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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29 高阳(当代)
这一说一试,效用恰好相反,阿珠对她本就信赖,现在看她“露了一手”,
益发放心,轻松地笑道:“我有个女镖客保镖,还伯什么?我跟你走定了!
我也会收拾东西。”
“慢点,慢点。”七姑奶奶一把拖住她,想了又想,无奈点头:“你一
定要去,我就依你。不过,说实话,象你这样人又漂亮,年纪又轻的人,我
带了你走,责任很重。你要听我的话做,不然..”
“听,听!”阿珠抢着表示态度:“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听。”
“那么,”七姑奶奶说,“你也不是没有在江湖上走过的,总晓得女人
有女人的笨法子。你有没有粗布衬裤?”
阿珠也听人说过这种“笨法子”,很愿意试一试,但是,“精布裤子倒
没有。”她说。
“那就多穿两条。”
阿珠依言而行,穿了三条衬裤,两件紧身小马甲,到了七姑奶奶那里,
关紧房门,拿针线把裤腰裤脚和小马甲的前襟,缝得死死地。这样子,遭到
强暴,对方就很难得逞了。
到了饭后,正预备下船,突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是陈世龙,一身泥
泞、十分狼狈,但精神抖擞,脸上充满了经历艰险,安然到达目标的快慰。
这一到,立刻为尤家的人所包围,都要听他从上海带来的消息。七姑奶
奶和阿珠也就停了下来,先听他了,再定行止。
“你是怎么来的?”尤五嫂急急问道,“我们的人都好的吧?”
“都好,都好!”陈世龙大声答道:“都住在夷场,安稳得很。”
有这句话,大家都放心了,“那么,上海县城呢?”尤五嫂又问。
“县城失守了。”陈世龙所了解的情形,相当完整,于是从头细说,“小
刀会要起事,早有谣言了,坏在吴道台手里..”
吴道台是指苏松太兵备道吴健彰。他跟刘丽川是同乡旧识,而上海县的
团练又多是广东、福建人,因此,吴健彰对于小刀会利用团练起事的流言,
不以为意,在他的想法,小刀会起事,就是跟他过不去,有彼此的交情在,
刘丽川不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来。
谁知刘丽川已经跟太平天国的丞相罗大纲有联络,同时与英国领事温那
治有所联系,决定于“丁祭”那天起事,先攻县衙门。
上海县知县名叫袁祖惪,是袁子才的孙子,由捐班的宝山县丞,升任上
海知县。这天一早整肃衣冠,预备坐轿到文庙去上祭,人刚走出大堂,拥进
来一群红巾裹头的人,为头的叫小金子,曾经为袁祖惪把他当流氓抓来办过
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雪亮一把刀立刻递到胸前。袁祖惪倒也是个硬汉,
破口大骂,不屈而死,吴健彰得到消息,溜到了英国领事署,总算逃出一条
命。
于是道署、县署、海关,相继被袭。小刀会占据了小南门乔家滨、沙船
帮巨擘郁馥山新起的大宅作据点。城内乱得很厉害,但“红巾”不敢入夷场
一步,因此难民纷纷趋避,十里夷场反倒格外热闹了。
“官兵呢?”七姑奶奶问道,“难道不打一打?”
“官兵少得很,根本不敢打,带兵官是个守备,姓李,上吊死了。”
“鸭屎臭!”七姑奶奶不屑地,“有得上吊,为啥不拚?”
“不去管这些闲事了。”尤五嫂问,“你是怎么来的?”
“我特地来送信,口信。”陈世龙看了看说,“可以不可以到里面去说?”
这自是机密信息,引入内厅,陈世龙告诉尤五嫂说,尤五特地嘱咐,如
果嘉定有人来,好好敷衍,千万不可得罪。
“原来是这么一句话!”七姑奶奶问道,“怎么会叫你来的呢?”
