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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37 高阳(当代)
开口:“你的喜事,怎么样都可以,慢慢再说。你郁四叔搞成这样子,倒有
些伤脑筋了。他的大小姐我没有见过,你看她为人如何?天性厚不厚?”
“阿兰姐的精明强干,早就有名的。天性呢,”陈世龙出语很谨慎,“自
然不会太薄,郁四叔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现在是唯一的亲骨肉了!我想,她不会不孝顺,也不敢不孝顺。”
最后一句话,骤然难以索解,细想一想,才察出这句话中的分量,如果
阿兰姐敢于不孝顺老父,胡雪岩以父执的资格,一定会出来说话。至少限度,
他会劝郁四,一个沙壳子都不要给阿兰姐,“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阿兰
姐在娘家硬争是争不到财产的。
“胡先生,”陈世龙忽有灵感,“你何不帮郁四叔把家务料理一下子?”
胡雪岩沉吟不语,显然是觉得陈世龙的提议,不无考虑的余地。照他的
性情,以及与郁四的交情来说,不能不管这桩闲事,只是不管则已,一管就
要弄得漂漂亮亮,三天的工夫来不及,就算再加一两天,未见得能料理清楚,
而上海、杭州的事却要耽误,变成“驼子跌跟斗,两头落空”,不智之至。
“还有,”陈世龙又说,带些愁眉苦脸地,“阿七是个麻烦!从前我不
伯她,随她怎么好了!现在我不能跟她一起在烂泥塘里滚。胡先生,你看我
该怎么办?”
这就是“混市面”的人的苦衷!人之好善,谁不如我?略有身价,总想
力争上游,成为衣冠中人,但虽出淤泥,要想不染却甚难,因为过去的关系,
拉拉扯扯,自己爱惜羽毛不肯在烂泥塘里一起打滚,无奈别人死拉住不放,
结果依旧同流合污。胡雪岩对这一点十分清楚,当然要替陈世龙想办法。
郁四的家务是个难题,陈世龙的麻烦又是一个难题,两个难题加在一起,
反激出胡雪岩的灵感,站起身来说:“走!我们上岸。”
看他欣然有得的神情,陈世龙知道他又要出“奇计”了,便笑嘻嘻地问
道:“胡先生,你一定又有啥人家想不到的主意,好不好先讲给我听听?”
“没有啥不好讲的。”胡雪岩说,“我想叫阿七‘船并老码头’。”
陈世龙一愣,再细想一想,不由得衷心钦服,郁四少不得阿七,是他早
就深知的。现在硬生生的拆散,完全是阿兰姐夫妇在捣鬼。倘能破镜重圆,
且不说阿七这方面,起码郁四的心情,就不会这么颓丧。当然,自己的麻烦,
就此烟消云散,更不在话下。
“胡先生!真正是,有时候我们看事情总不够透彻,自己不晓得什么道
理?现在我懂了,差的就是那一层纸,一个指头可以戳破的,我们就是看不
到!”
“你不要恭维我。事情成不成,还不晓得。等我先去探探口气。”胡雪
岩说,“先去看你郁四叔。”
于是陈世龙上岸,在码头上雇了两乘轿子,一直抬到郁四家。陈世龙先
下轿,一直奔了进去,只见郁四一个人在喝闷酒,叫应一声,接下来说;“胡
先生来了!”
郁四顿有惊喜之色,“在哪里?”他站起身问。
“从船上下来,就到这里,他是专程来看四叔的。”
正说到这里,胡雪岩已经走进二门,郁四急忙迎了上去,执手相看,似
乎都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好半天,胡雪岩才说了句:“四哥,你不
要难过!”
