,探问他的意思。
“胡老爷,你是预备长局,还是短局?”
“长局如何,短局又如何?”
“短局呢?我另外用人,你借一处小房子,或者就在楼下,那家房客就
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些。长局呢?事情比较麻烦,阿巧姐是有男人的,
在木渎种田,不过也不要紧,包在我身上,花个二三百两银子:就可了结。
阿巧姐身上没有什么亏空,胡老爷,”怡情老二很热心的说,“这件事,只
要胡太太那里没有麻烦,你大可做得。”
胡雪岩一时无从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碍甚多,必须好好打算,但
直说了怕扫了怡情老二的兴,所以考虑了好半天这样答道:“长也好,短也
好,总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领情,哪一天空了,我们好好谈一谈。眼
前请你放在心里好了。”
“我晓得。”怡情老二连连点头,“这件事本来也是急不得的。不过,
胡老爷,我还有句话。你不要多花冤枉钱。”
这话与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辙,可见得大家都拿他当自己人看待,这一
点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兴致越发好了,“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坏。”他怂恿着怡情老
二说,“一起出去兜兜风,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哪里去呢?总要想好一个地方。”
这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响了,古应春已经听到,便插嘴提议:“到龙华去
看桃花如何?”
“龙华?”胡雪岩对上海还不熟,便即问道:“那里地方安静不安静?”
“怎么不安静?离着县城还有十八里路呢!再说,有五哥在,怕什么。”
“好吧!”尤五接口,“你们有兴,我就保驾。”
这一说,大家的兴致都提了起来,古应春亲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马车,怡
情老二则派人去找阿巧姐来,就在她那里梳妆换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妆,但
天然丰韵,已是出人头地,胡雪岩颇为得意。
马车一共是两部,古应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载了胡雪岩和阿巧姐,出
了弄堂,向南疾驰,经斜桥、高昌庙,一条官道,相当宽广。这个天气,都
愿郊游,一路轿马纷纷,极其热闹,但象这两部马车,敞着篷,俪影双双,
招摇而过的,却不多见,因此轮声鞭影中,不断有人指指点点。阿巧姐视而
不见,只是稳稳地坐着,不轻言笑,怎么也看不出风尘气息。
等望见了龙华寺的塔影,同时也望见了一道长桥。这道桥也是上海的一
胜,称为百步桥,长二十四丈,阔二丈有余,马蹄得得,轮声辘辘,过了百
步桥不远,便是龙华寺。
这座古刹,以一座七级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马车就在塔前停
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着请香烛烧香。胡雪岩想起在湖州与芙蓉初见,
也是在佛像之前,当时还求了一张签,“江上采芙蓉”成为姻缘前定的佳签,
此时也不妨如法炮制一番。
不过,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说,“你无妨求张签看。”
“问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说,“好,我来求它一张。”
于是烧了香求签,签条拿到她手里,不肯给胡雪岩看,她不识多少字,
只知道这张签,是“下下”,当然不是好签,怕扫了胡雪岩的兴,所以不愿
公开。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张,倒是“上上”,说得妻财子禄,无一不好,如果
是妇人求得这张签,主得贵子,古应春便向尤五道贺,而实际上是拿怡情老
二开玩笑。
就这样说笑着,闲步桃林,随意浏览,五个人分做两起,古应春不知是
有意,还是无意,引着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远,留下胡雪岩和阿巧姐在
后面,正好谈话。
“累了吧!”胡雪岩看她双足纤纤,不免怜惜,便指着一处茶座说:“喝
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几乎都是官客,有一两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隐之
处,而且背朝着外,不肯以面目示人。阿巧姐却无此顾忌,拣了张干净桌子
坐下来,正在通道旁边,人来人往,无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过去了,又借
故回头,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视如不见,等茶博士拿了茶来要斟时,
她赶紫摇手阻止:“谢谢你,我们自己来。”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条来路货的雪白麻纱手
绢,将杯口里外擦净,然后斟得八分满,双手捧到胡雪岩面前,到她自己喝
时,也是这样一丝不苟,极讲究洁净。
“我在想,人生在世,实在奇妙难测。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今天能晓
得明天的事。”
胡雪岩对景生情,发了这么一段感慨,阿巧姐目然莫名其妙,一双俏伶
伶的眼睛看着他不断眨动,示意他说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在龙华看桃花,更想不到会跟你在
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说,“名字生得不好,说破了不值钱,不会有啥‘巧’
事落到我头上。
这段话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岩细辨了辨,觉得意味深长,可能也是在
试探,便先不追究,只问:“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么叫这个名字?”
