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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45 高阳(当代)
别人知道的。哪怕刘庆生刘叔叔、陈世尤陈叔叔,都不能让他们知道。想来
想去,只有靠你帮忙。”
这一套鬼话,改变了梅王的心情,原来一直当目己是个文弱的女孩子,
在外面百无一用,只有帮着操持家务,现在才知道自己还肯派得上紧要用场
的地方,顿觉自己变了一个“大人”,而且也不再想到母亲,自觉胆子甚大,
出去闯一闯也无所谓。
但是,这只是一鼓作气,多想一想不免气馁,“爸爸,”她说,“我怕
我算不来帐。”
“那么,你帮你娘记家用帐,是怎么记的呢?”
“家用帐是家用帐。爸爸的帐是上千上万的进出。”
“帐目不管大小,算法是一样的,家用帐琐琐碎碎,我的帐只有几样东
西,还比家用帐好记。”
梅平接受了鼓励,“雄心”又起,毅然决然的说:“那我就跟了爸爸去,
不过我要把阿彩带了去。”
阿彩是专门照料她的一个丫头,胡雪岩当然答应。事情就这样说定局了。
这一来,全家大小都知道了这回事,而胡太太只当丈夫说笑话。
“你要把梅玉带到上海去啊?”她问她丈夫。
“对!”胡雪岩说,“女儿大了,带她出去阅历阅历。”
“阅历!”胡太太诧异之至,“听说夷场上的风气不好,有啥好阅历?
学了些坏样子回来,你害了她!”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
这有何可笑?女孩子学坏学好,有关终身,不是好笑的事,那自然是笑
自己的话没见识!胡太太倒有些不服气了。
“我的话说锗了?”她平静而固执地,“而且听说路上不平靖,梅玉不
要去!”
“路上不平靖,那么我呢?你倒放心得下?”
“你跟梅玉不同。”胡太太说,“又有尤五爷照应,我自然放心。”
“那就对了,梅王跟我在一起,你还有啥不放心?”
夫妇俩的交谈,针锋相对,而且是“绵里针”,劲道暗藏着,但毕竟还
是胡雪岩占了上风,胡太太争不过他,还有一着棋,拿老太太搬了出来。
对母亲说话,自然不能那样子一句钉一句,胡雪岩依旧是对梅玉的那套
说法,说要有个亲信的人替他管帐,不过一套假话,比对梅玉说的还要详细,
他说有些交际应酬的帐目,没有凭证,如果不是当时记下来,事后就搞不清
楚。而这些帐目,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所以要把梅王带去帮忙。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如果有男孩子,何必要带梅玉出去?哪怕有个
亲侄儿也好了!苦的就是没有。”
这是胡雪岩灵机一动的攻心之计。胡老太太果然在想,梅玉如果是个男
孩,十五岁便可以跟他父亲出去“学生意”,有五六年下来,足可以成为你
父亲的一个得力帮手,生意做得发达了,不患后继无人。如今就算马上有了
孩子,要到十几年以后,才能成人,缓不济急,对胡家来说,是吃了亏了,
不免有些怨儿媳妇,耽误了这十几年的大好时光。
这一下胡太太又落了下风,胡雪岩则甚为得意,但再想进一步打听他妻
子到了湖州的情形,却是失望,听梅玉的口气,她母亲根本没有跟她说过。
就在这天晚上,钱庄里派人来通知,说刘不才已经从湖州回来,请胡雪
岩去有话说,可想而知的,必是关于芙蓉的事,否则刘不才也是熟客,何不
到家来谈?
估量到这一层,他首先就要注意他妻子的态度;“奇怪!”他试探着说:
“刘不才怎么不来?反要我去看他。”
“你管他呢!”胡太太夷然不以为意,“你去了再说。”
胡太太的沉着实在厉害了!等跟刘不才见了面,才知道她跟芙蓉已经见
过面,只说她是跟胡雪岩共患难的糟糠之妻,然后留下一张五千两银票,就
告辞了。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说,“我实在想不到。”
“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很尴尬的说:“芙蓉要我来问你的意思,才
好作去留之计。”
于是胡雪岩又改回原来的称呼:“三叔!”他说,“请你仍旧回湖州,
叫芙蓉不必着急。我自有办法。”
“是什么办法呢?”
