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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43 高阳(当代)
“十五万也不是少数。”嵇鹤龄招招手说,“你来,我跟你句话。”
到得僻处密谈,嵇鹤龄告诉他一个消息,是裘丰言谈起的,说有个洋商
走了“炮局”龚振麟、龚之棠父子的路子,龚家父子又走了黄抚台三姨太的
路子,决定跟洋商买一万五千支洋枪,每支三十二两银子,价款先发六成,
就在这两天要立约付款了。
听得这个消息,胡雪岩大为诧异,买洋枪是他的创议,如果试用满意,
大量购置,当然是他原经手来办,何以中途易手,变成龚家父子居间?
当然,这是不用说的,其中必有花佯,胡雪岩问道:“可晓得那洋商叫
什么名字?”
“不知道。听说是个普鲁士人。”
“那就不是哈德逊了。”胡雪岩说,“这笔生意,每支枪起码有十二两
的虚头,一万五千支枪是十八万,回扣还不算。这样子办公事,良心未免太
黑了一点。”
“这不去说它了。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是提醒你想一想,这笔款子,能
不能在你手里过一过,能够办得到,岂不是眼前的难关,可以过去?”
这倒是个很新鲜的意见。胡雪岩对任何他不曾想到的主意,都有兴趣,
于是扳着手指数道:“一万五千乘三十二,总价四十八万银子,先付六成就
是二十八万八,弄它一升半就差不多了。”
“你跟龚家父子认识不认识?我倒有个朋友,跟小龚很熟,可以为你先
容。”
“好极了!等我想一想。这条路子一定有用的。”
胡雪岩略为一想,就看出了这桩交易之中的不妥之处,一万五千支洋枪,
是一批极惹人注目的军火,近则上海的小刀会,远则金陵的太平军,一定都
会眼红,如果在上海起运,不管陆路水路,中途都难免会出纰漏。
“怎么样能把合同打听出来就好了。”胡雪岩自语似地说,“我看这件
事,怕有点靠不住!”
“怎么靠不住,千真万确有些事。”
“我不是说没有这件事,是说这笔生意,怕要出乱子,龚家父子会惹极
大的麻烦。”接着,胡雪岩将他的顾虑,跟嵇鹤龄细谈了一遍。
“我懂了!”嵇鹤龄说,“症结在交货的地方,如果是在上海交货,黄
抚台得派重兵护运。这倒是很麻烦的事。”
“有了!”胡雪岩当时便把刘庆生找了来问说:“抚台衙门刘二爷的节
敬送了没有?”
“还早啊!”
“要提前送了。”胡雪岩说,“我记得是每节一百两,过年二百两,请
你另外封四百两,连例规一起送去,说我拜托他务心帮个忙!”
要刘二帮忙的,就是把合同的原底子设法抄了来。刘二看在两个红封,
总计六百两银票的面上,这个忙非帮不可,又因为龚家父子越过他这一关,
以同乡内眷,经常来往的便利,直接搭上了三姨太的线,心里原就有气,这
时猜测胡雪岩的用意。大概要动脑筋打消这笔买卖,自所乐见,格外巴结,
当天就用五十两银子买通了黄宗汉的娈童兼值签押房的小听差,把合同的底
稿偷了出来,刘二关上民门,亲自录了个副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胡雪
岩手里。
合同上写的是由船运在浙江边境交货。胡雪岩倒弄不明白。这个名叫鲁
道夫的普鲁士人,具何神通?能够安然通过上海到嘉善的这一段水路?倘或
中途出险,不能如约交货,又将如何?
