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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34 高阳(当代)
“我是瞎说的。”胡雪岩谦虚着,“吃亏还在书读得少。”
“不然,不然!”嵇鹤龄不断摇头,换了个后题,“我说过,我想认识
几个江湖上的朋友,第一个是尤五,这一回少不得要借重他了,我想接了事,
先到上海、松江走一趟,一则看看海口的情形,再则专诚去拜访尤五,不晓
得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走?”
“可以,我本来在上海也还有好些事要料理。不过,此刻来说,言之过
早。等你明天谢了委、接了事再来商量,也还不迟。”
说到这里,张贵来报,有道喜的客来了。
这位贺客是裘丰言,向主人道过喜,便来跟胡雪岩招呼,将他奉若神明,
因为裘丰言原来最佩服嵇鹤龄,而胡雪岩能使得恃才傲物的嵇鹤龄服帖,进
而结为昆季,这就象如来佛收服孙悟空一般,不能不令人倾倒。
胡雪岩也很喜欢裘丰言,此人生来心肠热、脾气好、肯吃亏,最难得的
是眼力高,识得人的长处,而且衷心敬服。同时他的趣味别具一格,说他俗,
俗到不堪言状,说他雅,做两件别出心裁的事,比雅人还雅,这就是嵇鹤龄
能够跟他成为好朋友的一大原因。至于胡雪岩的喜欢他,是喜欢他那副生气
勃勃的劲道,哪怕家里等米下锅,外面看来是吃饱睡足只想找乐趣的样子。
胡雪岩因材器使,马上替他想到了一桩“差使”:“老裘,你今天就不
要走了!替主人陪陪客。”
“义不容辞!”裘丰言笑嘻嘻地答道:“鹤龄兄春风得意,声名鹊起,
贺客必多,都归我招呼。摆酒唱戏‘开贺’,我心里也有谱了,起码有十天
好热闹。”
“嗳,老兄,老兄!”嵇鹤龄连忙拦着他说:“你少给我出点花样,弄
出暴发户的样子来!”
“做此官,行此礼,哪个不是这样子热闹热闹的?”
“斯世何世?长毛找到黄河以北,上海又是小刀会起事,我们在这里瞎
起哄,给京里‘都老爷’晓得了,随便什么奏陈时政的析子上,带上一笔,
吃不了还兜着走呢!”
“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一想是该当心,“老裘,眼前不必铺张,自
己人悄悄玩一两天,有个庆贺的意思,也就够了。好在至迟年底,总还有一
场热闹。”
“对,对!”裘丰言“从善如流”地连声答应,“鹤龄兄,年底纳宠之
喜,也就跟洞房花烛的‘小登科’一样。到那时候,你总不能委屈我们那位
才貌双全、既贤且惠的如嫂夫人了吧?”
“这也再说。如果公事顺手,年下无事,倒不妨热闹热闹。”
“好,有这句话就行了。年下办喜事,自然也是我的‘总管?’。”
“当然,少不得要奉烦。”嵇鹤龄又问:“老裘,你现在忙不忙?”
“你晓得的,我是无事忙。”
“那就忙点正经的。”嵇鹤龄向胡雪岩问道:“你看,请老裘来帮忙如
何?”
“那还有什么话说?”胡雪岩忽然想到一件享,便接下来问一句:“你
请老裘在哪方面帮忙?”
“自然是押运。”
“我也猜到是这方面。”胡雪岩问裘丰言说:“老裘!请你当海运局的
押运委员,你肯不肯屈就?”
“谈不到这两个字。海船我还没有坐过,不晓得会不会晕船?这都不去
说它了,反正你们两位说怎么,就是怎么!”
“承情之至!”嵇鹤龄拱拱手,又向胡雪岩说道:“我猜你另外还有事
托老裘?”
“是啊!‘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等你那个条陈准了,先请老裘
到松江跑一趟。”
“我懂了!”嵇鹤龄说,“你想把那批枪托老裘带了回来?”