不说还好,一说正说到郁四伤心之处,眼泪簌簌地流个不住,顿足哭道:
“做人真没有意思!”接着又哽哽咽咽,断断续续地说,不逢知己,连痛哭
一场都不能够。自己有多少心事,无人可诉,这份苦楚,一时也说不尽。如
今交代了胡雪岩,便要辞掉衙门里的差使,找个清静地方去吃素念佛,了此
余生。
“四哥,四哥!”胡雪岩连声叫唤,“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就这样解劝着,他半搀半携地把郁四扶到里面,接着阿兰姐出来拜见,
虽是初见,久已闻名,她知道这是自己父亲的一个很够分量的朋友,所以礼
数甚恭,好好敷衍了一阵,接着重治酒肴,留客便饭。
胡雪岩在席问只听郁四诉苦,很少说话,一则是要多听,二则此时也不
便深谈。等郁四倾吐了心里的愁郁,精神显得振作了些,他才说道:“四哥,
我有几句心腹话想说。”
“噢!”郁四懂了他的意思,“到我钱庄里去坐。”
到了聚成钱庄,郁四那间密室里没有第三者,两人靠在烟榻上,聚首密
谈,胡雪岩的第一句话是,“四哥,阿七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郁四长叹一声,又息了好一会才说:“我不晓得从何说起?这
件事..”他摇摇头,又叹口气。
察言观色、这没有说完的一句话是:这件事我做错了。有此表示,见得
胡雪岩的那句话一针见血!这就用不着再迂回试探了,“四哥,”他开门见
山地说:“我替你把阿七弄回来!”
一听这话,郁四仰直了头看着胡雪岩,仿佛弄不懂他的意思,当他在说
笑话,当然不会是笑话!胡雪岩从不说这些笑话的,就算是笑话,他也相信
胡雪岩有把笑话变成真事的手段。要考虑的只是自己这方面。
“难处也很多..”
“不!”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四哥,你不要管这些个。你说的难处,
我都知道,第一,怕阿兰姐跟阿七不和,第二,怕阿七心里有气,故意拿跷。
这些都不是难处,包在我身上,安排得妥妥帖帖,只看四哥你自己。如果你
一定要唱一出《马前泼水》,那就不必再谈。否则,一切归我来办。你倒说
一句看!”
“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我还说什么?”
“那就行了,我就要你这一句话,你请躺一躺,我跟世龙说句话,马上
就回来。”
于是胡雪岩离榻而起,把陈世龙找到,拉至僻处,密密嘱咐了一番,等
陈世龙领计而去,他才回到原处。
“四哥,”他说,“我话先说在前面,谈到你的家务,只怕我言语太直,
你会不会动气?”
“这叫什么话?你我的交情,哪怕你就责备我不是,我也要听你的。”
“既然如此,我就老实说了,你那位令嫒,大家都说她厉害得很,可有
这话?”
“有的。”郁四点点头,“我也在防她。”
“至亲骨肉,时时刻刻要防备,那就苦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为财死,
鸟为食亡,为来为去,为两个钱。我劝你不如趁此机会分家。女儿也得一份,
叫她不必再想东想西,岂不爽快吗?”
“嗯,嗯!”郁四慢慢点头道:“这倒也是个办法。你再说,你总还有
话。”
“分家也有个分法。”胡雪岩说,“我先要问你,你自己总也有过打算?”
“我哪里有什么打算?阿虎一死,我的心冰凉,恨不得出家做和尚!他
们怎么说,怎么好,反正我都丢开了,随他们去搞。不过,”郁四顿了一顿,
显得有些激动,“小和尚一来,听说了他的情形。我心里才高兴了些。今天,
你路远迢迢抽出工夫来看我,想想这个世界上也还有些好东西。说句实话,
到现在我才稍微有点做人的乐趣。”
这才真的是肺腑之言,胡雪岩觉得很安慰,也越觉得要替他尽心,“四
哥,”他说,“承蒙你看得起我,我倒不能不多事了,索性变得深些。府上
的事,要通盘筹划,麻烦虽多,不能怕事,挺一挺胸,咬一咬牙,把它一起
理清楚了,好不好?”
