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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30 高阳(当代)
去?现在先要作个打算。”
“这倒要好好想一想。”胡雪岩提出疑问,“上海的关税,是两江的命
脉,总不会一直让英国人张牙舞爪,一定有对付的办法。”
“这也听说了。”尤五答道,“两江总督怡大人怊良,因为洋人助逆,
早就预备禁止内地跟夷场通商。来源一断,我们在上海还有什么发展?”
“这话分两方面来说,来源一断,货价必高,对我们有利,没有货色,
货价再高也无用,对我们无利。”胡雪岩说,“生意还是可以照常做,只要
对我们不利的这方面,能够避掉。”
“怎么避呢?就是避不掉!”
有个办怯,就是走私。以尤五在水路上的势力。呼应灵活,走私亦非难
事,但犯法的勾当,胡雪岩不敢做,而且目前事事顺利,也犯不着去干犯
法的勾当。就这一转念间,他把到口的话,缩了回去。
“小爷叔,我想只有这么样,”尤五自己提出了一个办法:“尽量调动
现款,就在上海收货,囤一段时间脱手。另外除了军火以外,有啥生意好做,
我们再商量。顶好是我们漕帮弟兄能够一起出力的事,一则大家有口苦饭吃,
二则也免得游手好闲去闯祸。”
胡雪岩听出尤五的话中,对漕帮生计日窘,情有隐忧,既成知己,休戚
相关,应该替他分优,于是问起松江漕帮的困难,看有什么办法好想?这一
谈就谈得深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归寝。
一觉睡到近午时分,胡雪岩为怪情院一个“大姐”喊醒,说有客来。起
床一看是陈世龙,递上一封信,说是王有龄专程派人送了来的。启封细看,
才知道新城县抗粮滋事案,大功已成,嵇鹤龄不负所望,协同地方绅士,设
计擒获首要各犯.已经解到杭州审讯法办。
报告喜讯以外,接着便谈冬漕,因为上海失守,浙江的漕米海运。决定
改由浏河出口。这一来便多了周折,所以必须提早一个月启运,连带也就要
提早催征、王有龄得要赶回湖州。同时又因为上海失守的缘故,浙江人心惶
惶,各地团练,都在加紧办理,湖州亦不例外,虽说有赵景贤主持其事,地
方官守土有责,不能不问。所苦的是,海运局的差使还不能摆脱,分身乏术,
希望胡雪岩无论如何回浙江一趟,他有许多事要当面商量。
看完信,胡雪岩又高兴、又为难,而且还有些困惑,高兴的是新城建功,
为难的是他亦分身乏术,困惑的是嵇鹤龄应有酬庸、却未见提起。
怎么办?他定神想了想、决定回去一趟,但不能“空手而回”,有两件
事,可以光为王有龄做好。想停当了他告诉陈世龙说:“你回去收拾行李,
我们明天就走,阿珠也一起走。”
接着,他匆匆漱洗,去找尤五商量,一谈漕米由浏河出口,尤五皱着眉
说:“这麻烦大了!”
“怎么呢?”
“浏河在嘉定北面..”
“啊!”胡雪岩失声而呼,漕米驶运到浏河,由青浦、嘉定这一条路走,
是不可能了。“那么,该怎么走呢?”
“要兜圈子!”尤五蘸青茶在桌上画出路线:“从嘉兴往北,由吴江,
昆山、太仓到浏河。”
“这真是兜了个大圈子。”胡雪岩又问,“太仓是不是靠近嘉定?”
“是啊,太仓在嘉定西北,四五十里路。”说着,他深深看了胡雪岩一
眼,意思是要当心周立春劫漕米。
胡雪岩心里明白,灵机一动,笑嘻嘻地说道:“尤五哥,你的生意来了,
靠交情卖铜钿,浙江冬漕,最后到训河那段路,归你包运好不好?”
这是顺理成章,极妙的事,但尤五因为来之太易,反有天下哪有这种好
事的感觉,一时竟茫然不知所答。
“怎么样?”胡雪岩催促着说,“这件事我有把握,完全可以作主,只
等你一句话,事情就算定局。”
“不晓得‘那方面’头不买我的帐?”尤五踌躇着说。
出入关系,就在这一点上,所谓“靠交情,卖铜钿”也就是这一点,胡
雪岩说道:“尤五哥,别的我都可以替你出主意,这方面要你自己才有数,
我不便说什么!”