“对了!”胡雪岩说,“我本来想叫我那个‘学生子’去办,一则伯他
年纪轻,不够老练,再则,‘一品者百姓’的身分,到底比不上我们裘大老
爷!”
“好了,好了!”裘丰言用告烧的语气说,“雪岩兄,你不必调侃我了。
说了半天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甚明白。”
于是胡雪岩把海运转驳和向英商购枪两事,说了个大概,裘丰言好热闹,
爱朋友,对尤五这样的人,跟嵇鹤龄一样,渴望结交,运洋枪的差使,也觉
得新鲜有趣,所以满口答应。
“不过,说句实话,此行也不是全无意外!”嵇鹤龄提出警告,“这年
头,萑苻遍地,洋枪这样的利器,暗中颇有人眼红。老裘,你是有名的‘酒
糊涂’,一路上要少喝。”
“少喝一点可以。你放心好了,我每顿总喝到快要糊涂为止。”
嵇、胡二人都笑了。“老裘!”胡雪岩好奇地问道,“你平生醉过没有?”
“只醉过一趟。”裘丰言说,“是我娶亲那天,特意喝醉的。”
“为什么?”胡雪岩诧异地问。
“负气!”裘丰言说,“我那头亲人,是先父定下的,照我的心意,想
娶东邻之女,先父说什么不许。我心里存个拙见,花轿要抬进门,我设法阻
挡,洞房之中,同床异梦,是我自己的事。所以吃喜酒的时候,同学少年起
哄来灌,我来者不拒,已吃到了六、七分。一进新房,我不揭新娘子的盖头,
去揭酒坛子的盖头,吃得颓然大醉,人事不知,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该打屁股!”胡雪岩好奇地笑着,“新娘子必是哭了一夜?”
“新娘子倒没有哭,先母从没有看我醉过,吓得哭了!你道我醉得如何?
十一月的天气,一块豆腐放在胸口,要不了多久就滚烫了。”
“好家伙!”胡雪岩咋舌,“你这么喝,不把命都喝掉了?”
嵇鹤龄没有听他谈过这一段,此时感兴趣的是他的新娘子,便抢着问道:
“尊夫人如何?虽不哭,必是苦苦相劝?”
“没有那话!”裘丰言摇摇头,“你们道内人如何?只怕猜到天亮也猜
不着。”
“那就不要猜了,你自己从实供来!”
“内人当时叫‘伴房’的回娘家,说新姑爷好酒若命,叫她娘家送二十
坛好酒来..”
“妙!”嵇鹤龄失声而呼,“那你怎么样呢?”
“我还有怎么样?人生难得一知己,我好酒,她寻好酒来我吃,你想想,
我怎么能不服帖?”
嵇鹤龄跟胡雪岩都大笑,裘丰言回忆着少年的妙事,自己也笑了。
“说也奇怪!”他又说,“从那一天起,我对内人的看法就两样了,原
来看她胖得有些蠢,这时候想想,杨贵妃是胖的,明朝的万贵妃也是胖的,
《红楼梦》上的薛宝钗也是胖的。脚是大了点,她的三寸金莲..”
“慢来,慢来!”嵇鹤龄抢着问道:“三寸金莲怎么说是大脚?”
“我的话还没有完。”裘丰言不慌不忙地答道,“内人的三寸金莲是横
量,跟观音大士一样。”
这一下,里里外外都是笑声。孩子们未见得听懂裘丰言的妙语,但极易
受大人的感染,第一个丹荷就不曾看见他父亲与客人们这么笑不可抑过,因
而颇有滑嵇之感,便忍不住笑得比什么人都厉害。而瑞云则已内心充满了笑
意,一触即发,况且裘丰言谈他那位大脚的胖太太,措词甚“绝”,她也是
听得懂的。
就在这一片笑声中,又有位贵客翩然而临,是王有龄,这下场面自然变
得严肃了,有裘丰言在座,宾主都不便说什么涵意较深的话,一个道了贺,
一个致了谢,王有龄便说:“鹤龄兄,我的移交现成,你随时可接,我看拣
日不如撞日,你明天谢了委,就请移驾到局先视了事,也好让我早卸仔肩,
稍松口气。”
“雪公!”嵇鹤龄拱拱手用歉意的声音说,“这一层实在不能从命,容
我先好好跟你老请教了再接事,如何?”
