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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38 高阳(当代)
“黄先生!”阿七泰然无事,扬一扬招呼,“明朝会。”说着还回眸一
笑,洋洋得意的走了。
湖州之行,三天之内,胡雪岩替自己办了两件要紧事。第一件是约妥了
黄仪,随他到杭州去办笔墨。黄仪改变了心意,一则想到外面去闯闯,二则
是觉得跟了胡雪岩这样的东家,十分够味,当然也知道这位东家不会薄待,
所以薪水酬劳等等,根本不谈。
第二件是进一步赢得了郁四的友谊。郁四自从跟阿七言归于好,他的颓
唐老态,一扫而空,不再谈衙门里辞差的话,家务也不劳胡雪岩再费心,表
示自己可以打点精神来料理。胡雪岩要头寸周转,除了已经拨付的那一笔以
外,另外又调动了五万两银子,让他带走。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你这样的朋友,倾家荡产也值得。况且,我相
信你一定有办法。”他这样对胡雪岩说:“你要头寸,只要早点告诉我,我
一定替你调齐。”
有了郁四的十万银子和他的那句话,胡雪岩又是雄心万丈了。他目前最
困难的,就是头寸,在上海堆栈里的丝,搁煞了他的大部分本钱,阜康钱庄
的生意,做得极其热闹,已成“大同行”中的“金字招牌”之一,但唯其如
此,决不能露丝毫捉襟见时的窘态,而海运局方面,正当新旧交替之际,亏
空只能补,不能拉。在这青黄不接的当口,萌雪岩一度想把那批丝,杀价卖
掉,虽仍有盈余,但已有限,费心费力的结果,变成几乎白忙一场,自是于
心不甘,同时也不肯错过这个机会。左右为难之下,有郁四的这一臂之力,
帮忙帮得大了。
“四哥!”他兴奋地说,“只要你相信我,我包你这笔款子的利息,比
放给哪个都来得划算。我已经看准了,这十万银子,我还要‘扑’到洋庄上
去。前两天我在杭州得到消息,两江总督怡大人,要对洋人不客气了,这是
个难得的机会,一抓住必发大财。不过,机会来了,别人不晓得,我晓得,
别人看不准,我看得准。这就是人家做生意,做不过我的地方。”
说了半天是什么机会呢?两江总督怡良,郁四倒是晓得的,他是当权的
恭亲王的老丈人,也算是皇亲国戚,如果有什么大举措,朝廷一定会支持他,
然而对洋人是如何不客气?“莫非,”他迟疑地问,“又要跟洋人开仗?”
“那是不会的..”
胡雪岩说,他听到的消息是,因为两件事,两江总督怡良对洋人深为不
满,第一,小刀会的刘丽川,有洋人自租界接济军火粮食,这是“助逆”而
不是“助顺”,就算实际上对刘丽川没有什么帮助,朝廷亦难容忍,而况对
刘丽川确为一大助力。
第二是从上海失守以后,“夷税”也就是按值百抽五计算的关税,洋人
借口虞乱影响,商务停顿,至今不肯缴纳。商务受影响自是难免,如说完全
停顿,则是欺人之谈。洋商缴纳关税,全靠各国领事代为约束,现在有意不
缴,无奈其何!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不跟洋人做生意。
“租界上的事,官府管不到,再说不跟洋商做生意,难道把销洋庄的货
色,抛到黄浦江里?这自然是办不到的,所以,再退一步说,只有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也很厉害,内地的丝茶两项,不准运入租界。这是官府办得到的事。”
“我懂了!还是你原来的办法,”郁四点点头说,“那样子一来,丝茶
两项存货的行情,一定大涨。这倒是好主意!”
“自然是好生意。”胡雪岩说,“丝我有了,而且现在也不是时候,收
不到货,茶叶上面,大有脑筋可动,官府做事慢,趁告示没有出来以前,我
还来得及办货。此外,我还想开一爿当铺,开一家药店,阜康也想在上海设
分号..”
