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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47 高阳(当代)
怎么能干,不是恭维她“女中丈夫”,就是说她比男人还管用,胡雪岩这话,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要好好的想一想,这一细想,就象吃橄榄那样,上口酸
涩,回味弥甘,这多少年在场面上处处占上风,但私底下作为一个女人的苦
处,只有自己知道。到那孤灯独对、衾寒枕单的时候,场面上“七姐、七姐”
叫得好响的声音,一无用处,心里所想的是丈夫跟孩子,情愿烧饭洗衣裳,
吃苦也有个名堂。
“人有男女,就好比天地有阴阳,万物有刚柔,如果女人跟男人一样,
那就是只阳不阴。只刚不柔,还成什么世界?再说,一对夫妻,都是阳刚的
性子,怎么合得拢淘?七姐,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指名问到,七姑奶奶自然不会再沉默,应声答道:“不错!小爷叔的话,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果早有人跟我说这话,我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子的脾
气。”
“现在改也还来得及。”胡雪岩也答得极快。
“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又说:“我试试看。”
“对!只要你有决心,要争口气,一定改得掉。倘或改不掉..”胡雪
岩有意不说下去。
七姑奶奶当然要追问:“改不掉会怎么样呢?”
“改不掉?我说句老实话,你还是不必嫁老古的好。嫁了他,性情也合
不拢的。”
这句话她觉得说得过分,但不便争辩,只好不答。
“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不相信小爷叔的话。”七姑奶奶抢着说,“老古也常来常住,他
没有说过啥!”
“我知道。”胡雪岩平静地答说,“一则,这时候大家要客客气气,二
则,男女双方,没有做夫妻跟做了夫妻以后的想法会变的!老古着重你的是
心好,脾气豪爽。你不要把你的长处,变成短处,要把你的短处改过,变成
长处。”
这两句话说得七姑奶奶佩服了:“小爷叔这两句话有学问,我要听!”
“那就对了,你肯听我的话,我自然要插手管你的事。不然做媒人做得
挨骂,何必去做?”胡雪岩接着又问:“七姐,我先问你,你肯不肯改姓?”
“改姓?”七姑奶奶睁大了一双眼问:“改啥姓?为啥?”
“这个姓,当然不辱没你。喔,”胡雪岩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问道:
“还有句要紧话要问你,古家那位老族长见过你没有?”
“没有。他们古家什么人我也没有见过。”
“那好!一定成功。准定用我这条瞒天过海之计。”
胡雪岩这一计,是让王有龄认七姑奶奶作妹妹,不说是义兄妹,所以要
改姓王,古应春求亲要向王家去求,女家应允亲事。也由王有龄出面付庚贴。
这一来,古家的老族长看在知府大老爷的面子上,就算真的晓得了实情,也
不好意思不答应,何况既未谋面,要瞒住他也很容易。
七姑奶奶笑得合不拢口,“小爷叔!”她说,“你真正是诸葛亮,就算
古家的老头子是曹操,也是吃蹩在你千里。不过,”她忽然双眉微蹩,笑容
渐敛,“王大老爷啥身分,我啥身分?怎么高攀得上?”
“这你不用管,包在我身上。”
“还有,”七姑奶奶又说,“五哥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为你好,五哥无有不答应的,这也包在我身上。”
七姑奶奶凝神想了一会,通前彻后思量遍,没有啥行不通的,只有一点
顾虑:自己象不象知府家的姑奶奶?
这样一想,便又下了决心,“我一定要改一改!”她说,“要象个官家
小姐!”
“对!这才是真的。”
就在这时候,只听辘辘马车声,自远而近,七姑奶奶是听惯了这声音的,
说一声,“老古回来了!”随即掀开窗帘凝望。
胡雪岩也站起来看,只见暮霭中现出两条人影,隐约分辨得出,一个是
古应春,一个是尤五。等上楼来一看,果然不错。古应春把一大包熏鹌鹑之
类的野味交给七姑奶奶时,不由得凝神望了她一眼。
“怎么样?”他看她眉目舒展,多少天来隐隐存在的郁悒,一扫而空,
所以问道:“老胡出了什么好主意?”
这一问,连尤五也是精神一振,双眼左右环视,从胡雪岩看到他妹妹脸
上,显出渴望了解的神情。
这使得七姑奶奶很感动。她一直以为尤五对自己的麻烦,不闻不问,也
不常来看她,是故意冷淡的表示,内心相当不满,现在才知道他是如何关切!
