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46 高阳(当代)
不是大错特错?”
“总也有些话不错的。”芙蓉答道:“我实在好难,你们是患难夫妻,
我算啥?”
这样扯下去,交涉办不清楚了!胡雪岩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手
法,“那么你倒说一句,”他问,“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我不是说过,我好难!”
这样就不必再问了,“你为难,我来替你出个主意。”胡雪岩故意这样
问:“你看好不好?”
“你说!”
“我说啊,”他这次是点点她的额头:“你仍旧跟我姓胡!”
“也要姓得成才行呀!”
“怎么姓不成?胡是我的姓,我自己作主,哪个敢说一句话?”
话说到这样,芙蓉纵有千言万语,也设法再开口了。胡雪岩却还有句话,
想问她一下,如果必须回杭州,与大妇合住,她的意思怎么样?但话到口边,
发觉不妥,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先取得她的合作,一起“收服”了梅玉,才
是当务之急,其他都可以留待以后再谈。
于是他把梅玉的性情、癖好都告诉了芙蓉。她一一依从,只是提出一个
条件,梅玉必须认了名分,否则她不招待。
“这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说完就走了。
回到郁四那里,只见阿珠的娘也在,她是来串门子偶尔遇上的。梅玉跟
她见过,即无陌生之感,所以反跟她谈得很起劲。
跟胡雪岩见了,自有一番寒暄。阿珠的娘要请他们父女到丝行去住,胡
雪岩不肯,“这就不必了!”他说:“倒是有件事要麻烦你。你做两样拿手
菜请我女儿吃。”容易,容易!大小姐喜欢吃啥,点出来,我马上动手。”
梅玉给大家一捧,乐不可支,但毕竟是十五岁的女孩子,怎么样也不肯
点菜,最后是做父亲的拣女儿喜爱的,点了两样。两样都是炒菜,并不费事,
阿珠的娘欣然应声,又即问道:“在啥地方吃?”
“在芙蓉那里。”
“炒菜要一出锅就上桌,我带材料到那里去下锅。”
“那就多谢。我们也好走了。”胡雪岩把梅平拉到僻处悄声问道:“你
见了姨娘怎么叫?”
这一问把梅玉弄糊涂了,明明已说了是“姨娘”,还怎么叫?“不叫姨
娘叫啥?”她问。
胡雪岩原是暗示的手法,听得梅玉这么说,便即笑道:“我当你不肯叫
她姨娘呢!”
“肯叫的!”梅玉重重地点头。
“你姨娘脾气最好。在湖州,我都靠她服侍,这也就等于代替我服侍我,
所以你见了面,最好谢谢她。这是做人的道理。”
“好的。”梅玉想了想,又说一句:“好的。”
于是胡雪岩放心大胆地带了女儿到芙蓉那里。两乘轿子到门,就听芙蓉
在喊:“抬进来,抬进来!”
轿子抬进大门,厅前放下,她走到第二乘前面,亲自揭开轿帘,梅玉已
经在轿中张望过了,觉得这位新姨娘就是皮肤黑了些,论相貌实在不坏,恍
然意会,怪不得父亲这么“舍不得她”!
“大小姐!”芙蓉含笑说道,“没有想到你来。”
梅玉自然有些腼腆,报以羞涩的一笑,跨出轿门,才低低叫了声:“姨
娘!”
听得这一声,芙蓉也不好意思老实答应,搀着她的手说:“来,来!到
里面坐。你冷不冷?”说着便又去捏她的肩臂,“穿得少了!看我新做的一
件丝绵袄能不能穿!”
“谢谢姨娘!”梅玉趁机把父亲教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平常多亏姨
娘照应!”
话说得不够清楚,但意思可以明白,既说“平常多号姨娘照应”,则照
应的一定是胡雪岩,不是此时照应梅玉。芙蓉听得她这话,自然安慰,但也
有感想,由女及母,认为梅玉有这样的教养,可以想见胡太太治家是一把好
手。
因为有此想法,更不敢把梅玉当个孩子看待,领入她自己卧室,很客气
地招呼,左一个“大小姐”,右一个“大小姐”,连梅玉自己都觉得有点刺
耳。
“姨娘,你叫我梅玉好了。”
芙蓉还待谦虚,刚刚跟了进来的胡雪岩恰好听见,难得梅玉自己松口,
认为机不可失,因而接口说道:“对了!自己亲人,‘小姐、小姐’的倒叫
得生疏了。”
芙蓉接受了暗示,点点头说:“那么,我就老实了。梅玉,你来,试试
这件丝绵袄看!”
