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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44 高阳(当代)
一次虽有点对不起他,将来还有别的机会补报。军兴之际,采买军人的案子
很多,下一次一定调剂他。又说:“胡某人的买卖很多,或许别样案子,也
可以作成他的生意,总而言之,不必争在一时。”
龚振麟长篇大套,从容细叙,裘丰言则酒在口中,事在心里,只字不遗
地听着,一面听,一面想,原是想跟洋商讲价,结果扯到胡雪岩身上。这篇
文章做得离题了!黄抚台是否说过那些话,莫可究诘,但意在安抚胡雪岩,
则意思极明。自己不便有所表示,依然只能守住“不置可否”的宗旨,唯唯
称是而已!
“所以我现在又要请教,老兄所认识的这个哈德逊,与胡雪岩上次买枪
的卖主哈德逊,可是一个人?”
这句话是无可闪避的,裘丰言觉得承认比不承认好,所以点点头说:“是
的!”
“那么上次卖三十两银子一支,此刻何以又跌价了呢?”
“上次是我们向他买,这次是他自己来兜生意,当然不能居奇。”裘车
言自觉这话答得极好,一得意之下,索性放他一把野火:“再说句实话,我
还可以杀他个三、五两银子!”
“喔,喔!”龚振麟一直显得很从容,听到这一句,却有些穷于应付的
模样了。
龚振麟大概也发觉到自己的神态,落入裘丰言眼中,不是一件好事,所
以极力振作起来,恢复原来的从容,喝口酒说道:“我有句不中听的话,不
能不说与老兄听,哈德逊的货色,并不见得好,炮局曾拿老兄上次押运回来
的洋枪试放过,准头不好。不知道这一次哈德逊来兜销的货色,是不是跟上
次的一样?”
说“准头不好”,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他有意这么说,裘丰言无法分
辨,但后半段的话,却不难回答,“我的说帖上写得很明白,”他说,“照
那个普鲁士人同样的货色。”
“这反而有点不大台龙了。”龚振麟说,“那批货色除他,别人是买不
到的。”
不妙!裘丰言心想,这样谈下去,马脚尽露,再有好戏也唱不下去了。
于是他不答这话,单刀直入地问:“我要请教贤乔梓,那个普鲁士人在不在
这里?好不好我当面跟他谈一谈?”
这是裘丰言的缓兵之计,用意是不想跟龚家父子多谈,哪知龚振麟却认
为他真的想跟洋人见面盘问,心里有些着慌,因为其中有许多花样,见洋人
一谈,西洋镜就都拆穿了。
于是他这样答道:“洋人此刻在上海。老兄有何见教,不妨跟我说了,
我一定转达。”
裘丰言多喝了几杯酒,大声说道:“我想问问他,凭什么开价这么高!”
这语气和声音,咄咄逼人,龚振麟不觉脸色微变,“刚才已经跟老兄说
过了,有京里的大来头,此间办事甚难。”他用情商的口吻说,“凡事总求
老兄和胡雪翁体谅。”
说到这后,便无可再谈。裘丰言既不便应承,亦不便拒绝,只点点头说:
“老兄的意思,我知道了。”
局面变得有些僵,龚振麟当然不便硬逼,非要裘丰言打消本意,收回说
帖不可,唯有尽主人的情意,殷殷酬劝,希望裘丰言能够欢饮而归。
一顿酒吃了四个钟头,裘丰言带着八分酒意,到了嵇家。胡雪岩正好在
那里,听他细谈经过,不免有意外之感。
“原来是京里大军机的来头,怪不得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做!大哥,”胡
雪岩问嵇鹤龄,“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官场中的情形,嵇鹤龄自然比胡雪岩了解得多,“不见得是大来头,是
顶大帽子。”他说,“你先不要让他给压倒了!”
“对!”裘丰言也说:“我就不大相信,堂堂军机大臣,会替洋商介绍
买卖。”
“再退一步说,就算有大来头,也不能这么乱来!他有大来头,我们也
有对付的办法,不过那一来是真刀真枪地干了!”
“怎么呢?大哥你有啥办法?”
“最直截了当的是,托御史参他一本,看他还敢说什么大来头不敢?”
