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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36 高阳(当代)
两千铜钱。”
“还替我买了啥东西,一共垫了多少?”
“你要还我?”
“当然!”陈世龙说,“我又不跟你‘做人家’,没有要你来买的道理。”
看他的神气倒还平静,但话中摸不到一丝热气,阿七心里便自怨,何苦
来自讨没趣?但一则不甘于就此一走,二则是觉得良家妇女好做,凄凉和寂
寞难耐。秋宵冷雨,独对孤灯,把棉被咬破了都没用,还不如在陈世龙这里
的好,虽说他没有好脸嘴给人看,到底是两个人呀!
这样转着念头,陈世龙就落下风了,他原来是想她自觉没趣,不如归去。
谁知她虽觉没趣而不走,是他再也猜不到的,所以谈话依旧是一句顶一句,
毫不放松。
阿七行所无事,走到廊沿下去把一锅鸭粥端了进来,放在地上,接着又
奔了出去,只听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知在搞些什么?陈世龙忍不住也走出去
张望,这才发现廊沿转角上已安下一个小小的厨房,一张白木方桌,靠壁置
着一具竹子碗橱,“乒乒乓乓”正就是她在取碗筷弄出来的响声。
她倒是真的想打算跟自己“做人家”了。陈世龙又好气,又好笑,却不
能说什么,他回身坐定,阿七已跟着走了进来,手里一个托盘,两副碗筷以
外,还有两碟小菜,一碟是糟“吐瓞”,一碟是酱萝卜。
“我不要吃!”陈世龙先来个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不吃我吃!”阿七答得异常爽脆。
她自盛了一碗鸭粥坐下来吃,也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有意气他?只见
她唏哩呼噜,吃得好香。鸭粥熬得火候够了,香味浓郁,不断飘到他的鼻下,
再看她挟块绷脆的酱萝卜放在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地响,越使得陈世龙
要咽唾沫。
想想有点不甘心,“你这个人倒好!”他说,“真的当这里是你的家了?”
“有交情的嘛!”阿七毫不在乎地说,“你到我那里,还不是一样?”
“我是不会这样子不识相的。”
“你是说我不识相?”
“有一点。”陈世龙说,“天晚了,我要睡觉了。”
“小和尚,你气量真小!”阿七的声调幽幽地,“你就让我把这碗粥吃
完了,再赶我走,也还不迟。”
这话说得很够分量,陈世龙大为懊悔,堂堂男子汉,在江湖上辈分虽低,
倒也从来没有哪个敢当面藐视过,不过今天“吃瘪”在她这两句话上!
于是他要“找场”了!“什么气量小,气量小?谈不到!”他说,“我
是为你好,不是啥‘赶你走,!随你喜欢到啥辰光,我不在乎。不过我要少
陪了。”
说着脱下长衫,往椅背上一搭,坐到床沿上去换拖鞋。哪知早晨刚刚穿
过的拖鞋,此时已不在床下,心知是阿七不知摆到哪里去了?懒得跟她搭话,
使把鞋子一甩,身子往床上一倒。
“拖鞋在这里。”阿七从床头方凳下拖出一双拖鞋来,回身又把他的长
衫挂到衣架上,接着又去收拾桌子。
陈世龙看在眼里不响,但身子却睡不宁帖,倒象背上长了根刺在那里似
地。他此时唯一的希望是,阿七早早离去,从此不来。
“小和尚!”阿七收拾完毕,坐下来说,“我有句话要问你。”
不理不好意思,陈世龙只得冷冷地答道:“你说好了。”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烧过这么入味的鸭粥,你吃一碗好不好?”
想不到是这么一句话!陈世龙大出意外,“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辛辛
苦苦烧好,还要哀求别人来享用,仿佛吃她一碗鸭粥,就是帮了她什么大忙
似的。这叫人无论如何硬不起心肠来峻拒,只好这样推托:“已经都收拾好
了,何必再费事..”