这话问得有理,尤五手下多的是人,传这样的信息,理当派自己人,何
至于劳动来作客的陈世龙?
“其中有个道理,”陈世龙道,“胡先生叫我把珠小姐送回湖州,顺便
就要我带个口信。”
“这..”七姑奶奶深感意外,“这是为啥?”
“胡先生说兵荒马乱,还是回去的好。张老板也是这么说。”
“这要问问她自己。”七姑奶奶忽然又说,“这样吧,我们已经约好一
起到上海,船都备好了,你跟我们一起走,有啥话到上海再说。”
“好的。啥时候走?”陈世龙看着身上说,“我一身烂污,总得先洗个
澡。”
等陈世龙到“混堂”里去洗澡的工夫,七姑奶奶才去找到因为他们要传
机密口信而回避的阿珠,说了陈世龙此来的本意,以及她的决定,阿珠自然
表示同意,但也不免奇怪,胡雪岩此刻正当用人之际,何以肯放陈世龙专程
送她回湖州?
这就是七姑奶奶厉害了,一下子就看出是胡雪岩替陈世龙安排机会,漫
漫长途,寡女孤男,而又当一个此身无托,一个爱慕不已,彼此都有了意思
的时候,只怕如干柴烈火,生米很快可以煮成熟饭。但是,七姑奶奶自己觉
得对他们俩的了解,比胡雪岩更深,有把握促成好事,所以自作主张,改变
了胡雪岩的安排。
* * *
舟入吴淞江,顺风顺水,一夜工夫就到了上海。船不敢再泊小东门,在
洋泾滨上岸,直接坐轿到了裕记丝栈。丝栈里乱得一团糟,连走廊上都打着
地铺,全是县城里和浦东一带逃难来的,沾亲带故,半央求、半强占地住了
下来。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一看这情形就喊了起来:“这里怎么住
法?五哥他们住哪里?”不要吵,不要吵!有地方。”
陈世龙引着她和阿珠,径自走到最后,另有道黑漆石库门,虚虚掩着,
推开一看,别有天地,三开间一楼一底,堆满了丝包。
“咦!阿珠。”阿珠抬头一看,是她父亲正开了楼窗在喊。
“楼下堆丝,楼上住人。”陈世龙告诉七姑奶奶说:“上楼再说。”
老张下楼把他们接到楼上,父女相见,因为有了一番变乱的缘故,所以
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来,七姑奶奶问道:“他们呢?”
这是指尤五和胡雪岩。“洋人请他们吃番菜,谈生意,大概快要回来了。”
老张又问她女儿,“我跟雪岩商量,叫世龙送你回湖州,你怎么跑到上海来
了。”
“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抢着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闲话少说,
张老板,对不起你,请你楼下坐一坐,我们要房间用一用。”
这话真说到了阿珠心里,自从用了那个“笨法子”,大不“方便”,她
连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于解除束缚,轻松一下,所以帮着七姑奶奶催:“爹,
你先请下去,快,快!”
老张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问,提着旱烟袋就走,陈世龙自然
也要下楼,指一指左右说:“两间房都开着,随便你们用哪一间。”
“阿龙,”七姑奶奶喊住了他,从来不晓得什么叫难为情的人,这时也
不免有些忸怩,窘笑着说:“拜托你一件事,也不晓得他们这里有没有娘姨,
大厨房在哪里?替我们提一桶热水来,好不好?”
“怎么不好?”陈世龙也很机警,“胡先生房间有个新买的脚盆,你们
用好了。”说着,“噔、噔、噔”一直下楼。
“你看,”七姑奶奶低声对阿珠笑道:“阿龙替你提洗脚水去了!”