这是极狠的一着,只要言官有这么个折子,即令黄宗汉有京里的照应,
可以无事,至少那桩买卖是一定可以打消的。但这一来就结成了不可解的冤
家,只要黄宗汉在浙江一天,就有一天的麻烦。而且必然连累王有龄在浙江
也无法混了。
当然,桩鹤龄也不过这样说说,聊且快意而已。反倒是裘丰言由此触机,
出了个极妙的“点子”。
“我想我们可以这么做,‘只拉弓,不放箭’,托个人去问一问,就说
有这么一回事,不知其详,可否见告?看龚振麟怎么说。”
嵇鹤龄有些不解:“托什么人去问?”
“自然是托出一位‘都老爷’来。”
这一说嵇、胡二人都明白了,所谓“只拉弓,不放箭”,就是做出预备
查究其事的姿态,叫龚振麟和黄宗汉心里害怕,自然便有确切的表示。
“好是好!哪里去寻这么一位都老爷?从京里写信来问,缓不济急。”
裘丰言当然是有这么一个人在,才说那样的话,有个监察御史姓谢,请
假回籍葬亲,假期已满,只等一开了年便要动身,这位谢都老爷是裘丰言的
文酒之友,感情极好,一托无有不成之理。
“你看怎么样?”嵇鹤龄向胡雪岩说,“我是不服龚家父子的气,肆无
忌惮,竟似看准了没有人敢说话似地。”
“我不是怄这个闲气,也不想在这上头赚一笔。只是我现在正跟洋人打
交道,面子有关。”
嵇鹤龄懂胡雪岩的意思,心里在想,能把抚台作主的已有成议的买卖推
翻,另找洋商,这消息传到夷场上去,足以大大地增加胡雪岩的声势。但另
一方面,无疑地,黄宗汉和龚家父子都会不快。所以此事不干则已,一干就
必定结了冤家。
“我想这样子,”胡雪岩在这片刻间,打走了主意,“这件事做还是做,
有好处归老裘,一则他出的力多,二则也替他弄几文养老,或者加捐个实缺
的‘大花样’,也会过一过官瘾。只是将来事情要做得和平。”
“再和平也不行!”嵇鹤龄说,“你从人家口去夺食,岂能无怨!”
“这我当然想到,”胡雪岩说,“光棍不断财路,我们这票生意倘能做
成功,除了老裘得一份,龚家父子和黄抚台的好处,当然也要替他们顾到。”
“这还差不多!”
事情就此谈定局。实际上等于是裘丰言的事,所以由他去奔走,胡雪岩
只是忙自己的事。由于尤五的帮忙和古应春的手腕,上海方面的情形,相当
顺利,杭州方面亦都“摆平”,到了腊月二十,几乎诸事就绪,可以腾出工
夫来忙过年了。
就在送灶的那一天,裘车言兴冲冲地到阜康来看胡雪岩,带来一个好消
息,说龚振麟已经跟他开诚布公谈过,那笔洋枪生意,预备双方合作。
龚振麟提出来的办法是,这一批洋枪分做两张合同,划出五千支由哈德
逊承售,也就是裘丰言经手,抚台衙门每支拿二两银子作开销,此外都是裘
丰言的好处。
胡雪岩算了一下,原来每支枪有十二两银子的虚头,如今只取了一个零
数,换句话说,让出五千支就是损失了五万两银子。这不是笔小数,龚振麟
岂甘拱手让人?只是为势所迫,不能不忍痛牺牲,心里当然记着仇恨,以后
俟机报复,自己要替裘丰言挡灾,未免太划不来。
当然,即上了这个说帖,龚振麟不能不敷衍,他自己吃肉,别人喝汤,
应该不会介意,照现在这样,变成剜了他的心头肉,那就太过分了。但当初
已经说过,有好处都归裘丰言,那么如今替龚振麟的利益着想,便又是剜裘
丰言的心头肉,怕他会不高兴。这样想,左右为难,觉得这件事做得太轻率
了。
“怎么回事?”裘丰言见他神色有异,困惑地问。
“老裘,”胡雪岩试探着说,“恭喜你发笔财!”
“那都是你挑我的。”裘丰言答道,“这笔好处,当然大家有份,将来
听你分派。”
这个表示,使得胡雪岩很安慰,只要裘丰言未曾存着“吃独食”的打算,
事情就好办了。
“我跟鹤龄决不要!不过,老裘,钱要拿得舒服,烫手的钱不能用。哈
德逊的这张合同,大有研究。”胡雪岩想了一下问道,“说实话,老裘,你
想用多少钱?”
