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31 高阳(当代)
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沉吟着说:“看样子,七姑奶奶对你,倒也还中意。
不过,我有句话,一定要说在前面。”
“是,是。你说!我总尽力照办。”
“不是要你什么‘照办’!是要你忍耐。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有个外号,
叫做‘女张飞’!”
“是不是说她脾气暴躁?”古应春摇摇头,“我看倒不象‘女张飞’!”
这一半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一半也是七姑奶奶特意收敛,看样子好
事可谐,但情愿还是先把话说得深些,劝他慎重的好。
“应春兄,”他说,“日子太浅,相知不深,好在以后见面的时候有得
是,你何不看一看再说?”
听语气是七姑奶奶有着不便说破的缺点,自己去看,当然最好。但古应
春鳏居十年,一下子动了心,有如古井重波,心澜难平,急于要问个明白,
所以接下来又说:“看归看,听归听!你多告诉我些。”
胡雪岩不知该告诉他些什么?七姑奶奶的情形,他耳闻目见的很多,但
不能一昧说好话,更不能一味说坏话。如果是寻常女子,品貌过得去,他一
定尽说好话,促成美事,因为那可以断定,决不会成为怨偶。而七姑奶奶与
众不同,做媒的责任甚重,真仿佛一言可兴邦,也可丧邦,谁能受得了她的
脾气,她便一定是个贤内助,否则,感情会搞得极坏,媒人挨骂一辈子,于
心何安?
“说实话,你们都是一见钟情,瞒不过我,我也用不着你说,就已经想
来做这个媒。应春兄,胡雪岩非常恳切的说,“你知道我的,我做事一向性
子急,但这件事,实在急不得!为啥呢?七姑奶奶的好处,是别人没有的,
她的叫人啼笑皆非的脾气,也是别人没有的,所以你要我说,我实在说不象。
要你自己看,反正我总一定帮你的忙,做你的参赞。再透个信息给你,七姑
奶奶的愿守不愿守,她兄嫂都做不得她的主。现在她似乎也看中你了,那你
就请放心,好事迟早必成。”
这番话对古应春是颗定心丸,而且启发甚多,大致七姑奶奶是个巾帼须
眉,个性极强,遇事敢当。这样性格刚强的人,要看自己能不能驾驭得住她?
驾驭得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闺房中仍有画盾之乐,驾驭不住,一辈子是
她系在裤腰带上的裙下之囚。
“多谢,多谢!就你这几句话,我已受惠非浅。走吧!”
两个人一起回到怡情院,只见七姑奶奶跟怡情老二,并坐在床边,喁喁
细语,亲热得象姐妹。尤五显然对此感到欣慰,含笑坐在一旁,神态显得很
恬静。
“来了,来了!”他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有人送了我一篓蟹,刚才
忘了拿到那里去吃了,尝一尝!”
于是怡情老二急忙站起来招呼,七姑奶奶自己也要下手帮忙,做主人的
一定不准她动手,这是堂子里,七姑奶奶是客,下手帮忙变得也成了主人,
那不象话,但她想不到此,最后是胡雪岩递了个眼色,她才会过意来。
这使得古应春又得了个极深的印象,他觉得她只是凡事热心。所以显得
有些鲁莽。好在她也肯听人教导,绝不是那种蛮不讲理,死不认错的泼妇。
这就没有可怕了。
摆好桌子,娘姨端出两大盘热气腾腾,加紫苏蒸的阳澄湖大蟹,此是文
人墨客笔下的天下第一名物,阳澄湖的尤其出名。特征是“金毛紫背”,通
常每只八两,两只一斤,所以称为“对蟹”。七姑奶奶嗜蟹如命,但这时却
很斯文,先挑了一只团脐送到尤五面前。
“先敬客嘛!”尤五完全是做哥哥教导弟妹的派头。
客是两位,论客气应该是古应春,七姑奶奶不知不觉地又有些着急,便
拿那只蟹送到胡雪岩面前。
“七姐,我们自己人。我自己来!”胡雪岩有些促狭,不但话里挤对她
非把那只蟹送给古应春不可,而且还用手往外推谢。
“那就你来!”七姑奶奶被逼到差不多的地步。“冲劲”就来了,大大
方方地对古应春说,并且还把一小碗姜醋推到他面前。
“谢谢!”古应春含着笑说,同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七姑奶奶装作不见,只拿一只蟹在手,看胡雪岩已经自己动手,“便拿
向她哥哥面前,然后自己也取一只,同时转眼去看怡情老二。
怡情老二正取了一副吃蟹的家伙出来,纯银打造,小钳小锤子的,看来
十分精巧。七姑奶奶觉得好玩,取过小锤子来,一下打在蟹螯上。在她自觉
未曾用力,但那只蟹赘已被砸得甲碎肉烂,一塌糊涂了。
大家都笑,七姑奶奶也笑,“这东西不是我用的。”她说,“还是用手
方便。”
她的那只手仿佛生来就是为剥蟹用的,手法熟练非凡,只用一根牙筷帮
忙,须臾之间,把一只蟹吃得干干净净,蟹赘、蟹脚和那个“盖”拼凑在一
起,看来仍旧是一只蟹。
“这倒着实要点本事。”古应春颇为惊异,“我还是第一次见!”