拉开衣橱,芙蓉的衣服不少,取下一件葱绿缎子的新丝绵袄,往梅玉身
上一披,看来长了些,袖口也嫌太大,不合穿,倒是有件玫瑰紫宁绸面子的
灰鼠皮背心,恰恰合身,芙蓉等她穿了上去,就不肯让她脱下来了。
“姨娘的好衣服,”梅玉非常高兴,但有些过意不去,望着她父亲说:
“我不要!”
“一样的。”胡雪岩很快的说:“你姨娘比你娘还要疼你!”
就这一句话,把梅玉跟芙蓉拴得紧紧的,两个人形影不离,象一双友爱
的姊妹花。
胡雪岩宽心大放,觉得自己不必再操心了,时贵如金,不肯虚耗,随即
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
“你有几天耽搁?”王有龄问。
“想明天就走。”
“何以如此匆忙?”王有龄说,“能不能多住几天?”
不来倒也罢了,来了自然有许多话谈,估量一夜也谈不完,胡雪岩便说:
“我多住一天吧!”接着,他把此行的目的和他的家务,细细说了一遍。
“你真厉害!”王有龄笑道:“内人最佩服尊夫人,在你手里就如孙行
者遇着了如来佛。”
“还未可乐观。”胡雪岩摇摇头:“孙行者还有一招,连如来佛怕也招
架不住。”
“哪一招?”
“她要将芙蓉接回去一起往。”
“那么,你的意思呢?”
“我想,还是照现在这样子最好。”
“走着看吧!”王有龄劝他:“真的非一起住不可的时候,你也只好将
就。”
“我不是怕别的,芙蓉太老实,决不是内人的对手,我又常年在外,怕
她吃亏。”
王有龄想了想说:“如果只是为了这一层,我倒有个计较,眼前且不必
说,我问你,你跟龚家父子是怎么回事?”
“喔,我正要跟你说。”胡雪岩先反问一句:“你必是听到了什么话!”
“很多。不过大致都还好。”王有龄说,“龚家父子虽是同乡,我并不
袒护他们,说实话也不甚投缘。这父子俩手段甚辣,因此他们这一趟吃了你
的亏,颇有人为之称快。”
胡雪岩听了这话,颇为不安。他的宗旨是不得罪人,进一步能帮人的忙
一定帮。做生意脱不了与官场打交道,尤其是做大生意,只要小小一点留难,
就可以影响全局,因而更不愿得罪官场。在这方面他颇下过潜察默会的功夫,
深知人言可畏,甲与乙原无芥蒂,但如有人传说,乙如何如何与甲不睦,结
果连甲自己都胡里胡涂,真的当乙不够朋友了。这就叫“疑心生暗鬼”。他
自己虽常引以为警惕,遇到有人在背后道人是非.不愿轻听,可是他无法期
望别人也象他这样明智,所以这时不能不作辩白。
“那么,雪公,你倒说,龚家父子是不是吃了我的亏?”
“我想,你不是那样的人!”
“知我者雪公!”胡雪岩略感欣慰,“龚家父子不但不曾吃亏。而且我
还帮了他的忙。”接着胡雪岩把买洋枪一案的来龙去脉,都讲了给王有龄听。
王有龄一面听,一面不断的点头,认为胡雪岩这件事,做得面面俱到,
相当采贴。接着由洋枪谈到湖州的团练,盛赞赵景贤了不起。提到这上头,
他相当欣慰,因为各地办团练,官绅的意见,常有扦格,唯独湖州是个例外,
彼此合作无间,处事相当痛快。
“我曾细想过,这有两个原因,第一,赵景紧本人的功名有限,倘或他
是带过红顶子的在籍绅士,还忘不了在‘马上’的威风,隐隐然以为我必得
象伺候现任一、二品大员那样去仰他的鼻息,那就谈不拢了。其次,要归功
于你,雪岩,不是我捧场、”王有龄很恳切地说:“做生意能干的也有,未
见得懂公事。了解做官的苦衷和想法,只有你,无不精通。这又要说到洋沧
了,赵景贤看我能留意于此,颇为佩服,其实,他不知道是你的功劳。”
“既无功,又无劳。象这些事,在雪公面前,我不敢说假话,无非顺带
公文一角。这趟我到上海,如果有事,我还可以代办。”
“我想留你多住两天,正就是为此。湖州地方富庶,大家也热心,团练
的经费相当充足。我想托你办一批军装,明天交单于给你,请你先访一访价。”
“这容易。我一到上海就可以办好。”
“还有件事,这件事比较麻烦。”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江夏’有
动的消息,我得要早自为计。”
“江夏?”胡雪岩弄不明白。
“江夏黄!”