因此,反倒矜持慎重了,“请小爷叔告诉你们好了。”她说,“这件事要问
五哥。”说完,翩然下楼,到厨房去了。
于是,胡雪岩把他的办法,为他们说了一遍。古应春十分兴奋,而尤五
则比较沉着,所表示的意见,也就是七姑奶奶所顾虑过的。
“王大老爷跟你的交情,我是晓得的,一说一定成功。不过我们自己要
照照镜子,就算高攀上了,王大老爷不嫌弃,旁人会说闲后。”
“五哥,你说这话,我就不佩服了。”胡雪岩很率直地说,“你难道是
那种怕旁人道长论短说闲话的人?”
尤五面有愧色,“自己人,我说实话,”他说,“这两年我真的有点怕
事。俗语道得好:‘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难行。’我现在
就常想到这两句话。”
胡、古两人都不作声,因为不知道尤五这话中是不是有何所指?觉得以
保持沉默为宜。
“这不谈了。就照小爷叔的办法,我这里在礼节上应该如何预备,请小
爷叔吩咐。”
“这是小事。眼前我们先要替老古筹划,事情要这样做法,就算原来所
谈的亲事,已经不成功,另起炉灶娶王家的小姐。这样子才装得象。”
“对!”尤五又郑重其事地说:“有句话!我要请小爷叔告诉阿七,这
里不能再住了,先回松江去。”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突然想起一句话,对古应春笑道:“对不起!我要
跟尤五哥讲个蛮有趣的笑话。”
既是有趣的笑话,何不说来大家听听,偏要背着人去讲?可见这笑话与
自己有关。不但古应春大感困扰,连尤五也觉得奇怪,等胡雪岩说了七姑奶
奶所表明的心迹,他却真的笑了,笑声甚大,因为一小半是好笑,一大半是
欣悦,自己妹子不管怎么样飞扬浮操,到底还是玉洁冰清的!
“笑啥?”古应春真的忍不住了,走过来问道:“说来让我也笑笑。”
尤五和胡雪岩都不答他的话,不约而同的对看了一眼,相互征询意见。
“这话应该说明白它!”尤五很认真的说。
要说当然该由胡雪岩来说,他把古应人拉到一边,揭破了七姑奶奶的秘
密。
“怪不得!”古应春失声而呼,心中有无比的宽慰,因为解消了他多少
天来,只能存之于心愿,无法跟人去研究的一个疑团。那天五更梦醒,只见
七姑奶奶穿一件小夹袄在灯下独坐,眼下隐隐泪痕,然后就说,什么都给他
了,要他对着灯起誓,永不变心。他也真的觉得愧对佳人,所以唯命是从。
但有时静中回想,怎么样也记不起那般“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旖旎风光,更
不用说真个消魂,是何滋味?人生最难得的良宵,竟这样胡里胡涂、不知不
觉地度过,真比“猪八戒吃人参果”还可惜。此刻才知道“猪八戒”是受了
骗了。
然而受骗比不曾受骗好!古应春非七姑奶奶不娶,主要的是为了尽责任,
此刻却又恢复到初见时心境,“整顿全神注定卿”,是倾心爱慕,因而又向
胡雪岩深深一揖:“务期玉成,越快越好!”
“好事多磨,你把心耐下来。”胡雪岩揉一揉肚子说:“我实在饿了。”
这一说,尤五和古应春都有同感,不知道女主人在做什么费手脚的菜,
一直不能开饭?正想下楼探望,只见七姑奶奶带着小大姐,端了朱漆托盘上
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吃广东鱼生。我是第一次做,不晓得灵光不灵光?
如果不好吃,你们骂老古,是他传授得不得法。”
“你是第一次做,我是第一次见。怎么个吃法?”
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走过去看,中间是个空的盛鱼翅的大冰盘,另外又
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盘子,盛着鱼生、榨得干干的萝卜丝、油炸过的粉丝与
馓子、盐、糖、麻油、胡椒之类的作料,另有一碟切得其细如发的绿色丝子,
他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
“是橘树叶子,当香料用的。”七姑奶奶说,“要切得细,费了我好大
的工夫。”
这样一个豪放不拘细节的“女张飞”,能静下心来花样的细功夫,胡雪
岩颇为惊异,同时也相当感动,不由得就说了声:“真难为你!”