阿珠无心理她的戏谑,匆匆奔进房去。七姑奶奶自然也跟着行动,两个
人的手脚都很快,关紧门窗,相互帮忙,在黑头里摸索着,解除了束缚。
不久,楼梯声响,是陈世龙提了水上楼,一壶热水、一桶凉水,交代明
白,便待下楼。
“阿龙慢一点!”七姑奶奶喊道:“黑咕隆咚的怎么办?要替我们拿盏
灯来。”
那间房正就是他跟老张的卧室,因而答道:“我桌上有洋蜡烛,还有
包红头洋火,在我枕头下面。”
“哪张床是你的?”
“靠壁的那张。”陈世龙说“红头洋火,随便哪里一划就着,当心烧着
手。”
“晓得了!你不要走,我还有事情要你做。”
七姑奶奶摸着洋火,取一根在地板上一划,出现小小一团火,向阿珠那
里一照,只见一身细皮白肉,她正拿件布衫在胸前挡着,刚想开句玩笑,只
见阿珠一张口把火柴吹灭,低声说道:“当心他在外面偷看。”
转脸一望,果然壁间漏光,有缝隙可以偷窥,七姑奶奶便问:“阿龙,
你在外头做啥?”
“我坐在这里,等你有啥事情吩咐。”
“你不是在‘听壁脚’?”七姑奶奶格格笑着:“你要守规矩,不准在
外头偷看。”
陈世龙笑笑不响,阿珠便低声埋怨她:“你不是在提醒他?洋蜡烛不要
点了!”
这句话让外面的陈世龙听到了,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一股滋味?想想还是
“守规矩”要紧,便大声说道:“没有事我就下楼去了。”
七姑奶奶这时也觉得让他避开的好,“那谢谢你了。”她说,“你在楼
梯口替我们把守,不要让人闯上来。”
有陈世龙把守楼梯,大可放心。七姑奶奶到外面胡雪岩房间里,找着脚
盆,提水进来,两个人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后取出梳头盒子,重新涂脂抹粉,
打扮得头光面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开了房门出来。
巧得很,正好裕记丝栈的老板娘,听说有“堂客”到了,带了一个粗做
娘姨和一个丫头赶来。七姑奶奶是认得她的,招呼一声“陈太太”,接着便
替阿珠引见。
等娘姨在楼上替她们收拾了残局,宾主坐定寒暄,问了问路上的情形,
陈太太邀她们到家去住。
七姑奶奶怕拘束不肯去,转身跟阿珠商量,她也不愿住陈太太家,便以
见了她父亲,马上就要回湖州,不必费事作推托。七姑奶奶也就设词力辞,
陈太太只得由她们。坐了一会,邀客到她家吃晚饭,七姑奶奶答应等他们兄
妹见过面,谈完正事再赴约。
于是等陈太太一走,陈世龙动手替她们设榻,老张和他搬到楼下,在丝
包旁边安设床位。原来的房间里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七姑奶奶占大床,阿
珠用小床,而这张小床,正就是陈世龙原来所睡的。
刚刚安置停当,胡雪岩和尤五回到了裕记丝栈。时地相异,感觉不同,
胡雪岩固然神态自若,阿珠也还显得从容。七姑奶奶略略道了决定到上海来
的缘由,随即向尤五使个眼色,示意避人密谈,尤五因为跟胡雪岩已到了共
机密的程序,所以顺手把他一拉,一起来听七姑奶奶的报告。
“嘉定的人,昨天早晨来过了..”她把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样应付也好!”尤五欣慰的。
默默在一旁听着的胡雪岩,不曾想到七姑奶奶,如此能干,不免刮目相
看。她发觉了他的眼色,心里觉得很舒服,便笑着问了句:“小爷叔,你看
我说错了话没有?”
“当然不错!”胡雪岩转脸对尤五说:“这下了掉一件心事,我们在上
海可以好好动一动脑筋。”
尤五先不答他的话,向他妹子低声叮嘱:“阿七,我一时不能回去,家
里实在放不下心,趁这一两天,路上还不要紧,你赶紧回去吧!”
七姑奶奶点点头,问起他们在上海的情形:“生意怎么样?”