广东人的古应春,吃蟹自然没有苏锡嘉湖一带出蟹地方的人来得内行,
表里不分,胡嚼一气,吐了一桌子的渣滓,七姑奶奶直性子,实在看不过去,
便打趣他说:“你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看我来!”
她取了一只蟹,依然只用一根筷子,很快地剥了一盖子的蟹肉,黄白杂
陈,倒上姜醋,却不是自己享用,一推推到了古应春面前。
这真叫古应春受宠若惊了,但也知不宜显示心中的感觉,所以只是接连
说了两声:“多谢,多谢!”
巧得很,怡情老二正好也用小钳小锤子,敲敲打打,外带嘴咬手剥,也
弄了一盖子蟹肉,送给尤五。于是胡雪岩笑道:“你们都有人代劳,只有我
没有这份福气!”
古应春知道他在打趣七姑奶奶,怕她脸上下不来,有意要把“美人之贻”
这回事,看作无所谓,便将那蟹盖推过去说:“你来,你来!”
“你舍得?”胡雪岩抓住题目,越发要开玩笑。
这话很难回答,要说“舍得”,马上就会惹七姑奶奶在心里骂一句:没
良心!想了想这样答道:“在别人,自然舍不得,你老兄又当别论。”
“承情之至。不过,只怕你舍得,人家舍不得。”胡雪岩说,“人家辛
辛苦苦剥了给你吃的,让我吃掉了,一定会心痛!”
话还不曾完,七姑奶奶发急了,“小爷叔!”她用笑容掩饰窘态,“罚
酒!你的话真正说得气人。”
“是啊!”怡情老二在一旁帮腔,平她的气:“胡老爷话里有骨头,应
该罚酒。”
“好,好!”胡雪岩原是为古应春试探,看七姑奶奶虽然羞窘,并无温
色,觉得试探的结果,大可满意,便欣然引杯,一饮而尽。
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的尤五,到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是做哥哥的想法,
觉得七姑奶奶不些放浪形骸,心里便不大舒服。胡雪岩鉴貌辨色,看出风向
不对,很知趣地把话题引了开去,同时也不肯再多作流连,找个机会,提议
散席。
时近午夜,而怡情院所在地的那条弄堂,却还热闹得很,卖熟食的小贩,
往来如梭,吆喝不停,弄口停着许多小轿,流苏轿帘,玻璃小窗,十分精致,
专做深宵寻芳倦客的生意,唯有这天抬着一位堂客——七姑奶奶。
回到裕记丝栈,她第一个下轿,往后直奔,刚上楼梯,便扯开喉咙大喊:
“张家妹子,你睡了没有?”
阿珠还没有睡,先是不放心七姑奶奶,要为她等门,后来是跟陈世龙
吃零食闲谈,谈上了劲,倒把要等的人忘掉了。这时听得楼下一喊,方始惊
觉,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两人在楼涕口相遇,只见七姑奶奶双颊如霞,眼波如水,一片春色,不
觉大声而问:“你在哪里吃得这么醉醺醺地回来?”
