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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35 高阳(当代)
“嗯,嗯!”黄仪忽然想到,大经丝行的事也不坏,不必亟亟乎改弦易
辙,便即答道:“一动不如一静,看看再说。”
陈世龙一听话锋不对,知道是因为自己话太多了的缘故,心里深为澳悔。
同时再也不肯多说,告辞回到自己住处。多日不曾归家,灰尘积得甚厚,又
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头一着枕,便已入梦。
睡梦头里仿佛听得屋里有脚步声,但双眼倦涩,懒得去问。翻个身想再
寻好梦时,只觉双眼刺痛,用手遮着,睁眼看时,但见红日满窗,阳光中一
条女人的影子,急切问,辨不出是什么人?只是睡意却完全为这条俏拔的影
子所驱除,坐起来掀开帐门,细看,不由得诧异:“是你!”
“是我!你想不到吧?”
“真是不曾想到。”
陈世龙不曾想到水晶阿七会突然出现。梦意犹在,而又遇见梦想不到的
情况,他的脑子被搅得乱七八糟,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看看窗外,又看看阿
七,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这个疑问,作个澄清。
“我盼望你好几天了!”阿七幽幽地说,同时走了过来,由暗处到亮处
站住脚,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陈世龙脸上瞟来瞟去。
这下陈世龙才把她看清楚,脂粉未施,鬓发蓬松,但不假膏沐,却越显
她的“真本钱”,白的雪白,黑的漆黑,一张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关系,
红得象榴花。身上穿一件紧身黑缎夹袄,胸前鼓蓬蓬,大概连肚兜都未带。
这触目惊心的一番打量,把他残余的睡意,驱除得干干净净,跳起身来,先
把所有的窗子打开,然后大声说道:“你请外面坐!”
“为啥?”
“不方便!”
“怕什么!”阿七答道,“我们规规矩矩说话,又没有做啥坏事。”
“话不是这么说..”陈世龙心里十分着急,就无法跟她好好讲了,紧
皱着眉,连连挥手,“你最好请回去!我这个地方你不要来。”
这一说,阿七脸色大变,但愤怒多于羞惭,同时也不能期望她能够为这
么一句话气走,不但不走,反倒坐了下来,冷笑说道:“小和尚,我晓得你
已讨厌我了。”
看样子,她要撒泼。如果换了几个月以前,他倒也不在乎她,对骂就对
骂,对打就对打,如果她要哭、自己就甩手一走,反正没有她占的便宜。但
现在情形不同了,这中间关碍着身分,脸面,而最要紧的是嫌疑,在郁四面
前分辩不清楚,固然麻烦,若是风声传入阿珠耳中,更是件不得了的事,因
而只好想办法敷衍。
“不是讨厌你,是不敢惹你。”陈世龙这样答道,“你不想想你现在啥
身分?我啥身分?”
“你啥身分我不晓得!不过吃饭不要忘记种田人,不是我在胡老板面前
替你说好话,你哪有今天?这话不是我丑表功,要你见我的情。我不过表表
心,让你晓得,你老早把我抛到九霄云外,我总是时时刻刻想着你。”
这番话叫陈世龙无以为答,唯有报以苦笑:“谢谢你!闲话少说,你有
啥事情,灶王爷上天,直奏好了。”
“不作兴来看看你,一定要有事才来?”
“好了,好了!”陈世龙又不耐烦了,“你晓得郁四叔的脾气的。而且
我..”
他是要说,答应过胡雪岩,从此不跟她见面。但这话说出来,没意思,
所以顿住了口,而阿七却毫不放松:“男了汉、大丈夫,该说就说!你有什
么话说不出口。”
“跟你不相干!总而言之,你来看我,我谢谢你。现在看过了,你好走
了!”
阿七一听这话,霍地站起身来,把脚顿两顿才骂道:“你死没良心!”
她咬牙切齿的,“我偏偏不走!”