“这一时说不清楚。”胡雪岩这样答道:“三叔,反正我一定对得起芙
蓉就是了。”
这话恰好是刘不才听不进去的,照他的私心打算,最好胡雪岩再给个三
两万银子,让芙蓉下堂,别求归宿,省得自己沾上这点不十分光彩的裙带亲。
而现在听他的口气,适得其反,刘不才虽然失望,却不便多说什么。
“你新年里的手气如何?”胡雪岩故作闲豫地问。
这一问,刘不才又高兴了,“实在不错!”他笑得合不拢口,“所向披
靡,斩获甚丰。”
大概是赢得不少。胡雪岩心想,趁这时候得要规劝几句。“三叔!”他
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见过哪个是在赌上发迹的,
现在你手上很有几文了,应该做点正事。”
“我的帐都还清了。”刘不才说,“还赢进一张田契,我已经托郁四去
替我过户营业。”说到这里,他又感慨他说,“一个人真是穷不得!手头有
几个钱,别人马上不同,就在这几天,有好几个人来替我做媒,劝我续弦。”
“那是好事啊!”
“不忙!”刘不才摇摇头,“让我潇潇洒洒,先过几年清闲日子再说。”
“这就不对了!未曾发财,先想纳福,吃苦在后头。”胡雪岩说:“三
叔,我劝你把世德堂恢复起来。”
“咦!”刘不才诧异,“你不是要我帮你开庆余堂吗?”
这件事几乎连胡雪岩自己都已忘记了,“自己人我说实话,这要慢慢再
说了。就是开起来,我也要另外请人,三叔,”他说,“你的长处不在这上
面。”
一听是这样的答话,刘不才不免有些伤心,“雪岩,”他怨艾他说:“你
看看我只会赌钱?”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胡雪岩倒觉歉然,极力安慰他说,“你的长
处我都知道,将来我有大大仰仗你的地方。”
“那么眼前呢?”
“眼前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的志向是把祖传的基业恢复起来,所以我
那样劝你,而且可以帮你的忙。”
“我的想法变过了,世德堂就算恢复了,也没有啥意思,叫我守在店里,
更加办不到。我想想,还是跟你一起去闯一闯的好。”“那好!”胡雪岩说,
“你先回湖州,叫芙蓉放心,关起门来过日子,什么事也不必管,等我上海
回来,自有安排。这话说到了,请你跟世龙一起赶到上海来。”
这样说定了,各自分手。胡雪岩已出钱庄,灵机一动,开了张五千两的
银票,带在身上,一到家,正好在书房里遇着他妻子,便把那张银票递了过
去。
胡太太装作不解地问道:“这是啥?”
“你白送了五千银子!我贴还你的私房。”胡雪岩又说,“有私房钱,
放到钱庄里去生息倒不好?压在箱子底下,大钱不会生小钱的。”
看他是这种态度,胡太太倒有些莫测高深了。
夫妇俩暗中较劲,到了这样的地步,至矣尽矣,胡太太自然有些不安,
心想既然西洋镜已经折穿,就不如敞开来谈了。
于是她先表示歉意,“雪岩,你不要怪我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也是万
般无奈,为了一家大小,我们苦了这么多年,你刚刚转运,千万沾染不得‘桃
花’,我这样做,是为你好。十几年夫妻,你总晓得我的心。”她停了一下
又说,“当然,我另外有打算的,跟娘也讲过,将来你就可以晓得了,我不
是不讲道理,乱吃醋的人。”
最后这几句话,让胡雪岩看穿了她妻子的用心。只要是小康之家,三十
一过,尚乏子息,堂上老亲。便会动替儿子置妾的念头,再过五六年,依然
有“后顾之忧”,则乡党宗亲都会出来“说公话”,再悍泼的大妇,也得屈
服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之下,忍气吞声让丈夫另辟偏房。
因此,会吃醋的人便作未雨绸缪之计,表面绝不露温色,而且为丈夫置
妾之念,表现得非常热切,三天两头找媒婆上门,里外串通,托词宜男之相,
找来个粗脚大手,其蠢如牛的女孩子,作为丈夫金屋中的阿娇。同时一进门
便立下许多规矩,阃令大如军令,偏房有如敌国,戒备森严,把丈夫摆布得
动弹不得。胡雪岩认为他妻子就是这类厉害的角色,所以立刻表示“敬谢不
敏”!