这一说胡雪岩才知道是指黄宗汉。官场中好用隐语,尤其是指到大人物,
或者用地名,或者用郡名,或者用一个古人来代替,说破了不希奇,但肚子
里墨水不多,还真不知人家说的是啥?这一点是自己的一短。看起来虽不能
“八十岁学吹鼓手”再去好好念两天书,至少也得常跟嵇鹤龄这样的人请教
请教。
这是附带引起的感想,暂且抛开,为王有龄的前程打算,是跟自己切身
利害有关的大事,胡雪岩不敢轻忽,很用了些心思。
“怎么?”看他久久不语,王有龄便问:“你另有想法?”
“我想先请问雪公,‘江夏’到底待你怎么样?”
“总算不错。”
“那么是希望他留任了?”
“这也不然。”王有龄答道:“此人甚难伺候。如果换个人来,于我无
碍,我倒巴不得他早早动身。”
“我懂了!”胡雪岩点点头说:“最妙不过,何学使能调到浙江来。”
何学使是指何桂清,听他这一说,王有龄猛然一拍大腿。“真的!”他
极兴奋地说:“真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倒不妨问问他看。”
“不是问,是劝!”胡雪岩说,“劝何学使趁早活动。自然要一笔花费,
我们替他想办法。”
这下是王有龄凝神不语了。一面想,一面又微笑,又点头,一副欣然有
得的神情,使得胡雪岩暗暗得意,能使人颠倒如此!
“你的主意真不坏!我想何根云一定乐从。第一,学政虽也是二品官儿,
到底不及巡抚是方面大员,第二,江苏到底是危疆,浙江虽不及江苏大,毕
竟兵火未及,而况军务部署,已有基础,只要‘保境安民’四个字能够做到,
前程大有可观。何乐不为。”
“那一来,”胡雪岩笑着揭破他心里的话,“雪公知府‘过班’,就轻
而易举了。”
“当然!调首府也在意中。”王有龄说、“这件事,最好是我自己去,
不过越省为人代谋,风声太大,‘江夏’的气量狭,在定大不高兴,此外,
只有雪岩,你替我去走一趟如何?”
胡雪岩有些踌躇,因为时间上实在抽不出空,上海的生意急待料理,而
何桂清还不知在何处,江苏学政原驻江阴,自从太平天国一出现,江阴存身
不住,流徙不定,同时因为道路艰难,要去找他,怕要费好些周折。
看他面有难色,王有龄自然体谅,便改变了一个主意:“这样吧,我亲
笔写封信,请你带到上海,雇专人投递如何?”
“这当然遵办。”胡雪岩问道:“就不知道何学使此刻驻节在哪里?”
“想来应该在苏州。你到上海再打听吧!”
这样说定了,又谈了与彼此利益有关的事,等胡雪岩告辞时,已经深度,
王有龄用他自己的轿子,派四名亲兵,持着官衔灯笼,送他回去。到家一看,
芙蓉和梅玉都还未睡。
“怎么样?”胡雪岩笑着问道,“你们在家做些什么?”
“姨娘跟我在描花样,要做一双鞋子,孝敬奶奶。”
“哪个做?”他问,“是你还是你姨娘?”
“我倒想跟姨娘学了做,哪里有工夫呢?”
这句话触动了胡雪岩的灵机,偷空把芙蓉找到一边,叮嘱她把梅玉留了
下来,胡雪岩原就觉得带着梅玉,是个累赘,只是另有作用,不能不编一套
正大光明的理由,如今看梅玉与芙蓉投缘,便乐得改变主意。
“就怕她不肯,徒然碰个钉子。”
“碰就碰。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胡雪岩说。“你眼光要放远来!