这话使人很难回答,裘丰言不解所谓,也不知道能用多少钱,唯有这样
答道:“我说过,归你分派,你给我多少,就是多少。”
“是这样,我不能不从头说起。”胡雪岩说:“他们让出五千支来,就
要损失五万银子,但是从哈德逊那里,弄不到这个数目,为啥呢?我算结你
听..”
说帖上说,照同样的货色,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实际上每支二十两,
只有五两银子的虚头,所以一共也只有二万五千银子的好处,除掉抚台衙门
一万,还剩下一万五千银子。
“一万五千银子三股派,”胡雪岩说到这里,襄丰言自动表示,“每人
五千。”
所望不奢,胡雪岩反倒过意不去,“你忙了一场,五千也太少了,你拿
一万。”他说,“我跟鹤龄不要。”
“那么,还有五千呢,莫非送给龚振麟?”
“不错,不但这五千送他,还要问他,愿意戴多少‘帽子’?要这样,
你的钱才不烫手。”
裘丰言先还不服气,经过胡雪岩反复譬解,总算想通了,答应照他的意
思跟龚振麟会谈。
当然,这有个说法,说是哈德逊愿意每支枪再减一两银子。加上另外的
二两,一共三两,这就是说每支枪以二十二两银子算。实收是这个数目,如
果“上头还有别的开销,要加帽子也不妨”。
一听这个说法,龚振麟的观感一变。裘丰言背后有胡雪岩,他是知道的,
原来以为胡雪岩太辣手,现在才发觉是“极漂亮”的一个人。
除了交情以外,当然更要紧的是估量利害关系。龚振麟对胡雪岩一派的
势力,相当了解,王有龄已有能员之名,在抚台面前很吃得开,嵇鹤龄也是
浙江官场中一块很响的牌子,而此两人都倚胡雪岩为“谋主”,此人手腕灵
活,足智多谋,尤其不可及的是人人乐为所用。象这样的人物,有机会可以
结交而交臂失之,未免可惜。
打定了这个主意,龚振麟便对裘丰言这样表示:“不瞒老兄说,这件事
我的处境,实在为难,其中委曲,不必细表。以老兄及胡雪翁的眼力,自然
能识得透,言而总之一句话,多蒙情让,必有所报。”
这几句话听得裘丰言大为舒服,便也很慷慨他说:“交个朋友嘛!无所
谓。”
“是,是!俗语说得一点不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能
交得上,一定要交。”龚振麟说:“事完以后,老兄这里,我另有谢意,至
于胡雪翁那里,我当然也要致敬,想请教老兄,你看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有所馈赠,他是一定不肯收的。”裘丰言说到这里,灵机一动,
“我为老兄设想,有个惠而不费的办法。”
“好极了!请指教。”
“阜康钱庄,你总知道,是杭州钱庄大同行中,响当当的字号,老兄大
可跟阜康做个往来,也算是捧捧他的场。”
“这容易得紧,容易得紧!”龚振麟一叠连声的说,“此外,我想奉屈
胡雪翁小叙,请老兄为我先谷。”
“好,好!胡雪岩很爱朋友的,一定会叨扰。”
“事情就这样说了。”龚振麟重又回到公事上,“哈德逊这方面的事,
谨遵台命办理。上头有什么开销,我要上院请求了才能奉告。”说到这里,
他又放低声音,作出自己人密诉肺腑的神态,“替黄抚台想想也不得了!一
个年过下来,从京里到本省、将军、学政那里,处处打点,没有三十万银子
过不了关。真正是‘只见和尚吃粥,不见和尚受戒’!”
听这口风,便知加的帽子不会小。裘丰言也不多说,回到阜康钱庄跟胡
雪岩细谈经过,话还未完,刘庆生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显然是有什么得意的
事要说。
“胡先生,来了一笔意外的头寸,过年无论如何不愁了。”他说,“炮
局龚老爷要立个折子,存八万银子!”
这一下裘丰言也得意了。笑着问道:“如何?”