一句话没有完,阿七已站起身来,连连说道:“不费事,不费事!”说
着,就走了出去。
陈世龙无法阻拦。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懊恼,是恨自己无用,连个阿七都
对付不了!于是自己跟自己赌气,一面从床上仰身坐了起来,一面心中自语:
何必象见了一条毒蛇似地怕她?越是这样躲她,她越要缠住不放。
等阿七笑嘻嘻地盛了粥来,他也不说一声“谢谢”,扶起筷子就吃,也
象她一样,把酱萝卜咬得“嘎吱嘎吱”地响,吃完一碗,再来一碗。
“味道不错吧?”阿七得意地问。
“不见得怎么样。”
“哼!”她撇一撇嘴,笑他言不由衷,“我烧的粥是不好,不过你的胃
口还不错。”
“我的胃口是不好,不过不吃你不开心。”陈世龙学着她的语气说。
阿七不作声,静静地在咀嚼他这句话的滋味。
“现在该论到我问句话了。”陈世龙放下空碗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没有啥!说实话,我回去也没有事,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东想西,一夜
到天亮都睡不着。跟你谈谈,心里好过些,谈到差不多辰光了,你睡你的觉,
我回我的家。”
所望不奢,而且陈世龙对她的观感,跟刚进门时,已有不同,于是点点
头答应:“好嘛!大不了陪你坐到天亮。”
阿七嫣然一笑,先把碗筷收了出去,重新沏了一壶茶来,就隔着一盏剔
亮了的油灯,跟陈世龙闲谈,自然是她的话多,谈郁四的待人接物,说他“还
算是有良心的”,只是耳朵软,喜欢听女儿的话。又说她本来已经死心塌地
的预备跟郁四一辈子,哪知道中途出此变故?因而便发牢骚,说大家只骂风
尘中人下贱,去不知从良也不是件容易事。
谈到这里就不是闲话了,“小和尚!”她说,“我今天下午去打听过了,
你跟张家的亲事不假,我晚了一步!那么,你倒替我想想,我以后的日子怎
么过法?”
看她的神情是诚恳求教,陈世龙不能推托,想一想答道:“你自己总要
有几句话摆出来,人家才好替你留意,譬如说,你吃不吃得苦,肯不肯做小?
要怎么样的人品?说清楚了,我替你去找。这件事说难很难,说容易很容易,
胡老板在这两三个月中,就做了三个媒。在这上面,就跟他的做生意一样,
顶有办法。我把你的事情托他,包你三个月之内,就有好消息。”
阿七不响,只是眨眼,仿佛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该“从”怎么样的一
个“良人”?
“终身大事急不得!”陈世龙趁机劝她走路,“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已
经吃过一次亏,不能再吃第二次。”
语气很诚恳,阿七觉得他说得很中听,便站起身来有告辞的模样。陈世
龙的动作很快,把他从大经丝行带来的钉在亭柱上的一盏灯笼,取了下来,
点了蜡烛,交在阿七手里。
“那么明朝会了!”
“明朝会,明朗会!”陈世龙灵机一动,下个伏笔:“不过这两天你怕
不容易寻得着我。”
“怎么呢?”阿七问道,“这样子忙法?”
“是啊!说来你不相信,连知府衙门里的公事,我都要管。”
这也没有什么不能相信,阿七知道胡雪岩跟王大老爷是分不开的,既然
陈世龙是胡雪岩的亲信。附带办些知府衙门的公事,也是情理中事。好在公
事总在白天,晚上亦总要回家睡觉,不怕寻不着他。
陈世龙要避她的,正在晚上。看阿七现在的样子,硬的吓不走她,软的
磨不过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当然不能离开湖州,那就是两个办法,第
一个是另外找房子搬家,第二个是住到大经丝行去。
细想一想,其实只有一个办法,搬到大经丝行,因为另外找房子搬家,
别人问起来,总得有个说法,说是为了避阿七,则变成自己心虚,无私有弊
了。同时,阿七说不定会到大经去找,自己在那里,比较好应付,否则,阿
七在那里说两句不知轻重出入的话,引起嫌疑,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打定了主意,安然入梦。第二天一早出门去看了几个素日有来往的小弟
兄,一顿酒吃到下午三点钟,回家收拾随身衣服,带到大经丝行。
“来,来!”黄仪从屋里奔了出来,招手喊道:“今天我这个媒人有话
跟你说了。”
邀他到房间里,一谈经过,陈世龙大出意外。据说郁四在这天早晨,特
地到大经丝行来看老张,口称“亲家”,说陈世龙是他的小辈,现在当儿子
一样看待,将来办喜事,男家归他主持,同时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聘金。
“你丈人老实,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特地来问我,这还有啥
话说?我叫你老丈人认了亲家。”黄仪很高兴地说,“到底是占码头的人物,
做事漂亮之至,送了我二百两银子,算是谢媒,不收他会不高兴,我也就老
实,叨你老弟的光了。”
陈世龙听这一说,觉得面子十足,心里非常高兴,但不肯在脸上摆出来,
怕黄仪发觉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这一来,日子就急得不得了。”黄仪说道:“你丈母娘请我去吃中饭,
当面跟我说,她要替女儿办嫁妆,起码要半年工夫,年底下来不及。看你的
意思怎么佯?我们先谈好了,再跟郁四叔去说。”
陈世龙有些不太愿意,想了想问道:“不晓得阿珠怎么说?”