“你不走,我走!”陈世龙摘下衣架上的夹袍,往身上一披,低头拔鞋,
连正眼都不看她。
“好了,好了!”阿七软语赔罪,“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陈世龙啼笑皆非,同时也不能再走了,因为这样要甩手一走,就会有人
批评: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汉,第二,说他连水晶阿七这样一个女人都应
付不了。
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陈世龙发过一阵脾气,此时冷静下来,觉得麻烦要
找了来,推不掉就只有挺身应付,且看她说些什么?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
等她走后,再到郁四那里和盘托出,原来就要去看郁四,转达胡雪岩的口信,
正好“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于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纽,阿七还来帮他的忙,低着头替他扣腋下的扣
子,露出雪白了这一段头颈,正在陈世龙眼下,他把视线移了开去,但“元
宝领”中的散发出来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却叫他躲避不了。好在这只是片
刻工夫,等把衣纽扣好,随即走到窗前一张凳子上坐下,预备好好应付麻烦。
“我昨天刚刚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叫我替他去办。县衙门里
杨师爷在等我,”陈世龙先表白一段,然后提出要求说:“你有话,爽爽快
快说!我实在没有工夫陪你。”
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会才说:“本来有一肚皮的话,要细细的
告诉你,所以特为起个早来。既然你没有工夫,要我爽爽快快地说,我就说
一句:三年前头,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算不算数?”
提到三年前,陈世龙就知道麻烦不小,那时阿七还没有跟郁四,跟陈世
尤有过一段情。情热如火时,什么话都说出来,陈世龙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
话?不过也可以想象得到,这句话在这时候来说,一定对自己不利。
因此他先就来个“金钟罩”,概不认帐:“那时的话哪里好作数?”
“什么?”阿七咄咄逼人地,“亏你说得出口,说了话不算数?难道你
小和尚是这种没肩胛的人?”
“肩胛要看摆在什么地方?”陈世龙说,“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
果说,我答应过你什么,譬如买衣料、打镯子什么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
有些事情,当时做得到,现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没有办法。”
“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说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应过我一句什么
话?”
“我想不起,你说好了。”
“你说过,要我跟你。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却把陈世龙搞糊涂了,原来以为她只是想瞒着郁四来偷情,不道
是这样一句话!
“那怎么行!”他脱口答道,“你是郁四叔的人,怎么谈得到此?”
这是陈世龙失言,他没有细想一想,如果她还是跟着郁四,怎么能说这
话?阿七相当机警,捉住他这个漏洞,逼紧了问:“你是说,碍着郁老头?
如果没有这重关碍,你当然还是有肩胛,说话一定算话!是不是?”
话外有话,陈世龙再不敢造次,先把她前后两句话的意思细想了一遍问
道:“是不是你跟郁四叔散伙了?”
“对!我跟郁老头散伙了。”
果有其事,陈世龙不免诧异,照他知道,郁四是一天都离不开阿七的,
何以竟会散伙?莫非阿七做下什么不规矩的事,为郁四所不能容忍,赶出门
去?
“你奇怪是不是?”阿七神色泰然地说,“我先说一句,好叫你放心,
我跟郁老头是好来好散的。”
这就越发不能理解了!“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有点不大相信。”
“不要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不过,这也该当你我要走到
这一步,真正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看她那种兴高采烈、一厢情愿的神气,陈世龙又好笑,又好气,本来想
拦着不让她说,但这一来马上又要吵架,她如何跟郁四散伙的经过,就听不
到了。因而很沉着地听她讲完,催促着说:“你闲话少说!就讲郁四叔为啥
跟你散伙好了。”
“嗨!提起来,真是说书先生的口头禅:‘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
来话长!’”说到这里,阿七的神色忽显哀伤,“你晓不晓得,阿虎死掉了?”
陈世龙大惊:“什么?阿虎死掉了,怎么死的?”
“绞肠痧!可怜,八月十四下半天得的病,一夜工夫就‘翘’掉了,连
个节都过不过!”