“你慢高兴。”胡雪岩却有戒慎恐惧之感,对刘庆生说:“这笔头寸,
不算意外,随时来提,随时要有,派不着用场。”
“不!说了的,存三个月,利息随意。”
“那倒也罢了!”胡雪岩想了想说,“利息自然从优。这样,你先打张
收条给来人,就说:我马上去拜会龚老爷,存折我自己带去。”
刘庆生答应着管自己去料理。胡雪岩这时才有喜色,踌躇满志地跟裘丰
言表示,这件事得有此结束,是意外地圆满。因为原来他最顾虑的是“治一
经,损一经”,怕因为这件事,把王有龄跟黄抚台的关系搞坏,而照现在看,
关系不但未坏,反倒添上一层渊源,岂不可喜?
“不过,也不能大兴头。”胡雪岩又说,“现在连‘买空卖空,都谈不
到,只能说是‘卖空’,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哈德逊那里还不知道怎么说
呢!”
“不要紧!你不是说哈德逊答应二十两一支?现在有个二两头的富余在
那里,大不了我白当一次差,二十二两一支,总敲得下来。”
裘丰言这番表白,很够昧道,胡雪岩笑笑拍一拍他的肩。然后,带着存
折到炮局去拜访龚振麟。
一见面当然各道仰慕,十分投机,入座待茶,胡雪岩首先交代了存折,
申明谢意,接着便谈王有龄的近况,套到这层关系上,更觉亲热,真正是“一
见如故”了。
“这次裘丰翁上的说帖,多蒙雪岩兄斡旋,体谅苦衷,承情之至。”龚
振麟说道:“我已经面禀抚台,抚台亦很欣慰,特地嘱我致意。”
如何致意没有说,意思是黄宗汉也很见情。胡雪岩矜持地笑了笑,没有
多说什么。
“我虽承乏炮局,对洋务上所知并不多,以后还要请雪岩兄多指教!”
“不敢当。”胡雪岩急转直下地问道,“我想请教,跟普鲁士人订的那
张合同,不知定在什么地方交货?”
“定在杭州。”龚振麟答道,“他答应包运的。”
“振麟兄!由上海过来,路上的情形,你估量过情形没有?”
“也晓得不大平靖,所以我已经面禀抚台,将来要派兵到边境上去接。”
“能入浙江境界,就不要紧了。”
“喔!”龚振麟很注意地问,“你是说江苏那段水路不平靖?”
“是的。小刀会看了这批枪,一定会眼红。”胡雪岩说,“不是我危言
耸听,洋人包运靠不住。”
龚振麟吸着气,显然有所疑惧,望着胡雪岩,半晌说不出话。
“振麟兄,”胡雪岩很率直他说,“万一出事,洋人可以推托;或者禀
请官厅缉捕。那场官司怎么打?”
“啊!”龚振麟满头大汗,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多蒙指点,险险乎
犯下大错。合同非修改不可,不能叫洋人包运,他也包不了。”
“是的!振麟兄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怎么个办法,还要雪岩兄指点。”龚振麟又说:“这
件事恐怕还要请教裘丰翁,他押运过一趟,路上的情形比较熟悉。”
“不须请教他。此事我可以效劳。”
“那太好了!”龚振麟又是一揖。
胡雪岩赶紧还了礼。到此地步,自不需再作迂回,他直截了当地把跟尤
五的交情说了出来,表示如果龚振麟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以帮忙。
“自然要仰仗!”龚振麟喜不可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亏得雪
岩兄,不然真是不了之事了!”
接着,龚振麟要人。官场中讲交情关系,谈到这一点,就是最切实的表
示,无奈胡雪岩自己也是人手不足,便只有谨谢不敏了。
不过,他还是替龚振麟出了一个主意,两方面的枪支不妨合在一起运,
仍旧请黄抚台下委札,派裘丰言当“押运委员”,跟尤五的联络,自然也归
裘丰言负责,驾轻就熟,可保无虑。
这个办法既省时,又省运费,龚振麟自然依从。两人越谈越投机,直到
深夜方散。第二天龚振麟又到胡家回拜,硬要把胡老太大请出堂前,为她磕
头,到了下午又是龚太太携礼来见。两家很快地成了通家之好。
不过胡雪岩对龚振麟是“另眼相看”的,这“另眼”不是青眼,他察言
观色,看出龚振麟这个人的性情,利害重于感情,如俗语所说的“有事有人,
无事无人”,所以不能与王有龄、尤五、郁四、嵇鹤龄等量齐观。也因此,
他嘱咐妻子,与龚家交往要特别当心,礼数不可缺,而有出入关系的话,不
可多说,免得生出是非。
果然,从龚家惹来一场是非!