“你问这话真没道理!她会怎么说,难道说越早出阁越好?”
想想不错,陈世龙失笑了,“这件事我做不来主。”他说,“要跟郁四
叔、胡先生商量了再说。”
“难道你自己作不得你自己的主?”黄仪拿了郁四的、吃了张家的,不
能不把情况弄清楚,“说句实话,你父母双亡,人家虽帮你的忙,到底不是
‘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两句话,陈世龙也听到过,但他的这头亲事,
真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成家立业是一事的两面,为胡雪岩想,是
要提拔陈世龙,也为了他自己的事业,要觅个得力的帮手,引替陈世龙促成
良缘,此刻各样生意,都在着春进展之中,到什么时候,需要陈世龙出力,
只有胡雪岩心里才有数,倘或正要用人的时候,他在忙着办喜事,岂不耽误
了生意,那就不是胡雪岩的本意了。
除此以外,陈世龙还有一份感恩的心情,自从跟了胡雪岩,叫他“先生”,
陈世龙才知道“师父,师父”,师真如父,为了尊敬“胡先生”,哪怕就没
有耽误生意的顾虑,他也愿意请命而行。
见他沉吟不语,黄仪明白了,陈世龙必有他的难处,但女家也有女家的
难处,要先让陈世龙明白,否则做媒人的两头传话,南辕北辙,就吃力而不
讨好了。
“世龙,”他用劝告的语气说,“洞房花烛,一个人一生只一回,女家
又是独养女儿,人家要好好预备嫁妆,因此耽误日子,我们做男家的要体谅。
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到了十二三岁就在办嫁妆了,一办五、六年,不足为奇。
现在人家只要五、六个月,不算多。你跟胡老板去说,他的人情世故熟透熟
透,一定会答应。”
“我也晓得他十之八九会答应,不过我不能不先跟他说一声。”
“那就行了。”黄仪指着他随身的衣包又问,“你主意改过了?觉得还
是住到这里来方便,是不是?”
陈世尤灵机一动,阿七的事,不便对别人说,“媒人”这里正好说清楚,
万一将来发生误会,有个有力的见证,于是叹口气说:“我是来‘逃难’!”
“咦!”黄仪大为惊异,而且颇为关切,“你有了什么麻烦,自己家里
都不能住了!是不是欠了哪个的债?”
“债倒是债,不是钱债..”
听他说完经过,黄仪笑道:“真正是风流债!世龙,你倒是艳福不浅。”
接着又用不胜羡慕的语气说:“到底是小伙子,有办法!”
“你还要拿人开胃!这件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黄先生,你要帮我的
忙。”
“你做得对,步子踏得很稳。不要紧,不要紧!”黄仪拍胸说道:“只
要你自己把握得定,不受她的诱惑,一切有我。如果她寻上门来,我有绝妙
一计对付她,包你一点麻烦都没有。”
听他说得如此有把握,陈世龙关切以外,不免好奇,笑嘻嘻地问道:“黄
先生,你这条妙计,可以不可以先跟我讲一讲?”
“天机不可泄漏!”黄仪定神想了一会,忽然问道:“有句话我再问一
声,你确确实实晓得她跟郁四叔是好好分手的?不是吵散的?”