“你不必瞎打算,我也不会领你的情。”他接着提到芙蓉:“你这趟到
湖州去,做错了,大错特错!我跟你说过,是逢场作戏,认不得真,以后我
自有摆脱的办法。现在你这一来,倒叫我为难了,如果照你的想头,给个几
千银子,让人家走路,说出去是我胡雪岩怕老婆!不要说我面子上下不来,
而且人家要想,胡雪岩凡事自己做不得主,你倒说人家还信任不信任我?”
这番道理把胡太太说得愣住了!她虽精明,到底世面见得少,商场中的
习惯和顾忌,哪里懂得透?只好这样辩解:“我一个人去,一个人来,一共
只见了一面,谈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真正是人不知鬼不觉,哪个会晓得?”
“是不是‘鬼不觉’,我不晓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说
别的,就说我,先就晓得了。”胡雪岩故意跌足嗟叹:“现在湖州已经在笑
话我了!你晓得庞二怎么说?他说,做大生意就象皇帝治天下一样,该杀的
杀,该放的放,全靠当机立断,所以切忌女人轧脚。胡雪岩原来要听太太的
话!如果说有笔生意来了,发大财或者本钱蚀光,都在当时一句话上,而胡
某人说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看。你们说,这样子怎么合得拢淘来做大生
意?”
这番编出来的话,把胡太太说得青一阵,红一阵,心里又急又悔,好半
晌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要急!”胡雪岩倒过来安慰她,“事情已经做错了,懊悔也无
用,眼前只有让他们去笑我,等我上海回来再说。”
越是如此,越不能让胡太太安心。夫妇之间为了妾侍,没有不吵得天翻
地覆的,即令丈夫脾气好,也不能这样丝毫不带愠色。其中一定有什么花样!
同时芙蓉到底怎么样了呢,是知难而退,还是恋恋不舍,也得从丈夫口中讨
出一个确实信息来,才好处置。
总而言之,事情到此地步,由暗而明,使得干干净净有个了结,如果听
任丈夫从上海回来再办,且不说夜长梦多,光是这许多日子他心中怀着不满,
就足以使夫妇的感情起变化。
想到这里,胡太太认为丈夫的生意虽然要紧,但这件事更显得紧迫,说
不得只好留了下来。
“你晚几天走好不好?”她问。
真是俗语说的“开口见喉咙”,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看透底蕴,却明知
故问他说:“为啥?”
“梅玉第一趟出远门,总要替她多做点衣服。”胡太太这样托词,“晚
个两三天走,也不碍吧?”