“好!你的生日好记得很。今年我替你做生日。”
“啊唷唷!”阿巧姐有些受宠若惊,“真正不敢当,折煞我了。”
“日子过来快得很,桃花开过开荷花,七月初七转眼就到。”胡雪岩问:
“那时候我接你到杭州去逛西湖、看荷花,好不好?”
“怎么不好!”阿巧姐双眼凝望着茶碗,口中不断在吹着茶水,茶已经
不烫,可以上得口了,何需再吹?可见碍她是在想心事。
当然,胡雪岩自己也知道,这话可以解释为一种暗示,有把她娶回杭州
的意思,阿巧姐所想的必也是这一点。自己是无心的一句话,如果她真有此
误会,未免言之过早,转念到此,微生悔意,同时也更留心她的脸色和言语
了。
“胡老爷这一趟有多少日子耽搁?”她问。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一定得回杭州。”
“我晓得了。跟胡太太说好了来的,不能误卯。”
胡雪岩笑而不答,他的笑容是经过做作的,特意要显得令人莫测高深。
阿巧姐很能观察,见此光景,便不再多说,只望着悠悠的塔影,慢慢地
品茗,样子十分闲适。
胡雪岩看她的态度,倒有些不明究竟,心里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但转念
却又自笑,自己没有应付不了的人,也很少心浮气躁过,此刻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想,硬生生的把杂念抛开,也是抱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心情,
品茗看花,只求自适,阿巧姐看他这样,当然更不便多说什么。两个人等于
都在肚子里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潋滟红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阳无限好,只是
近黄昏”,再流连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于是仍旧照原来的样子,
坐着马车,疾驰而回。
胡雪岩兴犹未央,同时要“守信用”,说了带阿巧姐去挑首饰,也要送
怡情老二“做媒”的谢礼,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关照古应春,先到黄浦滩
禅臣洋行。
尤五记起胡雪岩的话,便特别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当“洋盘”?只
见她初入店内,望着成排的玻璃柜和闪闪生光的珠宝首饰,颇有目迷五色之
概,但很快的恢复了常态,看看古应春说道:“古大少爷,请你问问洋人,
有没有男用的表链?”
“男人用的?”
“是呀!”阿巧姐笑着问,“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只当我没有听清楚。”
于是古应春跟洋人一说,立刻便捧出一只皮盒子来,打开来一看,里面
有十几副表链,金银粗细,各式俱备。阿巧姐伸出手去,一条一条挑,最后
挑了一根十八开金的,链子一端坠着一只铸得很玲珑的小金羊。
“这东西不错!”胡雪岩在一旁说,“再挑!”
“不挑了。”阿巧姐走开两步,同时招招手把古应春邀了过去,悄悄说
道:“这是我自己买的东西,千万不好叫胡老爷惠钞。请你替我付一付。”
说着,手一伸,一张折得小小的银票,塞到了古应春手里。
古应春明白了,这是阿巧姐买给她乡下的丈夫的,自然不便让胡雪岩出
钱,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胡雪岩还在坚持着,要阿巧姐再挑一两年首饰,她只是袖手不动。又再
三问怡情老二喜欢什么?她却不过情,挑了一瓶法国香水。
“算帐吧!”胡雪岩取了一百两的银票,交给古应春。
接到手里,古应春也不作声,到帐台上跟洋女人结了帐,上车回到怡情
老二的小房子,古应春才把他的银票交了回去,“你还阿巧姐六块洋钱。”
他说,“表链子阿巧姐自己买,不叫你惠钞。”
“岂有此理。”
“日子长了,何争一时?”尤五这样说,心里也有替他们作撮合的打算
了。
胡雪岩听得这么一说,也就一笑置之。在那里吃了饭,怡情老二拉着尤
五到一边说了几句,尤五又转达给胡雪岩:阿巧姐今天既然休息,就不想回
怡情院,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那好办!”他说,“跟我走好了。”
“要走就早走!不必在这里泡了。”
“时候还早,”胡雪岩踌躇着说:“我们一起看戏去?”