年三十晚上,祭过祖吃“团圆夜饭”。胡老太太穿着新制的大毛皮袄,
高高上坐,看着儿媳,又欢喜、又感慨他说:“我也想不到有今天!虽说祖
宗积德,也靠‘家和万事兴’,雪岩,你总要记着一句老古话:‘糟糠之妻
不可忘’,良心摆在当中。”
大年三十怎么说到这话,胡雪岩心里觉得不是味道,但只好答应一声:
“我晓得!”
胡太太不响,照料一家老小吃完,才问她丈夫:“你要不要出去?”
“不出去!”胡雪岩说,“今天晚上自然在家守岁。”
听得这话,胡太太使备了几个精致的碟子,供胡雪岩消夜。夫妇俩围炉
小饮,看看房中无人,做妻子的说出一句话来,让胡雪岩大为惊疑。
“娘说的话,你总听见了。雪岩,你良心要摆在当中!”
“奇怪了!”胡雪岩说,“我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胡大大说,“一过了年,湖州那个人,叫
她走!”
这句话说得胡雪岩心中一跳,镇静着装傻:“你说的是哪个?”
“哼!你还要‘装羊’?可见得要把我骗到底。”胡太太说:“要不要
我说出名字来?”
“你说嘛!”
“芙蓉!”
“噢..”胡雪岩装得久已忘却其事,直到她提起,方始想到的神情,
“逢场作戏,总也有的。过去的事了,提她作啥?我问你,你这话听谁说的?”
“自然有人!”胡太太追紧了问,“你说啥逢场作戏,过去的事?是不
是说这个人不在湖州了?”
“在不在湖州,我怎么晓得?”胡雪岩一面这样说,一面在心里一个个
的数,数她妻子平日往来的亲友,谁会知道芙蓉其人?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知道,王有龄的太太。但是,王太太能干而稳重,
说什么也不会多嘴去告诉胡太太,除非..
胡雪岩蓦然醒悟,王龚两家同乡,内眷常有往来,一定是王太太在闲谈
中泄漏了秘密,而胡太太是从龚太太那里听来。
由于做丈夫的坚决不认,做妻子的也只得暂且抛开。但夫妇俩就此有了
心病,这个年也过得不如想象中那么痛快。
二十一
年初四夜里“接财神”。胡雪岩因为这一年顺利非凡,真象遇见了财神
菩萨似地,所以这天夜里“烧财神纸”,他的心情异常虔诚,照规矩,凡是
敬神的仪节,妇女都得回避,胡雪岩一个人孤零零地上香磕头,既鲜兄弟,
又无儿子,忽然感从中来,觉得身后茫茫,就算财神菩萨垂青,发上几千万
两银子的大财,有何用处。
等把财神“接”回来,全家在后厅“散福饮胙”,胡老太太倒很高兴,
胡雪岩却神情忧郁,勉强吃了两杯酒、半碗鸡汤面,放下筷子就回卧房去了。
“怎么了?”胡老太太很不安地低声问儿媳妇:“接财神的日子,而且
吃夜饭辰光,还是有说有笑的,忽然变成这副样子,是不是你又跟他说了
啥?”
“没有!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胡太太说,“新年新岁,一家要图个吉
利,我不会跟他淘闲气的。”
他婆婆的连连点头,显得十分欣慰,“我晓得你贤惠,雪岩有今天,也
全亏你。”她抚慰着说,“不过,他外面事情多,应酬也是免不了的。你的
气量要放宽来!”
前面的话都好,最后一句说坏了,胡太太对婆婆大起反感,想答一句:
“我的气量已经够大了!”但话到口边,到底又咽了下去。
回到卧房,只见胡雪岩一个人在灯下想心事,胡太太想起婆婆的话,忘
掉了那令人不怡的一句,只记着“他外面事多”这句话,心便软了,也亏他
一个赤手空拳,打出这片天下,在家里,凡事总要让他。
于是她问:“你好象没有吃饭,有红枣莲子粥在那里,要不要吃点甜的?”
胡雪岩摇摇头,两眼依旧望着那盏水晶玻璃的“洋灯”。
“那么,睡吧!”