“先不要恭维我,尝了味道再说。”
于是四个人一起动手,将所有的作料都倾入大冰盘,搅拌匀了,胡雪岩
夹一筷送入口中,果然别有风味。
“拿酒来!”好久不曾开口的尤五说,“今天要好好敬小爷叔几杯酒。”
这一顿酒,喝得极其舒畅,胡雪岩成了“众矢之的”,三个人纷纷酬劝,
喝到八分,吃了两碗鱼生及第粥,通体皆暖,乘兴说道:“五哥,我们去走
走!”
“你想到哪里去?”尤五问。
“走着再说。”
他们俩站了起来,古应春亦接踵而起,喊了声“七姐!”然后歉意地说:
“老胡第一天到,我该陪陪他。”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性情变过了,这一变也不过方寸一念之间。
她以前的想法是: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吃讲茶、讲斤头,没啥希奇,上刀山、
下油锅,照样也不会皱一皱眉。而现在时刻提醒自己的是:我是个女人,好
人家的女儿,还要高攀王府上去做官家小姐,总要拢出女人的样子来,不要
让人家背后骂一句“强盗婆”!
有了这样的想法,便觉得古应春的这句话,会让她五哥和胡雪岩误会她
离不开未婚丈夫,所以不但害羞,而且生嗔。
“小爷叔来了,你理当陪他,何必跟我来说?象是我管头管脚,拿你管
得多么凶似地。真正气数!”说完,还白了他一眼。
七姑奶奶的美,就在宜喜宜嗔,白眼也象青眼,而且讲话也台道理,所
以古应春被骂了还是心悦诚服。
倒是胡雪岩反而拦住古应春,他是给他们方便,料知在这事有转机,难
题将可解消的时候,他们俩必有一番款款深谈,但如果这样说,即使古应春
肯留下,七姑奶奶也不会答应,所以他只往自己这方面找理由。
“老古,不必!我跟五哥有几句话要说,你不必陪我。”
“那么,”古应春踌躇着问道:“你们在哪里?我回头来寻你们。”
“这样,”尤五向胡雪岩说,“我们到老二那里去坐一坐。”
约定了地方,尤五陪着胡雪岩安步当车,到了怡情院。怡情老二出堂差
去了,新用的一个娘姨阿巧姐十分能干,一面应酬着把客人引入大房间,一
面派“相帮”去催怡情老二回来。
“怎么玩法?”尤五问道,“是邀人来吃酒,还是打牌?”
“打牌不必了。”胡雪岩看那阿巧姐白净俏刮,一口吴侬软语,比怡情
老二说得还道地,大有好感,所以自告奋勇,“我来做个‘花头’。摆个‘双
台’吧!”
“胡老爷有多少客人?”阿巧姐说:“客人少了,摆双台不象呢。”
“摆双台”不一定摆两桌,她这样说是表示当客人“自己人”,替他节
省,胡雪岩对花丛的规矩还不大在行,不知如何回答?尤五却懂她的意思,
同时料知胡雪岩一时不会有什么客人要请!便老实说道:“阿巧姐的话不错!
要做花头,有的是辰光。等老二来了再说。”
阿巧姐也附和着,胡雪岩只好作昙。两个人在套房里,隔着一只烟盘,
躺在红木炕床上闲谈着,等候怡情老二。
“这个陈巧娘姨倒还不错。”胡雪岩说,“今年快三十岁了吧?”
“怎么样?”尤五笑道:“我替你做个媒,好不好?”
胡雪岩笑而不答,自是默许之意,正想开口说什么,只见门帘掀处,怡
情老二翩然出现,见了胡雪岩少不得有一番殷勤的问讯。接着,古应春也到
了,他要抢着作东,北里冶游,有套不成文的法则,作主人必在相好的地方,
吃了这家到那家,名为“翻台”,古应春为了生意上交际的需要,有个相熟
的户头,名叫“虹影楼老七”,就在前一条弄堂“铺房间”,约胡雪岩先到
那里吃一台酒,再翻回来在怡情院吃消夜。
“没有这个规矩。”怡情老二反对,“自然是先在这里摆酒,再翻到虹
影楼去。”。
胡雪岩也认为应该这样,但尤五另有打算,摇手说道:“照老古的办法。
回头来吃消夜。小爷叔不回丝栈了,今天晚上在你们这里‘借干铺’。”
既然如此,当然是先到别处吃花酒,最后回到怡情院,吃完消夜,就可
安歇,不必再挪动了。所以怡情老二点头同意,而且打算着陪尤五住到“小
房子”去,将自己在怡情院的房间,让给胡雪岩住。
于是一起到了虹影楼,进门落座,古应春就叫取纸笔写请客票。胡雪岩
征尘甫卸,惮于应酬之繁,便阻止他说:“算了,算了!就我们三个人玩玩
吧!”