这活在尤五就无从置答了,只是微微叹口气,见得不甚顺手。
“生意蛮好!”胡雪岩却持乐观的态度,“正在谈,就要谈出结果来了。”
事实上不容易谈得出结果,胡雪岩扳持不卖,洋行方面因为小刀会起事
的关系,是在观望之中,所以最大的两项“洋庄”货色,茶和丝都变成有行
无市,混沌一团。尤五因为生意方面不大在行,而局势甚乱,自不免悲观,
因而才叹气不答。
“阿七,”尤五又说,“你明天就回去吧!”
“晓得了!”七姑奶奶不悦,“我会走的。不过张家妹子是我带到上海
来的,总要把她作个交代。”
“交代她爹就是了。”
话是不错,但七姑奶奶一心要牵那条红线,巴不得当时就有个着落,这
话又似乎不宜出口,因而沉默着。
“七姐!”胡雪岩看出她的热心,安慰她说,“事情是一定会有个好好
交代的,急也急不得。我想把她先送回湖州,叫世龙送了去,那也就算是有
交代了。”
“嗯,嗯。”七姑奶奶不置可否地,然后又说:“裕记老板娘,今天请
我们一起去吃夜饭,也该走了。”
“不行!”尤五摇头,“我们今天夜里约好一个要紧人在那里。你们去
吧!”
于是乍一相见,匆匆又别。尤五和胡雪岩不暇暖地,赶到一家“堂子”
里去赴约会。
十四
要会的那个要紧人姓古,广东人,是个“通事”,结交的洋朋友极多,
对英国人尤其熟悉,而在上海的英国人,自从洪秀全在江宁开国,便有许多
花样。他们去会那姓古的,就是要打听这些花样。
尤五在上海的路子也很广,辗转打听到,英国洋行已经跟洪军展开贸易。
曾经有两只英国兵船,从上海开到下关。洪军起初以为是清军邀来助阵的,
大起戒备。谁知英国人带了一名通事上岸,一开口就表明,此来特为通商。
商品是枪械火药,以货易货。那家洋行,大获其利,而所带的通事,就是这
个姓古的,名叫古应春。
于是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他跟尤五商量,最好能够跟古应春结交,
在珍宝和枪械方面都有生意好做。尤五对胡雪岩已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便
设法托人,从中介绍,前一天已在吃花酒的场面上见过面,当时约定,这天
是尤五回请,全班人马,一个不缺,其实主客只有一个古应春。
设席的地点在宝善街怡情院。尤五是这家“长三堂子”的主政,怡情老
二的恩客,所以连带胡雪宕亦有宾至如归之乐。到了那里,在“大房间”落
座,刚刚卸去长衫,听“相帮”在喊客到,怡情老二亲自打开帘子,只见古
应春步履轻快地踏上台阶了。
“古大少,真真够交情。”怡情老二盈盈笑着,“第一个到。”
“尤五哥请客不能不早点来。”古应春又说,“而且是在你这里请客,
更不能不早到。”
“这是我沾尤五少的光,谢谢,谢谢!”
“承情之至。”尤五也拱手致谢,接着向里一指,“要不要里头躺一会?”