“那么,”王有龄看了看裘丰言说,“丰言兄,一起到舍下便饭吧!”
裘丰言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听这话便知他们预先有约,当然有好些
体己话要说,自己决不能去惹厌。然而他也不肯实说这层意思,“改天到府
上叨拢,”他指指地下说,“鹤龄兄见委,要我为他接待贺客。我今天晚上
一顿酒,就拢嵇府上的了。”
这样安排也很好。于是嵇鹤龄特地入内,关照瑞云,款待嘉宾,然后道
声“拜托,偏劳”,与王有龄、胡雪岩一起出门。
到了王家,王太太已特地从“小有天”闽菜馆叫了一桌席,为嵇鹤龄贺
喜,兼为胡雪岩接风。三个人吃酒席,虽是盛馔,亦难下咽,因此胡雪岩出
个主意,索性请些海运局的同事来赴席,一则作为王有龄酬谢他们平日帮忙,
再则也为嵇鹤龄引见。
临时飞笺召客,原是不甚礼貌的举动,不过都是局内同事,也就无所谓
了。在等候甜这段时间,王有龄延客入书房,商谈移交。王有龄在海运局有
亏空,但历来相沿的习惯,大致前任亏空总归后任接收,作为一笔宕帐,能
弥补就弥补,不能弥补就再移交给后任。到了移交不过去时,那就要出大乱
子了。
当然前任是红是黑,后任是忠厚还是精明,以及彼此的交情,都有关系,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前后任等于一个人,自然没有话说。但胡雪岩觉得这件
事应该有个明确的处置,否则就变成让嵇鹤龄受累,不仅于心不安,而且出
了乱子,也就无异为自己找麻烦。
“雪公!”他一开始就这样说,“现在等于做生意盘一爿店一样,亲兄
弟明算帐,帐尽管宕在那里,算不能不算清楚。该如何归清,我们再想办法,
等我上海的丝卖掉,我想就不要紧了。”
听胡雪岩一说,王有龄心里有数,赶紧答道:“应该应该。我们休戚相
关,灾福相共,决不能把个烂摊子甩了给鹤龄兄就算数。”
这一说,事情就好办了,那笔宕帐,能报销的报销,不能报销的,宕在
那里,宕不过去再说,反正有胡雪岩在,不会叫嵇鹤龄为难。至于张胖子那
里,继续维持旧有的关系,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嵇鹤龄一路听,一路点头,保持沉默,这是最适当的态度,这个差使由
王有龄和胡雪岩身上而来,此刻便不宜有所主张,等接了事,只要不伤害到
他们两人,自己尽可发挥,亦无须在此时有所主张。
接着就谈到用人,这下嵇鹤龄却有话了,“雪公!”他问,“局里哪几
位是非留不下可的?”
王有龄懂得他的意思,“我没有什么人。”这是表示没有什么利害关系
深切的私人,“不过,有一两位平日颇为出力,你能维持就维持,真的以为
不行,当然也由你自己处置。”
接着,王有龄说了两个可事的名字,嵇鹤龄都把他记了下来,表示一定
设法维持。
“那么,雪公另外有没有人要安插呢?”
王有龄想了想说:“我有个远房侄于,最近从家乡来,我不想把他带到
湖州,怕有人说闲话,‘官亲’太多。你如果能设法安插,那就求之不得了。”
“好!请雪公叫令侄开个履历给我。”嵇鹤龄又说:“我跟雪岩商量好
了,预备用裘丰言。雪公看如何?”
这是嵇鹤龄的子腕,有意表示恭敬亲切,当然,王有龄即使不赞成,因
为有胡雪岩的意思在内,也不会反对,而况事不干已,且对裘丰言的印象不
坏,所以他连连点头:“很好,很好!”