这一来改了写局票,第一张是怡情老二,写完了,古应春拈笔问胡雪岩,
“小爷叔,”他改了称呼,“叫哪个?是不是以前的那个眉香老四?”
“市面勿灵!”虹影楼老七接口,“眉香老四上一节就不做了。”
“这样吧,”尤五代为做主,向古应春说道:“你们做个‘联襟’吧,
叫老九来陪小爷叔。”
“老九?”古应春说,“老九是‘清倌人’!”
不曾“梳拢”的雏妓叫“清倌人”,古应春的意思是提醒尤五,胡雪岩
如果叫“虹影楼老九”的局,只能眼皮供养,而胡雪岩却了解尤五的用心,
赶紧说道:“就是清倌人好。”
这一说,主随客意,古应春便把局票发了出去,一个在楼上,一个隔一
条弄堂,不费工夫,所以等席面摆好,怡情老二和虹影楼老九都到了,各人
跟着一名提了胡琴的“乌师”,准备清唱下酒。
席面甚宽,“小姐”不必按规矩坐在客人身后,夹杂并坐,胡雪岩拉青
虹影楼老九细看,见她刘海覆额,稚气未脱,便问:“你今年几岁?”
“十五。”
胡雪岩看一看虹影楼老七,再回脸看她,一个鸭蛋脸,一个圆脸,面貌
神情,完全两路,因又问道:“你们是不是亲姐妹?”
问到这话,虹影楼老九笑而不答,古应春接口说道:“哪里来这么多亲
姐妹?不过,老九的事,老七做得了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倘若有意梳拢,不妨跟虹影楼老七去谈,他无意于
此,就不接口了。
“老九!”古应春就,“你唱一段什么?”
“胡老爷喜欢听啥,我就唱啥。”
“唷!”胡雪岩笑道,“看样子老九肚里的货色还不少。”
“不错!”古应春说,“女大十八变,论色,现在还看不出,论艺,将
来一定行。”
“谢谢你。姐夫!”虹影楼老九嫣然一笑,现在两个酒窝,显得很甜。
“论色,将来一定也是好的。一株名花,值得下功夫培养。”
“全靠胡老爷捧场。”虹影楼老七,接着胡雪岩的话说,然后又轻声去
问古应春,他住在哪里?
“你问这话做啥?”古应春笑道:“是不是怕胡老爷没地方睡,好睡到
老九床上去?”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虹影楼老七,捏起粉拳在他背上捶了一下,“我
跟你说!”
说得很轻,咕咕噜噜听不清什么,尤五有些不耐烦,大声说道:“有话
不会到枕头上去说!吃酒!吃酒。”
虹影楼老七见客人发话,急忙赔笑道歉,亲自执壶敬酒,又叫她妹妹唱
了一段小调,这才把席面槁得热闹了起来。
一曲既罢,来了张局票,交到虹影楼老九手里,她说一声:“对不起!
回头请过来会。”起身而去,这一下席面顿时又显得冷清清了。
尤五大为不满,“凳子都没有坐热,就要转局。”他说,“这种花酒吃
得真没有味道!”
