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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39 高阳(当代)
胡雪岩恍然大悟,回身以歉意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原来各
位刚才是跟我道喜。我倒失礼了!”说着,连连拱手。
这一来又引得大家发笑。胡雪岩倒又发觉一桩疑问,一把拉住郁四问道:
“郁四嫂呢?”
“大概在里头陪新人。”
“对了!”阿珠的娘笑得异常愉悦,“真正好人才!胡先生,你好福气,
还不快来看?”
于是一拥而进,都要来看胡雪岩的新宠。而他本人反倒脚步趑趄了,心
想,世人有这种怪事,自己娶妾,别人都知道,就是本人被瞒在鼓里!现在
既已揭晓,总也得问问清楚,不然言语之间接不上头,岂不是处处要闹笑话。
于是,他落后两步,拉住陈世龙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告诉我。”
“四叔都说好了,就请胡先生做现成的新郎官。”
这两句话要言不烦,胡雪岩完全明白,今天的局面,是郁四一手的经营,
劝自己到南得去走一趟,原是“调虎离山”,好趁这两天的辰光办喜事。虽
说他在湖州很够面子,时间到底太匆促,好比喝杯茶的工夫要拿生米煮成熟
饭,近乎不可思议。刘不才又是个很难惹的家伙,郁四能在短短两天之内,
让他就范,大概威胁利诱,软硬齐来,不知花了多少气力!
转念到此,胡雪岩不由得想到了“盛情可感”这句话,钱是小事,难得
的是他的这片心、这番力!交朋友交到这样,实在有些味道了。
“嗨!”郁四回身喊道,“你怎么回事?”
这一喊才让胡雪岩警省,抬眼望去,恰好看到珠翠满头的阿七,红裙红
袄,浓妆艳抹,从东首一间屋里,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
郁四这时候特别高兴,先拿阿七打趣,“唷!”他将她上下一看:“你
倒象煞个新娘子!”
阿七不理他,冲着胡雪岩改口喊做:“胡大哥!”她得意地问道:“你
怎么谢我?”
“承情之至!”胡雪岩拱手说,“我早晚一炉香,祝你早生贵子。”
这是善颂善祷,阿七越发笑容满面,接着便以居停主人的身分,招待宾
客,一个个都应酬到,显得八面玲玫,而郁四却有些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他拦着她说,“办正经要紧。请出来见礼吧!”
娶妾见礼,照规矩只是向主人主母磕头,主母不在,只有主人,胡雪岩
觉得此举大可不必。无奈贺客们众口一词,礼不可废,把他强按在正中太师
椅上。然后只见东首那道门帘掀开,阿七权充伴娘,把芙蓉扶了出来,向上
磕了个头,轻轻喊了声:“老爷!”
芙蓉忸怩,胡雪岩也觉得忸怩,贺客们则大为高兴,尤其是杨、秦两位
老夫子,评头品足,毫无顾忌。阿珠的娘便来解围,连声催促,邀客入席。
喜筵只有一席,设在厅上,都是男客,猜拳行令,闹到二更天方散。贺
客告辞,只郁四和陈世龙留了下来。
“到里面去吧!”郁四说,“看看你的新居,是阿七一手料理的,不晓
得中不中你的意?”说着,他拉着胡雪岩就走。
“慢点,慢点!”胡雪岩说,“四哥,你这么费心,我不知道怎么说才
好?一共替我垫了多少?”
“这时候算什么帐?明天再说。”
“好,明天再说。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胡雪岩问:“她那个叔叔
呢?”
“你是说刘不才?”郁四略停一下说道,“你想,他怎么好意思来?”