“你说不碍就不碍。”胡雪岩隐约提出警告:“不过这几天当中,你不
要替我惹什么麻烦,弄得我走不成,那就要了我半条命锣。”
“有啥麻烦?”胡太太想到自己处处落下风,不免怨恨,便发牢骚似他
说,“啥麻烦也难不倒你!反正各凭天良就是了。”
说着,眼圈便有些红了。性格刚毅的女子,有此软弱的表示,最易感人,
胡雪岩倒觉得心里酸酸地,一伸手扶着她的肩头说:“十几年夫妻,你难道
还不晓得我?你有良心,我也有良心,不然我们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想到眼前的日子,胡太太又生警惕,也越觉得留住丈夫是个一点不错的
做法,她的做法是预备请嵇鹤龄出面来谈判,能让步一定让步。
胡雪岩只知道她一定会有动作,却不知道她是打的这个主意。冷静地想
一想,发觉到这重纠纷,主客已经易势,原来是自己怀着个鬼胎,深怕妻子
进一步追究,此刻变成她急自己不急,以逸待劳,看她使出什么招数,再来
设法破它,也还不迟。
有此闲豫的心情,而且有了多出来的两三天工夫,他忽发雅兴,特地约
嵇鹤龄和裘丰言,白天逛湖,晚上吃“皇饭儿”,吃完上城隍山去看灯。
裘丰言一诺无辞,嵇鹤龄则辞了逛湖之约,来赴饭局。酒到半酣,话题
落到芙蓉身上,一个是异姓手足,一个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了几分酒意
的胡雪岩想起对付他妻子的手腕,自觉得意,忍不住大谈特谈。
就是这天上午,嵇鹤龄已受了胡太太之托,要来调停此事,便落得听他
“自供。裘丰言却不知就里,附和着胡雪岩说:“胡大嫂果然精明,只怕是
读过‘妒律’的。”
胡雪岩没有听懂,追问一句:“你说啥?”
“‘妒律’,妒忌之妒,律例之律!”
“吃了酒又来信口开河,杜撰故事了。”嵇鹤龄笑道:“从未听说过有
此一部律例。”
“自然是游戏笔墨,但也不无道理。把大妇的妒心,刻画得无微不至。”
裘丰言笑道:“天下凡想纳宠的男子,都当一读。”
“那么,”胡雪岩很感兴趣的说,“你倒讲讲这部妒律,是怎么回事?”
“分吏、户、礼、兵、刑、工,另加‘各例’、‘督捕律’等,一共八
章。有引有判,是绝妙好词。”
“我念几条来听听!”
裘丰言点点头,喝了口酒,来了一个“响铃儿”在嘴里咀嚼得“嘎吱、
嘎吱”的响,念念有词的默诵了一会,忽然笑道:“想起来了,你念两条你
听,是兵部的军律:‘凡妇见夫人妾房言语,即假借公事,突入冲散,拟坐
以擅闯辕门律。如止挥扰,不作嗔状,引例未减,笞五十,免供。判曰:翡
翠床前,方调鹦鹉之舌,水晶帘外,忽来狮吼之声。不徒花上晒衣,未免腹
中藏剑!有心心术不端,无心见识不到。’”
这几句四六是胡雪岩听得懂的,“判得好!‘花上晒衣’,大煞风景,”
他说:“真个该打手心!”
“再有一种罪名,就不轻了!”裘丰言又拉长了声调念:“凡妇度与夫
正值绸缨之际,忽唤妾起,嘱以他事,拟坐以‘擅调官军’律..”
一句话未完;胡雪岩大笑:“好个‘擅调官军’,应得何罪?”
“杖一百,发边远充军。”
“这未免太重。”嵇鹤龄也笑了。
“你说太重,人家以为‘宥以生命,犹为宽曲’。”襄丰言接着念判词:
“酣战方深,浪子春风一度,金牌忽召,夫人号令三申,既撤白登之围,讵
有黄龙之望?”
“想想也是。”胡雪岩问道:“象内人那样,不晓得犯什么‘律’?”
裘丰言想了想说:“有这么一条,‘凡妇蓄妾,原非得已,乃自夸贤德,
冀人赞美。拟坐现任官辄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此由‘事因情近,
名与实违’,‘盗名有禁,功令宜遵’!”