“你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给你吃!”七姑奶奶把一只细竹篮递了过
去。
这时胡雪岩和尤五亦已上楼,加上阿龙和闻声起床的老张,挤得满满的
一屋子,却只听得七姑奶奶一个人的声音,大讲在怡情院消磨了这一晚上的
经过。
在老张父女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就连陈世尤也觉得这位七姑奶奶胆大得
惊人。
“你们吃嘛!”最后她揭开了篮盖,里面是六只阳澄湖大蟹。她粗中有
细,特别周到,连姜醋都是现成带着的。
一则情不可却,再则那蟹也实在诱人,老张父女和陈世龙,便一面剥蟹,
一面听七姑奶奶谈怡情院的风光。尤五却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两人避到里面
谈心去了。
“小爷叔,”尤五皱着眉头说:“你看我这个妹子越来越不象样,怎么
得了?”
“不要这么说!”胡雪岩笑嘻嘻地答道,“五哥,我要讨喜酒吃了。你
晓得老古跟我怎么说?他要托我做媒!”
尤五大为诧异,愣了好一会才问:“是想娶我们阿七。”
“对!这才叫一见倾心。姻缘,姻缘,真正是缘分。”
“什么缘分?”尤五的双眉皱得更深,“说起来是在堂子里见过面,那
有多难听!”
这个回答大出胡雪岩的意料,一时不知如何为他和七姑奶奶譬解?愣在
那里,好半晌作声不得。
“我倒不懂了,老古怎么会知道阿七此刻住在娘家?”尤五又问,“他
当阿七还是大小姐?”
“不”他晓得七姐居孀。是老二告诉他的,不对!是他跟老二打听的。”
接着,胡雪岩便把古应春家里的情形说了一遍。
“那么,小爷叔,你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要他自己看。我看..他们有缘,这杯喜酒吃得成功的。”
尤五不以为然,大摇其头:“算了,我看不要害人!”
“你倒也不必把我们这位姑奶奶贬得太厉害!”胡雪岩以不平的语气说:
“象她这样的人才,嫁给老古,照我看还是委屈的。至于说她脾气不好,这
话要说回来,女人家心思最怪不过,只要她自己愿意,自然会改。看今天的
样子,斯斯文文,大大方方,可见已经在改了!”
话虽说得动听,却无结论,事实上婚姻大事,一时也不可能有什么结论,
只有摆着再说,先料理第二天动身的事。
下船是在中午,胡雪岩“师弟”,老张父女,加上七姑奶奶一共五个人,
除去老张,各自只可促膝密谈,未便公然表露的心事,加以路上不太平,风
吹草动,需要随时当心,所以就连七姑奶奶这样爱说话的人,也是保持沉默
的时候居多。
第二天快到松江了,胡雪岩该当作个决定,要不要七姑奶奶送到嘉兴?
如果认为不需要,把她留在松江,扬帆而走,至多停泊半日,将他自己和阿
珠寄在尤家的行李搬上船,否则,至少得在松江停一天,让七姑奶奶先打听
消息,或者带个把可供奔走的人同行。
“小爷叔!”等胡雪岩刚一提及,七姑奶奶便抢着说,“不管我送不送
你,无论如何在我们那里住一天再走。”
“杭州等得很急..”
“急也不急在一天,我五嫂有话跟你说。”
这倒奇了,尤五嫂会有什么话?就有话要说,七姑奶奶怎么会知道?凡
是遇到艰难,胡雪岩总要先通前彻后想一遍,等自己想不通时再发问。
他的脑筋特别快,察言辨包,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七姐,”他问,“是
不是你自己有话不便说,要请五嫂来问我?”
七姑奶奶笑了,带些顽皮,也有些忸怩,“小爷叔,”她说:“你顶聪
明。”
“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告诉我?”
“还是等五嫂自己来问你的好。”
这话倒象是关于尤五夫妇的事,胡雪岩有些困惑,细想一想,莫非是有
关怡情老二的话?也许七姑奶奶多事,要到她嫂子那里去“告密”,所以尤
五嫂会有些话要问。或者七姑奶奶倒是好心,与怡情老二投缘,在她嫂子面
前下说词,劝她为夫纳妾,这样尤五嫂就更会有些话要问。
同样是问,有的话可说,有的话不可说。到底是怎样的一问?先得把方
向弄清楚,临事才不致窘迫。于是他问:“七姐,你晓不晓得五嫂要问我的
话,是好事还是啥?”