“老胡,”郁四打断他的话,“我说一句,怕不中听,不过我声明在先,
决不是我有啥别的心思,无非提醒你,事情还是你去做,你说怎么办就怎么
办。”
“四哥,我们的交情,你这番表白是多余的。”
话虽多余,不能不先交代,这就是江湖上的“过节”,其实就是郁四以
下要说的话,也近乎多余,他劝胡雪岩说,一个人本事再大,精力有限,头
绪太多,必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而且他的生意,互相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垮下来,不可收拾。不如暂时收敛,稳扎稳打。
这番话语重心长,见得郁四的关切,但胡雪岩自己何尝不知道?其间的
利害关系,他远比郁四了解得更透彻,不过他自己足以应付得了,哪一处出
了毛病,该如何急救?也曾细细策划过,有恃无恐,所以我行我素。只是郁
四说到这样的话,休戚相关,虽不能听,亦不宜辩,因而不断点头,表示接
受。
接受不是一句空话可以敷衍的,而郁四有大批本钱投在自己名下,也得
替他顾虑。胡雪岩的思考向来宽阔而周密,心里在想郁四的话,可有言外之
意?却是不能不问清楚的。
“四哥,你的话十分实在。当铺、药店,我决定死了心,暂且丢下。不
过,我要请问一句,四哥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你这话也是多余的。”郁四答道,“我几时跟你说过假话?”
“是的,是的,我晓得。”胡雪岩连连点头,“不过,我怕我或者有啥
看不列的地方,要请四哥指点。你看,我们在上海的那批丝,是不是现在脱
手比较好?”
“嗐!”郁四的神色和声音,大似遗憾,“你完全弄错我的意思了!你
当我不放心我投在你那里的本钱,决不是!我早就说过了,我相信你,生意
你去做,我不过问。”
“四哥是相信我,结果弄得‘鸭屎臭’,叫我怎么对四哥交代?”
“不要交代!要啥交代?做生意有亏有蚀,没话可说!只有‘开口自己
人,独吃自己人’的才是‘鸭屎臭’,你不是那种人。再说一句,就算你要
存心吃我,我也情愿,这话不是我现在说,你问阿七。”说着便连声喊着:
“阿七,阿七!胡老板有话问你。”
阿七在打点送胡雪岩的土仪,正忙得不可开支,但听说是胡雪岩有话问,
还是抽出身子来了。
“我昨天晚上跟你谈到上海的那批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郁四问。
“你说,那批丝上的本钱,你只当赌铜钿输掉了。赚了,你不结帐,蚀
了,你也睡得着觉。”
听这样一说,胡雪岩既感激,又不安,听郁四的口气,大有把那笔本钱
奉送之意,这无论如何是受之有愧的。但此时无需急着表白,朋友相交不在
一日,郁四果有此心,自己倒要争个面子,将来叫他大大地出个意外。
于是他说:“四哥你这样说,我的胆就大了。人生难得遇着知己,趁这
时候我不好好去闯一闯,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在这一刻,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但决定等那批丝脱手以后,把郁四
名下应得的一份,替他在上海买租界上的地皮。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细细想去,第一,不受炮火的影响,各地逃
难到上海租界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市面当然要兴旺,第二,朝廷对洋人
不欢迎,但既然订了商约,洋人要来,不欢迎也办不到。“五口通商”只有
上海这个码头最热闹,一旦洪杨战败,逃难的人会相携还乡,但做生意的人,
是不会走的。所以,趁现在把上海租界里那些无甚入息,地价便宜的苇塘空
地买下来,将来一定会大发其财。不过,这是五年、十年以后,如果有闲钱
无甚用处,不妨买了摆在那里,象自己现在这样,急需头寸周转,就不必去
打这个主意。
“老胡!”郁四见他沉吟不语,便即问道:“你在想啥?”
“还不是动生意上的脑筋。”说了这一句,胡雪岩才想起郁四劝他的话,
自然不宜再出花样,因而自己摇着手说:“不谈,不谈。是空想!”
“不要去多想了!我们吃酒,谈点有趣的事。”
趣事甚多,胡雪岩讲了七姑奶奶逛堂子的笑话,把阿七听得出了神。郁
四也觉得新奇,表示很想会一会这样一个“奇女子”。
“那容易得很!”胡雪岩说,“只要你抽得出空,我陪你走一遭,尤家
兄妹一定也会觉得你很对劲。”
“真的,”阿七接口向郁四说,“你也该到外头走走,见见世面。年纪
一大把,乐得看开些,吃吃喝喝,四处八方去逛逛,让我也开开眼界。”
这番怂恿把郁四说动了心,平生足迹不出里门,外面是怎么样的一个花
花世界,只听人说,未曾目睹,到底是桩憾事,如果能带着阿七去走一走,
会一会江湖上的朋友,也是暮年一大乐事。只是怎么能抽得出身。
因此,他又想到衙门里的差使,要找个替手这件大事,“老胡,”他毫
不考虑地问了出来,“上次我跟你谈过的,想叫小和尚来当差,你可曾问过
他?”