陈世龙听得傻了,眼中慢慢流出两滴眼泪。郁四生一子一女,阿虎就是
他的独子,今年才二十二岁,去年娶的亲。为人忠厚,极重义气,跟陈世龙
也算是要好弟兄,尤其因为他父亲不准陈世龙上门,他似乎倒怀着歉意,所
以对陈世龙格外另眼相看,三天两头不是来邀他听书、吃酒,就是来问问要
不要铜钿用?这样一个好朋友,一别竟成永诀,陈世龙自然要伤心。
但是,他的这两滴眼泪,在阿七看来,却别有会心,越觉得好事可成,
因为这可以看出,陈世龙是有良心,重感情的。
“你也不要难过。死了,死了,死啦就了掉了!”阿七停一下说,“我
跟郁老头散伙,就是因为阿虎死了,才起的因头。阿虎不死,将来他老子的
家当,归他独得,哪个也不能说话,阿虎一死,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想
想看,自然有人要动脑筋了。你晓得是哪个动脑筋?”
陈世龙摇摇头,方在哀伤之际,懒得去想,也懒得说话。
“一说破,你就不会奇怪了,是阿兰姐夫妇!”
阿兰姐是郁四的大女儿,今年快三十了,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年前,郁
四跟他的同事,一个姓邢的刑房书办结了亲家。老书办是世袭的行当,老邢
去世,小邢进衙门当差,比他老了干得还出色,又可知是如何厉害的角色呢?
这对夫妇凑在一起,图谋回娘家来夺产,自是不足为奇之事。陈世龙因为跟
阿虎的交情,此时便想到阿虎嫂的将来,不由得愤愤说道:“阿兰姐是嫁出
去的人,她凭啥来动脑筋呢?”
“就是这话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来没啥脑筋好动,
说来说去,是阿兰姐和她男人厉害,没事找事,脑筋动到了我头上。”
“怎么呢?”陈世龙有些想不通,“跟你啥相干?”
“怎么不相干?如果我替郁老头养个儿子,他们还有啥脑筋好动,所以
把我看成眼中钉。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陈世龙摇摇头,“我就不懂郁四叔,怎么肯放你走?”
“哼!”阿七冷笑道,“你当郁老头是什么有良心的人?年纪一大把,
‘色’得比哪个都厉害。你道他那宝贝女儿怎么跟他说?”
“我想不出。总归是郁四叔听得进去的话。”
“自然罗!说给他另外买人,又年轻、又漂亮,老色鬼还有啥听不进去。”
照阿七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阿兰姐劝她父亲,说阿七过了两三年,没
有喜信,就不会有喜信了,风尘出身的,“凉药”吃得多,根本不能生育。
没有儿子,只能在族中替阿虎嫂过继一个,偌大家产,将来白白便宜了别人。
最好的办法,莫如买两个宜男之相的年轻女人做侍妾,必有得子之望。
讲到这里,陈世龙插了一句嘴:“什么,还要买两个?”
“是啊,怕一个不保险,多弄一个。”阿七用讥嘲的口风说:“有这样
孝顺的女儿,做老子的,当然艳福不浅!”
“我懂了。买这两个人,一定归阿兰姐经手,他们夫妇就从这上头一步
一步踏进来,把持一切。不过,”陈世龙说,“又何必把你看成眼中钉?”
“他们怕我坏她的事。在郁老头面前说,我会吃醋,搅得家宅不安。最
最气不过的是,”阿七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做贼,赖人做贼,说我一定会
勾引了外面的野汉子,来谋他郁家的财产,小和尚你想想,这种女人,心毒
不毒?”
