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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42 高阳(当代)
的眼色来。刘不才警觉了,嘴向庄家面前一努,随即恢复常态。
“老刘!”庞二自己当然有个计算,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当然是问本钱够不够?刘不才不能给他泄气,但也不便大包大
揽,说得太肯定,只这样含含糊糊地说:“开吧!”
开开来是三,刘不才松了口气,等吃配完毕,只见庞家的听差,取了两
张银票,悄悄往庞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诧异之色,欲言又止地点一
点头,不知是表示会意,还是嘉许。
“老五!”庞二看着周五说,“你打吧!我添本钱了,再添十万。”
说也奇怪,一添本钱,手风便又不同,摊路变幻莫恻,专开注码少的那
门。等四十摊摇完,结帐赢了七万银子。
接下来是周五做庄,也要求刘不才替他做开配,二十摊终了,看钟已是
晚上八点,暂停吃饭。趁这空隙,庞二把刘不才找到书房里,打开抽屉,取
出两个信纣,递了给他。
刘不才不肯接,“庞二哥!”他问,“这是啥?”
“你打开来看。”
打开第一只信封,里面是三张银票,两张由阜康钱庄所出,每张五万,
另外还有一张别家钱庄的,数目是五千。
“老胡很够朋友,叫我听差送了十万银子约我添本钱,我用不着,不过
盛情可感。五千银子算是彩,请你转交给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别管。”庞二打断他的话说,“只托你转交就是了。”
刘不才也是大少爷出身,知道替胡雪岩辞谢,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来。
看第二只信封,里面是三万二千多两银子。
“这是你的一份。”庞二解释,“原说四六成,我想还是‘南北开’的
好。”
刘不才当年豪赌的时候,也很少有一场赌三万银子进出的手面,而此时
糊里糊涂的赢了这么一笔钱,有些不大能信其为真实,因而愣在那里,说不
出话来。
庞二不免觉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这个疑惑的念头,一起
即灭,那是绝不会有的事!然则必是在想一句什么交代的话。这交代,并非
道一声谢,就可以了事的,三万二千银子,不是小数目,庞二对自己能给人
带来这么大的好处,已觉得很得意。当然还想再听两句“过瘾”的话,大少
爷的脾气,就是这样。
刘不才的感动,不言可知,不过他倒也没有让这笔倘来之财,冲昏了头
脑,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争取庞二的信任,最好还能叫他见自己
的情。现在分到了这笔巨数,就得见人家的情了。再说,赌场里讲究的就是
“现钱”两个字,当时讲好四六成比例合伙,就该先出本钱,把身上的三万
银票交了过去,到此刻来分红,就毫无愧作了。虽然庞二是有名的阔少,不
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
抱粗腿的篾片,说话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庞二这个朋友,要替胡雪岩办事,这笔钱就不能收。
不收呢,到底是三万二千银子,加上前一天赢的一万多,要把“敬德堂”恢
复起来,本钱也够了。
因为出入关系太大,决心可真难下,但此时不容他从容考虑,咬一咬牙
在心里说:铜钱银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岩和庞二这样的朋友,今后未见得
再有机会。
于是他做出为难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说道:“庞二哥,你出手之阔是
有名的,这等于送了我三万二千银子。我不收是不识抬举,收了心里实在不
安。我想这样,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后无论是在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
还有合伙的机会。这笔钱,我存在你这里。”说着,把那个信封放回庞二面
前。
“你..”庞二搔搔头皮,“没有这个道理!我们一笔了一笔,以后再
说,无论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有你一份就是了。”
刘不才急忙拱手:“庞二哥说到这话,当我一个朋友,这就尽够了!来
来,吃饭去!”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庞二无可奈何,只好在那个信封上写了“刘存”
二字,藏入抽斗。
等吃了饭再赌,刘不才觉得刚才那样做法,对胡雪岩的委托来说,已经
做到,所以心无牵挂,全副精神摆在赌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诀,在
周五所摇的二十摊中,只下了三次注,看准了“老宝”打两千银子的孤丁,
赢了六千,连本带利再扑一记,变成一万八。第三记收起一万打八千,如果
赢了,就是两千变成三万四,除去本钱,恰好是那辞谢未受的三万二千银子。
结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刘不才赢了八千银子。以后换了推牌
九,赌到天亮,没有什么进出,而刘不才觉得三四天工夫就赢了两万银子,
大可知足。
伸个懒腰,离开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顿觉强光炫目,闭一闭眼,
再从那难得几家有的外国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讶然失声:“好大的雪!”