“好啊!”郁四很兴奋的回答,他自己也盘算过家务,但越想越头痛,
始终鼓不起勇气来清理这一团乱丝,现在听胡雪岩这样说法,先就如释重负,
心里好过得多。
“那么,一样样地谈。我先请问,你衙门里的差使,将来怎么样处置?”
户书是世袭的差使,因为手中有一本将全县田地业主、座落、亩数、赋
额记载得明明白白的“鱼鳞册”,这就是世世代代吃着不穷的衣食饭碗。如
果阿虎不死,自然归他承袭父职,现在膝下无子,即令将来有后,要把儿子
教养成人,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渺焉无凭,作不得那佯不切实际的打算,所
以郁四曾经一度想辞差,这是绝少有的事,通常总是有亲子则亲子承袭,否
则就收个螟蛉子,甚至高价顶让,改姓承袭。此刻当然已不作辞差打算,但
究竟应该如何处理?郁囚却一时不得主意。
遇见胡雪岩,他就懒得去伤脑筋了,直截了当地摇摇头:“我不晓得。”
“好,我再请问第二件。”胡雪岩说,“你那令媳,你又如何替她打算?”
“这件事我最为难!”郁四放下烟枪,矍然而起,“你想想,今年才十
九岁,又没有儿子。怎么守法?”
“她自己的意思呢?”
“她当然要守。”
“守节是越守越难。尽有守到四十出头出了毛病的!四哥,我说句老实
话,我们又不是啥书香门第,不妨看开些,再说,为儿子挣座贞节牌坊,还
有点意思,没有儿子,没有希望,守不守得住,且不去说它,就算守着了一
座贞节牌坊,有啥味道?”
“你说得透彻。我主意定了,还是劝她嫁的好,有合适的人,我把她当
女儿嫁出去,好好陪嫁。不过,”郁四皱眉又说,“万一她一定要守,怎么
办?”
这当然只好成全她的志向,为她在族中选一个侄儿过继为子,然而将来
又如何呢?有郁四在自然没有话说,倘或三年五载以后,郁四撒手归西,则
孤儿寡妇,难保不受人欺凌。
这些难处,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凭四哥你在外头的面子,百年以
后,不怕没有人照应府上。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自己族里要出花样,
外人就很难说话了。”胡雪岩先这样把症结点明,然后才替他划策。
胡雪岩的想法,如果阿虎嫂愿意守节,应该有个在郁四身后可以朋料她
的人,这个人就是未来的当家。郁四得找一个年轻、能干而最要紧的是忠厚
的人,收为义子,改姓为郁,不必顶他的香烟,只是继承他的世袭差使。此
人受恩所须报答于郁四的,就是将来照应阿虎嫂母子,以及阿七可能为郁四
生下的小儿女。
这是面面俱到的办法,郁四完全同意。难题是这个可以“托孤”的人,
不容易找,在户房中,郁四虽有些得力的帮手,但不是年龄太长,早已生儿
育女,不可能做人家的螟蛉,便是虽有本事,人品不佳,有郁四在,不敢出
什么花样,郁四一死,必定难制,托以孤儿寡妇,会变成羊落虎口。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好在这事也不急,你慢慢留心好了。”
忽然,郁四很兴奋地欲有所言,但刚抬起身子,便又颓然倒下,摇摇头
自语:“不行!不行!”
胡雪岩倒有些困惑,想想自己的办法,没有什么行不通的,随即问道:
“怎么说不行?”
“我倒想到一个人。”郁四慢吞吞地说:“只怕你不肯。”
这一说胡雪岩才明白就里,“大概你是看中了世龙?”他问。
“不错。”郁四说,“他是你得力的人,你没法放手的。”
“这倒是实话。不过你的事也要紧,果真世龙自己愿意,我也不便反对。”
“那再谈吧!”郁四怕他为难,自己收篷,顾而言他,“你再说说看,
我分家的事怎么样?”