细看合同,果然有个绝大的漏洞,这笔买卖,在卖主方面自然有保人,
由上海的两家钱庄承保,但保的是“交货短少”及“货样不符”,又特为规
定一样:“卖方将枪支自外洋运抵上海后,禀请浙江抚台衙门委派委员,即
就海关眼同检验,须验得式样数目相符,始得提领交运。”看起来好象公事
认真,完全为了维护买方的利益,实际上是正好为卖方脱卸责任。
“好刀笔!”在一起细看合约的嵇鹤龄,书生积习,不免愤慨,“公家
办事,就是如此!自作聪明,反上了别人的当。”
“恐怕不是自作聪明,是故作聪明。”胡雪岩说,“照这个合约来看,
卖方只要把洋枪运到上海,在海关经过浙江的委员眼同检验,数量式样相符,
卖方就已尽了责任,如果中途遇劫,那就好比当票上的条规:‘天灾人祸,
与典无涉。’保人是不保兵险的。真的闹将开来,洋人只要说一句:在你们
中国地方被抢的。你们自己不能维持地方平靖,与外人什么相干?这话驳不
到,还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
嵇鹤龄也是才气横溢,料事极透的人,听了胡雪岩的话,连连点头,嘴
角中现出极深沉诡秘的笑容,眼睛不断眨动,似乎别有深奥的领悟似地。
“大哥!”胡雪岩问道:“你另有看法?”
“我是拿你的话,进一步去想。也许是‘小人之心’,但是,人家未必
是君子,所以我的猜测也不见得不对。”
说了半天,到底是指什么呢?胡雪岩有些不耐,催促着说:“大哥!你
快说吧,这件事上,也许可以生发出什么办法来,如今时间不多了,我们得
要快动脑筋,快动手。”
于是嵇鹤龄提纲挈领的只问了一句,胡雪岩就懂了,所问这一句是:“这
会不会是个骗局?”
如果要行骗,根据合约来说,并不是不可能:洋枪运到上海关,浙江所
派的委员验明了数目式样,无不相符,但交运中途,说是遇到劫盗,意外灾
祸,不负责任。至于是不是真的抢走了洋枪,无可究诘,那就可以造成骗局。
倘或事先有勾结,浙江的委员虚应故事,数目既不够,式样也不符,而
以“相符”禀报,及至被动,亦是无可究诘,这个骗局就更厉害了。
“我看,”胡雪岩毕竟是商人,迟疑着问道:“这,我看他们不至于如
此大胆吧?”
“哈!”嵇鹤龄冷笑,“你不知官场的龌龊!事实俱在,这合约中有漏
洞,人之才智,谁不如我?我们一看就看出来了,他们经过那么多人看,说
是不曾看出来,其谁能信?”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转问出一句极要紧的话:“既然我们看出来
了,该怎么办?”
嵇鹤龄笑了,“以你的聪明,何需问我?”他说,“你定策,我看我能
不能帮你的忙!”
胡雪岩觉得嵇鹤龄这个人不失为君子,在这样异姓手足之亲,时不我待
之迫,有了机会还不肯出“坏主意”,就算很难得了。
“办法当然很多。”胡雪岩想了想说,“光棍不断财路,只要他们不是
行骗,生意仍旧让他们去做。不过,我觉得黄抚台不作兴这样,我也帮过他
好些忙,买洋枪又是我开的路子,现在叫别人去做这笔生意,想想于心不甘。”
嵇鹤龄听他的话一脚进、一脚出,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反正只要能对他
眼前的难关有帮助,他也不愿多事,照此宗旨替他设想,觉得有跟龚家父子
开个谈判的必要。
“请谁去谈判呢?”胡雪岩问,“托你的朋友?”
“不!这件事你我先都还不便出面,叫裘丰言去!”
“妙!妙!”胡雪岩抚掌称善,“我们马上找他来谈。”
于是就借嵇鹤龄的地方,由瑞云设炉置酒,叫人去请裘丰言。时已深夜,
天气已冷,裘丰言黄昏时分喝得醺醺然,早已上了床,但听说嵇、胡二人请
他围炉消夜,立刻披衣起床,冒着凛冽的西北风,兴冲冲地赶到嵇家。
一进门他就把“寒夜客来茶当酒”这句诗改了一下,朗然而吟:“寒夜
客来酒当茶!”