这一说,虹影楼老七自然不安,说好话,赔不是。尤五爱理不理,胡雪
岩懒得答话,一时场面上弄得很尴尬,虹影楼老七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便嗔
怪古应春不开口帮她,是存心要她的好看。
“我不怪你,你还怪我!”古应春也有些光火。
“好了,好了!”怡情老二开口相劝,“都看我的薄面,七阿姐决不敢
故意怠慢贵客的。”一面说,一面将尤五拉了一把。
这个不曾开口,胡雪岩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都怪我!”他举杯向古、
尤二人说道,“罚我一杯。”
这罚的是什么名堂?古应春正想发问,胡雪岩抛过一个眼色来,暗示息
事宁人,倒使得他越觉歉然,想了想,对怡情老二说道:“到你那里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怡情老二为了“小姐妹”的义气,面有难色。
“这里很好!”胡雪岩故意说道:“老七,请你拿块热手巾给我。”
等她一走,胡雪岩便劝告古应春和尤五,逢场作戏,不必认真。那两个
没有表示,怡情老二却大为感动,说他脾气好,能体谅人,不知道哪个福气
的,做着这一号好客人。
这一说提醒了尤五,把她拉到一边,附耳低语,怡情老二一双俏眼,只
瞟着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最后说了句:“包在我身上。”
“听见没有?”尤五笑道,“包在老二身上。”
胡雪岩会意,报以感谢的一笑,古应春却不明白,但察言观色,料知是
一桩有趣的事,而这桩趣事,决不会发生在虹影楼,便站起身来说,“走吧!”
这一走,让虹影楼老七的面子过不去,怡情老二和胡雪岩便都相劝,总
算又坐了下来,但意兴已颇阑珊。
勉强坐到钟敲十下,才算终席。等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不曾再摆
酒,煮茗清谈,反倒有良朋聚首之乐。胡雪岩便讲他在湖州的遭遇,与刘不
才的妙闻。尤五听了,只觉得有趣,古应春却是别有会心。
“这位刘老兄倒是难得的人才。”他说:“能不能叫他到上海来?”
“当然可以。”胡雪岩问:“莫非你有用他之处?”
“对!这个人是‘篦片’的好材料。”古应春说,“十里夷场,光怪陆
离,就要这样的人,才有办法。我想请他专门来替我们陪客,贵家公子,纨
袴子弟,还有些官场红员,都喜欢到夷场上来见识见识,有个人能陪着他们
玩,说什么话都容易了。”
这个看法与胡雪岩相近,因而欣然同意,决定第二天就写信把刘不才找
来。
接下来又是大谈生意,古应春的主意很多,从开戏馆到买地皮,无不讲
得头头是道。但所有的生意,都寄托在上海一定会繁荣这个基础上,而要上
海繁荣,首先要设法使上海安定。夷场虽不受战火的影响,但有小刀会占领
县城,总是肘腋之患。同时江苏官方跟洋人在暗中较劲,阻隔商贩,夷场的
市面,也要大受影响。这样联想下来,胡雪岩便有了一个新的看法。
“老古,”他说,“我看我那票丝,还是趁早脱手的好。”
“怎么?”古应春很注意地问:“你是怎么想了想?”
“我在想,禁止丝茶运到上海,这件事不会太长久的。搞下去两败俱伤,
洋人固然受窘,上海的市面也要萧条。我们的做法,应该在从中转圜,把彼
此不睦的原因拿掉,叫官场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场,这样子才能把上海弄
热闹起来。那时开戏馆也好,买地皮也好,无往不利,你们说,我这话对不
对?”
古尤二人,都深深点头,“小爷叔,”古应春不胜倾服地说,“你看得
深了!做大生意就要这样。帮官场的忙,就等于帮自己的忙。现在督、扰两
衙门,都恨英国人接济刘丽川。这件事有点弄僵了,仿佛斗气的样子,其实
两方面都在懊悔,拿中国官场来说,如果真的断了洋商的生路,起码关税就
要少收。所以禁制之举,也实在叫万不得已。如果从中有人出来调停,就此
言归于好,不是办不到的事。不过说来说去是一介商人,洋人那里是很看得
起商人的,一定说得上话,就是我们自己官场里,这条线不知怎么样搭法?”
“有条路子,我看可以试试。”尤五慢吞吞的说道:“何学台那里!”
“对,对!”古应春说,“这条路子好!何学台虽然管的是考秀才,也
常常上奏折讲江苏军务的,我看能见他一面,一定有些好处。”
“要见他也容易,不过请王大老爷写信引见,费些周折。”
胡雪岩想了想说,“我看这样,索性你自己去一趟,当面投王大老爷的
那封信,不就见着了吗?”
这件事如果能做成功,古应春的声名,立刻便可大起,所以他颇有跃跃
欲试之意,欣然接纳了胡雪岩的建议。只是贸贸然跑了去,空谈无益,总得
先在英国领事那里作个接触,探明意向,估量有没有谈得拢的可能,才好下
手。这一来,就不是三两天的事了。
“这封信也是要紧的。”古应春决定多吃一趟辛苦,“我先去走一趟,
认识了何学台,见机行事,一方面仍旧请小爷叔写信给王大老爷,请他出一
封荐函来,备而不用。”
“都随你。那封荐函上怎么说法,你索性起个稿子,我寄到湖州,请他
抄一遍,盖印寄来,岂不省事?”