话说到这里,全盘情况,皆已了解,郁四听了女儿的话,决定跟阿七散
伙。既说“好来好散”自然有一笔钱可拿,照郁四的手面,这笔钱还不会少,
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只不知道阿七自郁家下堂以后,是不是重张艳帜?不
过,他心里虽然存疑,而且好奇心驱使,得问个明白,却终于不曾开口,因
为他要表示出事不干已,不闻不问的态度,好让阿七自己识趣,知难而退。
阿七却决不会如他的愿,“现在谈到正事上头来了。”她说:“小和尚,
我随郁老头唱了半出‘乌龙院’,他走他的清秋大路,我也没有什么麻烦好
找他的。走的时候,总算客客气气,房子是他买的,早已过户到我名下,所
以该他搬出,另外给了我一个他钱庄里的折子,数目是五千两,只能取息,
不能动本,这以后再说了,是我名下的铜钿,我当然要提出来。他识相的,
拉倒,不识相我要打官司,好在王大老爷跟胡老板是好朋友..”
“慢慢!”陈世龙当头泼她的冷水:“你不要做梦!人家胡老板跟郁四
叔等于弟兄一样,打到官司,一定帮他不帮你!”
“那就不要他帮!”阿七答得极爽利,“我自己到堂上去告,说他那爿
钱庄要‘倒灶’了,我不相信他,可以不可以?”
陈世龙为她那种自说自话的神态逗得笑了,“都随你!”他说,“你跟
阿兰姐一样,都算是厉害角色!”
“我啥厉害?做人全靠心好!象阿兰姐,哼,也是到现在没有儿子,将
来有苦头吃。这都不去说它了。”话到此处,阿七的神情变得郑重而兴奋,
“小和尚,从我跟郁老头分手,就有好些上门来打我的主意,都叫我回绝掉
了,不识相的,我就爽爽快快的把他骂了出去。我平日都不出门,出门就是
去打听你的消息。我一直在守你,今天总算守到了。你先搬到我那里去住,
有话我们慢慢再说,”
长篇大套,自说自话完了,一只手就搭了过来,按在陈世龙肩膀上,同
时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瞟着,是恨不得弄碗水来,把他一口吞了下去的神气。
陈世龙并不觉得好笑,是着急,没有想到她一厢情愿到痴的程度!照此
看来,只怕她跟郁四过了两三年日子,心里是对他想了两三年,牵丝攀藤这
么多日子下来,要想好好摆脱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那么怎么办呢?
“说嘛!”她又催促,”啥辰光搬?我那里通通现成,不象你这里,一
早起来,要茶要水,什么都没。洗个脸都要到茶店里去。这种光棍打流的日
子,你自己想想看,苦不苦?”
不对了!就这片刻工夫,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根藤缠了上来,这样下去,
非让她捆得动弹不得不可。陈世龙心想,只有快刀一挥,才能斩断纠葛,这
在她自己受不了,但为了自保,不能不下辣手。
“阿七!我骗你我天诛地灭!”他先罚个咒,让她知道决非设词推托:
“小和尚老早有小厄姑了!”
阿七的脸色大变,眼猜倒还是水汪汪的,不过象含了两泡泪水,脸上一
阵青、一阵白,摇摇头说:“我不相信!是哪个?”
“张家的阿珠。”
“哪个张家的阿珠?”
“原来摇船,现在开大经丝行的..”
“你在说啥!”阿七打断了他的话,显得十分困惑地,愣了好半天才说:
“我还是不相信,摇船老张的女儿,不是胡老板的人吗?”
“你完全弄错了!人家是把阿珠当女儿看,哪里有啥别的意思?”陈世
龙又说,“就是这趟到上海,胡老板替我定下的亲事。聘礼都送过去,四样
首饰,也是胡老板买的。总在今年年底,就要请大家吃喜酒。”
言之凿凿,不象撒谎,把阿七听得目瞪口呆,背脊上一阵阵发凉,颓然
坐倒,只是喃喃地说,“有这种事情?想都想不到的!”