不但嵇鹤龄和胡雪岩相视莞尔,连隔室的瑞云都笑了,只见小丫头把门
帘一掀,她一手提个酒瓶,一手提把酒壶,扬一扬笑道:“裘老爷,有的是
酒,中国酒、外国酒都有,你尽管喝!”
“多谢如嫂夫人!”裘丰言兜头一揖,然后接过一瓶白兰地,拔开寒头,
先就嘴对嘴喝了一口。
这一下惹得瑞云又笑,“裘老爷喝酒倒省事,”她说,“用不着备菜!”
“这话在别处可以这么说,在府上我就不肯这么说了。”
“为什么呢?”
“说了是我的损失。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我这几天想吃府上的响螺跟
红糟鸡,想得流涎不止。”
“那真正是裘老爷的口福,今天正好有这两样东西。”瑞云笑道,“不
过,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因为吃残了!”
“怕什么,怕什么!来到府上,我就象回到舍下,没有说嫌自己家里的
东西吃残的。”
于是瑞云将现成的菜,办了一个火锅、四只碟子为他们主客三人消夜,
嵇鹤龄一面劝酒,一面为裘丰言谈那张购枪合同的毛病。他虽未提到胡雪岩,
而有了几分酒意,并且一向与胡雪岩交好的裘丰言却很替他不平。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件事非得好好评理不可。”
“少安毋躁!”嵇鹤龄拉着他的手说,“今天请你来就是要跟你商量个
打抱不平的办法。毛病捉住了,但‘没有金刚钻,不揽碎瓷器’,龚家父子
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这件事还得平心静气来谈。”
“好,好!”裘丰言喝口酒,夹块红糟鸡放在口中咀嚼着,含含糊糊他
说,“有你们两位在,没有我的主意,你们商量,我喝着酒听。”
嵇胡两人对看一眼,都觉得老实人也不易对付,他们原先有过约定,预
备一搭一档,旁敲侧击,让裘丰言自告奋勇,现在他是“唯君所命”的态度,
说话就不能再绕圈子,否则便显得不够朋友,所以反觉得为难。
当然,还是得嵇鹤龄开口,他想了一下看着胡雪岩说:“做倒有个做法,
比较厉害,不过盘马弯弓,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
“不管它!你先说你的。”
“我想,老裘办过一回提运洋枪的差使,也可以说是内行,不妨上他一
个说帖,就说有英商接头,愿意卖枪给浙江,条件完全跟他们一佯,就是价
钱便宜,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看他们怎么说?”
“此计大妙!”说不开口的裘丰言,到底忍不住开口,“有此说帖,黄
抚台就不能包庇了,不然言官参上一本,朝廷派大员密查,我来出头,看他
如何搪塞?”
“不至于到此地步。这个说帖一上,龚家父子一定会来找你说话,那时
就有得谈了。”嵇鹤龄转眼看着胡雪岩说,“有好处也在年后。”
裘丰言不明用意,接口又说:“年后就年后,反正不多几天就过年了。”
嵇鹤龄听得这话,慢慢抬眼看着胡雪岩,是征询及催促的眼色,意思是
让他对裘丰言有所表白。
胡雪岩会意,但不想说破真意,因为这对袭丰言无用,此人样样都好,
就是办到正事,头绪不能太多,跟他说了他也许反嫌麻烦,答一句:“长话
短说,我记不住那么多!”岂不是自己找钉子碰?
因此,胡雪岩只这样说,“不管什么时候收效,这件事对老裘有益无害,
我看先上了说帖再作道理。”
“那也好。”嵇鹤龄转脸问道:“老裘,你看怎么样?”