“真是!赌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坏!”刘不才望着弥望皆白的西湖说,“庞二哥这个庄子
的地势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说好就不要走。”周五赌兴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觉起来,我
们再盘肠大战。”
刘不才遇到赌是从不推辞的,但此时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
已回城,必得跟他碰个头才谈得到其他,所以推说有个紧要约会,宁可回了
城再来。
“再来就不必了。”庞二说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兴,倒不妨逛
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门码头去等你们。”
一听这话,周五先就将脖子一缩,“我可没有这个雅兴,”他说,“不
如到我那里去吃火锅,吃完再赌一场。”
“不行!”庞二笑道,“我这个地方,就是赏雪最好,我也学一学高人
雅士,今天不想进城。”
高四也说有事,还有几位客,都不开口,周五的提议,就此打消。在庞
家吃了丰盛的早饭,各自坐轿进城。刘不才不回钱庄,直接到一家招牌叫“华
清池”的澡堂,在滚烫的“大汤”中泡了一会,躺在软榻上叫人捶着腿便睡
着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
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
会。
等他说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白干,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
一见他便很注意的说:“你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
气太冷,你先到池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的在喝着茶等。
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麻烦了。”胡雪岩说,“我
开了两张票子,带在身上,交是交了给庞二,号子里有没有这么多存款,还
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麻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栗之感,
“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
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帐,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了两万,险呀!这种事
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于我在场外赌。
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赢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刘不才把信封推了给他,说明经过。
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
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
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
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
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
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色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
己哪里有这个资格。”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
于是两个人穿衣起身。刘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儿,有些心
事重重的模样,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门户,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
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免尴尬,因而便有畏缩之意。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机会,
可以看看胡太太为人如何?将来跟芙蓉是不是相处得来?
就这样踌躇着,走出华清池时,脚步就懒了。胡雪岩回身一望,从他的
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觉得必须交代一句。
“三叔,”他说,“在湖州的事,见了内人,不必提起。”
这句话解消了刘不才心里的一个疙瘩,脑筋就变得灵活了。“那么,”
他提醒他说:“你也不能叫我三叔!脱口出来,就露了马脚。”
“不要紧。倘或内人问起来,我只说我先认识你侄儿,跟着小辈叫,也
是有的。”
“算了,你叫我别样。我也不想做你的长辈,宁愿做朋友。”
“是的!刘三爷。”
这是“官称”,刘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轿到了胡家,拜见胡雪岩的母
亲和妻子,刘不才口称“伯母”、“大嫂”。看这位“胡大嫂”人虽精明,
极顾“外场”,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刘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
于是围炉把酒,胡雪岩开始谈到庞二,“你晓得的,我现在顶要紧的一
笔生意,是上海的丝。”他说,“我既然托了你,以后也还要共事,我不必
瞒你,年关快到了,各处的帐目要结,应该开销的要开销,上海那批丝,非
脱手不可。”
“嗯,嗯!”刘不才生长在湖州,耳濡目染,对销洋庄的丝,自然也颇
了解,“现在价钱不错呀!不如早早脱手。摆到明年,丝一变黄,再加新丝
上市,你就要吃大亏了。”
“是的,眼前的价钱虽不错,不过还可以卖得好,说句你不相信的话,
价钱可以由我开。”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真的有些不信,反问一句,“那你还在这里
做啥?赶紧到上海去呀!”