“就是罗!”陈世龙此时如释重负,“就象你跟郁四叔散伙一样,也是
想都想不到的。”
“不过..”阿七霍地站了起来,仿佛犹不死心,最后还想跟阿珠争夺
一番似地,但是力不从心,终于气馁。
“阿七!”陈世龙安慰她说,“人都是缘分。我们缘分不到,没有话说。
你也不要难过,象你这样的人,不怕没人要。”他又说:“你的心好,好心
自有好报。你请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阿七象斗败了的公鸡似地,垂头不语,慢慢站起身来,脸上浑不似初来
时那种芍药带露、艳光逼人的神采,气色灰暗,倒象一下子老了十年。陈世
龙瞻念旧情,不能无动于衷,但怜念一生,马上又感到双肩都有沉重的压力,
一只肩上是与阿珠偕老的盟约,想到在船上跪在她面前求婚所许下的诺言,
一只肩膀上是胡雪岩的情分,想到他提携爱护,待自己嫡亲的子弟,亦不过
如此,自己何能去找这种一沾上便摆不开的麻烦,以致耗神废业,辜负了他
的期望?
这样一转念,他的心肠便又硬了。对阿七的神情,视如不见,走出巷,
招手喊过一顶小轿来,同时早就拈了块只多不少的碎银子在手里,等轿子抬
到,他把碎银子递了过去,交代了阿七的住处,使往旁边一站,意思是等她
上轿。
“小和尚!”阿七这样喊了一声,欲言又止,只拿忧郁而惶惑的眼色看
着他。
“你回去吧!”陈世龙觉得要有句话,哪怕是敷衍的话,也得说一句,
才能叫她上轿,因而顺口又说:“有空我来看你!”
阿七点点头,脸上有着感激的意味,移步从放倒的轿杠上跨了进去,回
身倒退着进轿时,又是深深地一瞥,为陈世龙留下来无数幽怨。
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十月小阳春,阳光明亮,照得人有些目,陈世龙
觉得有些晕淘淘,信步踏进一爿小茶店,洗脸喝茶点心,静静坐了一会,脑
子才算完全清醒。想想这天该做的事,第一件就是到阿虎灵前一拜,同时把
胡雪岩的话交代了郁四。
于是他取钱托茶博士办来一份素烛清香,往北门郁四的老家走了去。进
门就淌眼泪,一路淌到灵前,焚烛上香,拜罢起身,只见阿兰头上簪一朵白
花,手扶在一个小丫头的肩上,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一见了面少不得又是“流泪眼观流眼泪”,阿兰姐一面抹眼泪,一面为
陈世龙说阿虎得病的经过。接着又说她父亲晚年丧子,家门如何不幸,然后
再谈阿七,指她不安于室,又说阿七日夜吵着要进郁家的门,不但进门,还
要做阿虎嫂的婆婆,要给她磕头。
“小和尚,你想想看!这是做不做得到的事情?”阿兰姐说,“明晓得
做不列,天天又哭又闹,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是一想就明白!所以大家
都劝爹,放她走路算了,这件事提来鸭屎臭,你见了我爹,不必说起。免得
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
照她说来,是阿七不对。不过陈世龙也不尽相信她的话,只觉得事不关
己。不必多问,所以点点头说:“我晓得了。四叔是不是在茶店里?”
“是啊!”阿兰说,“你昨天叫人送了胡老板的礼来,他才晓得你回来
了。一早就要到碧浪春去等你。你就到那里去看他吧!”