“再有,”胡雪岩接着说,“到松江去接洋枪,我想请老裘顺便去跑一
趟,请雪公再弄件公事。”
“公文方便。不过‘酒糊涂’办这种事,会不会出纰漏?”王有龄说,
“我看最好叫你那个姓陈的后生跟了他去,这个人年纪虽轻,人倒能干。”
“既然寻公看他能干,不妨在猢州给他一个什么差使。”胡雪岩毫不思
索他说了这一句,想想又不对,赶紧再接一句:“当然是挂名差使。”
“挂名差使又何必?”
“有个道理。”胡雪岩说,“陈世龙年底要成亲了。有个差使,便算衣
冠中人,男女两家的场面上都好看些。”
“这可以!”王有龄随口答道,“女家是哪一家?”
“新娘子就是阿珠。”
“咦!”王有龄和嵇鹤龄不约而同的面现诧异之色,而且都非常困惑,
不知这话怎么问下去?
也不需他们动问,胡雪岩自己把那段移植蓬门清卉的经过, 讲了一遍。
王有龄和嵇鹤龄自然都极注意的在听,但两人的反应不同,王有龄是替他惋
惜,嵇鹤龄则颇为赞成,说胡雪岩这件“快举”,大有唐人侠义之风。
十六
当天回家,胡雪岩叫阿福把住在附近客栈里的陈世龙去找了来,他是要
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到松江接枪,已经用不着他了。眼前在杭州也没有什么
事,可以先回湖州一趟,去见一见“丈母娘”。
“不必!”陈世龙说,“接枪的事情,也很麻烦,我跟了裘老爷去好了。”
“为什么呢?”胡雪岩倒有些诧异,心想这是求之不得的“美差”,陈
世龙不该不领情。
他何尝不领情,心里也巴不得去看一看小别数日,便如数年的阿珠,只
是为了感恩图报,自愿出力。而这话他又不愿说,觉得说了便没意思了,因
而沉默不答。
胡雪岩是察言观色,只需稍力用点心,便可以看透他的腑肺,心里暗暗
欣慰,也不说破,只这样告诉他:“叫你去看丈母娘是‘顺带公文一角’,
湖州我一时去不了,有好些事,要你替我去办。你不必到松江去了!”
最后一句话,完全是长辈的口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陈世龙只好点
点头。
“第一件,你跟你郁四叔去说,如果有多余的头寸,我要用,请他汇到
阜康来,期限最好长一点,利息我特别加厚。第二件..”
说到第二件,他沉吟了,意思是想把黄仪调开,但丝行才开始做,总得
把这一“季”做出个起落来,净赚多少,该分多少花红,有个实实惠惠的交
代,则宾主尽欢而散,才是正办。照目前这样子,仿佛有些过河拆桥,传出
去于自己的名声有损。
“世龙,”他问:“你看黄仪这个人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不大合得来群。”陈世龙直抒观感。
“对!你说到了他的短处。”胡雪岩说,“你丈人自己说过,‘吃不住
他’,我要想个办法,把他调开,不过目前还不到时候,你跟你丈人说,好
歹先敷衍敷衍他,到明年我自有妥当办法。”
“我晓得了。”陈世龙又说,“郁四叔那里,最好请胡先生写封信。”
“信我是要写的,还有东西带去。啊!”胡雪岩突然喊了起来,“我倒
想起来了,老黄文墨很不错,我想请他来帮忙,专门替我写写信,你倒探探
他的口气看!送他的酬劳,一定够他用,你看他的意思如何?写信来告诉我。”
“这倒也不错。老黄这个人也只有胡先生能收服,他做事最好自己做自
己的,不跟人联手,一定做得好。”
这样商量定了,陈世龙便整整忙了两天,把胡雪岩要带到湖州送人的土
仪什物,以及他自己“孝敬”丈人丈母娘的衣料与食物,向阿珠献殷勤的胭
脂花粉,一起采办齐全,再下一天就下了航船,直放湖州。
一上岸先到大经丝行,迎面就遇见阿珠的娘,心里没有预备,顿时搞得
手足无措。首先称呼就为难,自然不能再叫“张太太”,但又老不出面皮喊
声,“娘!”