“除却酒杯莫问我!”醉眼迷离的裘丰言,答了这样一句诗样的话,一
只手又去抓酒瓶。
“你不能喝了!”嵇鹤龄夺住他的手,”要办正事就不能喝醉。等办完
了事,我让你带一瓶回去。”
裘丰言恋恋不舍的松了手,瑞云在隔室很见机,立刻进来收拾残肴剩酒,
另外端来一锅“烧鸭壳子”熬的粥,四样吃粥小菜。裘丰言就着象牙色的“冬
腌菜”,连吃三碗,“好舒服!”他摸着肚子说:“酒醉饭饱,该办正事了。
是不是拟说帖?”
“对了!”嵇鹤龄问道:“你还能动笔不能?”
“有何不能,‘太白斗酒诗百篇’,何况平铺直叙一说帖?”
“那好!你先喝着茶,抽两袋烟休息。我跟雪岩商量一下。”
于是两个人移坐窗前,悄悄的商议,因为有些话不便当着裘丰言说,首
先就要考虑他个人的利害。
“这个说帖一上,黄抚台自然把裘丰言恨得牙痒,将来或许会有吃亏的
时候,我们做朋友的,不能不替他想到。”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大哥,我跟你的看法有点西洋,黄抚台这个人,
向来敬酒不吃吃罚酒,说不定这一来反倒对老裘另眼相看。”
嵇鹤龄想了想说:“这一层暂且不管,只是这个说帖,要弄得象真的一
样才好。”
“本来就要有这个打算。真的这笔生意能够拿过来,二十五两银子一支
一定可以买得到,而且包定有钱赚。”
等这一点弄明白了,说帖便不难拟,移砚向灯,他们两个人斟酌着一条
一条地说,裘丰言便一条一条地写。写完再从头斟酌,作成定稿,说好由裘
丰言找人去分缮三份,一份送抚台,一份送藩台。这件事明天上午就得去妥。
“好!这都归我。现在问下一步,说帖送了上去,黄抚台要找我,我该
怎么说?”
“黄抚台不会找你!”嵇鹤龄极有把握地答道:“要找一定是龚家父子
来找你。”
“那总也要有话说啊!”
“这不忙!他来找你,你来找我。”
“等我来找你,你的‘过年东道’就有着落了。”胡雪岩觉得这话不妥,
因而紧接着笑道,“这是我说笑话,不管怎么样,你今年过年不必发愁,一
切有我!”
“多谢,多谢!”裘丰言满脸是笑,“说实话,交上你们两位朋友,我
本来就不用愁。”
说到这里,裘丰言站起身来告辞,胡雪岩亦不再留,一起离了槛家,约
定第二天晚饭时分,不管消息如何,仍在嵇家碰头。
裘丰言感于知遇,特别实力,回家以后,就不再睡,好在洋酒容易发散,
洗过一把脸,喝过两杯浓茶,神思便已清醒,于是挑灯磨墨,决定把这通说
帖抄好了它,一早“上院”去递。
这一番折腾,把他的胖太太吵得不能安眠,“死鬼!她在帐子里“娇嗔”:
“半夜三更,又是这么冷的天气,不死到床上来,在搞啥鬼!
“你睡你的,我有公事。”
这真是新闻了,裘丰言一天到晚无事忙,从未动笔办过公。事,而况又
是如此深宵,说有公事,岂非奇谈!
“你骗鬼!什么公事?一定又是搞什么‘花样’,穷开心!”胖太太又
说,“快过年了,也不动动脑筋,看你年三十怎么过?”
“就是为了年三十好过关,不能不拼老命。你少跟我罗嗦,我早早弄完
了,还要上院。”
听说上院,就决不是搞什么“花样”,胖太太一则有些不信,二则也舍
不得“老伴”一个人“拼老命”,于是从床上起身,走来一看,白折子封面
写着“说帖”二字,这才相信他真的是在忙公事。
“你去睡嘛!”裘丰言搓一搓手说,“何苦陪在这里受冻。”
“你在这里办公事,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听得这话,裘丰言的骨头奇轻,伸手到她的脸上,将她那象泻粉似的皮
肉轻轻拧了一把,然后提起笔来,埋头疾书。
他的一笔小楷,又快又好,抄完不过五更时分,胖太太劝他先睡一会,
裘丰言不肯,吃过一杯早酒,挡挡寒气,趁着酒兴,步行到了巡抚衙门,找
着刘二,道明来意。
由于裘丰言为人和气,所以人缘极好,刘二跟他是开玩笑惯了的,把“裘
老爷”叫成:“舅老爷!”他笑着说道,“已经冬天了,‘秋风’早就过去
了,你这两个说帖没得用!”