“我是过足了瘾来的。不过躺一会也可以。”
一听这话,怡情老二便喊:“点灯!”接着把古应春的哔叽袍子接过来,
引入里间。
里间就是怡情老二的香闺,一色红木家具,却配了一张外国来的大铜床,
雪白珠罗纱的帐子吊得高高地,床上已设着一副极精致的鸦片烟具。古应春
略略客气了一下,先在上首躺下,对面的空位,尤五让胡雪岩,胡雪岩又让
尤五,这是一番做作,胡雪岩是客,而且有话要问古应春,自然该他相陪。
“香”过两筒烟,说过一番闲话,怡情老二要去招呼“台面”,尤五也
另有客要陪,小屋间里便只剩下胡、古二人。胡雪岩已经看出,古应春也是
个很“外场”的人物,不难对付,因而一上来便用请教的口气说:“应春兄,
我总算运气不错,夷场上得有识途老马指点,以后要请你多多指教。”
“不敢当。”古应春笑道,“尤五哥是我久已慕名的,他对你老兄特别
推重,由此可见,足下必是个好朋友,我们以后要多亲近。”
“是,是!四海之内皆弟兄,况且海禁已开,我们自己不亲近,更难对
付洋人了。”
“着!”古应春拿手指拍着烟盘,“雪岩兄,你这话真通达。说实在的、
我们中国人,就是自己弄死自己,白白便宜洋人。”
这话就有意思了,胡雪岩心想,出言要谨慎,可以把他的话套出来。
“现在新兴出来‘洋务’这两个字,官场上凡是漂亮人物,都会‘谈洋
务’,最吃香的也是‘办洋务’,这些漂亮人物我见过不少,象应春兄你刚
才这两句话,我却还是第一次听见。”
“哼!”古应春冷笑着,对胡雪岩口中的“漂亮人物”,做了个鄙夷不
屑的表情。“那些人是闭门造车谈洋务,一种是开口就是‘夷人’,把人家
看做茹毛饮血的野人,再一种是听见‘洋人’二字,就恨不得先跪下来叫一
声:‘洋大人’。这样子谈洋务、办洋务,无非自取其辱。”
“这话透彻得很。”胡雪岩把话绕回原来的话头上,“过与不及,就‘自
己人弄死自己人’了。”
“对了!”古应春拿烟签子在烟盘上比划着说:“恨洋人的,事事掣肘,
怕洋人的,一味讨好,自己互相倾轧排挤,洋人脑筋快得很,有机可乘,决
不会放过。这类人尤其可恶。”
胡雪岩看他那愤慨的神情,知道他必是受过排挤,有感而发。“不遭人
妒是庸才”,受倾轧排挤的人,大致能干的居多,看他说话,有条有理,见
解亦颇深远,可以想见其人。于是胡雪岩心想,自己正缺少帮手,尤其是这
方面的人才,倘或古应春能为己所用,岂不大妙?
这个念头,几乎在他心里一出现,就已决定,但却不宜操之过急,想了
想,他提出一个自信一定可以引起古应春兴趣的话题。
“应春兄!”他矍然而起,从果碟子,抓了几粒杏仁放在嘴里大嚼,嘴
唇动得起劲,说话便似乎格外显得有力,“我有点不大服气!我们自己人弄
死自己人,叫洋人占了便宜,难道就不能自己人齐心一致,从洋人手里再把
便宜占回来?”
古应春听了他的话,只是翻眼,一要烟签子不断在烟盘戳着,好久,他
说,“雪岩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话。上次开了两条兵轮到下关去卖军
火,价钱已经谈好,要成交了,有个王八蛋跑来见洋人,他会说洋文,直
接告诉洋人,说洪军急需洋枪火药,多的是金银珠宝。说这句话,洋人翻悔
了,重新议价,涨了一倍还不止。这就是洋人占的大便宜!我也一直不服气。
能够把洋人的便宜占回来,哪怕我没有好处也干。于今照你所说,自己人要
齐心一致,这句话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我要请教。”
“这话倒是把我问倒了。”胡雪岩说,“事情是要谈出来的,现在我还
不大知道洋人的情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既说齐心一致,总要有个起
头。譬如说,你、我,还有尤五哥,三个人在一起,至诚相见,遇事商量,
哪个的主意好,照哪个的做,就象自己出的主意一样,这样子一步一步把人
拉拢来,洋人不跟我们打交道则已,要打,就非听我们的话不可!”