阿珠的娘,却是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她说,“来,先坐了再
说,你丈人也在里头。”说着,她自己先转身走了进去。
陈世龙定定神,心里在想,看这样子,丈母娘对自己是中意的,他唯一
的顾虑,是怕阿珠的娘,觉得受胡雪岩的好处太多,不一定以这头亲事为然,
或者口中不说,心里起了个疙瘩。现在,这个疑虑似乎是多余的了。
由店堂绕过屏风,走人第二进就是客帚,这时不是收丝的季节,空荡荡
地一个客人都没有,但旁边厢房却有人,是黄仪,在窗子里望见了便喊:“啊
呀,新贵人上门了!”一路喊,一路抢了出来,笑脸迎人。
陈世龙有些发窘,站定了脚招呼一声:“黄先生,你好!”
“你发福了!”黄仪歪着头,从上到下把陈世龙端详了一遍,“上海住
了几个月,样子变过了!”
这一说引起了阿珠的娘的注意,也是退后两步,直盯着陈世龙看。夷场
上的衣饰总要漂亮些,又是“丈母娘看女婿”,所以她脸上的笑意越堆越浓,
这样就更要惹得黄仪开玩笑。
“张太太,”他笑着说,“回去慢慢看!新贵人脸嫩,看得他不好意思
了。”
“晓得他脸嫩,你就少说一两句!”阿珠的娘已经在卫护女婿,这样笑
着说,“都到里头来坐!”
“对!”黄仪兴味盎然地,“我到里头来看你们‘见礼’。”
阿珠的娘心里一动,立刻有了个主意,她是体恤女婿,看陈世龙有点发
窘,心里便想,“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总要有个媒人,或者男女两家都
熟悉的亲友陪着,彼此才不致尴尬。现在陈世龙象个“没脚蟹”似地,要请
黄仪来帮忙,媒人照规矩是两位,有了一个胡雪岩,另一个不是现成在眼前?
于是她说:“黄先生,我们女家的大媒是胡先生,男家的大媒老爷,拜
托了你好不好?”
“怎么不好?现成的媒人,求之不得。”
陈世龙也听出丈母娘意存体恤,这样安排,再好不过,便向黄仪拱手作
揖:“黄先生,我重重拜托!”
“好说,好说!”黄仪很高兴地,“那么,张太太,我要叫你亲家太太
了!”
就这样说笑着,一起进了胡雪岩以前所住的那个院子,老张闻声迎了出
来,也有意外的惊喜,陈世龙喊一声:“爹!”有了爹自然有娘,黄仪以媒
人的身份,从中牵引,陈世龙便又替老张夫妇磕了头,正式见过礼,改了口,
把阿珠的娘笑得合不扰口。
这时大经丝行里用的伙计,出店、烧饭司务,还有两三个缫丝的女工,
都跑了来看热闹,因为陈世龙平常人缘极好,所以都替他高兴,但也多要开
几句玩笑。陈世龙觉得最艰难的是见丈母娘这一关,这一关一过就不在乎,
脸皮也厚了,随他们去说,只报以矜持的微笑。
然而另一个难关又来了,这一关不是他自己难过,是替阿珠担心,说巧
不巧,阿珠从家里到丝行,一路走进来,就看见大家想笑不笑,已在怀疑,
等踏入院子,第一眼就看见陈世龙,心里一慌,赶紧想溜,已来不及。
“阿珠!”老张在里头喊。
阿珠不理,依旧往外走,有个缫丝的女工叫阿翠,生性最好事,偏偏就
在她身后,堵着门不让她出去。
“走开!”她低声怒喝。
“你不要逃嘛!”阿翠笑道,“又不是不认识。”
于是里面也笑,外面也笑,终于让阿珠夺门逃走,陈世龙才算松了一口