预备在胡家过日子,就得先拿梅玉收服,她是老大,将来帮着你说两句话,
很有用的。”
想想不错!姑老爷姑太太是“公亲”,分家之类的家务,总是请“公亲”
到场,主持公道。娘家人是“私亲”,不能出场的,为将来着想,这时候值
得在梅玉身上下番功夫。
于是这一夜胡雪岩孤眠独宿,芙蓉找了梅玉一起同床,刻意笼络,把梅
玉说动了心,只要父亲答应,她愿意在芙蓉这里住些日子。
明明是做父亲的出的主意,而提到这话,却还犹豫作态。最后算是允许
了,答应从上海回来时,先到湖州来把她带回杭州。倘或上海逗留的日子过
久,而梅玉思归时,便由陈世龙护送回去。
芙蓉的事,在胡雪岩仿佛下棋,摆了下梅玉这粒子。胜券可操,不妨暂
时丢开,自己计算了一下,为这桩家务,耽误的工夫已多,便不肯多作勾留。
这一天跟郁四匆匆一晤,到钱庄里看了一下,连丝行的事都无暇过问,当天
便拿了王有龄的信。和采办军装的单子下了船,吩咐多雇水手,连夜赶路,
直放松江。
“你来到正巧!”尤五一见面,就这样说,“丝茶两项,这几天行情大
涨,机会好极!”
“怎么?”胡雪岩问:“是不是有什么禁运的消息?”
“对呀!你看。”
尤五从抽斗里取出一张纸来,上面抄着一通“折底”,是两江总督抬良
的原奏,大意是说小刀会“通洋”有据,唯有将福建、浙江、江西的丝茶,
暂行停运到上海,使洋商夫自然之利,急望克复,方能停止对小刀会的接济。
“这两大都在传说,除此以外,还有严厉的处置。”尤五又说,“官军
已经决定,非把上海克复不可。”
接着,尤五又谈了最近的战局。从胡雪岩离开上海以后,江苏的绅士,
便捐款募了一千“川勇”,由四川荣县籍的派赴“江南大营”效力的刑部主
事刘存厚率领,隶属于江苏按察使吉尔杭阿部下。同时太仓的举人钱鼎铭与
嘉定的举人吴林,又办团练,配合官军反攻,所以嘉定、青浦,首先克复,
宝山、南汇、川沙,也次第落入官军手中,目前是由吉尔杭阿与刘存厚,合
围上海县城。不过刘丽川是不是马上会失败?却在未定之天,因为洋商的接
济,相当有效,刘丽川有粮食、有军械弹药,守个年把,也是很可能的事。
“这得要好好筹划一下。”胡雪岩问,“应春兄呢?”
“在上海。”谈到这里,尤五叹口气,欲言又止。
“五哥,怎么回事?”
“唉!家丑。跟你自然不必瞒,不过这话真不知从何谈起。”
尤五是极外场的人物,说话爽利干脆,有时需要婉转陈词的,也是娓娓
言来,从来没有什么吞吐其词、难以出口的。只有这时候是例外,胡雪岩凝
神细听,费了好半天,才算弄明白,原来是七姑奶奶私奔,在上海跟古应春
住了在一起。
这种情形,俗语叫“轧姘头”,是极丑之事,衣冠缙绅之家,甚至连这
句俗语都不上口的,那就无怪乎提到此事,忸怩万状了。胡雪岩甚为诧异,
诧异的不是七姑奶奶有此大胆举动,而是古应春何以如此不顾朋友的交情和
自己的体面,而更为不解的是,古应春信中连一句口风都没有露过。照道理
说,至交好友,而且他还是替他们拉拢,将来要做大媒的,古应春有什么理
由,瞒着不说?
这样转着念头,他不由得说了句:“老古太不对了!”
事情已经揭明,就比较不觉得碍口,尤五答道,“江湖上要说公话,这
件事其实怪不得老古。总而言之,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宝贝妹子!”
“喔,”胡雪岩追问着,“怎么说是怪不得老古?”