“你不要瞎说!”嵇鹤龄觉得裘丰言的玩笑之谈,有碍他的调停之职,
所以阻止他再说下去,“我那位弟妇,决不是那种人,要替雪岩置妾,既非
‘名与实违’,更不是‘盗各’。你说的妒律,全不适用。”
裘丰言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极其见机,“原是不经之谈,”他说,“胡
大嫂的贤德,不必自夸,亲友无不深知。”
“家家有本难念经..”
“雪岩!”嵇鹤龄抢着问道:“你那位新宠,如今怎么样了?”
胡雪岩当然没有骗他的道理,老实答道:“好好在湖州。”
“还顶着你的姓?”
“当然。”胡雪岩忽然发觉嵇鹤龄的态度,与自己不尽符合,便问了一
句:“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千言并一句,不可因此在家庭中生出意见,否则就是大不幸。”
“对,对!”裘丰言又在旁边帮腔,“家和万事兴!雪岩兄鸿运当头,
方兴未艾,此时最要得内助的力。”
胡雪岩把他们两人一看,笑着说道:“双拳难敌四手,看样子我今天说
不过你们了。”
“老裘不是外人。我说老实话,我受托调停,即此可以看出弟妇的贤德。”
嵇鹤龄又说:“今天上午,我也拜见了伯母,面奉慈谕,要我以长兄的资格,
料理这件‘风流官司’。”
“高堂之命、贤妻之托、长兄之尊,”裘丰言拍掌笑道:“雪岩兄,你
可真要唯命是从了。”
嵇鹤龄赶紧摇手阻止,“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大家都是为雪岩。我先
问你的意思,弟妇有句话给我,只要在情理上,一定可以如你的愿。”
说到这后,胡雪岩觉得不必再玩弄什么手腕,便很率直他说道:“我不
是什么荒唐的人,而且也还没有到可以荒唐的时候。没有儿子是一层,各地
来去,要有个歇脚的地方,又是一层。所以我不觉得在湖州立个门户,就是
对不起内人。我是尊重她,所以不让她知道,她偏偏要戳穿西洋镜,这出戏
就很难唱得下去了。”
“唱总要唱下去,顶了石臼也要唱。”嵇鹤龄说:“家庭之间和为贵,
要和就得忍。弟妇算是忍耐了,你呢?”
“我不是也在忍吗?凡事将就,不跟她吵,也算对得起她了。”
“是的。我也知道。不过芙蓉呢?总得有个着落才好。”
“目前的情形,就是着落。”
“这就谈不下去了。”
照此看来,胡太太提得有条件,胡雪岩心想,莫非他妻子还是坚持要遣
走芙蓉?果然如此,可真的是谈不下去了。
就在这显现僵局之际,裘丰言说了句很公平的话:“彼此都要让步。雪
岩兄如果坚持目前的情形,似乎不对!”
“对了!我也是这话。”
“不坚持目前的情形又如何?莫非真的叫大家笑话我胡某人怕老婆?”
“当然不是这样子。”嵇鹤龄说,“我已经听出意思来了,弟妇的想法
是,你讨小纳妾都可以,不过一定要住在一起。”
“这就不错了!”裘丰言说,“胡大嫂这个意思在情理上。”
“情理固然说得过去,无奈还有法——妒律!”
这是没有理由的理由,照理一时倒还不容易解释说服,除非嵇鹤龄能提
出保证!天下事什么都可保证,只有共一座江山、共一个丈夫不能保证相安
无事。嵇鹤龄为难而生烦恼,因而有点迁怒到裘丰言身上。
“都是你!信口开河,讲什么妒律,以至于授人以柄!”
裘丰言脾气好,受此责备不以为忤,反自引咎,自斟自饮干了一杯酒说:
“罚我,罚我!”