“对!就这几天,我一定要动身。现在只等庞二的一句话。”
这一句话就是要取得庞二的承诺,他在上海跟洋商做丝的交易,跟胡雪
岩采取同样的步骤,胡雪岩已经得到极机密的消息,江苏的督抚,已经联衔
出奏,因为在上海租界中的洋人,不断以军械粮食接济刘丽川,决定采取封
锁的措施,断绝内地也洋人的贸易,迫使其转向“助顺”。这一来,丝茶两
项,来源都会断绝,在上海的存货,洋人一定会尽量搜购,只要能够“垄断”,
自然可以“居奇”。
“原来如此!”刘不才很有把握地说,“这庞二一定会答应的,挑他赚
钱,何乐而不为?”
“话不是这么说。”胡雪岩大摇其头,“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刘不才是不大肯买帐的性格,“我倒不相信!”他说,“宠二没有不答
应的道理。”
“凭交情,自然会答应。交情不够就难说了。你要晓得。第一,他跟洋
人做了多年的交易,自然也有交情,有时不能不迁就,第二,在商场上,这
有面子的关系,说起来庞二做丝生意,要听我胡某人的指挥。象他这样的身
分,这句话怎么肯受?”
想想果然!刘不才又服帖了,笑着说道:“你的脑筋是与众不同。这样
一说,我倒还真得小心才好。”
“对了!话有个说法。”胡雪岩接下来便教了他一套话。
刘不才心领神会的点头,因为休戚相关的缘故,不免又问:“万一你倒
扳价不放,洋人看看不划算,做不成交易,岂非枉做恶人?而且对庞二也不
好交代!”
“不会的!”胡雪岩答道,“外国的丝,本来出在叫做意大利的一个国
度,法兰西也有。前个六八年,这两个国度里的蚕,起了蚕瘟,蚕种死了一
大半,所以全要靠中国运丝去。原料不够,外国的丝厂、机坊都要关门,多
少人的生计在那里!他们非买我们的丝不可,羊毛出在羊身上,水涨船高,
又不亏洋丝商的本,怕什么!”
“你连外国的行情都晓得!”刘不才颇有闻所未闻之感,“怪不得人家
的生意做不过你。”
“好了,好了!你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笑道,“这些话留着跟庞二
去说。”
刘不才如言受教,第二夭专诚去访庞二,一见面先拿他恭维一顿,说他
做生意有魄力,手段厉害。接着便谈到胡雪岩愿意拥护他做个“头脑”的话。
“雪岩的意思是,洋人这几年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刁,看准有些户头急
于脱货求现,故意杀价。一家价钱做低了,别家要想抬价不容易,所以,想
请你出来登高一呼,号召同行,齐心来对付洋人!”
“是啊!我也想到过,就是心不齐。原是为大家好,哪晓得人家倒象是
求他似地。”庞二摇摇头,叹口气。“唉!我何苦舒服日子不过,要吃力不
讨好,自己给自己找气来受!”
“你是大少爷出身,从出娘胎,也没有受过气,自然做不来这种仰面求
人的事。雪岩也知道,他只请你出面为头,靠你的地位号召,事情归他去做。”
“这也不敢当!”庞二答道,“老胡这样捧我,实在当不起。”
这话就要辨辨味道了,可能是真心话,也可能是推托。如果是推托,原
因何在?刘不才这样想着,一面口中恭维,一面在细察庞二的脸色。
这是刘不才有阅历的地方!庞二果然是假客气的话,他对胡雪岩虽颇欣
赏,但相知不深,对于胡雪岩一下子如跳龙门似地,由穷小子闯出这样的手
面,其间的传奇,也听人约略谈过,认为他实力毕竟有限,深恐他弄什么玄
虚,存着戒心。
说到后来,刘不才有些着急了,“庞二哥,承蒙你看得起我,一见如故,
所以雪岩托我这件事,我一口答应。现在你一再谦虚,似乎当我外人看待。”
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便笑一笑说,“好了,好了!庞二
哥,我不管这桩闲事了,我请你到‘江山船’上吃花酒去。”
最后这一转很好,庞二觉得刘不才很够朋友,自己虽存着猜疑之心,他
却依旧当自己好朋友,这很难得。
就一转念之间,心便软了,觉得无论如何要有个交代,于是这样笑道:
“老刘,你不要气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第一趟跟我谈正经事,又是为彼
此的利益,我怎么能不买你的帐?不过,我也说句实话,象这样的事,做好
了没有人感激,做坏了,同行的闲话很多。中国人的脑筋比外国人好,就是
私心太重,所以我不敢冒昧出头。现在这样,我跟老胡先谈一谈再说,能做
我一定做,决不会狗皮倒灶。你看好不好?”