于是尤五又为难了,语焉不详地透露了经过。胡雪岩一半听,一半猜,
仿佛是七姑奶奶到了上海,锲而不舍地钉住了古应春,然后有一天在她所租
的寓所中,留古应春喝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古应春颓然大醉,胡
里胡涂成就了“好事。”
“事后老古跪在我面前赔罪。小爷叔。做事情要凭良心,哪怕是圣人,
到了那步田地,只怕也要落水。我只好这样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呢?’他
说,他要专诚到杭州来请你出面做媒。这样也算是歪打正着,倒也罢了。哪
知道横途里岔出个程咬金,三斧头把古应春劈得招架不住。”
“怪了!”胡雪岩疑云大起,“是不是老古另有原配?从前跟我说的话
不实在。果真如此,我倒要好好问他一问。”
“不是,不是!”尤五答道:“是他们古家门里的族长,七十多岁的白
胡子老头,刚好到上海来看孙子,坏在老古太守道理,跟他去禀告这件事,
哪知不讲还好,一讲了,白胡子老头大为反对,说他们古家门里,从无再醮
之妇,不准!老古再三央求,托了人去说情,一句回话:要娶可以,他要开
祠堂出他的族!这件事,现在成了僵局。”
“这些话是老古自己跟你说的?”
“是的。不过,”尤五又说,“我托人去打听过,话不假。”
“那么,七姐呢?”
“唉!女心外向。”尤五叹口气说,“一个月在家里住不到十天,一直
在上海,跟老古已经做了人家。不过阿七自己说,老古从来没有住在她那里
过。就这样子,也够我受的了!”
“五哥”,胡雪岩便劝他,“哪个不晓得七姐是女中丈夫。她做的事,
不好拿看一般妇道人家的眼光去看她的。我相信人家不会笑话你,你何必郁
在心里?”
“话是不错,这件事总要有个了局。”
“等我到了上海再说,总有办法好想的。”
二十二
当天两个人就到了上海,住在裕记丝栈。古应春得信赶来相会。见了胡
雪岩略有忸怩之色,他自然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之下提到七姑奶奶,先听取古
应春谈上海的市面,丝价是涨了,由于庞二的支持,大家都齐心一致,待价
而沽,但洋人似乎也很厉害,千方百计,自己到内地去收丝,辗转运到上海
集中放洋。
“这局面当然不会长的,第一,费事,第二,成本不轻,第三,两江总
督衙门等出了告示,为了维持威信,各处关卡,自然要派兵盘查,严禁闯关。
照我看,”古应春很兴奋地说,“洋人快要就范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胡雪岩听此报告,自感欣慰。不过此行要办的事极多,得分缓急先后,
一样一样来办。首先要打听的就是何桂清的下落。
“这就不晓得了!”古应春说,“学台是要到各府各州去岁考秀才的,
此刻不知道在哪里。不过总打听得到的。这件事交给我。”
“不光是打听,有封紧要信要专人送去。”
“这也好办。你把信交给我好了。”
这件事有了交代,第二件就得谈浙江要买洋枪的事。古应春在由接到胡
雪岩的信以后,已经作过初步联络,只是那个洋人到宁波去了,还得几天才
能回上海,唯有暂且等待。
最急要的两件事谈过,那就该谈七姑奶奶了。在路上,胡雪岩就已跟尤
五商量好,到此辰光,须得回避,所以一个眼色抛过去,尤五便托词去找朋
友,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五哥,”古应春说,“我替老胡接风,一起吃番菜去。”
“番菜有啥好吃?动刀动叉的,我也嫌麻烦,你们去吧!”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胡雪岩便笑道:“老古,你瞒得我好!”
这一说,古应春立刻不着急了,“你是说七姐的事?如果我有心瞒你,
就是我不够朋友。”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如果你也不谅解我,我就没有路
好走了!”
“不要急,不要急!你慢慢的说给我听,大家一想想办法。我就不相信
做不成这头媒。”
听得这两句话,古应春大感宽慰,“我就是怕信里说不清楚,又想你不
久就要来了,所以索性不说。原是要等你来替我做个军师。”古应春说,“这
件事搞成这么一个地步,你不晓得我心里的着急。真好有一比..”他咽着
唾沫说不下去了。
“好比什么?”胡雪岩问道:“你作个比方,我就晓得你的难处在什么
地方?”
“我好比‘鬼打墙’,不知道怎么一下,会弄成了这个样子?”