“难道上说帖就是想打秋风?”裘丰言答道:“今年还没有找过你的麻
烦,这件事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
“怎么帮法?”
“马上送到抚台手里,不但送到,还要请他老人家马上就看。”
“有这么紧要?”刘二倒怀疑了,“什么事,你先跟我说一说。”
裘丰言已听嵇鹤龄和胡雪岩谈过,知道刘二对龚家父子亦颇不满,心想,
这件事不必瞒他,便招一招手把他拉到僻处,悄悄说道:“我有个户头要推
销洋枪,这件事成功了,回扣当然有你一份。”
“推销洋枪!”刘二细想一想,从裘丰言跟胡雪岩的关系上去猜测,就
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便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有数了。倘有信息送哪里?”
这句话把裘丰言问住了,他得先想一想,是什么“信息”?如果是黄抚
台的约见,则嵇鹤龄已经说过,不会有这样的情形。看起来,这个推断还是
不确,得要预备一下。
“你是说抚台会找我?”裘丰言想了想答道,“你寻我不易,这样吧,
我下午再来一趟。”
“也好!如果有信息,而我又不在,必定留下信,否则就是没有消息,
你请回好了。”
这样约定以后,裘丰言方始回家补觉,一睡睡到午后两点才醒,只见胖
太太递给他一封信,是胡雪岩写来的,约他下午三点在阜康钱庄见面。
原来说好了,晚上仍旧在嵇家相会,如今提前约晤,必有缘故。裘丰言
不敢怠慢,匆匆漱洗,出门赴约。
一到阜康钱庄,头一个就遇见陈世龙,彼此是熟识的,寒暄了几句,去
见胡雪岩,只见他神采焕发,喜气洋洋,不由得诧异:“咦!你今天象个新
郎官!”
胡雪岩笑一笑,不理他的话,只问:“那东西递上去了?”
“昨天晚上回去..”他倒也不是“丑表功”,只要说明替好朋友办事
的诚意,所以把整个经过情形讲了一遍。
“好极!事缓则圆。回头你就再辛苦一趟,看看有什么信息,打听过了,
晚上我们在嵇家喝酒。”
“好,好,我这就去。”裘丰言又问,“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你特为
约我此刻见面,就是问这句话?”
“是的!我的意思,怕你说帖还不曾送出去,就摆一摆,等我到了上海,
把那个普鲁士人的底细摸清楚了再说。既然已送了出去,那也很好。”
这一说裘丰言更为困惑,“怎么,一下子想到要去上海?”他问:“哪
天动身?”
“日子还没有定,总在这两天。喔,”胡雪岩想起一件事,从口袋里取
出一个红封袋,塞到裘丰言手里,笑着说道,“赶快回去跟你胖太太交帐,
好让她早早筹划打年货!”