这个提议没有人接受,古应春说明天要动身到苏州去见何桂清投信,尤
五表示倦了,不想出门。其实都是托同,目的是要让胡雪岩踉阿巧姐早圆好
梦。
这当然不宜在裕记丝栈双宿双飞。他由于尤五的推荐,住进一家新开的
“仕宦行台”大兴客栈,是个小小的跨院,一明两暗三间房。阿巧姐认为太
大了用不着,胡雪岩认为房间一定要多,会客才方便,有时客人来访,只为
说一句知心话,稠人广众,大家都憋在肚子里不便说,结果高朋满座,尽是
空谈,如果多一间空屋子作为退步,就方便得多了。
“照这个样子说,胡老爷,你是预备长住?”
“是啊!”胡雪岩说,“丝栈里诸多不便,我想在这里长住,比较舒服。”
“你不是说,”阿巧姐指出他的前言不符后语,“半个月、二十天就要
回杭州吗?”
“不错!”胡雪岩很从容地答道,“去了马上要来的,房间留着也不要
紧,不过多花几个房钱,有限的。”
阿巧姐不作声,心里在盘算,既然如此,不妨备办一些动用什物,于是
喊进茶房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他去买办风炉锅碗等等,吃的、用的一大堆。
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已不用多说,至少一个“短局”已经存在了。
阿巧姐也真是“做人家”的样子,为他打开行李,将日用杂件,布置妥
贴,然后铺好了床,请胡雪岩安置。
等胡雪岩上床,她却不睡,将一盏洋灯移到窗前方桌上,背着身子,不
知在做些什么?胡雪岩等得不耐烦,便即催问:“你怎么不来睡?我有好些
话跟你说。”
“来了,来了!”
于是阿巧姐移灯到梳妆台前,洗脸卸妆,又检点了门窗,才披了一件夹
袄,掀开帐子,跟胡雪岩并头睡下。
“你晓得我刚才在做啥?”
“我怎么晓得?”
“你看!”她伸手从夹袄口袋中掏出一个金表交到胡雪岩手里。表是他
的,却多了一条金链子,正就是她在禅臣洋行自己花钱买的那一条。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胡雪岩大感意外,接着浮起满怀的喜悦和感动,把表链
子上坠着的那只小金羊,凑近眼前,仔细观玩,才领悟她特为挑选这一条链
子的深意,她是属羊的,这只玲珑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怀中相伴,片
刻不离,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边皆甜。
“喏!”她又塞过来一个纸包,“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丝绦子,好好
带回去,不然胡太太问起来,设法交帐。”
她猜得一点不错,原来系表的一条黑丝绦,是胡太太亲手所织,难为她
想得这么周到。
“这条丝绦子,龌龊是龌龊得来!”阿巧姐皱着眉说,“本来我想拿它
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会问,是哪个洗的?就露了马脚了。男人决不会想到,
拿这条丝绦子洗洗干净!”
心细如发,人情透切,胡雪岩对阿巧姐刮目相看了。
一手把玩着“小金羊”,一手轻抚着活的“白羊”,胡雪岩才真的领略
到了温柔乡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问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人?”
这话的意思欠明确,阿巧姐只有这样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还是好坏的好?”
“好坏的好。”
“那种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岩说,“我是说,你把我当作你的什么人?”