“是的。”尤五深深点头。“这要我自己定主意。说实话,既然答应下
来,要有肩胛,不能做连累你和王知府的荒唐事。这样,为求稳当,我只能
暂且答应你。好在日子也还早,我托人跟‘圈吉’去打个招呼看看,如果口
气不妙,我立刻通知你,只当没有说过这回事。你看怎么样?”
“你怎么说,怎么说。我们假定事在必成,先商量商量怎么个办法。”
于是议定浙江清船到吴江,归尤五接驳转运,到浏河海口为止。因为包
运要担风险,水脚自然不能照常例计算。胡雪岩答应为他力争,多一个好一
个。
谈完了一件谈第二件,这要去找古应春、胡雪岩估计情势,浙江当道不
但一定会买洋枪,而且因为上海失守,人心惶惶,防务亟待加强,所以对洋
枪的需要,会倍感急迫。看准了这一点,不妨双管齐下,一面带说帖回去,
劝浙江当道大批购买,一面带着现货回杭州,如果团练不用洋枪,就劝王有
龄买了,供他的亲军小队使用。
找到古应春家,只见他正衣冠整齐地,顶备到恰情院赴约。
等胡雪岩说明来意,古应春想了一下问道:“你想要买多少支?”
“先买两百支。”胡雪岩说,“我带了一万两银子在身上。”
“两百支,有现货。你怎么运法?”古应春提醒他说,“运军械,要有
公事,不然关卡上一定会被扣。”
“是的。我跟尤五哥商量好了,由上海运到松江,不会有麻烦。我一到
杭州。立刻就请了公事迎上来接货,这样在日子上就不会有耽搁了。”
“好!我此刻就陪你去看洋人,当面议价。”说着,古应春拉了胡雪岩
就走。
“慢点,慢点!”胡雪岩怯意地笑着,“跟洋人打交道,我还是第一回..”
“你怕什么?”古应春打断他的话说,“洋人也是人,又不是野人生番,
文明得很。”
“不是说野蛮、文明,是有些啥洋规矩?你先说给我听听,省得我出洋
相。”
“这一时无从谈起。”古应春说,“中国人作揖,洋人握手,握右手。
到屋子里要脱帽。洋人重堂客,回头你看见洋婆子要站起来,那个哈德逊太
太很好客,最喜欢跟中国人问长问短,洋人的规矩是不大重男女大防的,你
不必诧异。”
“这倒好,”胡雪岩笑道,“跟我们尤家那位七姑奶奶一样。”
“你说谁?”
“不相干的笑话,你不必理我。”胡雪岩摇摇手说,“我们走吧!”
于是两乘肩舆,到了泥城桥一座小洋房,下轿投刺,被延入客厅,穿蓝
布大褂的听差,也不奉茶,也不敬烟,关上房门就走了。
隔不多久,靠里的一道门开启,长了满脸黄胡子的哈德逊大踏步走了出
来。胡雪岩已打定主意,亦步亦趋跟着古应春,看他起身,他亦起身,看他
握手,他亦握手,只有古应春跟洋人谈话时,他只能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表情很不好,洋人只管耸肩摊手,而古应春大有恼怒之色,然后声音慢
慢地高了,显然起了争执。
“岂有此理!”古应春转过脸来,怒气冲冲地对胡雪岩说,“他明明跟
我说过,贸易就是贸易,只要有钱,他什么能卖的东西都愿意卖,现在倒又
翻悔了,说跟长毛有协议,卖了给他们就不能再卖给官军。我问他以前为什
么不说,他说是他们领事最近才通知的。又说,他们也跟中国人一样,行动
要受官府约束,所以身不由主。你说气人不气人?”
“慢来!”胡雪岩问道:“什么叫协议,是不是条约的意思?”
“大致就是这意思。”
“那就不对了,朝廷跟英国人订了商约,开五口通商,反而我们不能跟
他通商,朝廷讨伐的叛逆,倒能够跟他通商。这是啥道理!”