“哪还有不好的道理?你说,你们在哪里谈?”
“今天我还有一个约,没有空了,就明天吧。”庞二又说,“你不是要
请我吃花酒吗?我们就在江山船上谈好了。”
“一言为定。明天请你江山船上吃花酒,我发帖子来。”
“这不必了。你是用哪家的船?”庞二对此道也很熟悉,“顶好的是小
金桂的船,只怕定出去了。其次就是‘何仙姑’的船。”
“好,不是小金桂,就是何仙姑。事不宜迟,我马上去办。定好了船,
还是发帖子来。”
“好,好,我听你招呼。”庞二又说,“人不宜太多,略微清静些,好
谈正事。”
刘不才答应着告辞而去。进城直接去找胡雪岩,细说了经过,表示佩服
胡雪岩有先见之明,果然事情不那么容易,又说他未能圆满达成任务,深感
歉疚。
“这是哪里的话!”胡雪岩安慰他说,“有这样一个结果,依我看,已
经非常好了。”
“那么,预备怎么跟他谈呢?”
“那自然要临机应变。看样子,他是跟我初次共事,还不大能够相信。”
胡雪岩又说,“这件事即使做不成功,我以后跟他合作的日子还有。所以,
三爷,倘或事情谈不拢,你不必摆在心上,好象觉得对不起我,他不够朋友。
你要一切照常,一点不在乎。你懂我意思不懂?”
“当然懂!”刘不才深深点头,“这个朋友是长朋友。”
“对了!”胡雪岩极欣慰的,“说这话,你是真的懂了。”
于是,刘不才告辞回去,托刘庆生派人定了小金桂的船,又发帖子,整
整忙了一下午,才算诸事就绪。哪知到了夜里,突然接到庞二的信,说他接
到家报,第二天必须赶回甫浔,花酒之约,只得辞谢,胡雪岩的事,希望即
晚谈一谈,在何处见面,立等回音。
信是由庞家的听差送来的,刘不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庞二闹家务,看
起来他的心境不会好,对胡雪岩的事,自然也不会感觉兴趣,谈与不谈已经
无关宏旨了。不过想到“长朋友”这句话,刘不才觉得对庞二应有一番慰问
之意,因此告诉庞家的听差,说他马上约了胡雪岩去拜访。
等庞家的听差一走,刘不才接着也赶到了胡家,相见之下,说了经过,
胡雪岩大为皱眉,沉吟了好半晌,倏地起身,成竹在胸似地说:“走吧!船
到桥头自然直。”
坐轿出城,见着了庞二,胡雪岩发觉他眉宇之间,隐然有忧色,便不谈
自己的事,只问庞二有何急事,要赶回家去?
“我叫人告到官里了!”庞二很坦率地回答,“这一趟回去,说不定要
对簿公堂。”
“不幸之至。”胡雪岩问道,“到底为了什么?”