侄女儿与人做妾,做叔叔的自不好意思来吃喜酒。胡雪岩心想,照此看
来,刘不才倒还是一个要脸面的人。
“不过今天不来,迟早要上门的。这个人有点麻烦,明天我再跟你谈。”
胡雪岩本想把他预备收服刘不才做个帮手的话,说给郁四听,但郁四不
容他如此从容、一叠连声地催着,便只好先丢开“叔叔”,去看他的“侄女
儿”。
一踏进新房,看得眼都花了,触目是一片大红大绿,裱得雪亮的房间里,
家具器物,床帐衾褥,无不全新,当然,在他感觉中,最新的是芙蓉那个人!
新人正由阿珠的娘和阿七陪着吃饭,听见脚步声响,她先就站了起来,
有些手足无措似地。胡雪岩也觉得不无僵窘之感,只连声说道:“请坐,请
坐!你们吃你们的。我看看!”
借故搭讪,看到壁上悬着一幅红绫裱的虎皮笺,是黄仪写的字,胡雪岩
腹中墨水不多,但这幅字,却能读得断句,因为是他熟悉的一首诗——签上
的那首诗,只最后一句改了两个字,原来是“美人何处采芙蓉”,黄仪却写
成“美人江上采芙蓉”。
胡雪岩笑了,回头看到陈世龙,他也笑了。显然的,这是他跟黄仪两个
人搞的把戏。
别人却不明白,不知他们笑些什么?阿七最性急,首先追问,陈世龙便
将胡雪岩的如何求签,又如何因“何处”二字而失望的故事,笑着讲了一遍。
大家都感觉这件事很有趣,特别是芙蓉本人,一面听,一面不断拾起头
来看一看,每一看便如流光闪电般,那眼神在胡雪岩觉得异常明亮。
“那就没有话说了!”阿七对芙蓉说,“你天生该姓胡!”
“是啊,真正姻缘前定。”郁四也说,“我从没有办过这样顺利的事。”
“话虽如此,到底是两位的成全。借花献佛,我敬四哥四嫂一杯酒。”
阿珠的娘手快,听胡雪岩这一说,已把两杯酒递了过来,一杯给她,一
杯给郁四。
“慢来,慢来!不是这样。”阿七用指挥的语气说,“你们索性也坐了
下来再说。”
于是阿七亲自安排席次,上首两位,胡雪岩和芙蓉,阿珠的娘和陈世龙
东西相对,然后她和郁四说:“老头子,我们坐下首,做主人。”
大家都坐定了,只有芙蓉畏畏缩缩,仿佛怕礼节僭越,不敢跟“老爷”
并坐似地,胡雪岩就毫不迟疑地伸手一拉,芙蓉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你们先吃交杯盏,再双双谢媒。”
由这里开始,阿七想出花样来闹,笑声不断,她自己也醉了。胡雪岩酒
吃得不少,但心里很清楚,怕阿七醉后出丑,万一跟陈世龙说几句不三不四
的话,那就是无可弥补的憾事,所以不断跟阿珠的娘使眼色,要他们劝阻。
“好了!我们也该散散了,让新人早早安置。”阿珠的娘说到这里,回
头看了看便问:“咦!世龙呢?”
陈世尤见机,早已逃席溜走。胡雪岩心里有些着急,怕她一追问,正好
惹得阿七注意,便赶紧乱以他语:“郁四嫂酒喝得不少,先抉她躺一躺吧!”
一句话未完,阿七张口就吐,狼藉满地,把簇新的洞房,搞得一塌糊涂,
气得郁四连连叹气。自然,胡雪岩不会介意,芙蓉更是殷勤,忘却羞涩矜持,
也顾不得一身盛装,亲自下手照料,同时指挥新用的一名女仆和她自己带来
的一个小大姐,收拾残局。
等呕吐过后,阿七的酒便醒了,老大过意下去,连声道歉。郁四又骂她
“现世”,旁人再夹在中间劝解,倒显得异常热闹。
乱过一阵,贺客纷纷告辞,芙蓉送到中门,胡雪岩送出大门,在郁四上
轿以前,执着他的手说:“四哥,这一来你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湖州怕
还要住几天了。”
郁四笑笑不响,陈世龙却接上了话,“胡先生!”他说,“如果杭州有
事要办,我去跑一趟。”
“对呀!”阿珠的娘说,“尽管叫世龙去!”