“女儿原是分不着的,不过家私是你所挣,你愿意怎么样用,谁也管不
着你。我的意思,你先提出一笔来给女儿,也是你们做父女一场!”
话说得很含蓄,意思是这一来可以绝了阿兰姐觊觎娘家之心,省去多少
是非。郁四本来当局者迷,一直以为女儿是一番孝心,现在才有些明白,觉
得此举是必要的,所以连连点头:“我分一百亩田,提两万现银给她。也要
把话说明白,叫他们夫妇拿良心出来。”
说到这样的活,胡雪岩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说:“此外你应该作三股派,
阿虎嫂如果一定要守,自然该得一股,阿七将来会有儿女,也该得一股,另
外一股留在你自己手里,慢慢再说,有这一股在手里,大家都会孝顺你,千
万不要分光!还有一层,等分好了,一定要禀请官府立案,以绝后患。”
“这我懂!我都依你的话做。现在,”郁四很吃力地说,“只怕阿七心
里还在怪我。”
“这是免不了的。”胡雪岩有意隐瞒阿七对陈世龙的那段情,而且还说
了一句假话,“阿七其实还念着你的好处。你就算看在我的面上,委屈些!
回头阿七要发牢骚,哪怕给你难看,四哥,你都要忍一忍。”
“她是那样子的脾气,我不跟她计较。”郁四说道:“照你的意思,等
下我要眼她见面,在哪里?”
“等世龙回来再说。此刻你先过足了瘾,回头好有精神应付阿七。”
“应付”是句双关语,郁四会心一笑,听他的话,抽足了鸦片,静待好
事成双。
郁四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悬念而好奇,但不能不沉着处
之,微微一笑,抛开阿七,问起胡雪岩自己的事。
这就有得好谈了。胡雪岩与尤五之间的秘密,特别是关于小刀会的内幕,
他在陈世龙面前都是守口如瓶,而对郁四却无须隐瞒。并头低语,声音低到
仅仅只有两个人听得见,郁四一面打着烟泡,一面侧耳静听,觉得惊心动魄,
对胡雪岩更加另眼相看了。
“想不到你有这一番经历!”听完了他说,“说得我都恨不能象你这样
去闯闯码头。”
见他受了鼓舞,胡雪岩正好趁机劝他,“四哥,这几年是一重劫运、惊
天动地的日子,我不相信在劫难逃这句话,只觉得一个人要出头,就在这个
当口。人生在世,吃饱穿暖,糊里糊涂过一生,到闭眼的那一刻,想想当初,
说不定会懊悔到这世界上来一遭,这就没啥意思了!”
“是啊。”郁四答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总要做件把别人做不到
的事,生前死后,有人提起来,翘一翘大拇指,说一声‘某人有种’,这才
是不辱没爷娘!”
听这语气,胡雪岩想起从嵇鹤龄那里听来的一句成语,脱口说道:‘老
骥伏枥,志在千里’,四哥,你果有此心,眼前倒有个机会,可以做一番事
业。”
“噢!你说。”
“你们湖州办团练,听说赵景贤是个角色,你如果能够帮他办好了,保
境安民,大家提起你来,都要翘大拇指了。”
郁四不响,只是双眼眨得厉害,眨了半天,忽然抛下烟枪,坐起身来说:
“你说得对!要人要钱,我尽我的力量。不过我不便自己凑上门去。倒不是
要他来请教我,是怕人说我高攀,想挤到绅士堆里,自抬身价。”
“这也不是这么说法。守土之责,人人有分!”胡雪岩略停一停说,“我
来安排,叫王大老爷来跟赵景贤说,那样,四哥你面子上也过得去了。”
“好!你去办,我只听你的招呼就是。”说着,他下了炕床,关照聚成
的人备饭,兴致极好,迥不是以前那种垂头丧气的颓唐之态。
刚刚拿起酒杯,陈世龙赶到,冲胡雪岩点了点头,坐下来一起吃饭。郁
四知道他是安排好了,只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跟阿七见了面,自己该说些
什么?心里痒痒地却不便问,那酒就吃得似乎没啥味道。
“少喝两杯!”胡雪岩说,“回头再吃。”
郁四听这话,便喝干了酒,叫人拿饭来吃。吃完,一个人坐在旁边喝茶,
静候胡雪岩行动。
“我们走吧!”