“自然是好事。”
这下胡雪岩放心了。船抵松江,上岸直到尤家,歇一歇脚。他趁空去拜
访了“老太爷”,在他那里吃了饭。再到尤家,谈不到三五句话,尤五嫂起
身说道:“小爷叔,我有件事拜托你。”
是拜托胡雪岩做媒,却不是为尤五娶怡情老二进门,是替七姑奶奶促成
良缘。尤五嫂告诉他说,当他在裕记丝浅跟尤五密谈古应春时,七姑奶奶在
外屋趁老张父女和陈世龙吃蟹吃得起劲时,悄悄在“听壁脚”,古应春的意
思她已经知道了,表示非古应春不嫁。因为听出尤五似乎不赞成这头亲事,
所以特为来跟嫂子谈。
听完经过,胡雪岩失笑了。笑自己误解了七姑奶奶的语气,上了自己的
当,如果是跟人做一笔出入甚巨的生意,也是这样子胡思乱猜,自以为是,
那就非大蚀其本不可。
“小爷叔,”尤五嫂问道,“阿七怎么会认识那姓古的,好象是第一次
见面,在哪里?”
这一问就不易回答了,尤其是对她。诚然如尤五所说的,在堂子里见的
面,这话提起来难听。再问下去:她怎么跑到了那种地方去?那又要牵涉到
怡情老二,尤五这样的人,在花街柳巷走走,尤五嫂自然不会干涉,但如说
是怡情老二的恩客,在外面置了“小房子”,就难保尤五嫂会不吃醋。
于是他说:“在裕记丝栈。老古现在跟五哥,跟我,三个人合伙。这头
亲事说起来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郎有意姐有情,哪还有啥话说?至于做媒
的话,不但义不容辞,而且是所谓非我莫属。不过,五嫂,我们有这样一个
想法,说出来你看,对不对!”
“你的话没有错的,小爷叔,你说。”
“我们杭州说媒人‘吃十三只半鸡’,意思是说要媒人一遍遍传话,事
情极慢。别的亲事嫌慢,这头亲事嫌快,我看还是慢一点的好。”
“我懂小爷叔的意思,是怕太快了,彼此都看不清楚,将来会懊悔?”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意思是好的。不过,你晓得的,我们家这位姑奶奶是急性子。”
“这就要你劝她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还有一层,听七姐的意
思,好象有点跟五哥怄气,你不大赞成,我偏要嫁他。婚姻大事,怄气就不
对了。”
尤五嫂想了想。深深点头,“小爷叔,你的话不错的。我倒没有想到。”
胡雪岩探头望了一下,弄清楚七姑奶奶没有在“听壁脚”,才向尤五嫂
说:“她性急,你不能依她,事情拖它一拖,等五哥回来大家好好商量。你
就这样说好了,做媒要按规矩行事,你要先相一相亲。这一来就半个月拖过
去了。”
“我懂,我懂!我会想办法来拖。不过,我再问小爷叔一句话:那姓古
的,人到底怎么样?”
“你最好自己去看。”
胡雪岩这样回答,不象一个媒人的口吻,其实他确是有了梅意。七姑奶
奶的性子太急,而且在怄气,尤五又有意见,隐隐然使他感觉到,这件事将
来会有纠纷。一片热心顿时冷了下来。
就因为如此,他要躲着七姑奶奶,所以坚辞她送到嘉兴的好意。第二天
上船沿运河下驶,总算一路顺利,风平浪静地进入浙江省境,从此到杭州,
就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十五
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胡雪岩又把全副精神放在正事上。船上无事正好算
帐,结出总帐一看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不过短短半年工夫,自己经手的款项,已有五十万两银子之多,杭州、
湖州、上海三处做生意,局面搞得确是很热闹,事情也十分顺手。但万一出
了意外,牵一发动全身,自己倒下来不说,还要牵连许多人,第一个是王有
龄,第二个是张胖子,第三个是郁四,第四个是尤五。
这样转上念头,便觉得河上秋风,吹到身上格外冷了。推开算盘,独对
孤灯,思前想后,生出无限警惕。他告诉自己,不要自恃脑筋快、手腕活,
毫无顾忌地把场面拉开来,一个人的精力到底有限,有个顾不到,就会出漏
洞,而漏洞会很快地越扯越大,等到发觉,往往已不可收拾。
想到这里,自然而然生出两点觉悟,一是节省精力,不必去多管那些无
谓的闹事,二是还要多寻帮手,刘庆生算是找对了。已可独当一面,陈世龙
是块好材料,却未曾善加利用。于是他决走,趁这到杭州的一段旅程,将生
意场中的各种“门槛”,好好教他一教,教会了就把上海这方面的事务都交
给他。
但是没有让他“学生意”以前,先要为他安排亲事,那也就是连带了清
了他自己跟阿珠之间的关系,从此心无牵挂,也是节省精力之道。于是盘算
了好一会,想定了入手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开船,除了老张在船梢上帮同把舵以外,其余的人都没有什
么事。他特意叫陈世龙进舱谈话,从一上船,阿珠便常在后舱。就是一起吃
饭的时候,也不大交谈。当然,陈世龙是常到后舱去找她的。胡雪岩料定他
跟陈世龙在中舱谈什么,她一定会在后舱,留心静听,所以他预备装作“言
者无意”,其实是有心要说给她听。
“世龙!”他说,“我现在的场面是撑起来了。不过饭是一个人吃不完
的,要大家一起来动手。我现在问问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湖州,还是想在上
海?”