“等我想一想,明天再说。”
回进门来亲自关了大门,走进大厅,喜烛犹在,红艳艳的光晕闪耀着,
给胡雪岩带来了梦幻似的感觉。“真正象做梦!”他自语着,在一张新椅子
上坐了下来,看着扶手,识得那木料,在广东名叫“酸枝”,样子也是广式,
在杭州地方要觅这样一堂新家具,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湖州?见得郁四花的
心血,真正可感。
由郁四想到阿七,再想到老张和他的妻儿女婿,还有黄仪和衙门里的两
位老夫子,最后想到这天的场面,胡雪岩十分激动——世界上实在是好人多,
坏人少,只看今天,就可明白,不但成全自己的好事,而且为了让自己有一
番意外的惊喜,事先还花了许多心血“调虎离山”。这完全是感情,不是从
利害关系生出来的势利。
正想得出神,咀嚼得有味,听见有人轻轻喊道:“老爷!
转脸一看是芙蓉,正捧了一盏盖碗茶来,她已卸了晚妆,唇红齿白,梳
个又光又黑的新样宫署,这时含羞带笑地站在胡雪岩面前,那双眼中荡漾着
别样深情,使得胡雪岩从心底泛起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咽了两口唾沫,润湿
了干燥的喉咙,方能开口答话。
“谢谢!”他一只手接过茶碗,一只手捏住她的左臂。
“索性在外面坐一坐再进去吧!”芙蓉说,“我熏了一炉香在那里,气
味怕还没有散尽。”
“郁四嫂真有趣。”胡雪岩问道:“你们是很熟的人?”
“认识不过两年,从她嫁了郁四爷,有一次应酬..”芙蓉笑笑不说下
去了。
“怎么呢?”胡雪岩奇怪,“又是闹了什么笑话?”
“不是闹笑话。”芙蓉语声从容地答道,“那夭别人都不大跟她说话,
想来是嫌她的出身。我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只觉得她很爽朗,跟她谈了好些
时候。就此做成了好朋友。”
“原来如此!”胡雪岩很欣赏芙蓉的态度,同时又想到她刚才不嫌龌龊,
亲自照料呕吐狼藉的阿七的情形,庆幸自己娶了个很贤慧的妇人。
这一转念间,胡雪岩对芙蓉的想法不同了。在一个男人来说,妻妾之间
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胡雪岩看中芙蓉,也就
是倾心于她的翦水双瞳,柳腰一捻,此刻虽然矜持庄重,而那风流体态,依
然能令人如灯蛾扑火般,甘死无悔。但是,光有这样的想法,胡雪岩觉得可
惜,就好比他表链上所系的那个英国金洋钱一样,英镑诚然比什么外国钱都
来得贵重,但拿来当作表坠,别致有趣,比它本身的价值高得多。这样,如
果只当它一个可以折算多少银子的外国钱来用,岂不是有点儿糟蹋了它?
要娶芙蓉这样一个美妾,也还不算是太难的事,但有色又有德,却是可
遇而不可求的事,应该格外珍惜。这样想着,他的心思又变过了,刚才是一
味兴奋,所想到的是“携手入罗帏”,此刻是满足的欣悦,如对名花,如品
醇酒,要慢慢的欣赏。
看他未曾说话,只是一会儿眨眼,一会儿微笑,芙蓉很想知道,他想什
么想得这么有趣?然而陌生之感,到底还浓,只有尽自己的礼法。便试探育
说道:“请到里面去坐吧!”
“好!你先请。”
这样客气,越使她有拘束之感,退后一步说:“老爷先请!