古应春大喜,“不错,不错。说得真有道理!等我问他。”
于是古应春转脸跟哈德逊办交涉,胡雪岩虽然听不懂意思,却听得出语
气,看得出神色,古应春一派理直气壮的声音,而哈德逊似乎有些词穷了。
到最后只见洋人点头,古应春含笑,向胡雪岩说道:“成功了!他答应
跟他们领事去申诉。看样子未必有什么协议,只因为我们的生意小,长毛的
生意大,伯贪小失大而已。”
“请你告诉他,眼前我们的生意小,将来生意会很大,眼光要放远些,
在目前留些交情,将来才有见面的余地。”
古应春便把他的话译了过去,洋人不断颔首,同时也不断看着胡雪岩,
显然是心许其言。
“雪岩兄,”古应春说:“他说,你的话很有意味,要交你一个朋友,
想请你去喝杯酒。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当然,应该叙叙,归我们做东好了。”
“那倒不必。让他做东好了。等生意谈妥,我们再回请。”
于是,等古应春转达了接受邀请的答复,哈德逊到屋角将一条在中国犯
禁的“明黄”色丝绦一拉,外面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接着便见原来的那个
听差推门而入,这让胡雪岩学了个乖,洋人招呼听差,是打铃不是拉长了声
音喊:“来呀!”
哈德逊吩咐听差,是准备马车,亲自拉缰,把他们两人载到一家外国酒
店,入门一看,胡雪岩觉得有些头晕,四面镜子,映出无数人影、灯烛、桌
椅,赶紧顺手扶住一张椅子,立定了脚再说。
“就是这里吧!”古应春喊住哈德逊,各拉一张椅子坐下来。
于是胡雪岩也拉开椅子坐下,一抬眼,恰好看见镜子中出现的丽影,转
脸来望,见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真正是雪肤花貌,腰如一捻,露出一嘴雪
白的牙齿,笑着在问话。
于是哈德逊嘱咐了几句,那女侍转身走了。胡雪岩不便盯着她的背影看,
只望着镜子。西洋女人见得还不多,这一望,眼睛使舍不得离开镜子,看到
那刚健婀娜的行路姿态,不由得想起穿着“花盆底”的旗下大姑娘,一摇三
摆的样子,觉得各擅胜场,都比三寸金莲、走路讲究裙幅不动的汉人妇女来
得中看。
正在这样想着,镜中的丽影又出现了,她手托银盘,盘中一瓶颜色象竹
叶青的酒,三只水晶杯,又有一瓶凉水。摆设停当,哈德逊取了三块银洋,
放在银盘里。
“这酒也不便宜。”胡雪岩说,“一块银洋七钱二,三块银洋就合到二
两一钱多银子。”
“是啊!运费贵。”古应春答了他一句,帮着哈德逊倒酒,又加上凉水,
然后彼此举一举杯。
“怎么?”胡雪岩问:“这就吃了?有酒无肴!”
“洋盘!”古应春用夷场中新近流行的谚语笑他,“洋人吃酒,没有菜
的。”
“这我倒还是第一回。”胡雪岩喝了一口,酒味倒还不坏,但加了水,
觉得劲道不够,便又把杯子放下了。
“我们谈生意吧!”古应春说了一声,跟哈德逊去交谈,然后又问胡雪
岩说,“他问你货色什么时候要?”
“最多三天就要起运。”
“那价钱就不同了。”古应春说,“有一批货色,他已经答应了镇江一
个姓罗的长毛,你要可以先给你,要三十两银子一支。
如果你肯等半个月,他另有一批货色从英国运到,只要二十两一支。”
“三十两就三十两。货色要好。”
古应春点点头,又跟哈德逊去说。就这样由他居间口译,很快地谈妥了
一切细节,两百支枪,一万发子药,总价一万一千两银子,二八回扣,实收
八千八百两。另外由哈德逊派一名“铜匠”随货到浙江去照料,要二百两银
子的酬劳。
“贷款我带在身上,是不是此刻就交?”