“慢点。”郁四到底不能缄默,“到哪里?”
“到大经丝行。”胡雪岩说,“我请阿七来碰头,你躲在我后房听,说
什么你都不必开口!等我一叫,你再出来。”
“出来以后怎么样?”
“那..”胡雪岩笑道:“你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这句皮里阳秋的谐语,表示接下来就是重圆破镜,复谐好事。郁四听了
当然兴奋,急着要走。
三个人一起出了聚成钱庄,却分两路,郁四跟胡雪岩到大经,陈世龙别
有去处,他第一次受计所办的是“调虎离山”,赶到老张那里,报告胡雪岩
已到湖州,说跟郁四有要紧话在大经商谈,不便让黄仪知道,嘱咐老张夫妇,
借商谈陈世龙的亲事为名,把他邀到家,把杯谈心,务必绊着他的身子。这
样做的用意,就因为阿七要到大经来,怕跟黄仪遇到,彼此不便。
敲开阿七家的门,她是诧异多于一切,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说了
句:“是你!”
“是我。”陈世尤平静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事?哼!”阿七冷笑:“你是卑鄙小人,良心叫狗吃掉了!”
“怎么好端端骂人?”
“为什么不骂你!”阿七一个指头,戳到他额上,使劲往后一揿,指甲
切入肉里,立刻便是一个红印。
“不要动手动脚!”陈世龙说,“胡先生从杭州来了,他叫我来请你过
去,有话跟你谈。”
“你还想来骗人,真正良心丧尽了。你自己躲我,还不要紧。你叫黄仪
来打我的主意,拿我送礼,讨他的好!”阿七越说越气,大声骂道:“你替
我滚!我不要看你。”
这一说,陈世龙想起那天的光景,忍不住纵声大笑。
“你还笑!有啥好笑?”
“我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差点眼睛都被戳瞎。”
“咦!”阿七秋波乱转,困惑地问:“难道他还好意思把这桩‘有面了’
的事告诉你听?”
“他怎么会告诉我?我在间壁楼梯下面张望,亲眼看到的。”陈世龙又
说,“阿七,你想想,我怎么会捉弄你?我们是熟人,而况你又有私房钱叫
我替你放息,我捉弄了你,不怕你跟我逼债?”
听这一说,阿七有些发窘,破颜一笑,故意这样说道:“对!我就赖你
欠我的钱,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替你‘卖朝报’!”
“好了,好了!”陈世龙问:“你要不要换件衣服?如果不换,我们此
刻就走。”
“真的胡老板要见我?”阿七答非所问地:“他有啥话要跟我谈。”
“我不晓得,不过,我告诉你,他现在鸿运当头,照顾到哪个,哪个就
有好处。你听我的话,跟我走!”陈世龙把她打量了一番,虽是家常打扮,
风韵自胜,使又说道:“这样也蛮漂亮,不要换衣服了。”
阿七听他的话,嘱咐了她所用的那个爱打瞌盹的小大姐当心门户,跟着
陈世龙出门,巷口雇一顶小轿,一直抬到大经丝行。
“越来越年轻了!”胡雪岩迎着她,便先灌了句米汤,接着取出一个外
国货的錾银粉镜,这是特地叫陈世龙向阿珠借来的,“没啥好东西。郁四嫂,
千里鹅毛一点心,你将就着用。”
“多谢胡老板,不过,你的称呼,不敢当。”
“不是这话。不管你跟郁四哥生什么闲气,我总当你郁四嫂!”