到了碧浪春,只见郁四仍旧坐在马头桌子上,人瘦了不少。陈世龙叫过
一声:“四叔”,相顾黯然。
“你昨天到的?”郁四有气没力地说。
“是的。昨天下半天到的。”
说了这一句话,陈世龙忽然转到一个念头,在“家门”里,他的“前人”
跟郁四是“同参”,师父一死,郁四就算嫡亲的长辈,为了阿七不准自己上
门,并不是不照应自己,起码胡雪岩这条路子就是从这位长辈身上来的,“家
门”里讲究饮水思源,“引见”之恩不可忘。照此说来,昨天一到,应该先
去看他,自己是走错了一步,尤其这天早晨,阿七又来密访,“光棍心多,
麻布筋多”,如果郁四把这两件事摆在一起想一想,搞出什么误会来,那就
“跳到黄河洗不清”了!所以正好趁此刻先作一个不着痕迹的解释。
于是他说:“四叔!昨天一到,我就先要给你老人家来请安的,哪晓得
一到了老丈人那里,硬给他们留住了。”
这段话有两层用意,一是解释他所以昨天一到未去看郁四的原因,二是
表示他已经定了亲,决不会再跟阿七搅七念三。然而郁四却有些莫名其妙,
“你说啥?”他问“啥个老丈人?你几时定的亲,怎么我不晓得?”
“湖州还没有人晓得,是这趟胡先生作主替我定下的。”
“噢!”郁四显然自这喜讯中,受到了鼓舞,失神的双眼,有了闪闪的
亮光,“好极!是哪一家的姑娘?”
“这话说来很长,也很有趣,四叔万万想不到的。”陈世龙先宕开一句:
“胡先生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我跟四叔谈。”
这话郁四明白,自然是头寸上的事,于是他站起身来说:“这里人来人
往,静不下来。走,到聚成去!”
聚成钱庄中,特为给郁四预备了一个房间,他有许多衙门里的公事,都
在这里处理。这天却是清闲无事,陈世龙从容细谈,先把胡雪岩在上海、杭
州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谈到他头寸的话。郁四跟胡雪岩是有约定的,
阜康代为放款,比同行拆息还便宜,照一般放款利息折半计算,当然也不需
要什么担保。郁四把聚成的档手喊了进来,一问可以调拨三万银子,便即关
照,马上汇到杭州阜康。
谈完“公事”,陈世龙谈私事,把胡雪岩对阿珠的用心及处置,从头细
叙。郁四觉得比听书还要有味,从烟榻听到饭桌上,再由饭桌听到烟榻上。
听完说道:“老胡这个人,真要佩服他!做出来的事,别出心裁,真正漂亮!”
“四叔,”陈世龙说,“喜事总在年底,那时候发帖子,要你老人家替
我出面。”
“那当然!”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你倒好了..”
这自是触景生情,想起阿虎,陈世龙赶紧说道:“四叔,你老人家不要
难过!阿虎不在了,还有我侍奉你老人家。”
一听这话,郁四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是伤子还是为陈世龙而感动?但终
于强自振作起来,“小和尚!”他说,“你晓得的,我这个做四叔的,也有
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多说了。你现在成家立业,朝正
路上走去,我高兴得很,亲事自然我来出面,一切都是我的。那四样首饰,
你打听打听看,老胡是花多少银子办的,我来还他。有我在,这笔聘礼不好
叫他出。”
陈世龙自然感激。但他虽只跟了胡雪岩短短一段日子,因为人既聪明灵
活,又是衷心受教,人情世故的阅历上,大非昔比,此时心里在想,自己是
出于一番至诚,安慰长辈,而郁四居然拿自己当亲人看待,原是好事,但郁
家迟早要闹家务,阿兰姐正在动娘家的脑筋,自己再受郁四的好处,叫别人
看来,仿佛他也是乘虚而入,在打郁四的主意,这个嫌疑不可不避。
避嫌疑犹是小事,眼前看样子是阿兰姐在替郁四当家,买那四样首饰也
要千两银子,由郁四捧出来还给胡雪岩,阿兰姐知道了,心里先将不舒服,
闲话可就多了!
“怎么?”郁四见他不作声,倒真有困惑了,“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世龙已决定辞谢郁四的好意,不过这话不知如何措词?经他一逼,只
好这样答道:“四叔!不是我不识拾举,我是想争口气,这件事我要自己来
办。为来为去也是为四叔争气,说起来,四叔可以告诉人家,小和尚是自己
讨的亲,我要替他出聘礼,他用不着。这不是四叔也有面子。”
江湖上讲究面子,也看重“人贵自立”这句话,尤其是做长辈的,听他
这样说,自然要嘉许,“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倒高兴。不过,”郁四又以告
诫的语气说,“你刚刚出道,不要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先学会说大话。那就
不对了!”
