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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40 高阳(当代)
是怎么来的,你说来听听!”
“你跟我先生结成亲戚,不就是我的长辈?”
刘不才愣了一下,换了副傲慢的神色:“我不晓得你的先生是哪个?反
正我最近没有跟什么人结亲,谦称奉壁,蜗居也不足以容大驾,请!”说着
将手向外一指,竟下了逐客令。
陈世龙有些发窘,但当然不能翻脸,在平时,翻脸就翻脸,也无所谓,
此刻是奉命差遣,不能不忍一忍,同时还得想办法让刘三才取消逐客令。
于是他尽量装出自然的笑容,“刘三爷,你真不够朋友,炖着那么好吃
的东西,一个人享用,好意思?莫非,”他说,“你不想在赌场里见面了?”
提到赌场,刘三才的气焰一挫。彼此的交情虽不深,但输了就顾不到体
面、曾有两三次向陈世龙伸手借过赌本,想起这点情分,也是话柄,他的脸
板不成了。
“要怪你自己不知趣!‘哪壶水不开,偏提哪一壶’,你晓得我讨厌我
那个侄女儿,你偏要拿她来触我的心境,叫人光火不光火?”
“好了,好了,说过算数。如果你留我吃饭,你出菜,我出酒。小兔儿,
你来!”陈世龙摸出块五六钱的碎银子问道:“你会不会上街买东西?”
“你要买什么?”刘不才问。
“巷口那家酒店的‘绍烧,我吃过,不坏,叫他们送两斤来,把酒钱带
去给他。”说着,他把银子塞到小兔儿子里,“多下的送你买梨膏糖吃!”
“没有要你破费的道理!”刘不才赶上来插在他跟小兔儿中间,一只手
到他侄儿手里去夺银子,一只手又推陈世龙,仿佛不让他给钱似地。这就象
下馆子抢着惠帐,只拉住了别人的不管用的左手一样,完全是“障眼法”。
结果是那块碎银子到了刘不才手里,却叫小兔儿到酒店里去赊帐。从这
个行为上,陈世龙看透了他;骨头硬不到哪里去!他跟芙蓉也决不会决裂。
“来,来!”刘不才的兴致又很好了,把沙锅盖一揭,鼻子闻了两下,
得意的笑道:“‘走得着,谢双脚’,你的口福不坏!陈火腿全靠收拾得干
净,整整搞了一上午,才把上面的毛钳干净。”
“刘三爷!”陈世龙趁机说道,“你的陈火腿吃不光!我今天来拉拢一
桩生意。”
“生意?”刘不才不信他,“怎么找到我头上?跟我有啥生意好谈?”
自然有!等下我再告诉你。”
等酒杯一端上手,陈世龙才道明来意,他说他有个朋友,预备在杭州开
一家极大的药店,知道“刘敬德堂”的名气,也知道刘不才是行家,特地托
他来探问一下,想邀刘不才合伙。
“合伙?怎么合法?”刘不才摇着头说,“别的事都好谈,这件事谈不
拢,我哪里有股本?”
“你不是有几张祖传的药方子?”
这话一说出口,刘不才的脸色顿时就很难看了,笑容尽敛,冷冷笑道:
“原来是打我这个主意!怪道,我说世界上还有这样子的好人,不嫌我穷,
来邀我台伙!”
话和神色,都让陈世龙忍不住心头火发,“咦!”他也很不客气地回敬:
“怪道叫你刘不才!‘狗咬吕侗宾,不识好人心’,怎见得人家打你那几张
药方的主意?你晓得人家是怎么说?”
“且慢!”刘不才的态度变得受商量了,“我先问一声,想跟我合伙的
是哪一个?是不是姓胡的?”
陈世龙很机警,趁机反问一句:“你见过我那位胡先生没有?”
“从来不曾见过。”
“那我告诉你,”陈世龙既不说破,也不否认,“此人是个候补知县,
在官场中很红,本人虽不出面,却有好些差使跟他有关系。他要开药店也不
光是为了做生意,是存心济世..”
“好了,好了!”刘不才不屑地,“‘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
药店里挂的这副对子,是啥花样,难道我还不知道?何必到我面前来卖这种
膏药?”
“不是我在你面前卖膏药,人家这么告诉我,我照本宣科,信不信在你!”
“闲话少说,他做生意也好,存心济世也好,与我无关。如说要邀我合
伙,看中我那几张祖传秘方,请他趁早少打主意。”
“你为来为去是怕方子落在人家手里,你要晓得,人家并不要你的什么
宝贝方子!”