陈世龙不知道他胸有成竹,有意如此发问,只当真的要他自己挑一处,
上海虽然繁华,做事却无把握,在湖州是本乡本土,而且又厮守着阿珠,自
然是湖州好。
“我想先在湖州,把丝行弄好了再说。”
“我晓得你要挑湖州,”胡雪岩背对后舱,不怕阿珠看见他的脸,所以
向陈世龙使劲挤一挤眼睛,表示下面那句话别有用心,叫他留神:“你是舍
不得阿珠!”
陈世龙也很聪明,做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表示默认。
一个如此说,一个如此承认,除非阿珠自己走出来明明白白说一句,不
愿嫁陈世龙!那么,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在这一句话中交代清楚了。
在后舱听壁脚的阿珠,十分气恼,心想:简直把一个人看成一包丝一样,凭
你们一句话,就算交易过手了!世上哪有这样自说自话的事?
想归想,气归气,人还是坐在那里不动,屏声息气,细听外面,胡雪岩
又在说了。
“我的意思,丝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那里。”
听到这里,阿珠惊异不止,“丈人、丈母娘”是指谁?她自己这样在问。
细听下去,明明白白,陈世龙的丈人、丈母娘,不是自己父母是哪个?
阿珠惊疑羞愤,外带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心里乱得如万马奔腾,自己克制了
又克制,才能勉强听得清外面的话。
“说起来,阿珠的娘的想法也不大对!她以为我帮了她家的忙,她就得
把女儿许配给我,作为报答。其实桥归桥,路归路,我帮他们的忙,又不是
在想他们的女儿。”
哼!假正经!阿珠不由得在心里骂,同时想起胡雪岩当初许多勾引的行
径,脸上有些发烧,暗暗的又骂了句:不要脸!
再听下去,她比较舒服了。“讲句良心话,”胡雪岩说,“我喜欢不喜
欢阿珠呢?当然喜欢的。不过,我不肯委屈阿珠。冰清玉洁,大家小姐不见
得有她那样子的品貌!世龙,她嫁了你也是委屈的。”
“我晓得。”陈世龙自惭的点一点头。
“你晓得就好。”胡雪岩又说,“总要格外对她体贴。”
陈世龙依然是那句话:“我晓得。”
口口声声顺从着,倒象真的已把人家娶到手了似的。阿珠心里非常不服
气,同时也有些奇怪,听口风好象他们早就瞒着自己,暗中做了“交易”,
倒要仔仔细细先把事情弄清楚,然后再想报复的主意。
这回是陈世龙在说话:“胡先生,那么,你看我这件事该怎么办?赤手
空拳,一点底子都没有。”
“有我!”胡雪岩答得极其爽脆,“我今天一共有三头媒要做,一头已
经成功了,还有一头要看看再说,再有就是你这头媒。老张那里我一说就成
功,你丈母娘更不用说;最听我的话。阿珠最孝顺,只要跟两老说好了,不
怕她不答应。”
原来如此,阿珠心想:拿我父母来压我,所以有这样子的把握,那也太
目中无人了。于今之计,第一步先要在爹面前说好,不可轻易答应。到时候
叫你干瞪眼!