“我哪里高攀得上他们郁家?胡老板,多承你抬举我,实在对不起,要
叫你骂一声‘不识抬举’了!”
听她的口风甚紧,胡雪岩不敢造次,一面请她落座,一面向陈世龙使个
眼色,暗示他避开。
“那么,我走了!”陈世龙说,“阿七,明朝会!”
“慢点。”胡雪岩故意问一句:“你到哪里去?是不是阿珠在等你?”
这还用思索?当然是实实在在地答应一个:“是!”
“将来又是个怕老婆的家伙!”胡雪岩望着陈世龙的背影,轻轻说了句,
偷眼看阿七的脸上,是爽然若失的神情,便知自己这番做作不错。要先把陈
世龙的影子从她心里抹干净,再来为郁四拉拢,事情就容易了。
“胡老板!”阿七定定神问道,“不晓得你有啥话要跟我说?请吩咐!”
“吩咐二字不敢当。郁四嫂!说句实话,我这趟是专程来看郁四哥的,
这么一把年纪,没有了一个独养儿子,你想想可怜不可怜?”
阿七在恨郁四,想答一句“可怜不足惜”!话到口边,觉得刻薄,便忍
住了点一点头。
“阿虎我没有见过,他为人怎么样?”
“郁家这位大少爷,凭良心说,总算是难得的好人。”阿七答道,“不
比他那个姐姐,眼睛长在额头上。”
“是啊,我听说你跟郁家大小姐不和,有没有这话?”
“这话,胡老板你说对了一半,是她跟我不和!”阿七愤愤地说,“她
老子听了宝贝女儿的话,要跟我分手。分就分,我也不在乎他!”
“唉!郁四哥糊涂到了极点!”胡雪岩摆出为她大不平的神态,责备郁
四,“你跟了他,算是委屈的,他怎么得福不知?我先当是你要跟他分手,
原来是他自己糊涂,这我非好好说他几句不可!”
“哪里是我要跟他分开?”阿七上当了,极力辩白,“我从来都没有起
过这样的心思。都是他自己,一心还想弄两个年轻的,人老心不老,不晓得
在交什么墓库运!”
“好!”胡雪岩翘着大拇指说,“郁四嫂,我倒真还看不出,你一片真
心,都在郁四哥身上。”
“哼,有啥用?”阿七黯然摇头,“好人做不得!叫人寒心。”
“那也不必。人,总要往宽处去想..”
“是啊!”阿七抢着说道,“我就是这样想。心思不要太窄,难道‘死
了杀猪屠,只吃带毛猪’?我说句不怕难为情的话,离了郁家,还怕找不着
男人?到后来倒看看,究竟是他吃亏,还是我吃亏?”
这番挟枪带棒、不成章法的话,看似豁达,其实是摆脱不掉郁四的影子,
胡雪岩觉得自己的成绩不错,把她真正的心意探清楚,便已有了一半的把握
了。
于是他借话搭话地说:“自然是郁四哥吃亏。拿眼前来说,孤苦伶仃,
一夜到天亮,睁着眼睛想儿子,那是什么味道?”
地不响,息了一会才说了句:“自作自受!”
“他是自作自受。不过,你也一样吃亏!”
“这..”阿七大摇其头,“我没有啥吃亏。”
“你怎么不吃亏?”胡雪岩问道,“你今年二十几?”
“我..”阿七迟疑了一下,老实答道,“二十七。”
“女人象朵花,二十三四岁,就是花到盛时,一上了你现在这年纪,老
得就快了。”胡雪岩说,“你想想看,你顶好的那几年,给了郁四哥,结果
到头一场空,岂不是吃了亏了?”