“还不曾问。”胡雪岩心想,陈世龙大概不会愿意,而且有阿七在,陈
世龙也实在不宜过分接近郁家,再为自己打算,也难放手,所以索性再加一
句:“我想不问也罢。我看他十之八九不肯!”
“那就算了。”郁四偶惘地说,“我另外物色。”
这两句对答,使得阿七深为注意,在过去,如果谈到陈世龙,她立刻会
插嘴来问,但自从有了那两番私晤,倾诉心曲的经历,变得“做贼心虚”,
在郁四面前,处处要避嫌疑,所以当时不敢搭腔,过后才找个机会,悄悄问
胡雪岩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也正要这样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好问她一个明白,因而说明其
事以后,紧接着便是这样一句:“郁四嫂,我有句话,不晓得能不能问?问
了伯你不高兴,不问,我心里总不安稳。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七是很聪明、也很爽荡的人,微微红着脸说:“我晓得你要问的是啥?
那件事我做错了。不过当时并不晓得做错。”
“这话怎么说?”胡雪岩觉得她的话,很有意味,“是你跟郁四哥讲和
以后,才晓得自己错了?”
“是的!”阿七羞涩地一笑,别具妩媚之姿,“想想还是老头子好,样
样依我,换了别人,要我样样依他,这在我,也是办不到的。”
胡雪岩觉得以她的脾气和出身,还有句话提出来也不算太唐突,所以接
着又问:“那么你去看世龙之前,是怎么个想法?”
一听这话,阿七有些紧张:“小和尚把我的话,都告诉你了?”
这下胡雪岩倒要考虑了,看阿七的神气,是不愿意让第三者晓得她的秘
密,如果为了叫她心里好过,大可否认。只是这一来,就不会了解她对陈世
龙到底是怎么一种感情?想一想,还是要说实话。
于是他点一点头,清清楚楚地答道:“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了。”
阿七大为忸怩,“这个死东西!”她不满地骂,“跟他闹着玩的,他竟
当真的了!真不要脸!”
这是掩饰之词,胡雪岩打破沙锅问到底,又刺她一句:“你说闹着玩,
也闹得太厉害了,居然还寻上门去,如果让阿珠晓得了,吃起醋来,你岂不
是造孽?”
“那也要怪他自己不好。”阿七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处,“无论如何香火
之情总有的。那时候我心里一天到晚发慌,静不下来,只望有个人陪我谈谈。
他连这一点都不肯,我气不过,特为跟他罗嗦,叫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说
着,她得意地笑了。
这翻话照胡雪岩的判断,有十分之七可靠,不可靠的是她始终不承认对
陈世龙动过心!然而事过境迁可以不去管它,只谈以后好了。
“以后呢?”他问,“你怎么样看待陈世龙?”
“有啥怎么样?”阿七说得很坦率,“我死心塌地跟了老头子,他也要
讨亲了,还有啥话说?”
于是胡雪岩也没话说了,神色轻松,大可放心。
“胡老板,”阿七出了难题给他来回答,“张家阿珠这样的人品,你怎
么舍得放手?”
“这话,”胡雪岩想了想答道,“说来你不会相信,只当我卖膏药、说
大话。不过我自己晓得,我做这件事就象我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一样,是蛮
得意的。”
“得意点啥?”阿七有意报复,“刚开的一朵鲜花,便宜了小和尚。你
倒不懊悔!”
“要说懊悔,”胡雪岩也有意跟她开玩笑,“我懊悔不该劝郁四哥把你
接回来,我自己要了你好了,大不了象黄仪一样,至多讨一场没趣。”
阿七笑了,“好样不学,学他!”接着,神色一正,“胡老板,我规规
矩矩问你一句话。”
“好!我规规矩矩听。”
“你太太凶不凶?”