刚想得好好地,立刻又是一愣,因为胡雪岩说破了她的心思,“不过”,
他说,“阿珠的性子最做,服软不服硬,也要防她一脚!就算父母之命,勉
强依从,心里一千一万个不甘心,将来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好的。所以说到头
来,两厢情愿最要紧。你总要记住我这句话,阿珠服软不服硬。处处依她,
包你一辈子有福享。”
听到这几句话,阿珠心里又酸又甜,同时也觉得泄了气,什么劲道都拿
不出来了。不过总还有些不甘,不甘于如此受人摆布,同时也觉得不能就这
么便宜了陈世龙。
“我的打算是这样,看看年底办喜事来不来得及。如果来不及,就今年
‘传红’,明年‘入赘’..”
“入赘!”
陈世龙大声插嘴,光听声音,就知道他不愿,在后舱的阿珠不由得就把
心悬了起来。
“又不是要你改姓张,不过两家并作一家,也不是什么失面子的事!”
“不改姓就可以。”
“你不要得福不知!”胡雪岩故意这样说给阿珠听:“就算你想改性,
阿珠也许看你不上眼。”
陈世龙露着一嘴雪白的牙齿,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笑容正落在壁缝中向
外张望的阿珠眼中,她的感觉是得意的舒服。
“老婆虽好,吊在裙带上一步不离,也太没有出息了。”胡雪岩说,“湖
州丝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尽可以照料得了。我希望你在上海帮我的忙,
跟老古把洋文学学好,将来受用无穷。”
“好啊!”陈世龙很兴奋地,“古先生的洋文,说得真是呱呱叫,我一
定跟他学会了它!”
“这才是!”胡雪岩用欣慰的声音说,“好在丝生意上有关联,常常要
回湖州,有得你跟阿珠亲热的时候!”
要死!阿珠一下子绯红了脸,顿时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却又不敢
弄出声响来,怕前面发觉她在偷听,于是蹑手蹑脚,掩到自己铺位上,手抚
着一颗突夹在跳的心,细细去想他们所说的那些话。
这一想恩得忘掉辰光,直到老张在喊,她才警觉,朝窗外望了一下,太
阳当头,已经中午了。
“来吃饭!”老张问道,“阿珠,你在作啥?一直不见你的人?”
“我睡着了!”她自己觉得这句话答得很好,睡着了便表示根本没有听
见胡雪岩和陈世龙的话,见了面就容易装糊涂了。
她装人家也装,在饭桌上胡雪岩和陈世龙一如平时,倒是老张有许多话,
因为这天下午船泊德清,就要分手,胡雪岩和陈世龙往南到杭州,老张带着
女儿,原船往北回家,自然有些事要交代交代。
当天下午,很早就到了德清,船一泊定,胡雪岩邀老张上岸走走。阿珠
立刻想到,他们是有关自己的话要谈,她上午躺在床上想心事,就已经盘算
过,这件终身大事,不管怎么样,要自己回到湖州先告诉了娘,再作道理。
如果她爹一答应,便毫无商量的余地。她不甘于随人摆布,因而打定主意,
这一天要一直跟爹在一起,不容胡雪岩有开口的机会。
那么此刻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仍是跟着不放,胡雪岩总不见得当面
锣,对面鼓,有自己在场,便好意思提做媒的话!
于是她接口喊道:“爹,我也去!”
胡雪岩自然不要她去。这容易得紧,想都不用想,便有了话,“阿珠,
拜托你,替我把零碎东西收拾收拾,好不好?”
“是啊!”老张老实,“要掉船了,各人的东西该归一归。你不要去!”
这一说,胡雪岩又有了话,“对的!”他喊道,“世龙,你也看一看,
哪些东西该带到湖州送人的,跟阿珠交代清楚,不要弄错了!”
说完,他跟看张扬长上岸,有意把陈世龙留在船上,好跟阿珠细诉衷曲。
阿珠心里实在有些气不过,想想自己真象《西游记》的孙悟空,怎么样
也翻不出胡雪岩的手掌。这份闲气,此刻自然要发在陈世龙头上了。
“他们上岸去做啥?”她气鼓鼓地问。
陈世龙本来就聪明,加以这阵子跟着胡雪岩,耳濡目染,学会了许多待
人处事的诀窍。这样一件有关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当然更不敢疏忽,所以这
时不忙着答阿珠的话,先抬眼看,用心想,要把她的态度弄明白了再说。
他在想:阿珠问到这句话,就可以证明,他们上午的那一番谈话,她已
经听得清清楚楚,此刻是疑心胡雪岩跟她父亲去谈她的终身。既然如此,上
午为何不站出来说话,此刻却大光其火?可见得光火是闹脾气。她的脾气他
也摸透了,越顶越凶最好的应付办法是让她发不出火。
于是他赔笑答道:“这我倒不晓得。要不要我追上去问一声?”