“那..”刘不才愕然,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了。
于是陈世龙转述了合伙的办法,刘不才的祖传秘方,当然要用,可是不
要求他把方子公开,将来开了药店,清他以股东的身分在店里坐镇,这几张
方子上的药,请他自己修合。“君臣佐使”是哪几味药?分量多少?如何炮
制?只有他自己知道,何虑秘方泄漏?
原来人家不是来图谋自己的秘方,刘不才倒觉得刚才的态度,未免鲁莽,
因而歉意地点点头:“这倒还可以谈谈!”
“我再告诉你,人家提出来的条件,合情合理,药归你去台,价钱由人
家来定,你抽成头。你的药灵,销得好,你的成头就多,你的药不灵,没人
要,那就对不起,请你带了你的宝贝方子卷铺盖!”
“药怎么会不灵?尤其是一种‘狗皮膏药,明朝的一个皇帝,靠了它才
生的太子,真正是无价之宝!”
“吹什么牛!”陈世龙笑道:“刘敬德堂的狗皮膏药,哪个不晓得,完
全是骗人的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老实告诉你,方于是真的,药太贵重,而合起来交关
麻烦,只好马马虎虎,效验当然就差了。这且不去说它!”刘不才把腰挺一
挺,双手靠在桌上,凑近陈世龙,显得相当认真地说:“这位老朋友说的话
很上路,看起来决不是半吊子。他的办法在我有益无损,可进可退,只要成
头谈得拢,我就跟他合伙。”
“那么你说,你想怎么抽法?”
“我先要问一句,价钱为啥要归他定?应该大家商量商量。”
“这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你想定得高,人家既然为了济世,自然要定
得低。”陈世龙觉得这话说得不好,便又补了一句:“再说,薄利多卖,生
意才会好,竹杠把人家敲怕了,不上你的门,药再好也无用。”
“这话也对。不过既然薄利,我的成头要多抽些。”
陈世龙也很精明,“既然是薄利多卖,你名下的也不会少,怎么说要多
抽?”接着他又自下转语,“不过,这都好商量,等你们碰了头,当面再谈,
一定会谈得很投机。”
刘不才点点头,用手抓着一块火腿脚爪在嘴里啃,同时一双眼珠骨碌碌
地转着,见得他在心里有极周详的盘算,陈世龙也不催他答话,只是冷眼旁
观,看他的神态,打自己的主意。
“就这样了!”刘不才把火腿骨头一丢,使劲擦着手说:“我决定交这
个人!小和尚,你说,哪天跟他碰头?事情既然决定了,就不必耽搁,越快
越好!”
看他心思如此活动,陈世龙便进一步逗引他:“刘三爷!你还有什么话,
自己不便说,我可以替你转达。你们没有见面前,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替
你想办法,等你们见了面,有话自己谈,就没有我的事了。”
刘不才原就想开口,听陈世龙这一说,恰中下怀,当即定一定神答道:
“小和尚,承你的好意,我也不必瞒你,我的境况,你是晓得的,他要请我
到杭州去跟他合伙,谈妥当了,也要我动得成身才行!”
“我晓得。”陈世尤问道:“你身上有多少债务?”
“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嗯!”陈世龙又问,“你的傈儿呢?要托人照应啊!”
“不必!我带到杭州去。”
“喔!”陈世龙站起身来说,“那么,我先去告诉人家,什么时候碰头,
我明天一早来给你回音。”
一夜过去,刘不才起来得特别早。他家里不象样,“出客”的衣服,依
旧很漂亮,不但料子,连花样都有讲究,一件铁灰摹本缎的袍子,松竹梅的
暗花,梅花还只含苞初放,因为这是早晨,倘或下午穿出去,还有一件,那
梅花就开得极盛了。
打扮好了,在家坐等陈世龙的回音。到了九点钟只听有人敲门,刘不才
亲自去开门一看,不由得愣住了,门外两顶轿子四个人,一个老妈子,一个
丫头,一个是极艳丽的少妇,还有一个是自己的侄女儿!
“三叔!”穿着红裙的芙容,叫了一声,不等他应声,便回身为那少妇
引见:“这位是郁太太,这是我三叔!”
郁太太自然是阿七,当时盈盈含笑地喊道:“刘三爷!”