“看样子是这样。不然郁四叔也不是好说话的人。”
“等她来了,你躲起来,千万不要露面。我自有‘退敌,之方。”
陈世龙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在有了这块挡箭牌,诸事无
碍,宽心一放。当时便住入他丈母娘替他布置的卧室。略略睡了片刻,复又
出门去向郁四叔道谢,陪着他说了些闲话,再到张家,阿珠的娘对他是越发
亲热了,但也象是越发客气了。
“我住到行里去了。”他这样告诉她,不说任何原因。
“原该这样。”阿珠的娘当然高兴,“以后你每天回家来吃饭,行里的
伙食也还好,不过总没有在家里吃得舒服。”
他们这样在谈,阿珠一直躲在自己的屋中,她有许多话要问陈世龙,只
是越来越觉得不好意思。陈世龙也是一样,不便闯进屋去,只不住遥望雪白
纸窗中的一盏明灯、一条黑影,看看已无话可说,起身告辞,阿珠的娘没有
留他,也没有提到阿珠,让他怏怏然地离去。
陈世龙一路走,一路在想。觉得他丈母娘仿佛有把他与阿珠隔绝开来的
意思?这是为了什么?费人猜疑。当然,他不愿往不好的地方去猜,然而实
在也无法说它是个好现象,只好自譬自解,当作一件偶然之事。
第二天一早起身,神清气爽,思虑敏锐而周密,觉得在湖州要找件正经
事做,如果湖州无事,就当赶回杭州,看胡雪岩有何差遣?无所事事,坐享
“清福”,决不是善策。
于是他粑整个情况细细思考一遍,发觉有件事情可以做,去打听打听丝
的行情。这个行情是胡雪岩所急于想知道的,他在杭州一直也在打听,但销
洋庄的丝,大部分出在湖州,在杭州打听湖州的行情,不一定准确,闲着无
事,正好替胡雪岩在这方面出点力。
转念一想,这件事是黄仪熟悉。行情如有变化,他一定会写信给胡雪岩,
自己何必白忙?倒是到县衙门里去看看那两位师爷,打听打听官场有什么消
息,倘或平静无事,不如回杭州去的好。
结果是扑了个空,也可以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刑、钱两师爷的住处,
关防甚严,向来不准闲杂人等乱闯,陈世龙跟杨用之他们并不熟悉,所以托
听差通报进去,都挡驾不见。
陈世龙心里很不高兴,但想想是自己冒昧,又算长了一次经验。回到大
经,枯坐无聊,想回自己住处去看看,刚踏出门,只见行里的一个小徒弟,
匆匆赶来告诉他,说黄仪叫他来通知,让陈世龙赶紧从后门避开。
这是阿七寻上门来了。陈世龙好奇心起,反倒不肯走,只问:“可是有
个堂客来看黄先生?”
“是的。”
“黄先生怎么跟她说?”
“黄先生笑嘻嘻地请她到里头坐。叫她‘七阿姐’。”
听这一说,陈世龙决定会窥探一番,遣走了那小徒弟,从侧门溜到黄仪
那里。他的房间旁边就是楼梯,楼梯下面是堆储杂物之处,有一道门锁着,
陈世龙悄悄开了锁,就躲在这里偷听。
“七阿姐!”他听见黄仪在说,“我倒不晓得你跟世龙相熟。”
“我们认识多年了。”
“这样说起来,你们是‘老相好’?”
黄仪的话过于率直,近平粗鲁,听壁脚的陈世龙大为皱眉。就这时一线
光亮穿壁而入,壁上本来有个洞,刚才是为黄仪的背脊所挡住了,此刻他换
了个地方坐,所以光线得以透过。陈世龙凭此指引,悄悄移步凑眼,阿七和
黄仪恰好都在视界之中。
阿七打扮得很朴素,穿一件铁灰线春的薄棉袄,系着玄色洋绉的裙子,
脂粉不施,只在鬓边替一朵红花。这样打扮,在庄重中又显得很俏丽,徐娘
风韵,着实迷人。
她的神色也很庄重,但一双眼睛不能动,一动便如波光潋滟,令人目炫。
陈世龙顾得看,便顾不得听,想不起刚逝的这片刻工夫,两个人又对答了几
句什么话?只见阿七略有愠色,必是黄仪说话太不客气的缘故。
“七阿姐!”黄仪在说,“既然你们规规矩矩,没啥纠葛,那么你来看
世龙是为啥?”
“我有笔小小的款子,托他代为放息。现在要钱用,想请他替我抽回来。”
一听这话,陈世龙先是诧异,从而恼怒!这不是诬赖?她何尝有什么款
子托自己放息,然而稍为多想一想,便即恍然,这是“烟熏鼠穴”之计,目
的是要把自己逼出来跟她见面。这一计想得甚绝!怕黄仪难以应付了。
不然!黄仪听陈世龙谈过她跟郁四的情形,以前陈世龙连跟她见面的机
会都没有,怎会替她经手银钱?而况郁四自己跟人合股开着聚成钱庄,如果
阿七有私房,何不存在聚成生息,要来托陈世龙代放?