裘丰言抽开封套看,是一张四百两银子的银票,心里愧感交集,眼圈有
些发红。
胡雪岩不肯让他说出什么来,推着他说:“请吧,请吧,我不留你了,
回头嵇家见。”
陈世龙的不速而至,在胡雪岩颇感意外,但说穿了就不希奇,是刘不才
“抓差”。
到庞家的交涉,还算顺利,主要的还是靠胡雪岩自己,由于他那两封信,
王有龄对庞二自然另眼相看。嘱咐刑名老夫子替他们调解争产的纠纷。原告
是庞二的一个远房叔叔,看见知府出面调停,知道这场这司打下去得不到便
宜,那时“敬酒不吃吃罚酒”,未免不智,所以愿意接受调解。庞二早就有
过表示。花几个钱不在乎,能够不打官司不上堂,心里就安逸了。因此,看
了胡雪岩的信,听了刘不才的叙述,一口答应帮忙。只是年近岁逼,人又在
南浔,一下子要凑一大笔现银出来,倒也有些吃力。
“我来想办法!一定可以想得出。你就不必管了,先玩一玩再说。”
果然是胡雪岩预先猜到的情形出现了,刘不才心想,如果辞谢,必惹庞
二不快,说不定好事就会变卦,但坐下来先赌一场,又耽误了胡雪岩的正事。
灵机一动,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庞二哥,我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本来应该赶回去,不过你留我陪
着你玩,我也实在舍不得走。要玩玩个痛快,不要叫我牵肠挂肚。这样,”
他略作沉吟之态,然后用那种事事不无可疑,非如此办不可的语气说:“庞
二哥,你把雪岩托你的事筹划好,我到湖州找个人回去送信!”
“好!”庞二很爽快地答应,“你坐一下,我到帐房里去问一问看。”
他一走,刘不才也不愿白耽误工夫,立刻就写了一封信,请庞家派个人
到湖州,把陈世龙找来待命。
“家里倒有点现银,过年要留着做赌本,也防着穷朋友穷亲戚来告贷,
不能给老胡。”庞二说道,“我在上海有好几十万帐好收,划出二十五万给
老胡,不过要他自己去收,有两笔帐或许收不到,看他自己的本事。”
“好的,好的!”刘不才觉得有此结果,大可满足、“你帮雪岩这么一
个大忙,我代表他谢谢。不过,这笔款子,怎么算法,你是要货色,还是怎
么样?请吩咐了,我好通知雪岩照办。”
“要什么货色?算我借给老胡的,等他把那票丝脱手了还我。”
“是!那么,利息呢?”
“免息!”
“这不好意思吧..”刘不才迟疑着。
“老刘!”庞二放低了声音,“我跟你投缘,说老实话吧,其中有两笔
帐,大概七八万银子上下,不大好收。听好老胡跟松漕帮的尤老五,交情很
够,这两笔帐托尤老五去收,虽不能十足回笼,七成帐是有的。能够这样,
我已经承情不尽,尤老五那里,我自然另有谢意,这都等我跟老胡见了面再
谈。”
陈世龙非常巴结,接信立刻到南浔。刘不才已经在牌九桌上了,抽不出
空写信,把他找到一边,连话带庞二的收帐凭证,一一交代明白,陈世龙随
即坐了刘不才包雇的快船,连夜赶到杭州。
胡雪岩一块石头落地。不过事情也还相当麻烦,非得亲自到上海去一趟
不可,而杭州还有杂条要料理。尤其是意外发现的买洋枪这件事,搞得好是
笔大生意,由此跟洋人进一步的交往,对他的丝生意也有帮助,而搞不好则
会得罪了黄抚台和龚家父子,倘或迁怒到王有龄和嵇鹤龄身上,关系甚重,
更加放不下心。
看他左右为难,陈世龙便自告奋勇:“胡先生!”他说,“如果我能办
得了,就让我去一趟好了。”
胡雪岩想了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你一个是办不了的,要托尤五!”
他断然决然的作了决定:“你先到松江,无论如何要拖着他在一起。其余的
事,我托老古。”于是整整谈了一晚上,指点得明明白白。第二天一早,陈
世龙就动身走了。就在这天,裘丰言所上的说帖有了反应,一大早便有一顶
蓝呢大轿,抬到裘家门口,跟班在拜匣里取了张名帖,投到裘家“门上”。
看门的是早就受了嘱咐,一看帖子便回说主人出门了,其实裘丰言刚刚起身。
客是走了,名帖却留了下来,是炮局坐办龚振麟来拜访过了。裘丰言大
为兴奋,一直赶到阜康钱庄,见了胡雪岩就说:“鹤龄好准的阴阳八卦!你
看,老龚果然移樽就教来了。”
“你见了他没有?”