刘不才有些发急。他好面子,而家里乱六八糟,如何好意思接待这位珠
翠满头、艳光照人的郁太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拚命在想,怎么样得能挡
驾,不让她们进门?而就在这时候,从他胁下钻出来一个人,是小兔儿!
“姐姐!”
“小免儿!”芙蓉一把将她兄弟揽在怀里,接着便捧着他的脸端详了一
下,痛心地埋怨:“看你,脏得这个样子!两个鼻孔象烟囱,只怕三天没有
洗过脸了!”一面说,一面扯下衣纽上的绣花手帕,毫无顾惜地为小兔儿去
擦鼻子。
“刘三爷!冒昧得很,我送我这个妹妹来见叔太爷,请到里面坐了,好
行礼!”
这一下反客为主,刘不才枪法大乱,而芙蓉已经搀着小兔儿走了进去。
到此地步,刘不才已经毫无主张,芙蓉的一切,暂时也无从去考虑,觉
得眼前的唯一大事,是要打点精神来应酬这位艳丽的郁太太。
于是他赔笑说道:“劳动郁太太,真正过意不去。请里面坐!地方又小
又脏,实在委屈了贵客。”
“不必客气!”阿七嫣然一笑,索性改了称呼:“刘三叔,都是自己人,
用不着叙什么客套。”
“是,是!郁太太说得是。请,我来领路。”
刘不才甩着衣袖,走几步路着实潇洒,进了他那间起坐兼饭厅的客堂,
亲自端了他的唯一象样的一样家具,那张红木的骨牌凳,抽出雪白的手绢,
拂了两下,请阿七落座。接着又找茶叶、洗茶碗,口中还要跟客人寒暄,一
个人唱独脚戏似地在那里忙个不停,仿佛忘掉了还有个芙蓉在。
芙蓉跟阿七对看了一眼,都觉得有点好笑,同时也都感到安慰,因为看
样子,刘不才是很好说话的了。
“刘三叔!你不必费心!请坐下来,我有几句正经话说。”
“好!恭敬不如从命。郁太太有什么吩咐?”刘不才等坐了下来才发觉,
小兔儿不但脸洗得极干净,而且已换上了一件新罩袍,安安静静偎倚着他姐
姐坐着。
“刘三叔,”阿七问道,“你前天怎么不来吃喜酒?”
这第一句话就问得刘不才发窘,只能故意装作讶异地问:“喜酒?”
“是啊,我芙蓉妹子的喜酒。”阿七紧接着把话挑明,“刘三叔,你心
里一定有误会。你看看,芙蓉穿的啥裙子?那位胡老爷是三房合一子,照规
矩可以娶三房家小,芙蓉是他的‘湖州太太’,跟他的‘杭州太太’又不见
面。人家抬举芙蓉,你这个做亲叔叔的,先把侄女儿贬得不是人!好日子都
不到,叫人家看起来,真当我们芙蓉妹子,是怎么样的低三下四。你想想看,
哪有这个道理?”
阿七的言词爽利,表情又来得丰富,斜睨正视,眼风如电,这番兴师问
罪的话,把刘不才说得服服帖帖,赔笑答道:“郁太太说得是!是我不对。”
接着又转脸看着芙蓉说:“我哪里知道,是这么回事?早知如此,我自然出
面替你办喜事。现在只有这样,我发帖子,请大家补吃喜酒。”
“这是一桩!”阿七紧接着他的话说,“还有一桩,刘三叔!刘三婶过
去了,你也不续弦,孤家寡人一个,带着侄儿也不方便。不如让芙蓉把她兄
弟领了去!”
“这一层..”刘不才终于答应了:“也好!”
阿七很高兴地笑了,“多谢刘三叔!”她说,“总算给我面子。不过,
还有件事,我要请问,你们什么时候会亲?”
这是指的跟胡雪岩见面,刘不才心想,当然是侄女婿先来拜叔岳。不过
家里实在不象样,最好晚几天,等把药店合伙的事情谈好,先弄几文钱到手,
略略铺排一下,面子比较好看。
于是他说:“这要挑个好日子。我也要预备预备,能不能稍停两天再说?”
阿六也是受命试探,重要的不在哪一天,是刘不才对胡雪岩的态度。芙
蓉是他的亲人,不论怎么样,他不能不理,但对胡雪岩不同,说不定发了“大
爷脾气”,不愿认亲,甚至表面同意,见了面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以胡雪岩
此时的身分,丢不起这个面子。
因此,他派出两路人马试探,一路是陈世尤,只谈生意。一路就是阿七,
先抬高芙蓉的身分,消除刘不才的愤懑疑忌,然后再提会亲的话,看他是何
态度?