明知道她是假话,黄仪却不肯戳穿,只问:“你那笔钱是多少,要抽回
多少?”
“不多,几百两银子,能抽回多少是多少。”
“好的。我替你转告。”
“谢谢你!”阿七略停一停又说,“不过我想要当面跟他算一算帐。黄
先生你看,我啥辰光来,可以见得着他的面?”
“说句实话,啥时光也见不着!”
“为啥?”
“为了他一见你七阿姐要着迷,我的责任有关。”
这句话很厉害!厉害在骤出不意,如当头霹雳一般,把盘算得好好地,
预备一步一步逼出陈世龙来的阿七,震得七荤八素,枪法大乱,有些气馁了。
望着笑嘻嘻地,似乎不怀好意的黄仪,阿七很不服气,挺一挺腰,凸出
了她那个鼓蓬蓬的胸脯说:“着迷不着迷,不去说它,我倒要请教黄先生,
什么叫‘责任有关’?我要跟陈世龙见一见面,谈正经事,你为啥从中作梗?”
“陈世龙要讨亲了,是我做的媒,我对女家有责任,新郎官看见你着了
迷,到时候出了什么花样,女家找我说话,我怎么交代?”黄仪又换了个位
子,坐到她下首一张椅子上,隔着茶几凑过脸去问道:“七阿姐,你想呢,
我这话在不在道理上?”
阿七气得脸色发白,冷笑连声:“有道理,有道理!”
陈世龙看在眼里,又觉得好笑,又有些不忍,他心里在想,黄仪如果是
打算着把她气走,这一计便不高明了。因为他深知阿七的脾气,服软不服硬,
越是如此,越惹得她心中不平,什么撒泼的花样都耍得出来,岂不是把事情
搞得更糟?
正在有些失悔着急,只见黄仪又换了副神色,满脸疚歉,一片小心,“七
阿姐,”他低声下气地说,“我言语冒犯,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哼,”阿七微微冷笑,“我怎么敢生你黄先生的气?”
“啊呀!”黄仪抓抓头皮,作出那万分伤脑筋的神气,“听这话,生气
生得大了。七阿姐,我替你赔罪,你千万不要生气。”
听他这样说,阿七不好意思了,把脸色放缓和了说:“没有。我生什么
气。”
“真的不生气?”黄仪带着些逗弄的意味:“真的不生气,你就笑一笑。”
这怎么笑得出?阿七觉得这个人,颇为难缠。定睛一看,只见黄仪的一
双色眼瞪在自己胸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不怀好意!想起他的可恶,阿
七决定要请他吃点苦头。
这样一转念,便先浮起一阵报复的快意,心境开朗,不觉嫣然一笑,秋
波流转,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回身斜睨着黄仪,欲语不语地,真有烟视媚
行之致。
黄仪心里痒得仿佛有十七八只小手在搔抓似地,他原来的盘算,就是挺
身自代,既替陈世龙解了围,自己又捡了个便宜,所以一上来不惜言语开罪,
好叫她对陈世龙先死了心,然后用“潘驴邓小闲”的“小”字诀,来叫她化
嗔为喜。自己估量,这是着实要费一番精神的事,不想收功如此之速,因有
喜出望外之感。
“七阿姐,”他开始挑逗,“我听世龙说过,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寂寞
得很。可有这话?”
“是啊!”阿七把眼望着别处,似乎不好意思正视黄仪,“不然我还不
会来寻陈世龙。”
“你现在就寻看他也没用了。陈世龙得新忘旧,一片心都在张家的阿珠
小姐身上。”
听得这话,阿七的妒心又起,冷笑说道:“哼,阿珠我也见过,黄毛丫
头也叫‘小姐’了,真正气数!”
“这都不去说它了,提起来你不开心。阿七姐,”黄仪试探着问,“你
住哪里?”
“就住郁老头原来往的地方。现在是我一个人。”
“怪不得!一个住是太寂寞了些。”黄仪说道,“用个小大姐陪陪你嘛!”
“有一个。”阿七答道,”笨得象牛,蠢得象猪,一吃过夜饭就要打瞌
盹,上了床象死人一样。”
“这样子,夜里就寂寞了。也没有人来看看你?”
“有哪个?鬼都没有得上门。”
“那么,”黄仪涎着脸说:“我来做‘鬼’好不好?”
“这,这叫什么话?”
“你说鬼都没得上门,我就做‘鬼’上你的门!”