“自然不见。一见便万事全休,他要一问,我什么也不知道,真正是‘若
要盘驳,性命交脱’!”
“没有那样子不得了,你别害怕。走,我们到鹤龄那里去。”
海运局年底清闲无事,嵇鹤龄在家纳福,冬日晴窗之下,正在教小儿子
认字号。看到裘丰言的脸色,便即笑道:“必是有消息了。”
“是啊!”裘丰言答道:“一路上我在嘀咕,从来不曾干过这种‘戳空
枪’的把戏,不知道应付得下来不能?”
他担心的是本无其事,亦无其人,问到洋人在何处,先就难得回答。然
而在胡雪岩和嵇鹤龄策划之下,也很容易应付,细细教了他一套话。裘丰言
才真的有了笑容。
“我要去回拜,得借你的轿子和贵管家一用。”
“不好!”嵇鹤龄未置可否,胡雪岩先就表示异议,“那一下就露马脚
了。”
“不错,不错!不要紧,我可以将就。”
裘丰言朋友也很多,另借一顶轿子,拿他的门上充跟班,将就着到炮局
去回拜,名帖一递进去,龚振麟开中门迎接。他家就住在炮局后面,为示亲
切,延入私第,先叫他儿子龚之棠来拜见,一口一个“老伯”,异常恭敬。
“丰言兄,久仰你的‘酒中仙’,我也是一向贪杯,颇有佳酿,今天酒
逢知己,不醉无归。”
“一定要叨扰,未免不成话!”
“老兄说这话就见外了。”龚振麟嘱咐儿子:“你去看看裘老伯的管家
在哪里?把衣包取了来。”
“不必,不必!”裘丰言说,“原来是打算着稍微坐一坐就告辞,不曾
带便衣来。”
“既如此,”龚振麟看看客人,又看看儿子:“之棠,你的身材跟裘老
伯相仿,取一件你的皮袍子来。伺候裘老伯替换。”
裘丰言心想,穿着官服喝酒,也嫌拘束,就不作假客气,等龚之棠叫个
丫头把皮袍子取了来,随即换上,是件俗称“萝卜丝”的新羊皮袍,极轻极
暖,刚刚合身。
未摆酒,先设茶,福建的武夷茶,器具精洁,烹制得恰到好处。裘丰言
是随遇而安的性格,跟点头之交的龚振麟虽是初次交往,却象熟客一样,一
面品茗,一面鉴赏茶具,显得极其舒适随便。而龚振父子也是故意不谈正事,
只全力周旋着想在片刻之间,结成“深交”。
品茗未毕,只见龚家两个听差,抬进一坛酒来,龚振麟便说:“老兄对
此道是大行家,请过来看看。”
裘丰言见此光景,意料必是一坛名贵的佳酿,便欣然离座,跟龚振磷一
起走到廊下,只见是一坛二十五斤的花雕,坛子上的彩画,已经非常黯淡,
泥头尘封,变成灰色,隐约现得有字。拂尘一看,上面写着:道光十三年嘉
平月造。
“哟!”裘丰言说:“整整二十年了!”
“是的。在我手里也有五六年了。一共是两坛,前年家母七十整寿,开
了一坛,这一坛是‘尊因吾辈到时开’!”
裘丰言自然感动,长揖致谢,心里却有些不安,这番隆情厚意,不在胡、
嵇估计之中、以后投桃报李,倒下不了辣手了。
就在这沉吟之际,龚家听差已经将泥头揭开,取下封口的竹著说:“裘
老爷,你倒看一看!”