“你问她作啥?”胡雪岩笑道:“是不是要替我做媒?”
“对!不然何必问?”
“那么,你打说来听听,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比我胜过十倍,不过命也比我苦。”阿七说道,“是个小孤孀。”
接着,阿七便夸赞这个“小孤孀”的品貌,胡雪岩被她说得心思有些活
动了,试探着问道:“她家里怎么样?守不住改嫁,夫家娘家都要答应,麻
烦很多。”
“麻烦是有一点,不过也没有料理不好的。”阿七说道,“她夫家没有
人。倒是娘家,有个不成材的叔叔,还有个小兄弟,如果娶了她,这个小兄
弟要带在身边。”
“那倒也无所谓。”胡雪岩沉吟着,好半天不作声。
“胡老板,”阿七怂恿着说,“你湖州也常要来的,有个门口在这里,
一切方便,而且,说人品真正是又漂亮、又贤惠!要不要看看?”
“那好啊!怎么个看法,总不是媒婆领了来吧?”
“当然不能这么青。”阿七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邀她到北
门天圣寺烧香,你在那里等,见了装作不认识我,不要打招呼。我也不跟她
说破,这样子没有顾忌,你就看得清楚了。”
“也好!准定这么办。”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找陈世龙陪着,到了北门天圣寺,先烧香,后求签,
签上是这样一首诗:
暮云千里乱吴峰,落叶微闻远寺钟;
目尽长江秋草外,美人何处采芙蓉?
胡雪岩看不懂这首诗,只看签是“中平”,解释也不见得高明,便一笑
置之,跟阵世龙寺前寺后,闲步随喜。
陈世龙却有些奇怪,只听胡雪岩说要到天圣寺走走,未说是何用意?他
这样的一个大忙人,力何忽发雅兴,来游古刹。先是心里打算,他既不说,
自己也不必问,但等到了天圣寺,自然明白,这时看不出名堂,就忍不住要
问了。
“胡先生,你是不是等什么人?还是..”
“对!我正是等人。跟你说了吧!”
一说经过,陈世龙笑道:“幄。我晓得了!”他说,“一定是何家的那
个小孤孀,不错!阿七的眼光不错,不过,这个媒做得成,做不成,就很难
说了。”
“原来你也晓得。”胡雪岩颇有意外之感,“来,我们到那里坐一坐。”
两人在庙门口一家点心摊子上坐了下来,一面吃汤圆,一面谈何家的小
孤孀。据陈世龙说,此人颇有艳名,自从居孀以后,很有些人打她的主意,
但夫家还好说话,娘家有个胞叔,十分难,所以好事一直不谐。
“无非是多要几两银子。”胡雪岩问,“有什么难的?”
“那家伙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哪个跟他做了亲戚,三天两头上门来罗
嗦,就吃不消了。”
“这倒不必怕他。”胡雪岩又问,“她娘家姓啥?”
“娘家姓刘。他叔叔叫刘三才,人家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叫做刘不
才。由这上头,胡先生就可以晓得他的为人了。”
“总有点用处吧!”
“用处是有点的。不过没有人敢用他。这个人太滑、太靠不住。”
“不管它!你倒说来我听听,刘不才有何用处?”
“他能说会道,风花雪月,无不精通,是做篾片的好材料。”陈世龙接
着又用警告的语气说,“就是银钱不能经他的手。说句笑话,他老子死了,
如果买棺材的钱经他的手,他都会先用了再说。”
胡雪岩笑了,“有这样的人?”是不甚相信的语气。
“就有这样的人!”陈世尤特为举证:“我跟他在赌场里常常碰头,诸
如此类的事,见得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抛开陈世龙的话,管自己转念头。他心里在想,篾片有
篾片的用处,帮闲的人,官场中叫清客,遇着纨袴子弟便叫篾片,好似竹篓
子一样,没有竹筐片,就拧不起空架子。自己也要几个篾片,帮着交际应酬。
如果刘不才本心还不坏,只是好拆烂污,倒不妨动动脑筋,收服了他做个帮
手。
“来了,来了!”陈世龙突然拉着他的衣服,轻轻说道。
胡雪岩定定神,抬头望去,这一望,心里立刻便是异样的味道。何家的
小寡妇是个“黑里俏”,除了皮肤以外,无可批评。腰肢极细,走几步路,
如凤摆杨柳,却又不象风尘中人的有意做作,而是天然袅娜。她下了轿子,
扶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一步一步的走过点心摊子。胡雪岩的脸便随着她
转,一直转到背脊朝陈世尤为止。
陈世龙已会过了帐,悄悄的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跟着又进了山门。阿七
是早就看到了他们的,此时落后一步,微微转近身来摇一摇手。
“她什么意思?”胡雪岩问。
“大概是关照不是靠得太近。”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尽自盯着她的背影看。从头到脚,一身
玄色,头上簪一朵穿孝的白绒花,显得格外触目。
“胡先生,”陈世龙轻声问道:“怎么样?”