听他这一说,阿七发愣。这番道理,自己从没有想过,现在让他一点破,
越想越有理,也越想越委屈,不由得就叹了口气。
到此地步,胡雪岩不响了,好整以暇地取了个绿皮红心的“抢柿”慢慢
削着皮,静等阿七发作。
“胡老板,我想想实在冤枉!人不是生来就下贱的,说实话,跟郁老头
的时候,我真是有心从良。哪晓得你要做好人,人家偏偏不许你做!”说到
这里,阿七一生委屈,似乎都集中在一起爆发开来,显得异常激动,“就是
胡老板你说的,我一生顶好的几岁给了他,他听了女儿的话,硬逼我分手,
他这样子没良心,那就不要怪我,我也要撕撕他的脸皮。”
“噢!”胡雪岩很沉着的问:“你怎么撕法呢?”
“我啊,”阿七毅然决然地说了出来,“我做我的‘老行当’,我还要
顶他的姓,门口挂块姓郁的牌子,叫人家好寻得着。”
这倒也厉害!果然如此,郁四的台就坍了。“阿七,”胡雪岩说,“人
总不要走到绝路上去..”
“是他逼得我这样子的。”阿七抢着分辩。
“你这个念头是刚刚起的。是不是!”
“是的。”阿七已完全在胡雪岩摆布之下,有什么,说什么:“多亏你
胡老板提醒我,想想真是一口冤气不出。”
“那就变成是我挑拨是非了。阿七,你要替你想想。”
“对不起!”阿七满脸歉疚,“这件事我不能不这么做。请你胡老板体
谅我!”
“你无非想出口气。我另外替你想出气的办法,好不好?”
阿七想了想答道:“那么,胡老板你先说说看!”她紧接着又声明,“这
不是我主意已经改过,说不说在你,答应不答应在我。”
“当然。”胡雪岩说,“不要说你那口冤气不出,就是我旁边看着的人,
心里也不服气。无论如何要叫你有面子,争一口气,有面子就是争气,这话
对不对?”
阿七并不觉得他的话对,但也不明白错在何处?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你
先说来看!”
“我想叫郁四哥替你赔个罪。怎么样?”
“赔罪?”阿七茫然地问道:“怎么赔法?”
“你说要怎么赔?”胡雪岩说,“总不见得要‘吃讲茶’吧!”
“吃讲茶”是江湖道上的规矩,有啥“难过”,当面“叫开”,象这种
家务事,从没有吃讲茶的规矩。但此外阿七也想不出如何叫郁四赔罪,只睁
大了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望青胡雪岩发怔。
“阿七,什么赔罪不赔罪,都是假的,一个人的感情才是真的。只要郁
四哥把真心给了你,也就差不多了!”
阿七一方面觉得他这话不无道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这话或有深意。两
个念头加在一起,得要好好想一想,所以双手按在膝上,低头垂眼,只见睫
毛不住闪动,那副娴静的姿态,看起来着实动人。
她还在细细思量,胡雪岩却说得圈子兜得太远,自己都有些不耐烦,决
定揭破谜底,略想一想,他说:“郁四嫂,其实你这口冤气也算出过了,你
刚才左一个‘没良心’,右一个‘老糊涂’,骂得狗血喷头,人家一句口也
不开,等于向你赔了罪,你也可以消消气了。”
这一说,把阿七说莫明其妙,好半晌才说:“我是‘皇帝背后骂昏君’,
他人又不在这里,怎么听得见?”
“哪个说不在这里?”胡雪岩敲敲板壁:“郁四哥,你可以出来了,再
来跟郁四嫂说两句好话!”
“噢!”郁四应声掀帘,略带窘色,先叫一声:“阿七!”
阿七这时才会过意来,“冤家”相见,先就有气,扭转身来就走。哪知
道门外早有埋伏,陈世龙说到张家是假话,一直等在门外,这时笑嘻嘻地说
道:“你走不得!一走,郁四叔‘跪算盘’、‘顶油灯’的把戏,都看不到
了。”
于是又是一气,“你好!”她瞪着眼说,“你也跟他串通了来作弄我!”