“我敬一杯!”胡雪岩笑道:“都亏你提醒了我。”
“不敢,不敢!”裘丰言这时才觉察到“授人以柄”这句话,不是笑谈,
所以不愿再提,连连摇手说道:“雪岩兄,再莫谈妒律!不然我就变成罪魁
祸首了。”
胡雪岩笑一笑不答,神态闲豫。嵇鹤龄觉得事有蹊跷,异姓手足,责无
旁贷,胡家的家务,也就象自己的烦恼,因而一连干了两杯酒。
“大哥!”胡雪岩极其机警,看出他有不悦之色,“你不必烦心,没有
什么大不了的事。”
“唉!你不晓得我的处境。”嵇鹤龄说,“如果你们夫妻反目,你想我
以后怎么还有脸见老伯母?”
“决不会!”胡雪岩的语气很坚定,“决不会有什么反目之事。事缓则
圆,不必急在一时,等我从上海回来再说,如何?”
“叫我有什么话说?”嵇鹤龄报以苦笑,“但望你心口如一,不要对弟
妇生什么意见,听她的劝。”
“能听一定听,不能听我也不会让她咽不下气去。”
话说到这里,至矣尽矣,彼此都不再谈,饭罢看灯,深夜归去。胡雪岩
只当没事人似地,依然有说有笑地,跟他妻子大谈这一天的游踪。
到了第二天,瑞云来看胡太太,她是受了嵇鹤龄的委托来传话的,说胡
雪岩的态度很好,事情一定有圆满结局,请胡太太放心好了。这是宽慰的话,
胡太太不明就里,只是看丈夫毫无芥蒂的神情,自然相信中间人的传言。
到了动身那天,胡雪岩带着一女一婢上路,当夜在北新关前泊舟,父女
俩灯下吃闲食说闲活,做父亲的刻意笼络女儿,把个梅玉宠得依依不舍,一
直不肯上床。
“梅王”,胡雪岩认为时机已至,这样问道:“你晓不晓得爸爸的苦处?”
梅玉点点头:“爸爸一年到头在外头,自然辛苦的。”
“辛苦在其次,每到一处地方,没有人照应,是最苦的事。不过,这一
趟不会苦了,有你陪我在一起,情形不同。”
“那..”梅玉答道,“以后爸爸出门,我陪你好了。”
“好倒是好,只怕办不到。”胡雪岩说,“梅玉,我说句话,你会不会
动气?”
“不会的,爸爸,你尽管说。”
“我是说老实话,在家是女儿好;出门是儿子好。如果你是男的,我走
东走西,一定带着你走。可惜不是。就算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也不能
趟趟带着你走,第一,奶奶跟娘不放心,第二,别人会说闲话,哪有个女孩
子走江湖的?第三,你也不方便,吃不起这个辛苦。所以只好偶尔一次。”
梅玉不作声,只拿忧愁的眼光,看着她父亲。
“我倒问你看,假使到一处地方,有人能代替你来服侍我,你觉得怎么
样?”
梅玉不明他的意思,只直觉的答道:“那自然好罗!”
“乖!”胡雪岩愉悦的拍拍她的肩,“真正是我的好女儿。”
于是第二天胡雪岩吩咐船家,先到湖州去弯一弯,再直放松江。
“咦,爸爸,”梅玉不解而问,“怎么忽然想到湖州去,为啥?”
“为了你,我要到湖州去一趟。”
这话越发令人困惑,“为我?”十五岁的梅玉,情窦初开,忽然想到,
是不是要把自己“许人家”,所以到湖州去弯一弯?