“就是皮肤黑一点。”
“有名的‘黑芙蓉’嘛!”陈世龙说。
“怎么叫黑芙蓉?只听说过黑牡丹。”
“她的名字就叫芙蓉。”
“芙蓉!”胡雪岩偏着头,皱着眉想,“好象什么地方听说过个名字?”
就这样不断念着“芙蓉、芙蓉”,皱眉苦思,到底起起来了。
“原来在这里!”他把刚才求的那张签,拿给陈世龙看。
“巧了!”陈世龙极感兴趣的笑着,“看起来是前世注定的姻缘。”
“不见得!‘美人何处采芙蓉’,是采不到的意思。”胡雪岩摇摇头,
大为快怏之意。
陈世龙从未见过他有这样患得患失、近乎沮丧的神情,心里有些好笑。
但随即想到,胡雪岩对芙蓉,可说是一见钟情,无论如何得把她“采”来供
养,才是报答之道。
“再进去看看!”胡雪岩说。
“胡先生,你一个人去好了,她有点认识我的,见面不大方便,我先避
开为妙。”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一个在大殿前面那只高可及人的大香炉旁边,七
上八下想心里,又想闯进殿去细看一看,又怕不依阿七的暗示,会把好事搞
坏,左思右想只是打不定主意,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几万银子上落的生意,
都是当机立断,毫无悔尤,偏偏这么点事会大为作难!
辰光就这样空耗着,耗到阿七和芙蓉出殿,他不能再没行动了,“嗐!”
他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成也罢,不成也罢,何必看得那样
认真?这一转念,犹豫和怯意一扫而空,同时也把阿七的约定和暗示,都抛
到九霄云外,踏着从容潇洒的步子迎了上去,清清朗朗地喊一声:“郁四嫂!”
既然叫出来了,阿七不能不理,装出略如惊喜的神态说道:“啊,胡老
板,是你!怎么有空?来烧香,还是啥?”
“偶然路过,进来逛一逛。”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打量芙蓉。她那双眼
睛很活,但也很静,在初见胡雪岩,视线飞快地一绕之后,一直垂着眼皮,
看着地下。
阿七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胡雪岩自己要出头,索性彰明较著替
他们拉拢,让他自己来显显本事,倒省了许多心。于是她说:“胡老板,我
要敲你的竹杠,好好请一请我们..”
一说到“我们”两字,芙蓉便推一推她的手埋怨:“你这个人!哪里有
这样子的?”
“怕啥!”阿七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胡老板又不是外人,是我们老
头子的要好弟兄!”
“正是这话。这位..”胡雪岩微笑着说:“这位小姐,不必见外!”
“喔,”阿七趁机说道,“胡老板,我来引见,这是我的小姐妹,娘家
姓刘,夫家姓何,小名叫芙蓉。你叫她名字好了。”
听这番介绍,芙蓉只是皱眉,胡雪岩不知道她因何不满,不敢鲁莽,“没
有这个道理!至少该尊称一声小姐。”说着作了个揖,“芙蓉小姐!”
“不敢当。”芙蓉带着羞意,还了礼,接着转脸对阿七说:“我先走一
步了!”
“你不要扫我的兴!”阿七一把拉住她,“我老早想到白衣庵去吃素斋,
难得今天凑巧,又有人做东道,又有人陪我。”
芙蓉不响,自是默许了。胡雪岩便一叠连声地说:“好,好!我做个小
东。不过白衣奄在哪里?在它那里吃素斋是怎么个规矩?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阿七接口答说,“不过,胡老板,这个东道倒不是小东道!