“不必。”古应春说,“明天到他洋行里去办手续。”
“那就托你了。”胡雪岩取出银票,交了过去,“这里一万两,多的是
你的。”
“用不着。”古应春急忙摇手,“大家一起做,回扣列入公帐,将来再
说。”
“这话也对。那么,多的一千两算存在你的手里好了。”
古应春点点头,指着银票又跟哈德逊去谈,只见洋人笑容满面,很快的
说了好些话,据古应春传译,哈德逊认为跟胡雪岩做生意,很痛快,他要额
外送一支最新式的“后膛七响”,以表敬意。
“请你替我说,谢谢!”胡雪岩又说,“再请你问问他,那种什么“后
膛七响’,可以不可以卖几支给我?我要带回去送人。”
这有些困难,哈德逊在中国好几年,深知贪小便宜的人多,留着几支好
枪要用来应酬人情,不肯出售。
然而最后哈德逊却又让步了,愿意匀出两支来卖给胡雪岩,价钱是每支
一百五十两银子,据他说,完全是照成本出让。每支枪另配一百粒子药,也
是白送。
做了额外的这笔小交易,哈德逊要开一瓶香摈酒庆祝。古应春心想,胡
雪岩对那种带点酸味的淡酒,未见得会感兴趣,而开一瓶香摈很贵,让哈德
逊破费还是小事,回头胡雪岩端起杯子一喝,皱眉摇头,浅尝即止,那就是
件很不礼貌的事,不如辞谢了的好。
于是他告诉哈德逊,说胡雪岩喝不惯洋酒,不能领受他的好意,表示抱
歉,哈德逊厦问,胡雪岩是不是不会喝酒?及至听说他的酒量很好时,哈德
逊使表示奇怪,说桌上那瓶酒,来自苏格兰,不但是最有名的牌子,而且窖
藏甚久,为何胡雪岩不喝?又说,他跟好些中国人有过交往,凡是会喝酒的,
都欣赏苏格兰的酒,何以胡雪岩独异?接着又表示,如果胡雪岩不介意,他
很想知道其中的缘故。
古应春想敷衍一下,就算过去。倒是胡雪岩看哈德逊不断指着酒瓶和他
的酒杯。滔滔不绝地在说话,猜到是谈杯中物,便自己先问起此事。古应春
自然照实回答。
“饮食一道,萝卜、青菜,各人自爱,好象女人一样,情人眼里出西施,
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古应春把他这一段话译给哈德逊听,洋人大点其头,说饮食没有道理好
讲,这就是道理。接着又说,外国酒种类很多,胡雪岩不喜欢英国酒,也许
喜欢法国的白兰地,于是招一招手把那女侍叫了过来,指明要一种名牌的白
兰地。
喝这种酒又是一种杯子,矮脚敞口大肚子,但酒例得不多,也不掺水。
哈德逊通过古应春,教胡雪岩喝这种酒的方法,说要双手台捧酒杯,慢慢摇
晃,等手心里的热气,传入酒中,香味自发,便益觉醇美。胡雪岩如法炮制,
试一试果如其言。
哈德逊告诉古应春说,他终于找到了一种为胡雪岩所喜爱的酒,觉得很
高兴。接着便谈白兰地的制法,由采撷葡萄到装瓶出售,讲碍非常详细。最
后指着标贴纸上的一个洋字,读出它的译名叫“可涅克”,说选白兰地,一
定要注意这个字,它是地名,法国出酒最好的地方。
“我懂了!”胡雪岩对古应春说,“好比中国的黄酒一样,一定要‘绍
兴’才道地。”
“对,就是这意思。”
“现在..”哈德逊接着便跟古应春说,他的洋行,刚刚取得这种法国
酒的代理权,希望胡雪岩为他介绍买卖。
“原来他是推销货色!”胡雪岩笑道,“怪不得这么起劲。不过我不懂,
什么叫‘代理权’?”
“就是归他包卖。”古应春为他解释,“这种俩在我们中华土地上,归
他总经销,坐抽水子,这就叫代理权。”
胡雪岩立刻就懂了,这种坐享其成的事,完全要靠信誉,牌号响,信用
好,货色销得出去,货款收得进来,到时候结帐,不久分文,人家才肯赋予
代理权。他心里在想,自己也大可这么做,不过那是将来的事,眼前怎么样
也谈不到此,所以不再往下说了。
酒味甚美,只是有酒无肴,胡雪岩还不习惯这样的饮酒方式,所以喝
得不多,但为了酬答雅意,也为了馈赠所需,他决定买五箱白兰地带回去。
哈德逊也很会做生意,马上又给他一个很优惠的折扣,他的目的是在推广。
杭州是浙江省城,除了总督,各式各样的衙门都有,又是运河起点,商业相
当繁盛,这个码头在哈德逊看,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他希望得到胡雪岩的助
力,能够把他所代理的各种洋货,推销到杭州。
这番意思经由古应春表达以后,胡雪岩自然欢迎,但他跟古应春说了实
话,他官商两方面,缠在手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无法给哈德逊任何确实
的答复,看这话是如何说法?
“那就直接回头他!”