气。
阿珠的娘记挂着女儿,同时为女婿设想,料知他一颗心也早就飞了出去,
因而看一看天色,提议回家,顺便邀黄仪一起去吃晚饭。
黄仪大喜。他不喜欢赌钱,也不会花花草草在外头搞女人,甚至连旱烟
都不抽,唯一的嗜好,是口腹之欲,这位“老板娘”的烹调手段,他是领教
过的,只是在老张父女到上海去的那些日子,只有阿珠的娘带着个使女爱珍
在家,他不便上门去叨扰。从老张回来以后,才又去吃过两次饭,家常肴馔、
精洁有余,丰腆不足,未能大嚼,今天又是款待“毛脚女婿”,又是请媒人,
自然有一顿称心满意的晚饭好吃了。
“你先去!”老张对他妻子说,“胡先生带来送人的东西,我跟世龙先
料理料理,弄好了就回来。”
“今天也晚了,留到明天再说。”阿珠的娘这样嘱咐:“世龙就住在店
里好了,要茶要水也方便。要住哪一问自己挑,挑好了叫他们打扫,铺盖到
家里去拿。”
这番体贴,完全是父母之心,陈世龙极其感动,但也很不安,就此刻他
已觉得岳家的恩情太重,不知何以报答?加上胡雪岩的一手提拔,越有恐惧
不胜之情,于是不由得又想到阿珠的那番激励:“‘好女不穿嫁时衣’,这
些首饰,可惜不是你买给我的!”同时也记了胡雪岩对阿珠说过的那句话:
“等世龙将来发达了,给你买金刚钻。”两下凑在一起,陈世龙死心塌地了!
“爹!”等阿珠的娘一走,陈世龙这样对老张说:“你先陪了黄先生回
去。我把胡先生交代的事,办完了就来。今天我仍旧回家去住,省得麻烦。”
“何必?”黄仪劝他:“明天一早来料理也一样。”
“不!”陈世龙固执地:“今日事,今日毕,明天有明天的事,积在一
起,拖到后天,那就永远料理不清楚了!”
听这一说,已入中年的黄仪不断点头,“老张!”他说,“你这个女婿,
人又变过了,不但聪明勤快,而且老成扎实!真正是乘尤快婿,恭喜,恭喜!”
老张是忠厚老实到了家的,自然更欣赏陈世龙的作风。要这样,后半世
才有依靠!照他的想法,当时就想下手帮忙,但既邀了黄仪回家吃饭,也不
便让他空等。就这踌躇之间,有了个主意,正不妨趁此机会跟黄仪先谈一谈
如何办喜事。
陪他到家,刚一进门,里面阿珠便躲了开去,爱珍来开了门,第一个先
寻陈世龙,看看不见,便失望地问了出来:“咦!姑少爷呢?”
骤然改口,老张倒是一愣,想一想才明白,随即答道:“在收拾东西,
要等下才来。”
听这一说,爱珍便急忙到厨房里去报告消息。阿珠跟她一样失望,但似
乎又觉得轻松。不过,还有个黄仪,这时一走出去,必定受窘,因而又有些
上心事。
她娘看不出她的心事,正忙得不可开交,要在个把钟头以内,弄出一桌
象样的菜来,着实要费一番手脚。而且不但手脚忙,口中也不闭,一面调理
咸酸,一面不厌其详地讲解,让阿珠都听得有些烦了。
“娘!”她说,“这时候哪里有工夫讲空话?”
“你当是空话?”做母亲的大为不悦。
“马上要自己做人家了,我教得你一样是一样,你还不肯学!”阿珠的
娘埋怨女儿,“虽然上头没有婆婆,旁人要说闲话。一把锅铲刀上没有点功
夫,你想想,男人怎么会在家里耽得住?”
话是不中听,但看娘忙成这个样子,阿珠不肯再跟她争辩,只是一向撒
娇惯了的,不顶句嘴办不到,便笑着说道:“随你,随你!你老太太喜欢罗
嗦,尽管去罗嗦好了!”