“啊唷!”阿七双手环抱在胸前,作出不胜战栗的样子,“你来嘛就来!
啥叫‘做鬼上门’,说得人吓兮兮地!”
这副神态虽是做作,却也可喜,而黄仪特感会心的是,她那第一句话,
认为无意流露,最见真情,只要能够上门,象她这种出身,自然不愁不能入
幕。
心里这么在想,手上就随便了,“不要吓,不要吓!”他很自然的拉往
了她的手:“说说笑笑。”
阿七凝睇含笑,象是心里有什么不易为人知的高兴事在想,突然间,将
手一夺,懔然说道:“不要动手动脚!”说着还转脸望了一下。
这在黄仪又有会心了,“动手动脚”不要紧,就怕让人看见。那容易!
“怎么搞的呢?叫学生子去买点心,到现在还不来?”他这样自言自语着,
奔了出去。
间壁的陈世龙却不免诧异,不懂阿七是什么意思?莫非真个孤衾难耐,
有意接受黄仪的勾引?他想仔细看一看阿七的表情,无奈她背着身子,正朝
窗外在望。就这时候,听得黄仪的脚步声,接着是关门声和落闩声。原来如
此!陈世龙心想,黄仪心也太急了些,这下真有场“隔壁戏”好看了。
“你看我这地方怎么样?”黄仪走回来笑嘻嘻地说,“一门关紧,连只
苍蝇都飞不进来。”
“我晓得了!”阿七慢慢点着头,伸出一只用凤仙花染红了指甲的食指,
指指戳戳地说:“你好坏!”
“坏!怎么坏法?”
“问你自己啊!”
“我倒不晓得。”黄仪又拉住了她的手,涎着脸说:“你倒说给我听听。”
“何必我说?”阿七把眼睛望着别处,“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对,说出来没意思。只要心里有数就是。”
一面说,一面把脸凑过去闻她。阿七只把脸往侧面仰了仰。但一双手被
他拉着,就躲也躲不远,到底让他闻到了。
“好香!”黄仪仰脸闭眼,向空嗅了两下,同时一只手从她膀子上慢慢
摸了上去。
他还在不胜陶醉,陈世龙却在替他担心了。因为阿七已经变态,眼睛渐
渐睁圆,眉毛渐渐上竖,嘴巴渐渐闭紧,最后扬起她那只多肉的手,使劲一
掌,打在黄仪脸上。
“啊!”黄仪大喊一声,睁开眼来,看到阿七的脸色,才知道是怎么回
事?“你为什么打我?”他捂着脸问。
“打你个调戏良家妇女!”阿七很沉着地说。
“你!”黄仪象打雷似地暴喝一声,跳脚骂道:“你个臭婊子一声没有
骂完,脸上又着了一掌,这时才显出阿七的泼辣,抢步过去,从桌上拿起把
剪刀扬起来,咬牙切齿地骂:“你嘴里再不干不净,我一剪刀扎出你的眼乌
珠!”
不得了!陈世龙大为着急,要出人命了。幸好黄仪识趣,窘笑着说,“何
必呢!这样子认真。早晓得你开不起玩笑,哪个孙子忘八蛋跟你罗嗦!”
“哼!”阿七把剪刀往桌上一抛,板着脸叱斥:“走!开门。我要走了。”
黄仪一言不发,乖乖地去开了门,放阿七走路。这一下陈世龙却受罪了,使
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把笑声憋住,直到黄仪走得远了,他才掩着嘴,溜了出
来,急急忙忙弄到后面的废园中,捧着肚子,纵声大笑。如果照以前的脾气,
陈世龙一定会把黄仪的这个笑话,散布出去,自从跟了胡雪岩,学到了许多
人情世故,了解这必成黄仪深讳之事,不但不能讲出去,最好连黄仪面前,
都要装作不知其事。不然便要遭忌,俗语说的“是非只为多开口”,正指此
而言。
然而难题仍未解决,阿七仍旧会来,看她号为“水晶”,表里通明,好
象胸无城府,想不到撒泼放刁,也绝得很,那条“烟熏鼠穴”之计,十分厉
害,不能听其自然。
这样就还是只好跟黄仪去商量。他特别谨慎,怕自己脸上的神色有异,
也怕黄仪的心情还未能平贴,当时便不去找他,一个人出后门寻朋友一起吃
晚饭,回列丝行,才踱到黄仪那里“打听消息”。
“怎么样?”他装得若无其事地,“你是怎么把她弄走的?”