“好!”古应春也一仰身坐了起来:“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就从你、
我、尤五哥起头。我洋行里那个‘康白度’也不要做了。”
洋行里管事的人叫“康白度”,是洋文的译音,地位又非仅仅负传译之
责的通事可比。胡雪岩觉得他不须如此做法。
“应春兄,”胡雪岩首先声明:“自己人说话,不妨老实。你洋行里的
职位,仍旧要维持,不然跟洋人打交道不方便、而且这一来,洋人那里的消
息也隔膜了。”
古应春原是不假思索,想到就说的一句话,即使胡雪岩不点明,他回想
一下,也会改变主意的。因而当然一迭连声的表示同意。
“我在想,”胡雪岩踌躇满志的说,“你刚才所说的‘三人同心,其利
断金’。这句话真正不假。我们三个人,各占一门,你是洋行方面,尤五哥
是江湖上,我在官场中也还有点路子。这三方面一凑,有得混了!”
古应春想一想,果然!受了胡雪岩的鼓舞,他也很起劲的说,“真的,
巧得很!这三方面要凑在一起,说实在的,真还不大容易。我们明天好好谈
一谈,想些也众不同的花样出来,大大做它一番市面。”
因为有此契合,这顿花酒,吃得十分痛快,尤五的手面很大,请的客又
都是场面上人,每人都叫了两三个局,莺莺燕燕,此去彼来,弦管嗷嘈,热
闹非凡。吃到九点多钟,又有人“翻台”,一直闹到子夜过后,才回裕记丝
栈。七姑奶奶和阿珠都已累了一天,早早入梦,老张是一向早睡早起,只有
陈世龙一个人,泡了一壶好茶在等他们。
“五哥,你困不困?”胡雪岩兴致勃勃的问。
“不困。”尤五问道:“你有啥事情要谈?”
“事情很多。”胡雪岩转脸说道:“世龙,你也一起听听,我今天替你
找了个读洋文的先生。”
这一说,尤五立即明白:“你是说古应春!你们谈得怎么样?”
“谈得再好都没有了..”胡雪岩把他跟古应春在烟榻上的那一席对
话,源源本本地说了给尤五听。
尤五比较深沉,喜怒不大形于颜色,但就算如此,也可以发现他眉目轩
豁,这几天来阴沉沉的脸色,似乎悄然消失了。
“你的脑筋快,”他用徐缓而郑重的声音说,“倒想想看,跟他有什么
事可以做联手的。”
“眼前就有一样,不过..”胡雪岩的尾音拖得很长。
“咦!”尤五诧异了,“有啥为难的话,说不出口?”
“我不晓得你跟卯金刀,到底有没有交情?”
“卯金刀”是指刘丽川,尤五当然明白,很快地答了句:“谈不上。”
“我这么在想,英国人反正做生意,枪炮可以卖给太平军,当然也可以
卖给官军。今天我在席面上听说,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郡为了卯金刀在伤
脑筋,奏报出去,轻描淡写,好象是地方上闹事,其实是想多派兵,一仗把
他打倒。既然如此,枪炮、火药是要紧的,我们好不好先替他们办个‘粮台’,
等他们的兵一到,就好出队打仗。如果你认为这个办法可以,我马上到苏州
去跑一趟,江苏巡抚许乃钊是我们杭州人,一定可以找得到路子见一见他。”
“主意倒是不错。不过我不能做。”
“是因为‘圈吉’的关系?”胡雪岩问。
“圈吉”周,是指周立春,尤五点点头说,“一点不错,不过你跟他没
有交情,你可以做。”
“那就算了。第一,要做,就是大家一起来,第二,人家也晓得我跟你
的交情,如果你觉得有妨碍,我做了一样也有妨碍。”
尤五听得这话,大感快慰,他心里是巴不得胡雪岩不要做,但“光棍不
断财路”,明明是笔好生意,自己不能叫他罢手,所以那样言不由衷地说“你
可以做”。
“我还有第二条路子,浙江现在正在办团练,湖州由一位姓赵,名叫赵
景贤的绅士出面,此人极其通达能干,跟王雪公的公谊私交都不错,我一说
就可以成功。”
“那好!这笔军火生意,我们一起来做。”
“就有一样麻烦,要尤五哥你有办法才能成功。”胡雪岩说,“英国人
的兵船开不到湖州,只能在上海交货,上海运到湖州,路上怕有危险。抢掉
了怎么办?”