我还有事。”
她分内之事,就是尽一个主妇的责任,吹灭烛火,关上门窗,又到厨房
里去,检点了一番,才回人“洞房”。
胡雪岩一个人在屋里小饮,四碟小菜、一壶酒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把
杯回想这天的经过,心里有无数急待解答的疑问,所以看见她一进来就又忙
忙碌碌地整理衾枕,便即说道:“芙蓉,你来!我们先谈谈。”
“嗯!好。”芙蓉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便把一碟火腿,换到
他面前,接着又替他斟满了酒。
他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片火腿来,她也吃了。
“你晓不晓得我今天闹个大笑话?”
这个开始很好,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熟了,芙蓉以极感兴趣和关切的眼
色看着他,“怎么呢?”她问。
“我跟郁老四一起进门,大家都说‘恭喜’,我莫知莫觉,只当是郁老
四做生日,大家是跟他道喜,你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事!”
芙蓉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赶紧抿着嘴。
摆出正经样子:“难道你自己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瞒着我,他们还特地把我弄到南浔去玩了一趟。”
“那..”芙蓉迟疑了一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问,“要我,不是你的
意思?”
“哪有这话!”胡雪岩赶紧分辩,“我是求之不得!”
芙蓉点点头,神色和缓了,“我也不曾想到。”她低着头说:“我实在
有点怕!”
“怕什么?”
“伯我自己笨手笨脚,又不会说话,将来惹老太太、太太讨厌。”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千万放心好了。”
得到这样的保证,芙蓉立刻绽开了笑容,笑容很淡,但看起来却根深,
她是那种天生具有魔力的女人,不论怎么一个淡淡的表情,受者都会得到极
深的感受。
“我的情形,你大概总听郁四嫂说过了。”胡雪岩问道,“她是怎么说
我?”
“话很多。”芙蓉把那许多话,凝成一句:“总之,劝我进你们胡府上
的门。”
“那么你呢?乐意不乐意?”
这话在芙蓉似乎很难回答,好半晌,她垂着眼说:“我夭生是这样的命!”
话中带着无限的凄楚,可知这句话后面隐藏着无限波折坎坷。胡雪岩怜
惜之余,不能不问,但又怕触及她什么身世隐痛,不愿多说。所以踌躇着不
知如何启齿?
一个念头转到她的亲属,立刻觉得有话可说了,“你不是有个兄弟吗?”
他问,“今天怎么不见?”
“在我叔叔那里。”芙蓉抬起头来,很郑重地,“我要先跟老爷说了,
看老爷的意思,再来安排我兄弟。”
“我不晓得你预备怎么安排?”胡雪岩说,“当初郁四嫂告诉过我,说
你要带在身边。这是用不着问我的,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教养成
人,当然是我的责任!”
听到最后一句,芙蓉的不断眨动的眼中,终于滚出来两颗晶莹的泪珠,
咬一咬嘴唇,强止住眼泪说:“我父母在阴世,也感激的。”
“不要这样说!”胡雪岩顺手取一块手巾递了给她,“不但你兄弟,就
是你叔叔,我都想拉他一把,既然做了一家人,能照应一定要照应。日子一
长,你就晓得我的脾气了。”
“我晓得,我听阿七姐说过。”芙蓉叹口气:“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听说过,你的叔叔,外号叫做‘刘不才’,这不要紧!别人不敢
用,我敢用,就怕他没有本事。”说到这里,胡雪岩便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
“你家是怎么个情形,我一点都不晓得。”
芙蓉点点头:“我当然要告诉你。”
刘家也是生意人家,芙蓉的祖父开一家很大的药材店,牌号叫做“刘敬
德堂”。祖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就是芙蓉的父亲,老二早夭,老三便是刘不
才。刘不才绝顶聪明,但从小就是个纨袴,芙蓉的父亲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
无力管教小兄弟,又怕亲友说他刻薄,便尽量供应刘不才挥霍。因此,刘敬
德堂的生意虽做得很大,却并不殷实。
不幸地,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芙蓉的父亲到四川去采办药材,
舟下三峡,在新滩遇险,船碎人亡,一船的贵重药材,漂失无遗。刘不才赶
到川中去料理后事,大少爷的脾气,处处摆阔,光是雇人捞尸首,就花了好
几百银子,结果尸首还是没有捞到,便在当地做法事超度,又花了好些钱。
“你想想,我三叔这样子的弄法,生意怎么做得好?一年工夫不到,维
护不下去了,人欠欠人清算下来,还差七千银子。那时我三叔的脾气还很硬,
把店给了人家,房子、生财、存货,一塌刮子折价一万,找了三千银子回来。”
三千银子,下到一年就让刘不才花得光光。于是,先是上当铺,再是卖
家具什物,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就只好以贷借为生。“救急容易救穷难”,
最后连借部没处借了。
谈到这里,芙蓉摇摇头,不再说下去,那不堪的光景,尽在不言,墒雪
岩想了想问:“你娘呢?”