胡雪岩笑着说,“酒能乱性,又碰着一向喜欢的人,生米下了锅,却又
煮不成熟饭,实在急人!”
“对,对!”古应春抚掌称妙,“你这个比方真好。我和你说句心里的
话,到了她那里,馋在眼里,饿在肚里,就是到不了嘴里,就为的是煮不成
熟饭!”
“怎么?真的从那晚以后,就跟七姐没有‘好’过?”
胡雪岩想到尤五的话,说是七姑奶奶告诉过他,古应春从来没有在她那
里留宿过一夜,如今又听他本人这样表示,心里不免存疑。男人的脾气他是
知道的,七姑奶奶又是豪放脱略,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既有那一夜的“好
事”,何以鸳鸯未续,似乎不近情理。
彼此极熟,无话不谈,论及闺阁,虽伤口德,但以七姑奶奶的情形不同,
也不算“唐突佳人”,于是胡雪岩便笑道:“干柴烈火,就只烧过那么一回,
这倒有点奇怪了!”
“说破了,你就不觉得奇怪,我是为了两层原因:第一,既然打算明媒
正娶,该当尊重七姐,那一夜就如你所说的,‘酒能乱性’,另当别论,第
二,婚事还有周折,后果如何,颇难逆料,倘或不成,且不说对不起七姐跟
五哥,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亦不安。再有那不明内情的人,一定说我始乱终弃,
洋场上好说闲话的人最多,如果我有这么一个名声落在外面,那就不知道让
人说得我如何不堪了!”
此言一出,胡雪岩肃然起敬,“老古,”他收敛了笑容,说了句使古应
春深感安慰的话:“照你这样的存心,姻缘也不会不成。时候还早,我先去
看看七姐。”
古应春略一沉吟,这样答道:“那就索性到她那里去吃饭。今天家里还
有点菜。”
这样的语气,显得古应春跟七姑奶奶已经象夫妇一样,只欠同圆好梦而
已。同时也听得出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坏。一双两好,顺理成章的事,偏有那
个“程咬金”来讲家法,真正可恨!
胡雪岩起了种不服气的心思,当即拍胸说道:“老古,你放心!你们那
位老族长,看我来对付他。”
“慢来,老胡!”古应春惴惴然地说:“那是我的一位叔祖,又教先父
念过书,你千万不可鲁莽,你倒说说看,是如何‘对付’?”
“‘对付,这两个字,好象不大好听。其实我不是想办法叫他‘吃瘪’,
是想办法叫他服贴。”
“那就对了。”古应春欣然问道。“你快说来听听,让我也好高兴高兴!”
“此刻还不到高兴的时候,只好说是放心。事情要做起来看,办法倒有
一个,不过要我先跟七姐谈了再说。”
“啥时候谈?要不要我回避?”
“能回避最好。”
“那样这样,我陪你去了以后,我到外国伙食店去买些野味,你就在那
里谈好了。”
这样约定以后,古应春便雇了一辆“亨斯美”的马车,到了棋盘街七姑
奶奶的寓所。一见面,七姑奶奶喜不自胜,“小爷叔,”她说,“昨天晚上
老古去了以后,我起牙牌,算定今天有贵人到,果不其然你来了!真正救命
王菩萨!”接着又瞟着古应春说:“那是他们的姓不好!遇着这么一个牛脾
气的老‘古’板,真把我气得胃气都要发了。”
“不要气,不要气!只要你肯听我的话,包你也姓古!”
听得这话,古应春便站起身来,依照预先商量好的步骤,托词到洋人伙
食店去买野味,离座而去。
等他一走,七姑奶奶的态度便不同了,在古应春面前,她因为性子好强,
表示得毫不在乎,而此时与胡雪岩单独相处,就象真的遇见了亲叔叔似地,
满脸委屈、凄惶,与她平常豪迈脱略的神态比较,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个人。
“小爷叔,”她用微带哭音的声调说,“你看我,不上不下怎么办?一
辈子要争气,偏偏搞出这么件争不出气的事!所以我不大回松江,实实在在
是没脸见人。小爷叔,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想想办法。”
“你不要急!办法一定有。”胡雪岩很谨慎地问道,“事情我要弄清楚,
到底是你们感情好得分不开,还是为了争面子?”