这话就更难回答了,如果说是客人,则私赠表记,变作笼络客人的虚情
假意,即有此意,阿巧姐也不肯承认,若说是心上人,又觉得肉麻碍口,想
了想有个说法:“你是胡老爷,我自然当你老爷!”
“老爷”的意思是双关,下人称男主人为老爷,妻妾称男主人亦是老爷。
阿巧姐这样回答,要自己去体会,才有意味,胡雪岩当然懂,但为了逗乐,
有怠误解。
“你骂我‘赤佬’?”
上海话称“鬼”为“赤化”,苏州人则对邪魔外道的鬼祟,如“五通神”
之类,为了忌讳,有时亦称“老爷”,意义与上海话的“赤佬”相近,所以
胡雪岩这样歪缠。
“啥人骂你?”阿巧姐真的骂了,“你自己下作,好的人不要做,要做
赤佬。”
“赤佬自然不想做,老爷也不必。”胡雪岩涎着关脸道,“阿巧,我做
你的‘姘头’好不好?”
“要死快哉!”阿巧姐打了他一下,用道地的苏州话娇嗔着,“闲话阿
要难听!”
越是如此,胡雪岩越觉得乐不可支,调笑闲话,几乎闹了一整夜。睡到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阿巧姐才起身,胡雪岩则还在呼呼大睡。
也不过是她刚刚漱洗好,有人来敲门,开开一看,是尤五和古应春。
“怎么?”尤五探头一望,脱口问道:“小爷叔到此刻还不起来!你们
一夜在干什么?”阿巧姐脸一红,强笑道:“我是老早起来了,哪个晓得他
这么好困?”
古应春走了过来,摸一摸那只洋瓷脸盆,余温犹在,笑一笑说道:“对!
阿巧姐老早起来了。”
谎话拆穿,阿巧姐更窘,不过她到底经验丰富,不至于手足无措,依旧
口中敷衍,手头张罗,把客人招待到外面坐下,然后去叫醒胡雪岩。
睡眼惺松的胡雪岩,还恋着宵来的温馨,一伸手就拉住了她往怀里抱,
急得阿巧姐恨恨地骂:“人家已经在笑了,你脸皮厚,我可吃不消!”
“谁,谁在笑?”
“尤五少、古大少都来了,坐在外头,你快起来吧!”阿巧姐又说,“说
话当心些。”
一面说,一面服侍他起床,胡雪岩只是回忆着昨夜的光景又发愣、又发
笑、傻兮兮的样子,惹得阿巧姐更着急。
“求求你好不好!越是这样,人家越会跟你开玩笑。”
“怕什么!”胡雪岩说,“你不理他们就是了。”
见了面还是有一番调笑,甚至可说是谑,尤五和古应春这一双未来的郎
舅,象逼问犯人口供似地,要胡雪岩“招供”衾底风情。急得里屋的阿巧姐,
暗地里大骂“杀千刀”!幸好胡雪岩一问三不知,只报以满脸笑容,阿巧姐
总算不至于太受窘,当然,对胡雪岩这样的态度是满意的,同时也对他有了
深一层的认识,嘴上尽管不听她的劝,做出事来,深可人意,是要这样的男
人才靠得住。
“好了,好了!”胡雪岩终于开了口,“再说下去,有人要板面孔了。
我请你们吃番菜去,算是替老古饯行。”
古应春未曾应声,先看一看尤五,两人相视一笑,又微微点头,是莫逆
于心的样子,倒使得胡雪岩困惑了。
“你们捣什么鬼?”
“不与你相干。”古应春说,“我今天不走,明天一早动身。”
“怎么回事?”胡雪岩更要追问。
“跟洋人还有点事要谈。”
胡雪岩不甚相信,但也没有理由不相信,说过抛开,重申前请,邀他们
俩去吃番菜。
“阿巧姐呢?”古应春说,“一起去吧!”