“我是实实在在的话。尤其是在四叔面前,说大话算哪一出?”
“那么,我倒问你。”郁四很认真地,“你哪里来的钱讨亲?你不是说
四样首饰是老胡替你买的吗?”
“是啊!胡先生替我垫银子买的,将来我分了花红可以还他。如果是四
叔替我出了这笔钱,将来我说拿了来还四叔,不是要挨骂了吗?”
“那也一样。你有了钱也可以孝敬孝敬我的!”
“那还用说?我有了钱不孝敬四叔,把哪个用?不过眼前要请四叔,帮
我做过面子争口气,一切让我自己来。”
听了他的话,郁四又高兴、又困扰,高兴的是他前面那两句话,就算是
米汤,心里也舒服。困扰的是后面那两句话,不管他,让他自己去料理,是
帮他争气做面子,出钱替他办喜事,反倒不是!这成何话说。
虽不成话,却驳不倒!郁四把头往后仰一仰,打量了陈世龙一番,拿签
子指指点点地说:“两三个月不见,我看你是变过了!长衫上身,倒也蛮象
个‘大二先生’的样子,说两句话,异出异样,比上头的‘官腔’还要难应
付。这都是你从老胡那里学来的?”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陈世龙笑笑不答,站起身来说:“四叔,我还有
几桩事情,等着要去接头。明天再来看你老人家。”
“明天到我家来,北门!”郁四特地交代明白,接着又叹口气,“唉,
这一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今天见了你,心里好过得多。你晚上有空,最
好再来一趟,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如果今天晚上没空,明天上午一定来,
茶店里我这一向也少去,今天是为了等你,不然我也就在家里孵孵算了,衙
门里的差使,我都想辞掉。没有意思!”说着,摇头不止。
郁四居然连世袭的差使,都不想要了,可知心境灰恶。陈世龙于心不忍,
颇想再陪他坐一会,说些夷场上有趣的见闻,为他遣愁破闷,无奈这一夭,
从水晶阿七来访开始,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工夫,不得不走,去办正事。
等一个圈子兜下来,把胡雪岩交代的事情办妥,已是近夕照黄昏,匆匆
赶到大经丝行,只见黄仪迎着他说道:“你丈母娘刚走,把你的房间铺陈好,
还等了好一歇辰光,看看你不来,只好回去。临走千叮万嘱,一定要你到家
吃饭。丈母娘待女婿,真正是没话说。”
“我心里也急。”陈世龙有些不安。“实在是分不开身,现在也还不能
去,我想先给胡先生写封信,好趁早叫航船带出。”
“晚上回来写也不迟。好在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
“不!”陈世龙觉得住在大经,便好似“入赘”一般,有骨气的男子汉
是不肯做赘婿住在岳家的,因而很坚决地表示:“我还是住在我自己那里。”
黄仪了解他的用心,点点头说:“这也随你。不过我劝你早点到张家,
信到那里去写也一样。”
这个建议,陈世龙接受了。赶到张家,正好是阿珠来开的门。这一次不
象昨天那样不好意思了,她用微带埋怨的口吻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遇以好些意想不到的事。唉!”陈世龙摇摇头。
“一进门就叹气,”阿珠十分关切地,“为啥?”
“不是我的事。”陈世龙怕她误会,先这样说一句,好叫她放心,“一
个要好弟兄,想不到死掉了。真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看他神情不怡,阿珠也郁郁地不开心。关上大门,把他带到客堂说道:
“爹吃喜酒去了。没有人陪你。要不要到厨房里来?”