“这话说来太长,总之,族中有人见我境遇还过得去,无理取闹。花几
个钱倒不在乎,这口气忍不下去。”
一听这话,就知道无非族人夺产,事由不明,无法为他出什么主意,只
好这样相劝:“庞二哥,讼则终凶,惟和为贵。”
“和也要和得下来。”庞二摇摇头,“唉!不必谈了。”
庞二不谈,胡雪岩却不能不谈,也不可不谈,因为他可以帮庞二的忙,
“如果你愿意和,我包你和得下来。”胡雪岩说,“庞二哥,打官司你不必
担心!只要理直,包赢不输,不过俗话说得好:富不跟穷斗。你的官司就打
赢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啊!”庞二突然双眼发亮,“对了,你跟王大老爷是好朋友。这个忙
可以帮我。”
“当然。”胡雪岩说,“我先陪你走一趟。你的事要紧,我上海的事只
好摆着再说了。”
这是以退为进的说法,庞二被提醒了,他是阔少的作风,遇到这些地方,
最拿得出决断,“老胡!”他说,“你上海的事不要紧,都在我身上。你说,
要我怎么样?”
“刘三爷跟你大致已经谈过了。我就是想庞二哥来出面,我劝同行齐心
一致,由我陪你去跟洋人谈判。”
“我是没有空来办这件事了。”庞二问道,“你在上海有多少丝?”
“我有两万包。”
“那就行了。我跟你加在一起,已经占到百分之七十,实力尽够了。你
跟洋人会谈,我把我的栈单交了给你,委托你代我去做交易,你说怎么就怎
么。这样总行了吧?”
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胡雪岩喜出望外。有庞二的全权委托,不但对洋商
的交易,可以顺利达成,而且自己的声望,立刻就会升高。但好事来得太容
易,反令人有不安之感,他不敢有得意的神色,“庞二哥,你这个委任重了!”
他戒慎恐惧的说:“我怕万一搞得灰头土脸,对你不好交代。”
“不会的!”庞二答道:“我听老刘谈过了,你对丝不外行。就请你记
住一句话,‘顺风旗不要扯得太足’,自然万无一失。”
“是的,”胡雪岩衷心受教,“我照你的话去做。价钱方面,我总还要
跟你商量的,不会独断独行。”
“不必,你看着办好了。至于回扣..”
“不,不!”胡雪岩急忙摇手,“你这么捧我,我决不能再要回扣。原
是你自己可以谈的事,怎么好损失回扣?我晓得你为人大方,不过你手下也
有一般‘朋友’,叫他们背后说你的闲后,变得我对不起你了。”
听这一说,庞二越觉得胡雪岩“落门落槛”,是做生意可以倾心合作的
人。别人漂亮,他更不肯马虎,坚持一定要送,胡雪岩也作了很肯定的表示,
倘或庞二一定要送,他不能不收,只是除了必要的开支以外,余数他要送庞
二手下的“朋友”。
“那随你,我就不管了。”庞二又说,“今天晚上我就写信通知上海,
把栈单给你送去,送到哪里?”
“不是这么做法,只请你写封委托信给我,同时请你通知宝号的档手,
说明经过。栈单不必交给我。”
这样做,亦无不可。谈完胡雪岩的事,庞二谈他自己的事。照胡雪岩的
想法,上海那方面的生意,他可以托人代办,自己该陪着庞二到湖州,去替
他料理官司。刘不才也在旁边帮腔,说胡雪岩对这种徘难解纷的事,最为擅
长,此行少不得他。但唯其如此,庞二反倒顾虑了。
“老胡!有你出大力帮忙,这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放心,至多惹几天麻
烦,花几吊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不愿意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
你陪了我去,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妥,湖州好些人都知道你跟王大老爷是知
交,看你出面,明明王大老爷秉公办理,别人说起来,总是我走了门路。”
庞二停了一下又说,“这一来不但我不愿意,对王大老爷的官声也不好。”
听了这番话,胡雪岩心想,谁说庞二是不懂事的纨袴,谁就是有眼无珠
的草包,因而心悦诚服的答说:“庞二哥看事情,真正透彻!既然如此,我
全听吩咐。”
“不敢当!”庞二说道:“我只请你切切实实的替我写封信,我也是备
而不用。”
“好的。我的信要写两封,一封给王雪公,一封给刑幕秦老夫子,此人
我也是有交情的,庞二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他商量。”
“这是文的一面,还有武的一面。”刘不才插嘴问庞二:“郁四,你认
不认识?”