探头一看,坛口正好有光直射,只见一坛酒剩了一半,而且满长着白毛,
这就证明了确是极陈的陈酒,裘丰言果然是内行,点点头说:“是这样子的。”
于是,龚家听差拿个铜久,极小心地撇净了白花,然后又极小心地把酒
倒在一个绿瓷大坛中,留下沉淀的不要,又开了十斤一坛的新酒,注入瓷坛,
顿时糟香扑鼻,裘丰言不自觉地在喉间咽下一口口水。
回屋入座,但见龚家的福建菜,比王有龄家的更讲究,裘丰言得其所载,
在他们父子双双相劝之下,一连就干了三杯,顿觉胸隔之间,春意拂拂而生,
通身都舒泰了。
等小龚还要劝千第四杯时,裘丰言不肯,“这酒上口淡,后劲足,不宜
喝得过猛。”他说,“喝醉了不好!”
“老伯太谦虚了!无论如何再干一杯。先干为敬。”说着龚之棠“啯、
啯”的,一口气喝干了酒,侧杯向客人一照。
裘丰言也只好照干不误。自然,他的意思,龚家父子明白,是要趁未醉
之前,先谈正事。事实上也确是到了开谈的时候了。
“昨天我上院,听抚台谈起,老兄有个说帖,”龚振麟闲闲提起,“抚
台嘉赏不已!说如今官场中,象老兄这样的热心又能干的人,真正是凤毛麟
角了。”
“那是抚台谬奖。”裘丰言从容答道:“抚台是肯做事的人,不然,我
也不肯冒昧。”
“是啊!抚台总算是有魄力的。不过做事也很难,象这趟买的洋枪,是
京里的大来头,不晓得那普鲁士人具何手眼、力量居然达得到大军机?价钱
当然就不同了,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抚台把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委了我,
好不容易才磨到这个价钱。我做了恶人,外面还有人说闲话,变得里外不是
人,这份委展,别人不知道,你老兄一定体谅!”
裘丰言心想,他拿大帽子压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此时犯不着去硬顶。
好在胡雪岩已授已四字妙诀:不置可否!
于是他点点头答了一个字:“哦!”连这大军机是谁都不问。
“我现在要请教老兄,你说帖中所说的英商,是不是哈德逊?”
这不能不答:“是的。”
“这就有点奇怪了!”龚振麟看看他的儿子说:“不是哈德逊回国了?”
这话是说给裘丰言听的,他一听大惊,心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胡雪
岩本事再大,也不会想到哈德逊已不在中国。这一下,谎话全盘拆穿,岂不
大伤脑筋?
幸好,第一,襄丰言酒已上脸,羞愧之色被掩盖着,不易发现,第二,
裘丰言押运过一次洋枪,也到过上海,跟洋人打过交道,不是茫无所知,第
三,最后还有一句托词。
“这怕是张冠李戴了!”他这样接口,“洋人同名同姓的甚多,大概是
另外一个洋商哈德逊。至于我,这趟倒没有跟哈德逊碰头,是一个‘康白度’
的来头。”
“康白度”是译音,洋人雇用中国人作总管,代为接洽买卖,就叫“康
白度”,是个极漂亮的“文明辙儿”,龚家父子听他也懂这个,不觉肃然起
敬。
“也许是的。”龚之棠到底年纪轻,说话比较老实,“是那个普鲁士人,
同行相妒,故意这么说的。”
“对了!”龚振麟转脸跟裘丰言解释,“跟现在这个洋人议价的时候,
我自然要拿哈德逊来作比,想杀他的价。如果他肯跟哈德逊的出价一样,那
么,既买了上头的面子,公事上也有了交代。其中唯一的顾虑,是胡雪翁费
心费力,介绍了一个哈德逊来,照规矩,应该让他优先,现在机会给了别人,
说起来道理上是不对的。不过,军机上的来头不能不买帐,事出无奈,所以
我曾经跟抚台特为提到。抚台当时就说,胡某人深明大义,最肯体谅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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