阿七也是久经沧桑,饱阅世态的人,看刘不才这样回答,便知对胡雪岩
已不存丝毫敌意。所谓“预备预备”,多半也是实话。事情到此,自己可以
交差,现在该想办法让他们叔侄有个谈谈体己的机会。
这也容易,她顺手拉过小兔儿来问了几句“今年几岁”、“可曾上蒙馆
读书”之类的话,随后很自然地牵着他到廊下,去看他叔叔所养的那几笼鸟。
这一来刘不才自然要说话了,“芙蓉”,他问,“那姓胡的。到底怎么
样?”
“你见了就知道了。”
这是很满意的表示,刘不才凝神想了一下,发觉自己已不象前两天那样,
无缘无故心里就来气,再细想一想,芙蓉以再嫁之身,而且命中注定该做偏
房,结果成了“两头大”,也算是差强人意,同时又想到陈世龙来谈的合伙
开药店的那件事,内心更是充满了兴奋,觉得时来运转,翻身的日子快到了。
“这样子总算马马虎虎过得去!如果你真的替人做小,叫我走出去怎么
见入?当然,这也怪我叔叔没出息!且不去说它了。芙蓉,我告诉你一个好
消息,有人请我台伙开药店。”接着,他把陈世龙所谈的一切,都告诉她。
芙蓉很有耐心地听着。她这时才完全了解胡雪岩的用心,怪不得都说他
能干!想出来的办法,实在叫人佩服。然而,欣慰之外,也不免忧虑,当时
就把心事说了出来。
“三叔!事情是好事情,就怕你拆烂污。”
“你总是这个样!”刘不才不悦,“处处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三叔,你不晓得我心里着急!四十多的人了,一天到晚
做‘马浪荡’,怎么得了?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你如果再拆烂污拆得人家
见了你就躲,你倒想想看,哪里再还有翻身的日子?”
“哼,你不懂!”刘不才依然不服帖,“我只管照方合药。既不经手银
钱,又不管店堂里的事,每个月坐分成头,有啥烂污好拆?”
“不一定银钱上拆烂污,有了钱成夭在赌场里,误了正事,也是拆烂污。”
芙蓉紧接着又说,“还有一层,人家倒看得三叔你有本事,要请你做档手,
那时候你怎么样呢?”
这一问是刘不才所不曾想到的,细想一想确是个疑问。
“你看,是不是?”芙蓉趁势逼他发愤,”三叔,你连自己都没有把握,
怎么还怪我不相信你?”
“事情好办。人家要请我做档手,我不做。这样子没有烂污好拆,你总
该放心了吧!”
“懒和尚只求没布施!”芙蓉有些气,“没有看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只
会说大话!”
“我何尝说过什么大话?”刘不才越发不高兴,“你在那里乱扯!”
“那么我倒要问,说敬德堂从你手里败掉的,还要从你手里恢复!可有
这话?”
“对,有的!这也不算说大话。”
“还不是?”芙蓉逼视着问,“你拿什么来恢复?要说恢复,眼前的希
望就在这等路子上,全要靠你自己去巴结,一方面省吃俭用,积少成多,有
一份小小的资本,一方面安分守己帮人家把店开好了,可以开口请人家帮忙。
这样子两下一凑,刘敬德堂的招牌才有重新挂出来的一天。照你现在的想法,
有多少用多少,只图眼前快活,哪里有什么长远的打算。请问三叔,你不是
在说大话?”
长篇大套地一顿驳,把做叔叔的说得哑口无言,但仔细想去,却不能不
说她看得透彻,想得周到。商场中妄想由伙计变作大老板,这样做生意最稳
当不过。但是,他还是开不得口,因为自己估量自己,实在没有把握能够做
到芙蓉所说的“省吃俭用、安分守己”八个字。
就这沉默之际,只见进来一个脚步匆匆的年轻人,刘不才赶到门口细看,
才认出是陈世龙,便喊一声:“小和尚!”心里奇怪,他跟这位郁太太怎么
也相熟?因为两人面对面在低声细语,不熟不会这样子谈话。
陈世尤答应着走了过来,看见芙蓉,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母!”然
后才转脸向刘不才说:“刘三爷,我已经约好了,有空就走!”