“要来的!”陈世龙说,“等我到厨房里去打个招呼,抽空给胡先生写
信。”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好半天工夫,阿珠的娘一面炒菜,一面问长问短问陈
世龙这天做了些什么?于是谈阿虎就谈不完,自然水晶阿七那一段,他只字
不会提的。
“好了!”阿珠等要开饭时笑道,“信也写不成了。”
“吃了饭写,今天非写不可。”
这是正事,阿珠的娘把它看得很重要,吃完饭,忙着收桌子,泡上茶来,
摆出笔砚,阿珠又替他铺纸磨墨,连陈世龙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未免太郑重,
便自嘲似地说,“不象写信,倒象给皇帝写奏折。”
“闲话少说,快点写好了,送到航船上。晚上,人家都睡了,那就得明
天起个大早才赶得上。”
明天有明天的事,陈世龙感恩图报,决心要好好巴结,守定今日事今日
毕的宗旨,当时定一定心,把胡雪岩交代的事,办得如何,逐项写明。最后
提到郁四,说他独子病故,而且要闹家务,精神颓唐,当然,也提到了他的
喜事。写完看一看钟,已经九点敲过,匆匆告辞,自己送到去杭州的航船上。
然后径自回家。
未曾进门就已发现了怪事,他屋里亮着灯,而且不止一盏灯亮。
陈世龙出门向来不上锁,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好偷,而钥匙忘记带出来,
或者虽带出来而遗失反倒麻烦,好在同一个大门里的邻居会替他照看,不锁
更不要紧。有时朋友来访,见他不在家径自推门入内坐等,事或有之,但都
在白天,象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回,不免令人诧异,同时也逗人的好奇心,
陈世龙心想,倒要看看是哪一个?
这样转着念头,就不肯直接推门去看,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找个窗纸破
了的洞洞,凑眼过去张望。一望就知道麻烦大了。
里面是水晶阿七,对着一盏擦得雪亮的油灯在喝茶,两眼怔怔地望着另
一张桌上的油灯,仿佛有无数心事在盘算。看她身上穿一件紫红宁绸的小夹
袄,领子上的纽扣未扣,敞得极大,一股系肚兜的金链子,隐约可见,这副
样子让人看见了,不说“水晶阿七跟小和尚有一腿”,那才真叫有鬼!
陈世龙十分火冒,走到房门口,提脚就踢,但就在拉起脚的刹那,心中
自语,慢来!看样子阿七不知安着什么心?他知道她的为人,心是不坏,但
吃了那碗饭,脸皮就撕破了,什么好刁泼辣的事,都做得出来。也许她是故
意的,好说不行,存心来撩拨得自己跟她吵架,传到阿珠耳朵里,这饥荒有
得打。万一吵散,阿七就得其所哉了!
念头转到这里,自觉是“小人之心”,但记起黄仪常说的两句话:“害
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象阿七这种人不可不防,只看眼前的情
形,就是自己防不到的。
想停当了,气也平了,伸手把门一推,阿七似乎猝不及防,霍地站起身
来,两眼睁得极大,看见陈世龙才拍拍胸说:“咄!吓得我来!”
“你倒不说我吓一跳!”陈世龙平静地答道,“你这样子,象不象半夜
里跑出一只狐狸精来?”
“你骂好了!”阿七泰然地笑着,“好在我自己晓得,我不是来迷你的。”
“那你来做啥?”
“想想你光棍可怜,我又没啥事情好做,替你这间狗窝样的房子收拾收
拾,这总不犯啥法?”
这一说,陈世龙才把视线扫了一遍。屋子里收拾得象个样子了,尤其使
他触目的是,那张床不象自己的床,他是从来不叠被的,此刻叠好了被一看,
仿佛那张床大了许多。
“难为你!”陈世龙坐了下来。
“刚刚泡的茶。”阿七倒了一杯茶给他,“廊沿上我替你炖了一锅鸭粥
在那里。”
“哪里来的锅灶?”
“买的。”阿七数着手指说,“风炉、茶壶、砂锅,还有炭,一共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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