“难为你!”阿珠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你们师父徒弟,一上半天,
乱七八糟在讲些什么怪话?”
既然叫穿了,陈世龙何可否认?但怎么样承认呢?笑而不答,惹她反感,
细说从头,就会把胡雪岩苦心设计。说到了她心里的那番话的效用,付之东
流。左右不是,十分为难,而阿珠看他不答,似乎又要光火了。
一急急出一个计较,觉得就象筑堤防水一样,多少日子,多少人工,辛
辛苦苦到了“合龙”的那一刻,非要眼明手快,把握时机不可,河官到了合
龙的时候,如果情况紧急,往往会纵身一跳,跳在缺口里,身挡洪流。别人
看他如此奋不顾身,深受感动,自然一起着力,得收全功。现在自己也要有
那纵身一跳的勇气,大事方得成功。
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双膝一跪,直挺挺地跪在阿珠面前说;“既然
你已经都听见了,也就不用我多说了。阿珠,我一条命都在你手里。”
阿珠不防他有此一着,急得胸头乱跳,急的是怕人看见不象话,便低声
喝道:“怎么这副样子?快起来,快起来!”
“起来也容易,你说一句,我就起来!”
这一句是什么?阿珠自然知道,但就是心里肯了,也就不出口,那便只
有先吓他一吓,“你越是这么赖皮,我越不说!起来,起来!不然,我永远
不理你。”
陈世龙是打定了主意,非要一下子有个了局不可,因而用毫无商量余地
的声音说:“你不说一句,我永远跪在这里!”
“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阿珠恨声说道,“你要我说什么?”
“你自己晓得的。”
“对了!你晓得,我也晓得,不就行了吗?”
听得这一句,陈世龙一颗心踏实了,笑嘻嘻地问道:“真的‘行了’?”
“不要罗嗦!”阿珠把脸一沉:“你再不起来,行了也不行!”
到此地步,不能再不听她的话,但陈世龙还要试探一下,“起来可以,”
他说,“你拉我一把!”
“不拉!为啥要我来位你?”阿珠拿手指刮着脸羞他:“‘男儿膝下有
黄金’,就是你两个膝盖不值钱。”
“就看在‘膝下有黄金’的分上,扶我一把!”陈世龙一面说,一面把
手一伸。
阿珠真不想理他,但她那只右手跟心中所想的不一致,莫名其妙地就伸
了出去,等陈世龙拉住她的手,可就不肯放了!他站起身来,一只手紧握着
她的手,坐向她身旁,另一只手很快地伸向船窗,只听“喀喇”一响,舱中
顿时漆黑,木板船窗被拉上了。
阿珠轻声喝道:“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要亲亲你!”
“你敢!”
“敢”字不曾出口,已让陈世龙一把搂住,也不知他的一双眼睛是怎么
生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那两片嘴唇会一下子很准确地找着了她的嘴
唇,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阿珠又羞又急,却又有种夏天伤风闭汗吃酸辣热汤面的味道,是说不出
的刺激而痛快。但舱里虽然黑漆一团,外面却是朗朗乾坤,如果让人发觉,
怎么还有脸见人?因而,一颗心提到了喉头,口干舌燥,满头大汗。
“放手!”她好不容易才能扭过头去,这样低声说了一句。
“再亲一个!”
“还要?”阿珠发怒了,“你不要弄得人怕了你!”
这是极严重的警告,陈世龙适可而止,放开了手,拉她坐了起来,温柔
地问道:“要不要开窗子?”
“自然要开的。”说着,她自己伸手去拉开了窗子,等光亮扑了进来,
她赶紧避开,缩向外面看不到的角落,理理鬓发,拉拉衣襟,闭着嘴,垂着
眼,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似地。
“阿珠..”
“你不要再跟我罗嗦!”她抢着说道,“安安分分说几句话,不然,你
就替我请出去!”
陈世龙不响,只嘻嘻地笑着,一双眼睛盯着阿珠,从头到脚,恣意赏鉴,
把阿珠看得既窘且恼。
“你不要这样子盯着人看,好不好?”阿珠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不认
识。”
“对不起!”陈世龙笑道,“我舍不得不看。”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