白衣奄的素菜,湖州有名的,吃一顿斋,缘簿上总要写五两银子才够面子。”
“只要你吃得中意,五两银子算啥?”胡雪岩避开一步问道:“轿子可
是在山门外?”
“已经打发走了。胡老板,拜托你到山门口去雇两顶,白衣庵在西门城
脚下,轿伕都知道的。”
胡雪岩答应着,抢步先行,等阿七和芙蓉一出山门口,轿子已经倾倒轿
杠在等着了。
但事情起了变化,芙蓉原已默许了的,突然变卦,说她的小兄弟在发烧,
甚不放心,一定要回家。阿七自然不肯,无奈芙蓉的主意也很坚决。众目睽
睽之下,不便拖拖拉拉地争持,于是胡雪岩反帮着她阿七,说不必勉强,改
天还有相叙的机会。
“哪里还有相叙的机会?”等芙蓉坐上轿子回家,阿七这样埋怨胡雪岩,
“我关照你不要叫我,你不听!好好一头姻缘,让你自己搅散了!”
此时此地,不宜细谈此事,胡雪岩自己认错:“都怪我不好。回家去说。”
一回到家,说郁四到沂园“孵混堂”去了。好在通家之好,不避形迹,
阿七便留胡雪岩吃午饭,谈芙蓉的事。
“我已经露口风给她了,虽然没有指出人来,不过你一露面,也就很清
楚了。”阿七又说:“她跟我的交情很够,等我慢慢来说,一定可以成功。
哪晓得你心这么急?现在事情弄僵了!”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也许是她心里有数,所以不好意思。你不
妨去探探她的口气看!”
“当然!总不能就此算数。不过,很难!”阿七摇摇头说,“我懂她的
脾气。”
“她的脾气怎么样?”
“她也是很爽快的人,一肯就肯,说不肯就不肯。”
“我倒不相信!”胡雪岩心想,本来也还无所谓,照现在看,非要把芙
蓉弄到手不可!不然传出去便成了一个话柄。
不过这一趟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且等年下有空,好好来动一番脑筋。
心里存了这么个主意,便暂且抛开了芙蓉,自去知府衙门访杨、秦两位老夫
子辞行,准备再住一天就带着黄仪回杭州。
“来一趟不容易,何妨多住几天。”郁四挽留他说,“你不是要在上海
打局面,我有几个南得的朋友,不可不文。”
这一说胡雪岩心思活动了。他一直想到南浔去一趟,因为做洋庄的丝商,
南浔最多,一则应该联络一气,以便对付洋人,再则洋庄方面还有许多奥妙,
非局外人所知,他们也不肯随便透露,现在有郁四介绍,正好叨教。
于是他欣然答道:“好的!我就多留两天。”
“两天?”郁四慢吞吞地答道:“也够了。不过,我这两天衙门里有事,
不能陪你,我另外找个人陪你去,就同我去一样。”
“好的。什么时候动身?”
“随便你。明天一早动身好了。晚上我把陪你去的人找来,你们先见一
见面。”
那人是郁四手下的一个帮手,沉默寡言,但人头极熟,交游极广。他姓
刘,单名一个权字,原是南浔人。南浔刘家是大族,刘权以同族的关系,包
收南得刘家的钱粮。以这样的关系,陪着胡雪岩同行引路,可说是最适当的
人选。
“你哪一天回湖州?”郁四问道,“我们把它说定规!”
“我想两天工夫总够了。”
“明天,后天,好!你准定大后天回来,我有事要请个客,你一定要赶
到。”
“一定!”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应承。
“那就拜托你了。”郁四向刘权说,“老刘,你晓得的,胡老板是王大
老爷的好朋友。”
这是指点刘权,要把胡雪岩的这种特殊关系说出去,好增加声势,果然,
“不怕官,只怕管”,就因为王有龄的关系,胡雪岩在南浔的两天,极受优
礼,到第三天东道主还挽留,胡雪岩因为郁四有事请客,不能失约,坚辞而
回。
早晨上船,过午到湖州,陈世龙在码头迎接,告诉他说,郁四在沂园等
他。
“好,我正要淴个浴。”
“我也晓得胡先生一定要淴浴。”陈世龙把手里的包裹一扬,“我把胡
先生的干净小褂裤、袜子都带来了。”
这虽是一件小事,显得陈世龙肯在自己身上用心,胡雪岩相当高兴。一
路谈着南浔的情形,走到沂园。跟郁四见面招呼过,随即解衣磅礴,一洗征
尘,顿觉满身轻快,加以此行极其顺利,所以精神抖擞,特别显得有劲。
谈了好些在南浔的经过,看看天色将晚,胡雪岩便问:“四哥,你今天
请哪个?是啥事?”