这样一想,顿觉忸怩万状,脸也红了,心也跳,话也说不清楚!这一下
轮到做父亲的感觉诧异,回想一想自己说过的话,才知道梅玉起了误会。
这是个令人好笑的误会,但他不敢笑出来,然而此时也不便深谈,因为
梅王心神不定,不能去细想他的话,就得不到他想到的效果。
于是,他说:“是为我的事,我要你替我去拿个主意。”
原来是这样!自己完全弄错了,想想有些惭愧,又有些爽然若失,心里
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有一点是她能抓得住的,就是深怕她父亲发觉她的误
会。
还好!她看不出她父亲有何异样的表情,一颗心放了下来,定定神问道:
“爸爸,什么事要我拿主意。”
“说来话长。等吃过饭,我慢慢跟你细谈。”
饭罢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天倒又快黑了,彤云密布,大有雪意,胡雪岩
叫早早泊了船,命船家到岸上去买了一尾鲜鱼,一大块羊肉,恰好有人猎获
野味经过,胡雪岩买了一只雉鸡、一只野鸭。这顿晚饭就非常丰盛了。
“今天还不错!”胡雪岩举杯在手,慢慢说道:“你不要以为出门都是
这样子舒服!今天是因为有你,我的兴致比较好,有时候要赶路,错过地方,
荒村野岸,什么也没有,就只好冲碗酱油汤吃冷饭了。”
父亲出门是如此苦法!梅玉心里好生疼怜,虽未说话,手中那双筷子的
动作就慢了,一筷一筷拨着饭粒,却不送进口去。
“你吃嘛!”胡雪岩夹了一块红烧羊肉放在她碗里,“在家千日好,出
外一时难。你娘不晓得我在外头的苦楚,你该晓得了?”
梅玉点点头,她并不觉得苦,只是她父亲说苦,她也就隐隐然觉得行路
难了。
“梅玉!”胡雪岩急转直下他说,“你是我的大女儿,但我当你儿子看
待。现在我湖州有个人,要你去看看,你说好,我就留下来,你说不好,我
叫她走!”
梅王一时不解所谓,转一转念头才知道所说的“有个人”是什么人?她
也隐隐约约听说过,父亲在湖州娶了个人,问她母亲,母亲反叱斥她“少管
闲事”,如今听父亲是这样子说,倒有些不大相信。
“真的?”
是问那人“人”的去留,真的凭自己一言而决?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正
色答道,“当然是真的!我跟你娘说不清楚。只有跟你商量。”
“我..”梅玉不知道怎么说了,心里只想帮父亲的忙,却苦于无从表
达,愣了一会才问:“是怎么个人?”
“她叫芙蓉。”
接着,胡雪岩便大谈芙蓉人如何好,命如何苦!使得梅玉除却芙蓉,就
不会想别的念头了。
谈到最后,胡雪岩问道:“梅王,你说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梅玉答说,“爸爸,你怎么跟她认识的?”
这其中的曲折,做父亲的就不肯细说了,“也是人家做的媒。说我每次
到湖州,没有个歇脚的地方,没有个照料起居的人,应该立个门户,做大生
意的人,都是这样子的,不足为奇。”胡雪岩又说,“我看她人还不错,而
且人家讲的话,也是实在情形,就接了她来住。不过讲明在先,要等我跟我
女儿谈过,等你答应了,才能算数。”
再一次提到这话,使梅玉有受宠若惊以及感惧不胜之感,“怎么说要我
答应?”她摇摇头,“我哪里敢来管爸爸的事?”
“你不敢管,我还非要你管不可。为啥呢?”胡雪岩喝口酒,一层层往
下说,“第一当然要告诉奶奶,奶奶答应了,还要你娘答应。你娘答应了,
我还要问你,我不愿意家里有哪个跟她不和。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梅王答道,“面和心不和,大家都难过。”
“就是这话罗!我为啥非要你管不可呢?因为奶奶最听你的话,你娘也
不能不问你的意思。所以将来要你从中说话,事情才会顺利。”
梅玉从来没有为人这么重视过,自觉责无旁贷,当时答道:“爸爸这么
说,我回去就先跟奶奶讲。”
“你预备怎么讲法?”
梅玉想了想答道:“我说她是好人,蛮可怜的。”
“怎么好法呢?奶奶问你,你见过没有,你怎么说?所以我一定要带你
去看了她再谈。”
到此光景,胡雪岩已有把握,女儿是自己的不叛之臣,只是父女之情是
一回事,梅玉看芙蓉怎么样,又是一回事。所以此时他的心思,抛开了梅玉,
在思索着应该怎么安排,才能让芙蓉跟梅玉一见投缘?