“是,是!”陈世龙高拱双手,一揖到地,“是我错,你不要生气。”
这一下搞得阿七无计可施!当前的局面,软硬两难,走是走不脱,理又
不愿理郁四,只有回转身坐了下来,把个头偏向窗外,绷紧了脸不说话。
“阿七!”郁四开口了,“算我不对..”
“本来就是你不对!”阿七倏地转过身来抢白。
“是,是!”郁四也学陈世龙,一味迁就,“是我不对,统统是我不对。
好了,事情过去了,不必再打搅人家胡老板,我们走!”
“走?走到哪里去?”
“你说嘛!到我那里,还是到你那里?”
“到你那里?哼,”阿七冷笑道,“你们郁府上是‘高门槛’,我哪里
跨得进去?”
说到这样酸溜溜的话,那就只是磨工夫的事了,胡雪岩向陈世龙抛个眼
色,站起身说:“好了!用不着我们在这里讨厌了!你们先谈几句,等下我
送你们入洞房。”
“啥个洞房不洞房?”阿七也起身相拦,“胡老板你不要走,我们要把
话说说清楚,没有这样便当的事!”
“我不走!我就在对面房里。”胡雪岩说,“你们自己先谈,谈得拢顶
好,谈不拢招呼我一声我就来。郁四嫂你放心,我帮你。”
这个承诺又是一条无形的绳子,把阿七捆得更加动弹不得,除了依旧数
落郁四“没良心”、“老糊涂”以外,只提出一个条件:要郁四从今以后,
不准女儿上门。
这如何办得到?不管郁四如何软语商量,阿七只是不允。于是非请胡雪
岩来调停不可了。
听完究竟,胡雪岩笑着向郁四说:“这是有意难难你。郁四嫂是讲道理
的人。”
这个手法叫做“金钟罩”,一句话把阿七罩住,人家恭维她“讲道理”,
她总不能说“我不讲道理”,非要郁四父女继绝往来不可,因此,这时候又
板着脸不响了。
“我现在才晓得,郁四嫂气的不是你,”胡雪岩这样对郁四说,”是气
你大小姐。这也难怪郁四嫂,换了我也要气!想想也实在委屈,照道理,当
然要你有个交代,不过说来说去一家人,难道真的要逼你不认女儿?就是你
肯,郁四嫂也不肯落这样一个不贤的名声在外面。这就是山东的俗话:‘一
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弹不得了!’真正有苦说不出!”
这几句话,直抉阿七心底的衷曲,自己有些感觉,苦于说不出口,现在
听胡雪岩替她说了出来,那一份令人震栗的痛快,以及天底下毕竟还有个知
道自己的心的知遇之感,夹杂在一起,就如一盏热醋泼在心头,竟抽抽噎噎
地哭了起来。
一路哭,一路数落,但已不是吵架,完全是诉怨。郁四虽觉得有些尴尬,
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地,知道大事已定。心情闲豫,应付自然从容,也不说
话,只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让她好擦眼泪。
擦湿了一方手帕,收住了眼泪,阿七心里感激远多于怨恨,感激的是胡
雪岩,站起来福了福:“胡老爷多谢你!费了你好半天的精神。”接着转过
脸去向郁四说道:“好走了,麻烦人家胡老板好些工夫,还要赖在这里!”
“走,走!”郁四一叠连声的回答,“我先问你,到哪里?”
“还到哪里?自然是回家。”
“对,对!回家,回家!”郁四转身看着胡雪岩,仿佛千言万语难开日,
最后说了这样一句:“我们明天再谈。”
一场雷雨,化作春风,胡雪岩心里异常舒畅,微微笑着,送他们出门。
走到店堂,迎面遇着黄仪,胡雪岩和他都有意外之感,不由得便站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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