“我告诉她,你跟阿珠的亲事,是我做的媒,我有责任。劝她以后不要
来找你的麻烦。”
“她怎么说?”
“这个女人,坏得很!”黄仪恨恨地说,“她说有什么私房钱,托你替
她放息。又说,要抽回本钱,最好跟你见个面。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
贱货!没有男人不过门。”
听他此刻的话,想起他当时咆哮如虎,而结果如丧家之狗的神情,前后
映照,使得陈世龙的肚肠根痒不可当,差点又笑出声来。
“事情真麻烦了!”黄仪又说,语气倒是平静了,见得他已好好想过,
“现在已经不是躲的事。”
“怎么呢?”
“她到大经来寻你,有我在,总可以把她挡回去。就怕她不来,到处去
放谣言,说你欠了她的钱,避不见面,逼得你非出面跟她理论不可。”黄仪
抬眼望道,“你想这个女人坏不坏?”
照阿七的为人,还不至于这么坏!不过她如缠住不放,而自己又始终避
不见面,怨恨交加,象她这样的女人就很难说了!因此,陈世龙吸着气,搓
着手,显得颇为不安。
“好好一头亲事,不要坏在她手里!她现在逼得你没路走,世龙!你要
早点想办法。”
“是啊!我现在不就是在向黄先生讨教?”
黄仪点点头,一双眼睛突然变得深沉,沉思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开口:
“办法是有一个。‘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想一劳永逸,唯有这条
路好走。”
看样子是极狠的一着,陈世龙催他:“黄先生,你说,是怎么一条路?”
“听说你跟县衙门的刑名师爷很熟?”
“熟也不太熟。不过打着胡先生的旗号去,可以说得上话。”
“这就行了!”黄仪很轻松地,“阿七不是本地人,原籍高邮。你去托
刑名师爷弄张牌票出来,转她个‘流娼’的罪名,递解回籍,滚她拉块妈妈
咸鸭蛋!”
想不到是如此一计,实在太狠毒了一些,陈世龙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黄
仪是这么一个人!以后共事,倒要好好防他。
“怎么样?”黄仪催问:“我是为你设想,非如此不足以放心!”
“是,是!我知道黄先生完全是为我。不过,”陈世龙亦颇多急智,把
这重公案扯到了郁四身上,“其中碍着郁四叔,旁人不知道是我们出的花样,
只当郁四叔放不过这样一个人,传到江湖上,郁四叔的声名不好听。”
“那不要紧。”黄仪拍着胸说,“郁四叔问起来,我替你一力承当。”
就表面看,黄仪这样够朋友,再不领情受教,就变成半吊子了。陈世龙
十分机警,用欣然的语气答道:“黄先生这样子帮我的忙,还有什么说?我
明天就去办。”
这当然是敷衍,陈世龙决不会照他的话去做的。一个人静下来想想,原
意托黄仪帮忙,谁知越帮越忙,反倒额外添了些麻烦。所以心中甚为不快,
早早上床睡了。
十七
刚睡下不久,小徒弟来敲门,送来一封夜班航船刚刚带到的信,信是胡
雪岩寄来的,拆开一看,寥寥数语,只说得知郁四有伤子之痛,深为惦念,
特地抽空,专程到湖州来一趟,慰唁郁四,发信以后,即日下船。
这一下,陈世龙的愁怀尽夫,有胡雪岩到,凡事都不碍了。一觉好睡,
第二天一早,悄悄到码头上去等,等到十点多钟,将胡雪岩等到了。
泊舟下碇,搭好跳板,陈世龙先到船上,笑嘻嘻叫过一声:“胡先生:”
接着又说,“没有想到胡先生会来,真是太好了。”
听他这样说法,便知自己这一趟适逢其分,有什么事要自己来料理,胡
雪岩便点点头说,“我是包了一只船夹的,只有三天的工夫。来,你坐下来,
我们先细谈一谈。”
这一谈便长了,由郁四丧子谈到他的家务,由阿七谈到自己的麻烦,由
自己又谈到黄仪。自然,也谈到郁四尽释前嫌,替自己出面办喜事,如何会
亲送聘金,以及阿珠的娘要替女儿办嫁妆,婚期得延到明年。结语是:“我
一切都要请胡先生来作主。”
“想不到我一走,出了这么多花样!”胡雪岩紧皱着眉,想了好半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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