一夜过去,第二天午前就可抵达湖州,事先他把在湖州的朋友和关系,
如何称呼,都细细告诉了梅玉。等船泊下,先把梅玉带到郁四家暂时安顿,
见了面,梅玉叫郁四为“四伯伯”,阿七是“七阿姨”。六阿姨对这些事上
最聪明,一看胡雪岩把他女儿带到她家,便知道应有顾忌,所以绝口不提芙
蓉,只是极殷勤地招待梅玉。她的心热,又会说话,加以胡雪岩的交情深厚,
因而把梅玉看得娇贵无比,刻意取悦。梅玉当然知道,人家是看谁的面子?
心里使越觉得她父亲了不起了。
“你坐一下,在七阿姨家就跟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我先到知府衙门
去一趟,马上来接你。”
胡雪岩哪里是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一径来得芙蓉那里,敲门相见,
芙蓉自然高兴,但眉宇间掩抑不住幽怨之色。迎入客厅,先问行李在哪里?
“在船上。”胡雪岩说,“我住一天就走,特为带个人来看你。是我大
女儿。”
“喔!”芙蓉双目灼灼地看着他问:“大小姐在哪里?”
“在郁家,回头我就带她来。小孩子,你骗骗她!”
这句话芙蓉懂得,“骗骗她”就是好好敷衍笼络一番,这没有什么不可
以,“我会对付。”她说,“这是小事情。”
什么是大事呢?她认为胡雪岩的态度和打算,一定先要弄清楚。她三叔
所转达的话,语焉不详,只说“放心”,却不知如何才能叫人放得下心?她
首先问的就是这一点。
这话不是三言两语所谈得完的,两人携手并坐在床沿上,胡雪岩先问到
他妻子寻上门来的经过。
“那天我在家做年糕,说有个胡太太来了!”芙蓉用委委屈屈的声音说,
“一见面就说:‘我家老爷叫胡雪岩。’我一听心里就发慌。这样不明不白
的身分,实在不是味道。唉!”她叹口气,眼圈便有些红了。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着急,这时不是拉拉扯扯诉苦讲感情的时候,辰
光不多,要扎扎实实谈办法,但其势又不能不安慰安慰她,只好耐着心说:
“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一切都看在我面上。你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妥贴。
你先讲给我听,当时她怎么说?”
眨了两下眼,芙蓉又抽出一块手绢,醒了醒鼻子,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谈
她所遭遇的窘境:“你大太说:‘上门冒昧,实在叫没法子!我也晓得你是
好人家的女儿,受了他的骗。如今明人不必细说,只求你可怜可怜我!’我
看她的话厉害,态度倒还好,就这样回答她:‘胡太太你到底啥意思,请你
实说!’她听我的话,不响,从手中包里拿出一个红封套来,放在我面前,
‘这是我多年积下来的一点私房,你收了下来,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自然
不肯收,她硬塞在我手里,又说:‘雪岩一时不会来了。他有没有啥帐簿、
契约之类的东西放在这里?我顺便带了回去。’我说:‘没有!’她有点不
大相信的样子,愣了一楞说道,‘我跟雪岩是患难夫妻,无话不谈的。千言
并一句:大家都是女人,总要你体谅我的处境,可怜可怜我!你年纪还轻,
又是这样的人才,实在犯不着做低服小。’”芙蓉说到这里,略停一下,扭
转脸去说:“我想想她的话也不错。”
察言观色,胡雪岩知道这句话,纵非言不由衷,也是一半牢骚,便不觉
得如何严重,扳过她的肩来,轻轻点着她的鼻尖笑道:“你真老实无用!不
是嫁着我这样一个人,有得苦头吃。你说她的话不错,我倒问你,她说我不
会回来了,怎么我又来了呢?不但来了,我还带了女儿来。你说,她的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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