“你不要管我!”胡雪岩不耐烦他说,“你睡你的。”
一片热心换他的冷气,胡太太心里很不舒服,“他在想啥?”她暗中自
问自答:“自然是想湖州的那个狐狸精!”
这一下,只觉得酸味直冲脑门,忍了又忍,噙着眼泪管自己铺床,而胡
雪岩却发了话。
“喂!”他说:“我看你要找个妇产医生去看看!”
听这一说,朝太太大为诧异,“为啥?”她问,不敢转过脸去,怕丈夫
发现她的泪痕。
“为啥?”胡雪岩说,“‘屁股后头光塌塌’,你倒不着急?”这是指
她未生儿子。胡太太又气又恼,倏地转过身来瞪着她丈夫。
“没有儿子是犯‘七出之条’的。”胡太太瞪了一会,爆出这么句话来。
这句话很重,胡雪岩也愣了,“怎么说得上这话?”他实在有些困惑,
原也知道妻子胸有丘壑,不是等闲的女流,却想不到说出话来比刀口还锋利。
“我怎么不要说?”胡太太微微冷笑着:“生儿育女是两个人的事,莫
非天底下有那等人,只会生女儿,不会生儿子?你既然要这样说,自然是我
退让,你好去另请高明。”
为来为去为的是芙蓉,胡雪岩听出因头,不由得笑了,“你也蛮高明的。”
他说:“‘先开花,后结果’,我的意思是不妨请教请教妇科医生,配一服
‘种子调经丸’试试看。”
胡太太实在厉害,不肯无理取闹,态度也变得平静了,但话很扎实,掌
握机会,谈到要紧关头上:“试得不灵呢?”她问。
胡雪岩已具戒心,不敢逞强,”不灵只好不灵,”他带点委屈的声音,
“命中注定无子,还说点啥?”
有道是“柔能克刚”,他这两句仿佛自怨自艾的话,倒把胡太太的嘴堵
住了。这一夜夫妇同床异梦,胡太太通前彻后想了一遍,打定了一个主意。
于是第二天胡老太太问儿子:“你打算哪一天到上海去?”
“到上灯就走。”
“今天初五,上灯还有八天。”胡老太太说,“也还来得及。”
“娘!”胡雪岩诧异的问道:“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胡老太太告诉他,胡太太要回娘家,得要算一算日子,趁胡雪岩未走之
前,赶回家来。胡太太娘家在杭州附近的一个水乡塘栖,往返跋涉,也辛苦
得很,如果日子局促,一去就要回来,便犯不着吃这一趟辛苦了。
“那倒奇怪了,她怎么不先跟我谈?”
“我也问她,说你晓得不晓得?她说先要我答应了,再告诉你。”
话是说得礼与理都占到了,而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每一次归宁都是夫
妇俩先商量好了,方始禀告堂上的,何以这一次例外?同时一接了财神,商
场上便得请吃春酒,胡雪岩要趁这几天大请其客,不能没有人照料,此刻怎
抽得出工夫回娘家?
他把这一层意思一说,胡老太太答道:“我也提到了。她说你请客是在
店里,用不着她,她也帮不上忙。请几家亲眷吃春酒,日子也定了,就是明
天。”
“岂有此理!”胡雪岩不悦,“怎么不先告诉我?”
胡老太太因为已经知道芙蓉的事,觉得儿媳妇受了委屈,不免袒护,所
以这时候便“揽是非”,说是她的主意,与胡太太无关。
看这样子,胡雪岩认为以少开口为妙,冷笑一声答道:“随便她!反正
在家里是她大!”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做娘的自然听得出来,“这个家也亏得她撑恃,”
她警告儿子:“你不要以为你在外头,就没有人管你,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如果你真的存了这个念头,将来苦头有得你吃!”
知子莫若母,一句话说到胡雪岩心里,他也颇生警惕,不过事情多想一
想也不能无怨,“娘!”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你老人家
就不想抱孙子?”
“我怎么不想?”胡老太太平静他说,“这件事我们婆媳已经商量过了。
媳妇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做婆婆的,自然要依从她的打算。”
“她是怎么样打算?”