“认是认得,交情不深。”庞二答道:“说句实话,这些江湖朋友,我
不大敢惹。”
“这个人也是‘备而不用’好了。”胡雪岩说,“信我也是照写,其实
不写也不要紧,郁四听见是庞二哥的事,不敢不尽心。”
这是胡雪岩拿高帽子往庞二头上戴,意思是以庞家的名望,郁四自然要
巴结。只是恭维得不肉麻,庞二听了非常舒服,心里在想,他们杭州人的俗
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胡雪岩越是如此说,就越要买他的面子。
“老胡,听你这一说,郁四跟你的交情一定不错。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
友,我这趟回湖州,倒要交他一交,请你替我写介绍信。”
“一句话!”胡雪岩起身告辞,“你就要走了,总还有些事要料理,我
不耽搁你的工夫,明天一早,我把信送来。”
这天晚上胡雪岩备下三封极其切实的信,第二天一早带到庞二那里。投
桃报李,他交给胡雪岩的两封信也很实在,一封是委托书,一封是写给他在
上海的管事的,特意不封口,请胡雪岩代发,意思是让他过了目,好放心。
这使得胡雪岩对庞二又有深一层的了解,做事不但豪爽,而且过节上的交代,
一丝不苟,十分漂亮。
二十
有了这封委托书,胡雪岩要好好的动脑筋了。
他不断跟古应春有书信往来,上海方面的生意,是托古应春代为接头,
尤五的一切情形,也是由古应春代达。所以庞二这面谈成功,他第一件事,
就是写信告诉古应春,然后料理杭州这方面所经手的事务,预备在十二月初
动身到上海,尽月半以前把丝卖出去,好应付公私帐目。然后开了年,另外
再推出新的计划,大干一番。
不多几天,古应春的回信来了,让胡雪岩大出意外的是,洋人那方面变
了卦,表示年关以前,无意买丝。表面是说,他们国内来信,存货已多,可
以暂停。实际上照古应春的了解,外国人也学得门槛精了,知道中国商场的
规矩,三节结帐,年下归总,需要大笔头寸。有意想“杀年猪”。如果胡雪
岩价钱不是扳得太高,则洋人为了以后的生意,也下会赶尽杀绝。
“事情麻烦了!”胡雪岩跟刘不才说,“我自己要头寸在其次,还有许
多小户,不能过关,一定会倒过来恳求洋商,虽然他们这点小数,不至于影
响整个行情,但中国人的面子是丢掉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刘不才已经把胡雪岩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世
上没有难得倒他的麻烦,所以语气非常轻松,“你调一笔头寸帮小户的忙,
或者买他们的货,或者做押款,叫他们不要上洋人的圈套,不就完了吗?”
胡雪岩最初的计议就是如此,难就难在缺头寸,所以听了他的话,唯有
报以苦笑。
这一下,刘不才也看出意思来了,“老胡,”他说,“我看庞二也是吃
软不吃硬的脾气,听见洋人这样可恶,一定不服帖,你何不跟他商量一下看?
他的实力雄厚,如果愿意照这个办法做,岂不就过关了?”
话是说得不错,但自己有许多公私帐务,一定要有个交代,那又如何说
法?这非得细细地通盘筹划一番不可。
这天晚上,胡雪岩跟刘庆生算了一夜的帐,各处应付款项,能展期的展
期,能拖一拖的拖一拖,无论如何要三十万两银子才能过关。而应收及可以
调动的款子,不到十五万,头寸还缺一半,更不用说替丝商小户张罗过年的
现款。
这就到了必须向洋商屈服的时候了。胡雪岩想想实在于心不甘,多少时
间心血花在上面,就为的是要弄成“一把抓”的优势,如今有庞二的支持,
优势已经出现,但“一把抓”抓不住,仍旧输在洋商手里,这是从何说起?