兴致勃勃的古应春,当时便要动笔,尤五看时过午夜,不愿误了胡雪岩
的良宵、因而劝阻,说等明天再办也不迟。接着,便跟怡情老二一起伴着胡
雪岩去“借干铺”。
“今天实在怠慢,”古应春歉意地说,“虹影楼那顿酒扫兴之至。老七
还要托我请你捧场,真正不识相。”
“那也无所谓。”胡雪岩说,“反正花几个钱的事。我也要有个地方好
约朋友去坐,就做了那个清倌人吧!”
“算了,小爷叔!”尤五说道,“我劝你象我这样子也蛮好。”
这句话古应春不甚明白,胡雪岩却懂,如果对阿巧姐中意,不妨也借一
处小房子。湖州立了个门户已经在打饥荒了,何苦再惹一处麻烦?不过当着
怡情老二,不便明言拒绝,只好敷衍着说:“再看吧!”
到了怡情院,已经灯火阑珊,只有楼上前厢房还有一台酒在闹。到了怡
情老二的大房间略坐一坐,古应春首先告辞,接着是尤五道声“明朝会”,
怡情老二诡秘地一笑,相偕离去。
阿巧姐却始终不曾露面,一个小大姐名叫阿翠的,替胡雪岩铺衾安枕,
接着端了热水来,服侍他洗脚。杂事已毕,掩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胡雪岩有些心神不安,不知怡情老二是怎么一个安排?只凝神静听房门
外面,脚步声倒有,都是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不曾见有人推门进来,而自
鸣钟已经打了数下,自笑是“痴汉等老婆”,懒洋洋地上了床。
这一天相当累,心里有事,眼皮却酸涩得很,蒙蒙胧胧地睡了去。也不
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被中伸进一口冰冷的手来,“啊!地一声,不等
他开口,又有一只冰冷的手,掩在他嘴上。
胡雪岩会意,身子往里面一缩,腾出地方来容纳阿巧姐。她钻进被窝,
牙齿冻得“格格”发抖,同时一把抱往了他,前胸紧贴着他的后背,意在取
暖。
“怎么冻得这样子?”胡雪岩转过脸悄悄问说。
“前厢房断命客人,到三点钟才走。”阿巧姐说,“今天轮着我值夜,
风又在,冻得我来!”说着吸了口气,把他抱得更紧了。
胡雪岩好生怜惜,翻个身伸手把被掖一掖,阿巧索性把头钻在他胸前,
他的一双手自然也就不老实了。
一面膜索着,他一面问:“阿巧,你今年几岁?”
“猜猜看呢?”
“二十三。”胡雪岩说,“至多二十四。”
“二十四是要来生了。”
“那么多少呢?”
“我属羊的。”
“属羊?”胡雪岩在多底拿起阿巧姐的纤纤五指,扳数着说,“今年咸
丰四年甲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十五年乙未,正好二十岁。”
“越算越好了!”阿巧姐当然知道他是有意这样算法,但心里总是高兴
的。
“阿巧,”胡雪岩做了反面文章,又做正面,“你真正看不出三十二岁。”
“大家都说胡老爷一双眼睛厉害,会看不出?”
“真的看不出!”胡雪岩问道:“象你这样的人才,为啥不自己铺房间,
要帮人家?”
“吃这碗饭,三十二岁就是老太婆了!人老珠黄不值钱,啥人要?”
“我要,”胡雪岩不假思索的回答。
阿巧姐见多识广,当然不会拿他的话当真,接口答道:“既然有人要,
我还要铺啥房间?”
“这话倒也不错。”胡雪岩又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问到这话,近乎多余,而偏偏客人常喜欢问这句话,阿巧姐都腻烦回答
了,“问它作啥!”她说,“总不见得是千金小姐出身。”
言语简峭,胡雪岩又多一层好感,不由得想起了尤五的话,认真地开始
考虑。
此时此地,忽然既不动口,又不动手,那是大为反常的事,阿巧狙不由
得有些奇怪,伸一只手去摸在他的胸前,左一按,右一按,这使得胡雪岩也
奇怪了。
“做什么?”