“谢谢!”里面高声应答,苏州话最重语气,阿巧姐的声音,峭而直,
一听就知道是峻拒之意。
胡雪岩微感不安,而尤、古二人却夷然不以为忤,“阿巧姐!”尤五也
提高了声音说,“既然你不肯去,那么转去一趟,老二在想念你。”
“要的,要的!”这一下她的声音缓和了,“我本来要转去的。”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手里捧着长袍、马褂。胡雪岩倒也会享福,只
张开双手,让她替他穿好,为他一粒一粒扣纽子。然后拘出表来看了一下说:
“走吧,一点钟了。”
“咦!”古应春眼尖,“这条表链,怎么到了你手里?”
这是胡雪岩最得意的事,向古应春使个眼色,表示回头细谈,果然,在
番菜馆里,他把阿巧姐的情意,津津有味地细说了给他们两人听。
“小爷叔!”尤五笑道,“你真要交鸿运了,到处都有这种艳福。”
这一说,胡雪岩的脸色反严肃了,“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说,“你们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尤五和古应春又相视而笑,“事缀则圆!”古应春答道,“等我苏州回
来再说,如何?”
“你哪一天回来?”
“现在还说不定,会见那些大人先生要等,光是投封信,见不着面,又
何必我自己去?”
“这话也不错,不过我希望你早点回来,”胡雪岩紧接着说,“倒不是
为这件事,怕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你不在这里,接不上头。”
“不要紧。我托了个人在那里,尤五哥也认识的,如果洋人那里有什么
话,他会来寻尤五哥,不会耽误。”
话说到这里,西息已端来了“尾食”,吃罢算帐,是一桌鱼翅席的价钱,
而尤五却说未曾吃饱。
“番菜真没有吃头,又贵,又不好。”尤五笑道,“情愿摊头上一碟生
煎馒头,还吃得落胃些。”
当然,这也不过口发怨言而已,没有再去吃一顿的道理,出了番菜馆,
访友的访友,办事的办事,各自分手,约定晚上在恰情院吃花酒。
胡雪岩这两天的心有点野了,正经事虽有许多,却懒得去管,仍旧回到
客栈,打算静下心来,将公私杂务,好好想它一想。等一走进屋,非常意外
地,发现陈世龙在坐等。
“咦!你怎么来了?啥辰光到的?”
“来了不多一会。”陈世龙答道,“一下船先到裕记丝栈,说胡先生搬
到这里来了,”
“坐,坐!湖州怎么样?”胡雪岩问道,“到上海来作啥?”
“王大老爷叫我来的。有封信在这里。”
拆开信一看,又是求援。为了漕米改为海运,原来粮船上的旗丁水手,
既无口粮,又少人约束,所以往往聚众闹事,甚至发生抢案,黄宗汉颇为头
涌。由于王有龄在筹办海运时,对这方面曾有建议,要为旗丁水手,妥筹生
计,所以黄宗汉仍旧责成他设法安抚。
王有龄在信中说,如果当初照他的条陈,拨出一笔费用来办理这事,比
较容易收功,因循未办,如今看形势不妙,再来安抚,显得是受了此辈的威
胁挟制,事倍功半,十分棘手。同时湖州的团练,正在密锣紧鼓地编练,而
江浙交界的平望、泗安两处防务,又相当重要,经常耍去察看,他实在无力
来顾及此事。本来想推给嵇鹤龄,再又想到,推给了嵇鹤龄,他仍旧要求助
于胡雪岩,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写信乞援。希望胡雪岩能请尤五一起到浙江
去一趟,以同为漕帮的情谊,设法排解。
“王大老爷叫了我去,当面跟我说,他也晓得胡先生很忙,如果真的分
不开身,叫我陪了尤五爷去。”
“这件事有点麻烦。他们槽帮里面的事,外人不清楚。尤五跟浙江漕帮
的头脑,是不是有交情,还不晓得。说不定不肯插手。”胡雪岩又说,“你
郁四叔怎么说?”