“危险也不过上海到嘉兴这一段,一进浙江境界,有官兵护送,哪个敢
抢?至于这一段路,归我保险。”尤五又说,“反正我们漕帮弟兄现在都空
在那里,要人要船都现成。借此让他们赚一笔水脚,事情再好都没有了。”
“这一说,在我们两个人就算定局了。说做就做,你倒再想想看,你那
面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到的?”
尤五仔细想了想说,“你请浙江方面,替我们这里的督粮道来封公事,
说要用松江漕帮的船运军火。这样,我对官面上就算有了交代。”
“这一定办得到。”胡雪岩转脸对陈世龙说,“又要你辛苦跑一趟了。”
“到杭州,还是到湖州?”
“先到杭州。如果王大老爷已经回任,你就再到湖州,寻着他算数。不
错,”胡雪岩忽然又说,“你正好把阿珠送了回去。”
“好的。啥时候走?”
“最多两三天,等我在这里接好头,写了信,马上就走。”
接头是跟古应春接头。第二天在怡情老二的香闺中,三个人又见了面,
胡雪岩说了经过,问古应春,英国人肯不肯将枪炮、火药卖给这方面?
“有啥不肯?他们是做生意,只要价钱谈得拢,什么都卖。”古应春问
道,“你要些什么东西,我好去谈。”
这下把胡雪岩难倒了,“这上面我一窍不通。”他说,“只要东西好就
好。”
“不光是东西好坏,还有数目多少。总要有个约数,才好去谈,譬如洋
枪,应该多少支?”
“总要一千支。”
“一千支!”古应春笑道,“你当一千支是小数目?我看办团练,有五
百支洋枪就蛮好了。还有,要不要请教习?洋枪不是人人会放的,不会用,
容易坏,坏了怎么修,都要事先盘算过。”
“应春兄,”胡雪岩拱拱手说,“你比我内行得太多了。索性你来弄个
‘说帖’,岂不爽快?”
古应春慨然应诺,而且立刻功手。怡情老二亲自照料,移过“叫条子”
用的笔砚来,磨浓了墨,却无纸可写,好在是草稿,不妨拿“局票”翻过来,
将就着用。
于是古应春一面提笔构思,一面过鸦片烟瘾,烟泡装上烟枪,枪嘴上接
根橡皮管子,一直通到他嘴里。十六筒烟抽完,精神十足,文不加点,洋洋
洒洒地写完,递到了胡雪岩手里。
胡雪岩自己不能动笔,看却会看,不但会看,而且目光锐利,象这些
“说帖”,最要紧的是简洁,要几句话就能把那些大官儿说动心,才是上品。
古应春的笔下很来得,但流畅有余,不免枝蔓,他把洋枪、火药的好处,源
源本本谈起,好虽好,看来却有些吃力。胡雪岩心想,这个说帖,王有龄、
赵景贤一定会看完,但递到黄宗汉手中,他有没有看完的耐心,就难说了。
“高明之至!”胡雪岩先声色不动地把说帖递给尤五。
“我不必看了。”尤五笑道,“看也是白看。”
“雪岩兄,”古应春接口问道:“我是急就章,有不妥的地方你尽管说。”
“好极了!不过,应春兄,对外行不好说内行话,说了,人家也不懂。
我看,前面这一段,有些地方要割爱。”
“我懂!”古应春点点头,“现在谈洋务,都是些闭门造车,自说自话
蒙人的玩意。那些谈枪、炮怎么样制造的道理,说句实话,也真没有几个人
懂,我可以把它删节。删归删、添归添,你看,哪里还可以多说两句?”