阿珠的娘,实在也没有工夫“罗嗦”了,却又惦记着外面,你去听听!”
她说,“黄先生跟你爹讲些什么?”
这句话正中下怀,阿珠随即出了厨房,躲在窗下,用发簪在窗纸上戳出
个小孔,悄悄向外窥探。
外面一主一宾,神态各别,老张正襟危坐,显得极为郑重,黄仪却是翘
着着“二郎腿”,很随便的样子,这时正是他在说话。
“换个庚帖,方便得很,回头叫你们大小姐去买全帖来,我马上就写,
男女两家,归我一手包办。还有啥?”
“还有,‘送日子’归男家。”老张停了一下又说:“世龙预备啥时候
办喜事,拜托你问他一声。”
“这何必还要我问?”黄仪笑道,“你们翁婿这么熟的人,用得着我这
个现成的媒人传话?”
“这也是规矩。总要请大媒老爷..”
“老张!”黄仪突然打断他的话说,“所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
纳征、请期、亲迎,只有一项,我该替女家效劳的。‘纳征’怎么说?”
“六礼”二字,老张倒听见过,“纳征”他就不懂了。后面的阿珠也在
纳闷,听语气是不知出了什么花样?所以越发侧耳细听。
“纳征就是聘礼。这个上头,你们自己不好开口,我倒可以替你去问。”
“原来是聘礼,这个已经有了。想来你还不晓得,应该请你过目。”
于是老张亲自入内,小心翼翼地捧了个朱漆描金的拜盒出来,打开一看,
是这么四件首饰,黄仪大出意外。
“是胡先生代世龙送的。”
这句话使黄仪更感意外。他对胡雪岩的接触不算多,但却听见过许多说
他慷慨的话,于今一看,果不其然。这位“东家”本性着实宽厚,就跟他一
辈子亦何妨。
“好极,好极!”黄仪也替阿珠高兴,“将来新娘子珠围翠绕,打扮出
来,格外出色。我看老张,现在凡事有胡先生替世龙作主,啥事情你不必问
我,问他好了。”
这一句话,确是要言不烦,老张爽然若失,问了半天,原是白问,照现
在这样子看,只怕陈世龙也做不得自己的主。说不定胡雪岩已有话交代,等
下倒不妨问问他。
又闲谈了好一会,黄仪肚子饿得咕咕叫,正想开口先向主人家要些什么
点心来吃,总算还好,陈世龙到了。
一路上他是想好了来的,虽说结成至亲,不过多了一重名分,在岳家他
仍旧应该象从前一样,才显得亲切自然,而且也为自己减除了许多窘相。所
以招呼过后,一直就往厨房里走去。
一踏到后面,顶头就遇见阿珠,双方都以猝不及防而微吃一惊,但亦随
即都在心头浮现了莫可言喻的喜悦。陈世龙只叫得一声:“阿珠!”便把一
双眼睛瞪住在她身上不放。
“你有几天耽搁?”她很快地说,声音也很轻。
不问来,先问走,便已见得她的不舍之意,就这样一句平淡的话,已使
得陈世龙回肠荡气,真想终老家乡,一辈子厮守着阿珠。
然而他也马上自谴,觉得起这种念头就是没出息,因而放出那种无所谓
的神态说:“要看胡先生的意思,他差遣我到哪里,就到哪里,信一来就走。”
阿珠不响,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而此时此地不是细诉衷曲的时候,便侧
着身子努一努嘴,意思是让他到厨房里去跟她娘招呼。
陈世龙会意,微笑着点一点头,走过她身边时,在暗头里捏住了她的手,
柔荑一握,入手心荡,倒又舍不得走了。
阿珠不赞成他这样的行为,只是不忍拒绝,倚恃母亲的宽容,就看见了
也不会责备,便尽着由他握着。偏偏不识相的爱珍一头冲了出来,阿珠眼尖,
夺手便走。陈世龙也有些吃惊,搭讪着说:“爱珍,我有两样东西从上海带
来送你。一样是象牙蓖箕,一样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木头,镶嵌得很好看的盒
子,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的!”爱珍很高兴地说,“谢谢姑少爷!”