“请尤五爷去排解,就是郁四叔出的主意。”
“喔!”胡雪岩欣慰的说,“那就不错了。走!我们到恰情院去。”
于是一起到了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尤五还没有回来,胡雪岩便趁此机
会,向陈世龙细问湖州的情形,知道今年因为洋庄可能不动,时世又不好,
养蚕的人家不多。不过陈世龙又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这是一时的现象,如果
有钱,可以放给蚕农,明年以新丝作抵,倒是一笔好生意。
“有钱,好做的生意多得很,眼前还谈不到明年的事。”胡雪岩说,“你
这趟回去,先打听今年的行情,湖属有多少人养蚕?大概能出多少丝?打听
确实了,赶紧写信来。这什事要做得秘密,请人去办,不可省小钱。”
“是的。”陈世龙接着提起他的亲事,说岳家已经跟他谈过,日子想挑
在端午节前后,问胡雪岩的意思怎么样?
“那时候不正是新丝上市吗?”
“我也是这么说,生意正忙的时候办喜酒,‘又是灯笼又是会’,何必
夹在一起?他们说,如果不是端午前后,就要延后到秋天。”
“与其延后,何不超前?”胡雪岩以家长的口吻说:“你们早点‘圆房’
倒好。”
“阿珠的娘不肯马虎,一定要把嫁妆办好。除非..”陈世龙说,“胡
先生说一句。”
“说一句还不容易,你早跟我说了,我早就开口了。这趟你回去跟他们
老夫妇说,生意要紧,家也要紧,趁新丝上市以前让你办了喜事成了家,定
定心在生意上巴结,岂不是两全其美?”胡雪岩又说,“今年秋天局面会变
动,我的场面也要扯得更大,那时人手越嫌不够,一办喜事,忙上加忙,这
把算盘打不通。”
他说一句,阿世龙应一句,也不过刚刚谈完,尤五和古应春联诀而至,
跟陈世龙寒暄了一番,问起来意,陈世龙只有目视胡雪岩示意。
“尤五哥,你的麻烦来了!”胡雪岩将浙江漕帮不遵约束,聚众滋事的
情形,以及王有龄的要求都说给他听。
“事情很麻烦!”尤五说了这一句,紧接着表示:“不过上刀山我也去。”
“尤五爷真是够朋友。”陈世龙立即表现了不胜倾眼的神态。
在胡雪岩,觉得他这样豪爽地答应,倒不无意外之感,想到尤五去杭州,
古应春去苏州,上海剩下自己一个人,与洋人言语不通,万一有事,虽说古
应春托有一个人在这里,但素昧平生,而且有些事只有古、尤二人清楚,自
己还是等于孤立无助,此事十分不妥。
“老古!”他当机立断他说:“上海一定要你坐镇。我跟你换一换,我
到苏州去看何学台,你留在上海。”
这番变化将古应春和尤五的“密谋”完全推翻,说起来也是很扫兴的一
件事,是尤五的提议,认为郁四他们在湖州为胡雪岩谋娶芙蓉这件事,确是
够好朋友的味道,不妨如法炮制,古应春特为迟一天走,就是要等着看胡雪
岩和阿巧姐的态度,如果妾有情,郎有意,古应春就预备趁去苏州之便,专
诚到木渎去访阿巧姐的夫家跟娘家,拿大把银子来为他们结成连理。刚才他
们就是从怡情院来,据怡情老二说,阿巧姐不但已经点头答应,而且还提供
了许多情况,指出着手进行的办法,“火到猪头烂”,最多花上三五百银子,
就可买得阿巧姐的自由之身,如今胡雪岩这一说,岂非无趣?
“怎么回事?”胡雪岩看他态度有异,追问着说:“老古,你有什么难
处?”
“唉!”古应春笑着叹口气,“好事多磨!”
“怎么呢?”
“事情有缓急,”尤五抢着对古应春说,“你就守老营吧。过些日子专
程跑一趟,也算不了什么。”
“那也只好如此。”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