“很好了。还有些地方不说也可以。”
这显然是客气话,古应春便说:“我这个人做事,不做则已,一做一定
要把它做好,何况是自己人,尽请直言。”
“既如此,我说出来请你斟酌,第一,说道光年间,‘英、法犯我,不
幸丧师,症结所在,厥为刀矛不敌火器’,这句话一针见血,不过还可以着
力说两句。”
“对!我自己也有这么个想法。”
“再有一层,应春兄,是不是可以加这么一段..”
胡雪岩所建议增加的是,说英国人运到上海的洋枪、火药有限,卖了给
官军,就没有货色再卖给洪军及各地其他人,所以这方面多买一支,那方面
就少得一支,出入之间,要以双倍计算。换句话说,官军花一支枪的钱,等
于买了两支枪。
“你这个算法倒很精明,无奈不合实情。英国人的军械,来了一批又一
批,源源不绝,不会有什么卖给这个,就不能再卖给那个的道理。”
“是的。应春兄,这种情形,我清楚,你更清楚,不过做官的清楚,京
里的皇上和军机大臣,更不会清楚。我们只要说得动听就是。”
古应春看着尤五笑了,尤五的话,很爽直:“应春兄,这些花样,我的
这位小爷叔最在行,你听他的,包定不错。”
“好!”古应春说,“我都懂了。如果没有别的话,我今天带回去,改
好誊正,再连洋行里的估价单,一起开来交给你。”
“慢来!”尤五插嘴问道:“估价单怎么开法?”
“照例是二人回扣。”古应春答道:“如果要‘戴帽子’,我亦可以去
说。”
听他的口气,显然不主张浮报价款的“戴帽子”。胡雪岩也觉得一方面
不能叫洋人看不起,另一方面对浙江官方要建立信用,不宜在两成回扣以外,
另出花样。
“对!”尤五很诚恳地接受,“我原是怕你们疏忽,提一句。既然都曾
想过,那就怎么样都是不错的了。”
“不过,”古应春接下来问:“除了洋枪,还有大炮,要不要劝浙江买?”
“这慢一点。浙江有个姓龚的,会造炮..”
姓龚的福建人,名叫龚振麟,曾经做过嘉兴县的县丞,道光末年就在浙
江主持“炮局”。从明朝中叶以来,一直在仿制的“红衣大将军炮”,都用
生铁翻砂,龚振麟却发明了铸炮铁模,著成《图说》,还著了一本《枢机炮
架新式图说》,在铸炮技术上,颇有改良。他的儿子名叫龚之棠,能得父传。
父子二人、都很得浙江大吏的重用。
“当然,打‘群子’的土造大炮,不及西洋的‘落地开花大炮’,但这
话不能说!一说,炮局里的人当我们要敲他的饭碗,一定鸡蛋里挑骨头,多
方挑剔,结果是连洋枪都不卖。”
“雪岩兄,”古应春既感慨又佩服地,“你真正人情熟透,官场里的毛
病,被你说尽了。”
“官场、商场都一样!总而言之,‘同行相妒’,彼此能够不妒,什么
事都可以成功!”
古应春和尤五,都认为他这句话说得好,因此感情亦特别融洽。在怡情
院中,浅斟低酌,谈了许多开展的计划,一直到午夜散席,约定第二天下午,
仍旧在原处见面。
古应春走了,尤五宿在怡情老二那里,因为还有事要谈,所以胡雪岩就
在怡情院“借干铺”。尤五要谈的是,他这天中午,和胡雪岩分手以后,到
怡情院重新见面以前,所得来的一个消息。
听说,刘丽川跟英国人联系上了。夷场四周,英国人预备建筑围墙、不
让官军进驻,也不准官军借道,但是英国人却预备开放陈家木桥,让刘丽川
能够获得军火和粮食的接济。
“照这样子,上海一年半载,不会光复。我们的丝生意,是不是做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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