“看看可能摸得出你的心事?”
“心事怎么摸得出?只能猜。你倒猜猜我的心事看。”
“我不用猜,我摸得出。”阿巧姐说,“你不喜欢我。”
“奇了!哪有这话?你倒讲个道理给我听听。”
“你喜欢我就会心跳。现在心一点不跳,是‘当伊煞介事’。”
“妙!”胡雪岩笑道,“还有这么一套说法?不晓得你这样子摸过几个
男人?”
这句话说得失于检点,阿巧姐恼怒伤心,兼而有之,慢慢抽开手,背脸
向外。
胡雪岩这才发觉,说了句极无趣的话,深为失悔,扳她身子不动,仰头
去看,梳妆台上一只洋灯的残焰映照,阿巧姐两粒泪珠,晶莹可见。
“生气了是不是?”胡雪岩尴尬地说,“说说笑话,何苦当真!”说着,
拿手指替她拭去眼泪,顺势就亲着她的脸。
阿巧姐不作声,但也没有再作何不快的表示,她只是尽力为自己譬解,
敷衍怡情老二和尤五的面子,好歹应付了这一夜。
胡雪岩却是由于这个言语上的波折,失去了兴趣,同时也累得懒于说话,
一合上眼,便觉双目酸涩,真的借了一夜“干铺”。
到第二天一觉醒来,时已近午,侧身一望,阿巧姐自然不在,枕边却遗
下一根长长的头发,拈到手里,想起宵来的光景,倒有无端的怅惆,同时也
觉得有些歉疚,心想阿巧姐一定很不高兴,并且也辜负了尤五和怡情老二玉
成的美意。
这样转着念头,便打算要跟阿巧姐先谈一谈,披衣起床,咳嗽一声,房
门随即“呀”地推开,进来的正是阿巧姐,梳一个极光极亮的头,脸却是不
施脂粉的清水脸,新象牙似的皮肤,淡红的嘴唇,颊上有几点茶叶未似的雀
斑,徐娘丰韵,别有动人之处。
“起来了!”她说,眼睛一瞟,撮两个手指放在嘴唇,示意禁声。
看她这个姿态,明雪岩自然什么话都不敢说,而实在有些困惑,不知道
要顾忌的是哪些话?
“夜里的事,不要漏出来!”
原来如此!胡雪岩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来相伴,不合于“长三”。的规矩,
所以有所忌讳。只觉得这样子倒有偷情的趣味,越发觉得昨夜的机会可惜。
要再找这样一个机会也不难。等小大姐打了脸水进来,阿巧姐理好了床,
来替他打辫子时,胡雪岩便说:“今天晚上我仍旧要借干铺。”
“随便你。”阿巧姐淡淡地应声。
“还跟昨天一样。”
“啥个一样?”
他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有意装傻?想了想笑道,“来摸摸我的心跳
不跳?”
阿巧姐不响,把眼垂了下去,似乎专心一致在他那条辫子上。
“还在生我的气?”
“哪有这话?我们什么人,敢生贵客的气?”阿巧姐正色说道:“胡老
爷,你千万不能说这话,传到二小姐耳朵里,一定会说我。”
“不会,不会!”胡雪岩灵机一动,“你能不能请一天假?”
“为啥?”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玩。”停了一会,见她不作声,便知不是不能请
假的,因而又加了一句:“我来跟老二说,放你一天假。”
“不!”阿巧姐说,“我自己跟二小姐讲。不过,胡老爷,你要带我到
啥地方去玩?”
“玩就是玩。看戏,吃大菜,再到外国洋行看看,有什么新样子的首饰?”
这一说,阿巧姐不由得露了笑容,昨夜那一言之夫所引起的不愉快,至
此才算消除。
“胡老爷!”小大姐走了来说:“尤五少说,请胡老爷到小房子去吃中
饭。”
“好。我就去。”胡雪岩暗示阿巧姐说,“我吃完饭就要走了。”
等胡雪岩一到,只见古应春也在那里,踉尤五和怡情老二的脸上一样,
都挂着愉悦的笑容,仿佛正在谈一件很有趣的事,看到胡雪岩出现,笑容更
浓了,显然的,所谈的这件趣事,与他有关。
“昨晚我竟蒙在鼓里。”古应春迎着他说,“这也算‘小登科’,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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