“两样都有!”七姑奶奶答道,“讲到面子,总是女人吃亏。唉!也怪
我自己不好,耍花枪耍得自己扎伤了自己。”
胡雪岩最善于听人的语气,入耳便觉话外有话,随即问道:“你耍的什
么花枪?”
问到这话,她的表情非常奇怪,好笑、得意、害羞而又失悔,混杂在一
起,连胡雪岩那样精于鉴貌辩色的人,都猜不透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怎么?”胡雪岩故意反激一句,“说不出口就算了!”
“话是说得出口的,只怕..只怕小爷叔不相信。”
“这一点你不用管。不是我吹一句,别样本事没有,人家说话,是真是
假?真到几成帐,假到什么速度,都瞒不过我。”
“这我倒相信。”七姑奶奶的表情又一变,变得诚恳了,“这话呢,实
在要跟小爷叔才能说,连我五嫂那里,我都不肯说的。说了,她一定埋怨我,
我倒先问小爷叔,外头怎么说我?”
“外头?哪里有外头!我只听五哥告诉过我。”
“他怎么说呢?”
“酒能乱性”之类的话,怎么说得出口?胡雪岩想了想,这样答道:“五
哥说,这件事不怪老古。”
话虽含蓄,七姑奶奶一听就明白,“自然是怪我!好象自轻自贱,天在
上头,”她说“实实在在没有那回事!”
“没有哪回事?”胡雪岩愕然。
这一问,即令是七姑奶奶那样口没遮拦的人,也不由得脸生红晕,她正
一正脸色,敛眉低眼答道:“小爷叔是我长辈,说出来也不碍口,到今天为
止,老古没有碰过我的身子。”
“原来是这回事!”胡雪岩越觉困惑,“那么,‘那回事’是怎么来的
呢?”
“是我赖老古的。”
“为啥?”
“为啥!”七姑奶奶这时才扬起脸来,“难道连小爷叔你这样子的‘光
棍玲珑心’都不懂?”
想一想也就懂了。必是七姑奶奶怕古应春变卦,故意灌醉了他,赖他有
了肌肤之亲,这样古应春为了责任和良心就不得不答应娶他了。
这个手法是连胡雪岩都梦想不到的。七姑奶奶的行事,与一般妇女不同,
也就在这个手法上充分显现了。想想她真是用心良苦,而敢于如此大胆地作
破釜沉舟之计,也不能不佩服!
不过,交情深厚,胡雪岩是真的当她亲妹妹看待,所以佩服以外,更多
的是不满,“你真真想得出!”他说,“不要说五嫂,我也要埋怨你!老古
是有良心的,他跟我说的话,真正叫正人君子、万一老古没有肩胛,你岂不
是‘鞋子没有着,先倒落个样’?好好的人家,落这样一个名声在外面,你
自己不在乎,害得五哥走出去,脸上都没有光彩。你倒想想看,划算不划算?”
这句话说得七姑奶奶失悔不迭,异常不安,“啊哟哟!”她搓着手,吸
着气说:“小爷叔,你提醒我了!我倒没有想到,会害五哥坍台!这!这怎
么办呢?”
她这副着急的神态,胡雪岩从来没有见过,于心大为不忍,赶紧想安慰
她,但灵机一动,觉得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不受人劝,难得有这样的
机会,正好抓住了给她一个“教训”。
于是,他越发把脸板了起来,“七姐”,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也很冷峻,
“不是我说一句,你做事只顾自己高兴,不想想人家。象这种自毁名节的做
法,坏你们尤家的名声,想来老太爷老太太在地下也会痛心。你的脾气真要
改改了。”
提到父母,七姑奶奶的良心越受责备,涨红了脸,盈盈欲泪,只拿求取
谅解和乞援的眼色看着胡雪岩。
“女人总是女人!”胡雪岩换了恳切柔和的声音说:“女人能干要看地
方,男人本性上做不到的事,女人做得到,这才是真正能干。如果你象男人
那样子能干,只有嫁个没用的丈夫,才能显你的长处,不然,就决不会有好
结果。为啥呢,一个有骨气的丈夫;样样事情好忍,就是不能容忍太太在外
场上扎丈夫的面子!”
七姑奶奶不响,倒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觉得遇到的人总是夸她怎么能干,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