一方面不甘屈服,一方面急景调年,时不我待,胡雪岩彻夜彷徨,想不
出善策。急得鬓边见了白发。而刘庆生却又提出警告,该付的不付,面子要
弄得很难看了!这个警告的意味,他很了解,万一传出风声,说胡某人的周
转不灵,阜康的存户纷纷的提存,这样一“挤兑”,雪上加霜,非倒闭不可。
于是他又想到刘不才的话,觉得庞二是个可共患难的人,与其便宜洋商,
不如便宜自己人!向庞二去开口,当然是件失面子的事,然而,这是同样的
道理,与其丢面子丢给洋人,倒不如丢给自己人。
“三爷!你陪我到湖州去一趟。”他这样跟刘不才说,“这一趟去要看
我的运气,如果庞二闹家务,已经顺顺利利了结,我说话也就容易了。不然,
他自己都弄得‘头盔倒挂’,我怎么还开得出口?”
“好的。”刘不才说,“我看我们直接赶到南浔去吧,不必先到湖州,
再走回头路就耽误工夫了。”
胡雪岩点点头,未置可否,心里在盘算杭州跟上海两方面的交代,细想
一想,就是三、五天的工夫也不容易抽出来,年底下的商场,虽不是瞬息万
变,却往往会出意外,万一有何变化,自己措手不及,岂不误了大事,刘不
才看他踌躇不决,知道他必须坐镇在杭州,因而试探着说:“雪岩,你看是
不是我代你去走一趟?”
这倒是个办法。刘不才的才干,办这样一件事,可以胜任。但他还有一
件事不放心,“三爷!”他说,“你去了不能露出急吼吼的样子..”
“这何消说得?”刘不才抢着说,“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
“不是!我还有话。”胡雪岩说,“既然不是急如星火的事,那就可以
从从容容来。大少爷的脾气,你是最明白不过的,”他模拟着庞二的态度说:
“‘好了,好了,凡事有我。先赌一场再说。’那时候你怎么样?”
刘不才想想不错,这一赌下来,说不定就耽误了胡雪岩的工夫,千万赌
不得!
“我这样跟他说:我自己在杭州还有许多事,要赶回去料理,到年三十,
我赶到南浔来,陪你好好赌几场。”
“对!就是这么说。”胡雪岩又郑重的加了一句:“三爷,你可不能拆
我的烂污!”
“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叫我去。”
说到这话,胡雪岩不能再多提一句,当时写了信,雇了一只船,加班添
人,星夜赶到南浔去会庞二,约定无论事成与否,三天以后,必定回来。
这三天自是度日如年的光景,但胡雪岩决不会独坐愁城,听天由命,他
要作万一的打算,所以依然每天一早,坐镇阜康,不断派出人去联络试探,
希望能找出一条得以筹集这笔巨款的路子来。
第一天第二天都毫无结果,到了第三天,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正在攒
眉苦思时,嵇鹤龄到阜康钱庄来相访,一见面便讶然说道:“雪岩,几天不
见,你何以清瘦如此?”
异姓手足,无需掩饰,胡雪岩老实答道:“还差三十万银子,怎么不急
得人瘦?”
听这话,嵇鹤龄大吃一惊,“你怎不跟我说?那天我问你,你不是说可
以‘摆平’吗?”他带些责备语气地问。
“跟你说了,害你着急,何苦?”胡雪岩改用宽慰的语气说,“只要海
运局的那笔宕帐,你能给我维持住,别的也还不要紧。”
怎么又说不要紧?显见得他是故意叫人宽心。嵇鹤龄想了想问道:“你
总得想办法罗!”
“是的。”他说了遣刘不才到南浔乞援的事,“我给庞二的信上说,我
愿意照市价卖多少包丝给他,便宜不落外方。我这样吃亏还卸面子,他应该
可以帮我这个忙。”
“年底下一下子要调动三十万的头寸,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有一半也可以过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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