“好,好,就走。”刘不才向她侄女儿说,“就是谈合伙的那一位。”
于是芙蓉带着小兔儿,和阿七上轿而去。刘不才请陈世龙坐下来,先要
了解一下情况,到底对方是准?在哪里见面?
“就在郁太太他们聚成钱庄..”
“慢来!”刘不才打断他的话问,“那位郁太太就是郁四的太太?”
“是啊!”陈世龙说,“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我也没有想到。只听说郁四有个小太太,前些日子吵散了,
所以竟会想到郁太太就是郁四的小的。”说到这里,灵机一动,急急又问:
“照这样子说,谈合伙的一定是胡雪岩?”
事到如今,不必再满,陈世龙点点头答道:“不错!就是胡先生。你们
至亲合伙,还有啥话说?刘三爷,一个人不怕下发达,不交运,就怕机会来
了错过。机会来了看不到,犹有可说,明明看到,自己错过,将来噢悔的时
候,那味道最不好受。”
刘不才不向,他觉得这件事多少要想一想,因为来得太突兀了。
“赌钱讲究冷、准、狠!”陈世龙说:“现在是个‘大活门’,你不扑
上去,就真正是刘不才!永世不得翻身。”
“真的是‘大活门’?”
“当然,只拿郁四叔来说好了!”
陈世龙就由郁四谈到尤五,王有龄谈到嵇鹤岭,再由老张谈到他自己,
结论是谁跟胡雪岩交往,谁就交运!一半事实,一半是陈世龙口舌玲珑的渲
染,把刘不才听得全神贯注,一字不漏。
“好!”他断然决然地,真有“赌场烈士”那种背城借一的壮烈之概,
“我听你的劝告,就赌这一记了!”
陈世龙慢慢喝着茶解渴,同时在盘算下一着棋,他叫胡雪岩作“先生”,
的确已从“先生”那里学到了许多驾驭的权术,刘不才此时正在心热,变卦
是决不会的了,现在所要考虑的是,如何一下子叫他死心塌地,服服帖帖?
“怎么样?”刘不才觉得他的沉默不可解,催问着。
“讲得我口干舌燥,你也得让我先润润嗓子。”陈世龙放下茶杯,站起
身来,“这佯,我先走,把你的难处去安排好,你中午自己到聚成来。怎么
样?”
“你是说,先给我去弄钱?”刘不才接下来说,“现在也无所谓了。”
“这用不到客气!客气自己受罪。说句实话,你现在的境况也不怎么好,
怕要请桌客都为难。到那时候,一面要办事,一面又要凑钱应付债主,反而
原形毕露,面子失光,倒还不如我替你预先安排好的为妙。”
想想也不错,刘不才便随他去。答允准定中午到聚成钱庄跟胡雪岩碰头。
到时候,陈世龙已在门口等候,迎入客座,胡雪岩兜头一揖,口称“三
叔”,同时看到一桌银台面的盛宴,四干四湿的果碟子都已经摆好了。
刘不才称他“雪岩兄”,不提亲戚,只道仰慕,郁四陪客,再加陈世龙
从中穿针引线,将刘不才当上宾看待,捧得他飘飘然,大为过瘾。
茶罢入席,自然是刘不才首座,左右是郁、陈二席,胡雪岩坐了主位。
酒过三巡,话入正题,是郁四提起来的。
“刘三哥”郁四说,“老胡想开药店,原来我不赞成,现在我想想也不
错。行善济世,总是好事,将来我也要加入股子。不过,老胡跟我都是外行,
一切要我仰仗。”
“不敢,不敢!”刘不才说,“这是我的本行,凡有可以效劳之处,在
所不辞。不过,我还不晓得怎么样一个开法,规模如何?”
“这就要请教三叔了。规模嘛,”胡雪岩想了想说,“初步我想凑十万
两银子的本钱。”
十万两银子的本钱,还是“初步”!如果不是有陈世龙的先人之言,以
及素有宫名的郁四表示要入股,刘不才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这个规模,”他兴奋之中又有顾虑,“就很大了。不过乱世当口,只
怕生意不见得如太平年岁!”