这里的“回头”是辞谢的意思,胡雪岩却又觉得这是个机会,弃之可惜,
最好是拖延着,要能让哈德逊不找别人,为他保留着这个机会。
脑筋一动,想到了一番话:“你这样跟他说,本来我马上可以答应他,
为他在杭州策划,但目前局势不稳,上海到杭州的路会断,货源不继,变成
白贴开销。等局势稍微稳定下来,我马上替他动手。”
哈德逊认为他的看法很稳健,同意等一等再说,不过他要求胡雪岩在杭
州先替他看看洋货的行情,预作准备,将来有任何代理承销的机会,答应让
胡雪岩优先承揽。
生意谈到这里为止,彼此都觉得很圆满。古、胡二人先起身告辞,安步
当车,走回怡情院。
一路走,一路谈,谈的却不是生意。胡雪岩问道:“怎么样?外国酒馆
里的那个洋女人,算是啥名堂?”
“卖酒的还有啥名堂!”古应春笑道,“你想她卖啥?”
胡雪岩笑笑不答,不一会却又以抱憾的声音说:“可惜我不懂洋文。不
然,跟她谈谈说说,一定是蛮有趣的一件事。”
“我倒想不到,”古应春也笑了,“你会中意洋女人!”
“女人总是女人,管她是华是洋,只要动人就好。”
“慢慢来!”古应春说,“将来你在上海住长了,总有跟洋女人落个交
情的时候。”
就这样谈着夷场风月,不知不觉到了恰情院。一进门就见相帮、娘姨、
大姐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在小声说笑,似乎遇见了什么神秘而有趣的事,胡
雪岩便好奇地问道:“你们在讲啥?”
“胡老爷,有位堂客在里面,跟二小姐谈得好亲热。”
“堂客!”胡雪岩诧异:“堂子里只住官客,哪来的堂客?”说着便站
往了脚,因为有堂客在里面,虽未“放门帘”,也不便乱闯。
“不要紧!胡老爷你请进去看了,就晓得了。”
古应春比胡雪岩更好奇,听得“不要紧”三字,首先就拔脚进门,只觉
眼前一亮,那位堂客如雪山皑皑,令人不可逼视。
这位丰腴丰皙、艳光照人的少妇,正是七姑奶奶。看见闯来的那个陌生
男子,长身如鹤,英气勃勃,不觉心中一动,五百年风流冤家,就此在不该
相遇的地方遇到了。
一半是不知如何招呼,一半是目炫心迷,正当他们错愕无语,而怡情老
二也觉得为难之际,胡雪岩跟了进来,一看亦大感意外:“咦,七姐!是你。”
有人搭腔,事情便好办了,七姑奶奶向来说话粗声大气,不堪领教,这
时不知是受了恰情老二一口吴侬软语的感染,还是因为有古应春这个一见便
生好感的陌生男客在,心存顾忌,居然斯斯文文地喊一声:“小爷叔,你想
不到我在这里吧?”
自然想不到,胡雪岩心想,兄弟一起逛堂子的事,听说过,兄妹一起逛
堂子,却是天大的新闻。便点点头说:“我道是哪位堂客?怎么样也想不到
是你。”
“请坐,请坐!”怡情老二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偷眼相望,随即说道:
“胡老爷,你来引见吧!”
于是胡雪岩为古应春及七姑奶奶作了介绍,一个盈盈含笑,把双手放在
左腰上,福了一福,一个抱拳作揖说道:“原来是七姐!真正伉爽不让须眉。”
七姑奶奶懂了他那句语,虽是恭维,却也有惊诧的意味在内,想想一个
良家妇女,独闯娼门,说起来是有些不守妇道,所以很难得地害了羞,红着
脸报以微笑。她的笑容最甜,虽是窘笑,依然妩媚。古应春心里在想:倒不
曾料到,尤五有这样漂亮的一个妹妹!
等怡情老二招呼着坐定,胡雪岩自然要问来意,七姑奶奶坦率相告,因
为尤五一夜不曾回家,而她回松江之前还有许多话要问他,心里焦急,所以
找上门来。
“你一个人来的?”
“是啊!”七姑奶奶顽皮而得意地笑道,“我那位妹子不许我来,阿龙
也不肯带路,我只好借故溜了出来,自己雇一顶小轿到这里。不曾遇着五哥,
倒跟二小姐谈得好投机,”
“啊呀!七姑奶奶,”怡情老二不安地笑着:“真正不敢当你这么的称
呼,叫我老二好了。”
“或者叫小五嫂。”胡雪岩打着趣问:“那么,人呢?”