“少爷”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已觉得很新鲜,何况是“姑少爷”?他自己
把这三个字,默默念了两遍,忽然发觉,他和张家的身分,都在无形中提高
了!这自是受了胡雪岩的惠,但自己和张家的身分,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呢?
这一点他却有些不大明白。
这些念头如电闪一般在心头划过,一时也不暇去细思,因为人已到了厨
房,先喊一声,“娘!”然后去到他丈母娘身边去看她做菜。
“厨房里脏!”阿珠的娘一面煎鱼,一面大声说道:“你外头坐。”
“不要紧!”陈世龙不肯走。
这时是一条尺把长的鲫鱼,刚刚下锅,油锅正“哗哗”地响,阿珠的娘
全神贯注着,没有工夫跟他说话,等下了作料,放了清汤,盖上锅盖以后,
才用围裙擦一擦手,笑嘻嘻地问:“东西都料理好了?”
“都料理好了,请出店一份份连夜去送,也挑他挣几个脚力钱。娘。”
陈世龙又说,“我给你剪了两件衣服。天气快冷了,我又替你买了个白铜手
炉。”
“我哪里有闲下来烘手炉的辰光?”做丈母娘的说,“下次不要买,啥
也不要买,何必去花这些钱?再说,你现在也挣不到多少钱,一切总要俭朴。”
话是好话,陈世龙不大听得进去。不过他也了解,天下父母心都是如此。
所以不答这句腔,把话题扯了开去。
就这样,他绕着丈母娘的身子转,谈到在上海、在松江的情形,絮絮不
断地,真有那种依依膝下的意绪。阿珠的娘,一面忙着做菜,一面也兴味盎
然地听他讲话,有些事已听阿珠讲过,但再听一遍,仍然觉得有趣。
等厨房里整备停当,人座时又有一番谦让,结果当然是黄仪上座。阿珠
和她母亲,原可入席,而这天是例外,母女俩等前面吃完了,方始将残肴撤
下来,叫爱珍一起坐下,将就着吃了一顿。
吃完收拾,洗碗熄火,请事皆毕,而前面却还谈得很热闹。老张回来多
日,上海的情形他也很清楚,但一向不善同令也不喜说话,所以黄仪从他嘴
里听不到什么。跟陈世龙在一起就不同了,他说话本有条理,记性又好,形
容十里夷场的风光,以及各式各样的人物,把个足不出里门的黄仪,听得神
往不止。
这种不自觉流露的表情,不要说陈世龙,就连老张都看出来了,因此当
谈话告一段落时,他向黄仪说道,“上海倒是不可不去,几时你也去走一趟?”
“那一定要的。”黄仪也是个不甘雌伏的人,此时听了陈世龙的话,对
胡雪岩有了一种新的想法,觉得跟了这个人去闯市面,是件很够劲的事,不
过这番意思却不知如何表达,只问了声:“胡先生啥时光到湖州来?”
“他一时伯没有到湖州来的工夫。”陈世龙说,“上海、杭州方面的事,
怕生了四只手都忙不过来。”
“其实,我们在这里也是闲坐。”
陈世龙听出因头,当时不响。辞出张家时,表示要送黄仪回店,那一个
谈兴未央,欣然表示欢迎。于是回到大经丝行,泡了壶茶,剔亮了灯,继续
再谈。陈世龙依照胡雪岩的指示,以话套话,把黄仪所希望的“进帐”,探
听清楚,然后说道:“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他现在就少一个能够替他代
代笔的人。胡先生经手的事,官私西面都很多,’有些事情是不便叫第三者
晓得的,只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劳。这一个人很难找。”
“怎么样?”黄仪很注意地问,“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
“他没有跟我说。”陈世龙本来想说: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写信给胡
先生。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面前的关系比他深,怕黄
仪多心,因而改口说道:“如果胡先生有这个意思,当然直接会跟你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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