“娘早就死了,我兄弟是遗腹子,我娘是难产。”芙蓉又说,“到我十
五岁那年,我三婶也让我三叔把她活活气杀!我也不知道我三叔哪里学来的
本事?家里米缸,天天是空的,他倒是天天吃得醉醺醺回来,就靠我替人绣
花,养我兄弟,想积几两银子下来,将来好叫我兄弟有书读,哪晓得?妄想!”
“怎么是妄想?”
“我三叔啊!”芙蓉是那种又好气,又好笑,出于绝望的豁达的神情:
“不管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寻得着!真正是气数。”
胡雪岩也失笑了,“这也是一种本事。”他说,“那样下去也不是一回
事。你怎么办呢?”
“就是这话罗!我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芙蓉略停一停,挺一挺胸说,
“我十二岁的时候批过一张八字,说我天生偏房的命,如果不信,一定会克
夫家。所以我跟我三叔说,既然命该如此,不如把我卖掉,能够弄个二三百
两银子,重新干本行,开个小药店,带着我兄弟过日子,将来也有个指望。
你晓得我三叔怎么说?”
胡雪岩对刘不才这样的人,了如指掌,所好的就是虚面子,所以这样答
道:“他一定不肯,怕失脸面。”
“一点不错!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穷虽穷,底子是在的,那有把女
儿与人做偏房的道理?别的好谈,这一点万万办不到。”芙蓉说,“我也就
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三叔还有出息。”
前后话锋,不大相符,胡雪岩心中不无疑问,但亦不便打断她的话去追
问,只点点头说:“以后呢?”
“以后就嫁了我死去的那个。”芙蓉黯然说道:“一年多工夫,果然,
八字上的话应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她现在愿意做人的偏房,是“认命”。但是,刘不才
呢?可是依旧象从前那样,郁四是用了什么手腕,才能使他就范?这些情形
是趁此时问芙蓉,还是明天问郁四?
他正在这样考虑,芙蓉却又开口了,“有件事,我不甘心!”她说,“我
前头那个是死在时疫上。初起并不重,只要有点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这
种极普通的药,就可以保得住命,偏偏是在船上,又是半夜里,连这些药都
弄不到。我常常在想,我家那爿药店如果还开着,这些药一定随处都是,他
出门我一定会塞些在他衣箱里,那就不会要用的时候不凑手。应该不死偏偏
死,我不甘心的就是这一点!”
胡雪岩不作声。芙蓉的话对他是一种启发,他需要好好盘算。就在这默
然相对之中,只听“扑”地一声,抬眼看时,红烛上好大的一个灯花爆了。
“时候不早了!”芙蓉柔声问道:“你恐怕累了?”
“你也累了吧!”胡雪岩握着她的手,又捏一捏她的手臂,隔着紫缎的
小夹袄,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臂上的肌肉很软,却非松弛无力,便又说道:
“你不瘦嘛!”