“很客气的一位客人。”郁四说着,便向放在软榻前面的胡雪岩的那双
鞋子,看了一眼。
胡雪岩是极机警的人,立刻便说:“我这双鞋子走过长路,不大干净,
恐怕在生客面前,不大好看吧!”
“自己人说老实话,是不大光鲜。不要紧,”郁四叫过跑堂来说,“你
到我那里去一趟,跟四奶奶说,把我新做的那件宁绸衬绒袍子,直贡呢马褂
拿来。另外再带一双新鞋子。”
“何必?”胡雪岩说,“你新做的袍子怎么拿来我穿?我的这身衣服也
还有八成新,叫他们刷刷干净,也还可以将就。鞋子也不必去拿,回头走出
去现买一双好了。”
郁四没有理他,挥挥手示意跑堂照办,然后才说:“你也太见外了,套
把衣服算得了什么?还要客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还能有何表示?丢开此事,谈到他预备第二天就回杭
州。郁四还要留他,胡雪岩不肯,两人翻覆争执,没有结果,而跑堂的已把
衣服取来了。
“走吧!”郁四说,“时间不早了。你到底哪天动身,回头再说。”
“慢点!”胡雪岩看着那双双梁缎鞋和一身新衣服,摸着脸说,“要剃
个头才好,不知道辰光够不够?”
“够,够!你尽管剃!”
于是唤了个剃头担子来,胡雪岩剃头修脸,重新打过辫子,才穿上新袍
新鞋,里里外外,焕然一新,跑堂的打趣说道:“胡老爷象个新郎官!”
“我呢?”郁四接口问道:“你看我象不象个‘大冰老爷’?”
郁四也是上下簇新,喜气洋洋,很象个吃喜酒的冰人。
跑堂的还不曾接口,又出现了一个衣帽鲜洁,象个贺客佯的人,那是陈
世龙。胡雪岩不觉诧异,“你怎么又来了?”他问,“是找我有话说?”
陈世龙笑笑不响,只看着郁四。于是郁四说道:“我请客也有他一个。
走吧!”十八
走了沂园,坐上轿子,陈世龙吩咐了一个地名,是胡雪岩所不曾听说过
的,只觉得曲曲折折,穿过好儿子长巷,到了一处已近城脚,相当冷僻的地
方,下轿一看,是一座很整齐的石库房子,黑漆双扉洞开,一直望到大厅,
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再细看时,檐前挂着宫灯,厅内烧着红烛,似是有何
喜庆的模样。
“这是哪里?”胡雪岩问。
“是我的房子。”
“幄!”胡雪岩灵机一动,“四哥,莫非今朝是你的生日?怎么不先告
诉我!”
郁四微笑着点点头说:“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走到里面一看,有杨、秦两位老夫子,黄仪、老张,还有胡雪岩所认识
的钱庄里的朋友,看见他们进来,一齐拱手,连称“恭喜”。胡雪岩只当是
给郁四道贺,与己无干,悄悄退到一边去打量这所房子的格局,心里盘算,
倘或地方够宽敞,风水也不错,倒不妨跟郁四谈谈,或买或典,在湖州安个
家。
这一打量发现了怪事,正中披了红桌围的条桌上,红烛双辉,有喜庆是
不错,但做寿该有“糕桃烛面”,供的应该是寿头寿脑的“南极仙翁”,现
在不但看不到寿桃寿面,而且供的是一幅五色缂丝的“和台二仙”。这不是
做寿,是娶亲嫁女儿的喜事。
“咦!”胡雪岩摸着报脑说:“真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怎么回事?”
这一回引得哄堂大笑,笑声中出现一位堂客,是阿珠的娘,梳得极光的
头,簪着红花,身上是缎袄罗裙。胡雪岩从未见她如此盛装过,不由得又愣
住了。
“胡先生!”阿珠的娘笑道:“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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