“太平年岁吃膏滋药的多,乱世当口,我们要卖救命的药,少卖补药。”
胡雪岩说:“三叔,生意你不要担心。大兵以后,定有大疫,逃难的人,早
饥夜寒,水土不服,生了病一定要买药,买不起的我们送。”
“嗯,嗯!”刘不才心想;此人的口气,倒真是不小。
口气虽大,用心却深,“三叔,”胡雪岩笑道,“我想做生意的道理都
是一样的,创牌子最要紧,我说送药,就是为了创牌子的。”
“这我也晓得。”刘不才平静地答道,“凡是药店,都有这个规矩,贫
病奉送。不过,没有啥用处,做好事而已。”
“那是送得不得法!我在上海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蛮有意思,讲给大家
听听。”
胡雪岩讲的这个故事,出在雍正年间,京城里有家小药店,承揽供应宫
里“御药店”的药,选料特别地道,雍正皇帝很相信他家的药。有一年逢辰
戌丑未大比之年,会试是在三月里,称为春闱。头一年冬天不冷,雪下得不
多,一开春天气反常,春瘟流行,举人病倒的很多,能够支持的,也多是胃
口不开,委靡不振。这家药店的主人,配了一种药,专治时气,托内务府大
臣面奏皇帝,说是愿意奉送每一个举子,带入闱中,以备不时之需。科场里
的号舍,站起来立不直身子,靠下来伸不直双腿,三场下来,体格不好的就
支持不住,何况精神不爽?雍正是个最能体察人情的皇帝,本来就有些在替
举子担忧,一听这话,大为嘉许。于是这家药店奉旨送药,派人守在贡院门
口,等举子入闱,用不着他们开口,在考篮里放一包药。包封纸印得极其考
究,上面还有“奉旨”字样,另外附一张仿单,把他家有名的丸散豪丹,都
刻印在上面。结果,一半是他家的药好,一半是他家的运气好,人闱举子,
报“病号”出场的,并不比前几科会试来得多,足见药的功效。这一来,出
闱的举子,不管中不中,都先要买他家的药,生意兴隆得不得了。
“你想想看,”胡雪岩说,“天下十八省,远到云南、贵州等。
都晓得他家的药。你花多少银子,雇人替你遍天下去贴招贴,都没有这
佯的效验。这就是脑筋会不会动的关系。”
“真是,”郁四笑道,“老胡,你做生意就是这点上厉害!别人想不到
的花样,你想得到。”
“那么,”刘不才的态度也不同了,很起劲的问:“我们怎么送法?”
“我们要送军营里..”
“那再好都没有。”刘不才抢着说道,“我有‘诸葛行军散’的方子,
配料与众不同,其效如神。”
“真的再好都没有!”胡雪岩说,“送军营里要送得多,这当然也有个
送法。将来我来动脑筋,叫人出钱,我们只收成本。捐助军营,或者有捐饷
的,指明捐我们的诸葛行军散多少,什么药多少?折算多少银子。只要药好,
军营里的弟兄们相信,那我就有第二步办法,要赚钱了!”他故意不说,要
试试刘不才的才具,看他猜不猜得到这第二步办法是什么?
刘不才猜不到,陈世龙却开了口,“我懂!”他说,“胡先生的意思,
是不是想跟‘粮台’打交道?”
这就无怪乎刘不才猜不到了,军营里的规制,他根本不懂。
胡雪岩对陈世龙深深点头、颇有“孺子可教”的欣慰之色,然后接着他
的话作进一步的解释。
“粮台除掉上前线打仗以外,几乎什么事都要管,最麻烦的当然是一仗
下来,料理伤亡。所以粮台上用的药极多。我们跟粮台打交道,就是要卖药
给他。价钱要便宜,东西要好,还可以欠帐,让他公事上好交代,私底下,
我们回扣当然照送..”
“这笔生意不得了!”刘不才失声而呼,他有个毛病喜欢抢话说,“不
过,这笔本钱也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又说,“话也要讲回来,既然可以让他欠帐,也就可
以预支,只看他粮台上有钱没钱?现在‘江南大营’靠各省协饷,湖南湘乡
的曾侍郎,带勇出省也要靠各地的协饷。只要有路子,我们的药价,在协饷
上坐扣,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只看各人的做法!”
“只看各人的脑筋,雪岩兄,”刘不才高举酒盅:“我奉敬一杯!”
“不敢当。还要仰仗三叔。”
“一句话!”刘不才指着陈世龙,“他晓得我的脾气,我也跟他说过了,
我就赌这一记了!”