这是指尤五,怡情老二答道:“有朋友约了出去了。说八点钟一定回来,
请胡老爷、古老爷务必等他。”
“自然要等。”胡雪岩问七姑奶奶,“想来你也还没有吃饭,我们是上
馆子,还是就在这里吃。”
“自然是在这里吃。”怡情老二急忙接口,“我请七姑奶奶吃便饭,请
你们两位作陪客。”
“理当奉陪。”
古应春都答应了,胡雪岩还有什么话说?七姑奶奶却是外场人物,招招
手把他叫到一边,悄悄问道:“小爷叔,这里的规矩,我不大懂。你看,这
顿饭该不该吃?”
“来都来了,还讲什么规矩?”
七姑奶奶脸一红,“本来是没有这种规矩的,我大着胆子乱闯。只怕叫
人笑死了!”说着,悄伶伶一双眼睛瞟了过去。
胡雪岩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恍炊大悟,怪不得“女张飞”这般斯文!
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成人之美。于是他轻轻一道:“七姐,你请过来,我
有句话说。”
怡情院的那个“大房间”甚大,西面用个“多宝格”隔开,他领着她到
里面,在窗下红木太师椅上坐下,两人的脸都朝外,透过多宝格,只见古应
春和怡情老二也正谈到起劲,不会注意到他们的谈后,于是胡雪岩才出言规
劝。
“七姐”他用兄妹般,极恳切的声音说,“你不开口,是尊观音,开出
口来,说句实话,别人吃你不消!今天总算难得,替五哥做了面子。回头你
自己再做忌些,那样子,人家就不会笑你了。”
在平日,七姑奶奶对他这话,一定不服帖,这时却是窘笑着点一点头说:
“我晓得了。就是这句话吗?”
“就是这句话。”胡雪岩说:“你是玲珑七窍心,自己有数就是,何必
还要我多说呢?”
这话有言外之意,七姑奶奶想再问些什么,到底还不好意思出口,只很
妩媚地笑着道谢:“谢谢你,小爷叔!”
两人走到外面,怡情老二迎上来说:“古老爷的话不错,这里大嘈杂,
请到我‘小房了’去吃吧!”
姑娘与恩客另营不虑人干扰的双宿双飞之处,叫做“小房子”。抬情老
二的小房子就在这条弄堂的末尾,也是尤五每个月贴开销,但尤五的朋友多,
在怡情院会客比较方便,所以难得到小房子去。想不到这时候倒派上了用场。
胡雪岩自然赞成,回头对七姑奶奶说道:“那是老二住家的地方,比较清静,
走吧!”
于是怡情老二关照相帮,凡有“局票”来,只说病了,不能出“堂差”,
又关照,等尤五一来,请到小房子去。
这一下倒提醒七姑奶奶了,依然是把胡雪岩喊到一边,悄悄说道:“我
是溜出来的。不见我的人,他们会发急。”
这是指阿珠和陈世龙而言,“那好办!”他说,“叫人去通知一声就是
了。”
当时写了个便条,说七姑奶奶与尤五在一起,到时自回,不必着急。胡
雪岩掏了个银角子做力钱,叫怡情院的相帮,立刻送交陈世龙。
办妥了这一切,一起走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是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
楼下是另一家,她住楼上,布置得楚楚有致,看上去是很舒服的地方。
刚刚坐定,怡情院里自己做的酒菜。已经送到。怡情老二和古应春都要
推七姑奶奶上座,她则一定不肯,结果是古应春首座,她和胡雪岩两对面,
主人未座,正好各据一方。
款客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送的洋酒。据说那是补血的,连宫里都经常
饮用。怡情老二把它看得很珍贵,殷殷相劝。七姑奶奶的酒量,也还不坏,
但一心只记着胡雪岩的忠告,强持着不肯多喝,也不多说话。席面上只听古
应春在谈胡雪岩上外国酒馆的经过,七姑奶奶和怡情老二都听得只是笑。
古应春这天的兴致很好,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一直到尤五出现,话锋
才被打断。
兄妹相见,都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尤五的不悦,还可以想象得到,但对
七姑奶奶的微现俱惮,胡雪岩却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七姑奶奶行事任
性,从不知什么叫害怕?平日只见尤五有些怕她,此刻为何她怕尤五?