英蓉的眼珠灵活地一转,装作不经意地同道:“你喜欢瘦,还是喜欢胖?”
“不瘦也不胖,就象你这样子。”
芙蓉不响,但脸上是欣慰的表情,“太太呢?”她问,“瘦还是胖?”
“原来跟你也差不多,生产以后就发胖了。”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紧
话:“你有孩子没有?”
“没有!”芙蓉又说,“算命的说,我命里该有两个儿子。”
听得这话,胡雪岩相当高兴,捧着她的脸说,“我也会看相,让我细看
一看。”
这样四目相视,一点腾挪闪转的余地都没有,芙蓉非常不惯,窘笑着夺
去他的手,“没有什么好看!”说着,她躲了开去。
“我问你的话,”胡雪岩携着她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那天你先答
应去吃素斋,一出天圣寺的山门,怎么又忽然变了卦?”
“我有点怕!”
“怕什么?”
芙蓉诡秘地笑了一下,尽自摇头,不肯答话。
“说呀!”胡雪岩问道,“有什么不便出口的?”
迟疑了一下,她到底开了口:“我怕上你的当!”
“上什么当?”胡雪岩笑道:“莫非怕我在吃的东西里面放毒药?”
“倒不是伯你放毒药,是伯你放迷魂药!”说着,她自己笑了,随即一
扭身,伏在一床白缎绣春丹凤朝阳花样的夹被上,羞得抬不起头来。
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胡雪岩只觉得十分够味,因而也伏身下去,吻着
她的颈项头发,随后双脚一甩,把那双簇新的双梁缎鞋,甩得老远。
第二天早晨,他睡到钟打十点才起身,掀开帐子一看,芙蓉已经打扮得
整整齐齐,正在收拾妆台。听得帐钩响动,她回过头来,先是娇羞地一笑,
然后柔声说道:“你不再睡一息?”
“不睡了!”胡雪岩赤着脚走下地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还睡什么?”
“你看你!”芙蓉着急地说,“砖地上的寒气,都从脚心钻进去了,快
上床去!”
说着,取了一件薄棉袄披在他身上,推着他在床沿上坐定,替他穿袜子、
穿套裤、穿鞋,然后又拉着他站起身来,系裤带,穿长袍。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为人伺候过,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受,“怪不得叫妾
侍!”他不由得自语,“‘侍,是这么个解释!”
“你在说啥?”芙蓉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仰着脸问。
“我说我真的享福了!”胡雪岩又说,“我们谈谈正经!”
胡雪岩的“正经事”无其数,但与芙蓉佰共的只有两桩,也可以说,只
有一桩,胡雪岩要安置她的一叔一弟。
“你兄弟名字叫啥?”
“我小弟是卯年生的,小名就叫小兔儿。”
“今天就去接了他来!你叔叔不会不放吧?”
胡雪岩人情透熟,君子小人的用心,无不深知,刘不才在此刻来说,还
不能当他君子,所以胡雪岩以“小人之心”去猜度,怕他会把小兔儿当作奇
货,因而有些一问。
这一问还真是问对了,芙蓉顿有忧色,“说不定!”她委委屈屈地说,
“我跟我三叔提过。他说,刘家的骨血,不便,不便..”
芙蓉不知如何措词,脸涨得通红,话说出来屈辱了自己,也屈辱了娘家。
刘三才的话说得很难听,“你说你命中注定要做偏房,自己情愿,我也没话
说。郁四有势力,我也搞不过他。不过小兔儿是我们刘家的骨血,你带到姓
胡的那里,算啥名堂?你自己已经低三下四了,莫非叫你兄弟再去给人家做
小跟班?”当时自己气得要掉眼泪,但也无法去争,原来打算慢慢再想办法,
此刻胡雪岩先提到,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不便什么?胡雪岩的心思快,稍微想一想就明白,自然是名分上的事。
那好办!他说:“你们刘家的骨血,自然让他姓刘。我现在算是姐夫资格,
难道就不能管你的同胞骨肉?”