“你先不要问。”胡老太太笑道,“总于你有好处就是了。”
胡雪岩猜不透她们婆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就只好暂且丢开。
第二天在家请过了春酒。胡太太便带着八岁的小女儿,雇了一只专船回
塘栖,这一去只去了五天,正月十一回杭州。他们夫妇感情本来不坏,虽然
略有龃龋,经此小别,似乎各已忘怀,仍旧高高兴兴地有说有笑。
胡雪岩打算正月十四动身,所以胡太太一到家,使得替丈夫打点行李,
他个人的行李不多,多的是带到松江、上海去送人的土产,“四杭”以外,
吃的、用的,样数很不少,一份一份料理,着实累人。
土产都是凭折子大批取了来的,送礼以外,当然也留坐自用,胡雪岩打
开一包桂花猪油麻酥糖,吃了一块不想再吃,便喊者他的小女儿说:“荷珠,
你来吃了它。”
拿起酥糖咬了一口,荷珠直摇头:“我不要吃!”
“咦!你不是顶喜欢吃酥糖?”
“不好吃!”荷珠说,“没有湖州的好吃。”
“你在哪里吃的湖州酥糖?”
这句话其实问得多余,自然是在外婆家吃的,但“一滴水恰好溶入油瓶
里”,略懂人事的荷珠,忽然有所顾忌,竟答不上来,涨红了脸望着他父亲,
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伯受责似地。
这一来胡雪岩疑云大起,看妻子不在旁边,便拉着荷珠的手,走到窗前,
悄悄问道:
“你告诉爸爸,哪里来的湖州酥糖?我上海回来,买个洋囡囡给你。”
荷珠不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说:“我不晓得!”
做父亲的听这回答,不免生气,但也不愿吓得她哭,只说:“好!你不
肯告诉我,随便你!等我上海回来,姐姐有新衣裳,洋囡囡,你呢,什么没
有!”
威胁利诱之下,荷珠到底说了实话:“娘带回来的。”
“娘到湖州去过了?”
“嗯。”荷珠委屈他说,“我也要去,娘不许!”
“噢!去了几天?”
“一天去,一天回来。”
“那么是两天。”胡雪岩想了想又问,“你娘回来以后,跟外婆说了些
什么?”
“我不晓得。我走过去要听。娘叫我走开。娘又说,不准我说,娘到湖
州去过。”荷珠说到这里,才感觉事态严重,“爸爸,爸爸,你千万不要跟
娘去说,说我告诉你,娘到湖州去过。”
“不会,不会!”胡雪岩把她搂在怀里,“我买洋囡囡给你。”
安抚了荷珠,胡雪岩大上心事。他妻子的湖州之行,不用说,自然是为
了芙蓉,但她干了些什么,却难以揣恻,是去打听了一番,还是另有什么作
为?照他的了解,她做事极有分寸,决不是蛮横无理的悍泼之妇可比。意识
到这一点,他越觉得自己不可鲁莽,必须谋定后动,或者说,兵来将挡,水
来土掩,看她是用的什么办法,再来设计破她。
只要知道了她的用意和行动,一定有办法应付,这一点胡雪岩是有信心
的。不过他也有警惕,自己所遭遇的“对手”太强,不可造次,同时估量形
势,在家里他非常不利,上有老母,下有一双女儿,都站在他妻子这面,自
己以一敌四,孤掌难鸣。所以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要争取优势,而这个工作
只能在暗地里做,让妻子知道了,只要稍加安抚,“地盘”就会非常稳固。
于是他首先还是找到荷珠,告诫她不可将他所问的话,告诉她母亲。然
后又找他的大女儿,十五岁的梅王。
梅玉很懂人事了,虽是她母亲的“死党”,却很崇拜父亲,因而胡雪岩
跟她说话,另有一套计算,一开口就说:“梅王,你跟爸爸一起到上海去,
好不好?”
这话让梅玉又惊又喜。能出去开一开眼界,又听说十里夷场有数不尽的
新奇花样,自然向往万分,但离开母亲,又仿佛觉调不能令人安心,所以只
骨碌碌地转着一对黑眼珠,半晌答不出话来。
“你的意思怎么样?不愿意?”
“哪个说不愿意?”梅玉说,“我有点怕。”
“怕?那完了!”胡雪岩说,“爸爸还想靠你,你先怕了!”
“靠我!”梅玉大惑不解,怎么样也不能接受这话,“爸爸,你靠我什
么?”
“靠你替我写写、算算。”胡雪岩郑重其事他说,“我在外面的生意做
得很大,总要有个帮手,这个帮手一定要自己人,因为有些帐目,是不能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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