这就是为了有古应春在座的缘故。胡雪岩很快的想通了,她怕她哥哥责
备她几句,当着古应春下不得台。既然如此,倒要小心防护她,因此,他首
先就替她解释不能不来的缘故。接着便谈与哈德逊会面的经过,算是让尤五
忘掉了对七姑奶奶的不快。
自此开始,就没有工夫说笑了,许多正事要商量,头绪纷繁,一件事没
有办妥,又扯到第二件。直到午夜,还未安排停当。
“怎么办呢?我非早早赶回杭州不可。”胡雪岩有些着急,“一直都觉
得人不够用,此刻越觉得摆布不开。”
半天未曾开口的七七姑奶奶开口了:“也没有什么摆布不开!小爷叔你
明天尽管动身,路上没有人送,我送,保你到了嘉兴,我再回松江。”
“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点点头,“好在一路上,阿七都熟。就这样
吧!你到了杭州,赶快派世龙拿了公事到松江来接洋枪。”
他们兄妹这一番对答,使得古应春大为惊奇,“原来七姐是这么能干!”
他自愧不如以外,也为她担忧,“这条路上,这几天很不好走,要当心!”
“谢谢你!”她报以矜持的微笑,“不要紧的。”
“真的不要紧!”到这时候,尤五总算找到机会,可以说她一句了,“我
们家这位姑奶奶,一个人乱闯闯惯了的。”
“也不是什么乱闯。”七姑奶奶觉得必须分辩,“有把握的地方我才敢
去,摸不清路道的地方,我也不敢乱闯。象这里,我就晓得是不要紧的。”
“对啊!”怡情老二接口说道,“要是不嫌弃,常常请过来,这里就跟
自己家一样。”
“听见没有,五哥!”七姑奶奶碍意地,“就跟自己家一样!”
“只有一件,”古应春也凑趣说笑,“回去在五嫂面前瞒着点。”
“这倒不碍事。我五嫂最贤慧,不管他这笔帐。”
“好了,好了!”尤五看看钟说,“该走了。”
于是古应春首先告辞,却悄悄拉了胡雪岩一把。知道是有话说。胡雪岩
便跟着古应春下楼出门,站定了脚笑道:“你可是要跟我打听一个人?”
“咦!”古应春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说吧,可是要问七姑奶奶?”
“是的。”古应春说,“我听老二告诉我,她似乎居孀多年。可有这话?”
“有的。不过也不算多年。”
“倒守得住?”
这是指七姑奶奶守节为何守不住,胡雪岩觉得他的话问得好笑,而且难
以回答,只好半开玩笑地答道:“你何不自己去问她?”
古应春也发觉自己失言,只好报以苦笑。就这时候看到尤五兄妹和怡情
老二,已经走下楼来,古应春心想,明天胡雪岩就要走了,此一去又有多日
暌隔,而自己有一番心事非要跟他商量不可,因而便向尤五说道:“五哥,
你们先请。我跟胡雪岩还有些事要商量。”
尤五还不曾开口,怡情老二便说:“何不请到我那里去谈?”
这就是胡雪岩机警了,不等古应春开口,他先就搭话:“实在是我有点
私事托应春兄,就在这里谈一谈好了,你们先请过去,我们马上就到。”
“那么,快点来。”怡情老二说:“等你们来吃消夜。
等他们走远了,胡雪岩便问:“应春兄,是在这里谈,还是找个地方坐
坐呢?我看你要谈的事,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变得清楚的。”
“你大概也猜到了。”古应春说,“七姑奶奶的相貌、风度,很对我的
劲。我托你做个媒。”
胡雪岩想不到他这么开门见山,就说了出来,一时倒有些无从答复,愣
在那里,半晌无声。
“怎么样?”古应春很关切的问,“是不是有难处?”
“有没有难处,还不知道。”胡雪岩说,“你总先把你的情形跟我说一
说。”
“对,对!这是我的疏忽..”
古应春说了他的家庭,父母都在广东,也娶过亲,只是妻子已经过世,
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随祖父母在乡,如此而已。
“那倒好,没有什么罗嗦。”胡雪岩说:“七姑奶奶就因为跟她婆太太
合不来,才回的娘家,照你府上这情形,如果不回广东,大概她也愿意。”
“那..”古应春反倒迟疑了,“不回广东是办不到的。无论如何要回
去见一见家父、家母。”
“那自然。我是说不回广东乡下去住,你们夫妇在上海自立门户。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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