芙蓉怕是自己听错了,回想一遍,是听得清清楚楚,有“姐夫”二字,
惊喜感激之余,却仍有些不大相信,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还有啥难处?你说出来商量。”
这还有什么难处?就怕他的话靠不住!芙蓉在要紧关头上不放松,特意
问一句,“你说小兔儿叫你‘姐夫’?”
“不叫我姐夫叫啥?难道也象你一样,叫我老爷?”
芙蓉叫“老爷”是宫称,就是正室也如此叫法,身分的差别不显,小兔
儿就不能这么叫.难得胡雪岩这等宽宏大量,体贴入微,芙蓉真个心满意足,
凝眸含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翻衷情,让胡雪岩发觉,自己的猜测,完全对了,“这一来,你叔叔
该没话说了吧!”他问。
“当然!”芙蓉的声音很响亮,“我自己去接我小弟。”
胡雪岩先不答她这话,只说:“我想跟你叔叔见个面。你看是我去拜会
他,还是请他到我们这里来?”
“他怕不肯来,你暂时也不必理他。”芙蓉一大半是为胡雪岩打算,“我
叔叔,说实在的,能避他还是避开他的好。”
“我倒问你,他对本行生意,到底怎么样?”
没有料到他会提起这句话,而且意义也不明显,芙蓉不知如何作答?细
细想一想,才略略猜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要给她三叔荐到什么药材行去做事。
论本事倒还不差,就是银钱上头,不能叫人放心,将来一走连累保人。然而
人家既有这番好意,自己这面又是嫡亲的叔叔,也不能说有机会不要,左恩
右想,十分为难,就越发无话可答了。
“我是说他的本事。对本行是不是在行?”
“怎么不在行?祖传的行当,从小看也看会了。”芙蓉说到这里,突生
灵感,“老爷,”她说,“我倒有个主意,不晓得办不办得到?”
这个主意是这样,刘不才千里有几张家传的丸散膏丹的秘方,是根据明
朝大内的“宫方”,加以斟酌损益而成,“刘敬德堂”的生意,一半要靠这
几张方子。生意“倒灶”,清算帐目时,还差七千银子,有人提议拿这几张
秘方作价了清。刘不才却是宁愿不要店面和生财,要留着那几张方子,当时
他倒是“人穷志不穷”,对债主表示:“刘敬德堂从我手里败掉的,自然还
要从我手里恢复。将来‘老店新开’,这几张方子,我自己要用。”
“老店新开,看来是痴心妄想!”芙蓉说道,“小兔儿倚靠得着你,我
也可以放心了。我三叔,照我看,除掉一样吃鸦片,没出息的事,都做绝了。
我做侄女儿的,不管他怎么对不起我,总没有眼看他没饭吃,不拉他一把的
道理。不过,我也不敢请你替他想办法,害你受累,岂不是变成我自讨苦吃?
所以我这样在想,要劝他把那几张秘方卖掉。从前有人出过七千银子,现在
不晓得能不能卖到一万银子?有一万银子,随他去狂嫖烂赌,总也还有几年
好混,倘或他倒回心向善了,拿这一万银子做做生意,真个安分守己,省吃
俭用,变得可以靠得住,那时候你也自然肯提拔他。这才真正是我们刘家祖
上的阴功积德!”
听她长篇大论说这一套,胡雪岩对芙蓉越发爱中生敬,因为她不但明白
事理,而且秉性淳厚,再从她的话中,对刘不才又多了一番认识,此人不但
有本事,也还有志气,人虽烂污,只要不抽鸦片,就不是无药可救。这样转
着念头,心中立刻作了个决定,他对自己的这个决定很兴奋,但一切都要等
与刘不才见了面,才能定局,此时还不宜对芙蓉细谈实话。
“你的打算真不错。那几张秘方值不值一万银子,不去管它,只要他肯
拿出来,我一定可以替他卖到这个价钱。这样子,”胡雪岩说,“今天下午
我们一道去看你三叔。你穿了红裙子去好了!”