说着,他从贴肉白袋里,摸出一个红绫封面、青绫包角、丝线装订、装
潢极其讲究的小本子递了过来,胡雪岩看着那上面的题签是:“杏林秘笈”
四个字,就知道是什么内容。
“这就是我的‘赌本’。说扑上去就扑上去。”他又看着陈世龙说问:
“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在陈世龙看,不但觉得他做得对,而且觉得他做得够味,这样子,自己
替胡雪岩探路的,也有面子,所以笑容满面,不断颔首。
“你请收起来。三叔既然赞成我的主意,那就好办了。回头我们好好的
商量一番。”
两个人都很漂亮,一个“献宝”示诚,一个不肯苟且接受。推来推去,
半天,是陈世龙想出来的一个办法,取张包银圆的桑皮纸,把“杏林秘笈”
包好封固,在封口上画了个花押,交给郁四保管,郁四当即把它锁了在保险
箱里。
饭罢品茗,那就都是刘不才的话了,谈一爿药店,如何开法,怎么样用
人,怎么样进货。怎么样炮制,利弊如何,要当心的是什么?讲的人,兴高
采烈,听的人,全神贯注,彼此都很认真。
“三叔!”胡雪岩听完了说,“这里面的规矩诀窍,我一时也还不大懂,
将来都要靠你。不过我有这么个想法,‘说真方,卖假药’最要不得,我们
要叫主顾看得明明白白,人家才会相信。”
“那也可以。譬如说,我们要合‘十全大补丸,了,不妨预先贴出招贴
去,请大家来看,是不是货真价实?”
“就是这一点难!我不晓得你用的药,究竟是真是假?”
刘不才一愣,“照你这样子说,譬如卖鹿茸,还要养只鹿在店里?”他
的语气显得相当困惑!
哪知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对!这有何不可?”
这对刘不才是一大启发,拓宽了他的视界,仔细想了想,有了很多主意,
“既然如此,那就敞开手来干。”他说,“只要舍得花钱,不怕没有新鲜花
样。”
“我们也不是故意耍花样,只不过生意要做得既诚实,又热闹!”
“‘既诚实,又热闹,!”刘不才复念了一遍,深深记在心里。
谈到这样,就该有进一步的表示了,陈世龙看看已是时候。向刘不才使
了个眼色。胡雪岩自然也看到了,不等他有何表示,先就站了起来。
“三叔,你坐一坐。我跟郁四哥有些事谈。”
其实无事,只不过在里问陪郁四躺烟榻,避开了好让阵世龙说话。
“刘三爷,你看!”陈世龙递了个折子过去。
折子是个存折,聚成钱庄所出,但打开来一看,并无存数记载,看起来
是个不管用的空折子。
“为啥不记载钱数呢?”陈世龙问道,“三叔,你懂不懂其中的意思?”
“说实话,我不懂!”刘不才说,“雪岩的花样真多,我服了他了,你
说,是怎么回事?”
“是尽你用,你要取多少就多少,所以不必记载钱数。不过,一天最多
只能取一次。”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闻所未闻,但当然不会疑心胡雪岩是开什么玩笑。
细想一想,问出一句话来作为试探。
“这样漫无限制,倒是真相信我!倘若我要取个一万八千呢?”
“那要看你作何用处?只要你有信用,一万八千也不是取不到的。”
这一说,刘不才懂了其中的深意。胡雪岩当然关照过,有个限度,超出
限度,聚成的伙计就会托词拒绝。至于说一天只能取一次,那是防备自己拿
了钱上赌场,如果只是正用,即使不够,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说。唯有下赌注,
是不能欠帐的。
转念到此,刘不才又发了“大爷脾气”,把折子交了回去,“谢谢!”
他的声音有点冷,“我怕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有了这么一条源源不绝的财路,
一定输得认不得家!”
“刘三爷!”陈世龙的态度很平静,“你说过决心赌这一记!这话算不
算数?”
“自然算数!那几张方子,就是我的赌本,已经全部交出去了,还有啥
话说?”
“那不是赌本。胡先生说,你果然有此决心,只要你做一件事,才算是
你真的下了赌本,真的愿意赌一记。这件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不容易。我要
等你想停当了,我再说。”
刘不才想了想问:“是我做得到的事?”
“当然!”
“好,你说。”
“刘三爷!”陈世龙的神态异常郑重,“外头跑跑的,说话算话!”
“那还用说。小和尚,”刘不才不悦,“你真是门缝里看人!”
陈世龙是受了胡雪岩的教,听了芙蓉细谈过她三叔,有意要逼刘不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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