向来明媒正娶的正室,才有穿红裙的资格,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一说,芙
蓉既感激又高兴。虽然只有胡太太不在这里,权且僭越,但总是有面子的事。
不过从而一想,又不免犯愁,天生是偏房的命,做了正室,便要克夫。
这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还得要请教算命先生才能决定。因此,她便不谢,只
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就在这时候,阿珠的娘和阿七不约同至,而且还有不约而同的一件事,
都叫人挑了食盒,送了菜和点心来。相见之下,自然有一番取笑,阿珠的娘
还比较客气,阿七则是肆无忌惮,连房筛燕好的活都问得出来,把芙蓉搞得
其窘无比。
幸好又来了两个男客,一个是郁四,一个是陈世龙,这才打断了阿七的
恶谑。
一桌吃过了午饭,男客和女客分做两起,芙蓉拉着阿珠的娘和阿七去请
教,那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胡雪岩邀了郁四在外面厅上坐,有话要谈。
谈的是刘不才。郁四也正感到这是桩未了之事;游说芙蓉,是阿七建的
功,何家早就表示过,愿意放她自主,自然不会留难。刘不才那里,郁四原
预备让他“开价”,只要不是太离谱,一定照办,不想刘不才的话说得很硬
气:“穷虽穷,还下到卖侄女儿的地步。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她愿意做胡
家的偏房,我没话说。不过我也不想认胡家这门亲戚。”
“这不象他平日的行为。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郁四又说,“事
情总要料理清楚,留下个尾巴也讨厌,我正要跟你商量,还是得想个办法,
送他一笔钱!”
“四哥,你费心得多了,这件事不必再劳你的神。芙蓉已经阳我仔细谈
过,”胡雪岩笑道,“他不想认我这门亲,我却非认他不可!”
“怎么个认法?”陈世龙颇有童心,“刘不才难惹得很,我倒要看胡先
生怎么跟他打交道?”
“我要请你先替我去做个开路先锋!”
于是他把芙蓉所谈的情形,扼要谈了些,又嘱咐了陈世龙几句话,让他
先去探路。
陈世龙打听到了刘不才的住处,一径就寻上门去,他跟嵇鹤龄一样,也
是祖了一家式微世家的余屋住,不过另外开了个门,敲了两下,有个眉清目
秀,但十分瘦的孩子来开门,转着乌黑的一双眼珠问道:“你找谁?”
陈世龙听胡雪岩谈过,猜想他必是芙蓉的弟弟,随即说道;“小兔儿,
你三叔呢?”
“在里头。”等陈世龙要踏进去,他却堵着门不放,“你不要进来,先
告诉我,你姓啥?”
“怎么?”陈世龙答道,“你怕是我跟你三叔来讨债的?不是,不是!
我姓陈,送钱来给你三叔的。”
小兔儿有些将信将疑,但毕竟还是让步了。陈世龙一进门就觉得香味扑
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仔细辨一辨味道,是炖火腿的香味。
“这家伙,真会享福!”
一句话未完,看见刘不才的影子,哼着戏踱了出来,身上穿一件旧湖绪
棉袄。下面是黑洋绉扎脚裤,两只裤脚扎得极其挺括,显得极有精神。
“小和尚!想不到是你。”
“刘三爷!待为来跟你老人家请安。”
过于谦恭,反成戏谑,刘不才便骂:“去你的,寻什么穷开心!”
“不是这话。”陈世龙答道,“从前叫你刘不才,如今不同了,你变成
我的长辈,规矩不能不讲。”
“咦!”刘不才眨着眼说,“我倒没有想到,忽然爆出来的这么个晚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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