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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28 高阳(当代)
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抛开,而且在表明心迹了,其中的意味,着实深厚。
陈世龙心满意足,“自说自话”地放下诺言:“我五天以后来接你。”
阿珠差一点又要说:“哪个要你来接?我又没有答应你一起走。”只是
毕竟未曾出口,而且心里觉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还要不讲理。
“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挥挥手说。
“要不要我送?”
“不要!”阿珠又说,“你也该早点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经事也
要紧,不要尽转不相干的念头。”
陈世龙笑笑走了,走了几步,转脸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视线一
触便离,扭转身去,沿着路边很快地走了。
这一个望着苗条的背影,回想她临别之际的那两句叮咛,觉得有咀嚼不
尽的余味,心里是说不出的好过。
阿珠却跟他不同,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却又无法静下来想一
想,因为一回去就让七姑奶奶缠住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第一句话就让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让人,其实说不来假话,
自己算一算,到船上来回一趟,这点辰光是不够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发
觉她根本没有去见她父亲,只是借故溜出去跟陈世龙“讲私话”。
于是象被人捉住了短处似地,她一张脸涨得退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七姑奶奶等于一个女光棍,那双眼睛看阿珠这样的人,表里俱澈。恍然
大悟之余,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贼心虚。但她虽口沿遮拦,对这句后到底还
有顾忌,怕阿珠脸皮薄,一个挂不住,会伤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响。
这一笑在心思也极灵敏的阿珠,当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饰不可,只
有解释,索性把话说明了,倒也无所谓。
“老实告诉你,”她的脸色反转为平静,“我也要托陈世龙买点东西,
不好当着你们的面说。”
“为啥?”
“在府上打扰了好些日子,哪怕送点不值钱的东两,也是我一点心。我
如果当了你们的面说,你们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开你们托他。”
“原来这佯。你何必又破费。”
“是不是?”阿珠理直气壮似地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会拦住我。”
“好了。我就不客气了。自己姐妹,老说客气话也没有意思。”七姑奶
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要到书场去了。你去不去?”
七姑奶奶喜欢听书。一部书听上了瘾,天天要听。阿珠总觉得女人抛头
露面上书场,不象样子。而且有些“先生”,说到男女间事、看有“堂客”
在座,比较含蓄,有些就毫无顾忌了,绘声绘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
乎,阿珠却窘不可言。她“上过一回当”,颇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强,
只是每天去总要问她一声。她有时去,有时不去,要看那天说的是哪一回书。
阿珠知道,她听上瘾的那部书是《玉晴蜓》,随即问道:“今天说到哪
里?”
“快要‘庵堂产子’了。”
“庵堂产子”只有怀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贞,没有造孽缘的申贵升,听这
回书不会受窘,阿珠便答应同去。
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兴致格外好,一面涂脂抹粉,细细打扮,一面把
“庵堂产子”的情节和昨天的“关子”说到什么地方,都讲了给阿珠听。
“到底是‘申大爷’,还是‘金大爷’?”
“应该是‘申大爷’,说书先生都称‘金大爷’,因为苏州申家势力大,
不敢得罪他们,这部书,从前是禁的。”
“这样说来,真的有这回事了?”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七姑奶奶说:“申家上代出过状元,倒是真
的。有年到苏州,走过一家人家,门口下马石、旗杆,有块匾‘状元及第’,
气派大得很,别人说是申状元家。”
“这个状元,就是小尼姑志贞的儿子?”
“照《玉蜻蜓》说,志贞的儿子叫申元宰,后来中了状元,‘庵堂认母’,
把她接回家里。”
“那么,”阿珠问道:“‘申大娘娘’呢?怎么说?”
“这还有啥话说?儿子虽不是她生的、诰封总要先归她,再说申大爷老
早痨病死在庵里,为死人吃醋也没有这个道理。”
“这一下,志贞总算苦出头了。”阿珠感叹着说,“大概她做梦也不曾
想到,儿子会中了状元。”
“照我想想犯不着。”七姑奶奶很平静的说:“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
得儿子出了头,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牙齿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
倒不如觅个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过几天写意日子。”
这话不知是不是有意讽劝?反正阿珠的印象极深。等听了“庵堂产子”
回来,感触越深,而且由志贞的伶仃无告,勾起她想家的念头,渴望着回到
湖州,觉得只有在自己娘身边,这颗心才能定下来。
乡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还不曾睡着。七姑奶奶跟她住东西两厢房、
一觉睡醒,发觉对面还有灯光,心里有些不放心,便起床来敲她的房门。
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于是开门问道:“你怎
么还不睡?”
“我已经睡过一大觉了,看见你这里灯光亮着,过来看看。”她走进门
来,发觉阿珠的两面帐门都未放下,便奇怪的问:“你一直都不曾睡吗?在
做什么?”
“什么都没有做,就是睡不着。”
“在想哪个?”
阿珠脸一红,“会想哪个?”她说,“自然是想娘。”
“怪不得!”七姑奶奶捏着她的手臂问:“冷不冷?”
“还好。”阿珠见她只穿着一件对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钮扣,不曾扣好,
露出雪白的一块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两大块。心里便想,七姑
奶奶象花开到盛时,却形单影只的守了寡,似乎也可怜。
这样想着,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丰腴的手臂,“七姐,”她说,“这
里来坐!”
她拉着她并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迷惘和优郁,把七姑
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问道,“怎么回事?你有话说嘛!”
“我在想,”阿珠缓慢而低沉地说,“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话还不对,实在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譬如七姐你,别人看起来,一
天到晚,嘻嘻哈哈,好象没啥心事,仔细想一想,你一个人的日子也难过。”
这两句话听来平淡无奇,谁知恰好触着了七姑奶奶的隐痛,连她兄嫂在
内,从来没有人说过这话。午夜梦回,凄凉万状,那时的心境,只有自己知
道。如今总算还有个人了解她的苦楚!七姑奶奶顿有知遇之感,那么刚强的
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红,快要掉眼泪了。
但是刚强的人总是刚强的,就在这时候,也不愿让人觉得她可怜,“你
说得不对!”所以她装得很豁达地,“我倒不觉得日子难过。”
“叫我,”阿珠摇摇头,“这种日子就过不下去。”
“所以罗!”七姑奶奶为人的心又热了,接口劝她,“你过不惯这种一
个人孤孤单单的日子,要趁早打主意。跟胡老板断了,这着棋走得一点不错,
他是个做大生意的人,一会儿湖州,一会儿上海,说走就走,丢下你独守空
房,这味道不大好受的。”
“嗳!”阿珠皱眉摇手,“不要去讲他了。讲讲别人吧!”
她是无心的一句话,七姑奶奶却大为兴奋,“来!”她拉着她倒下,“今
天我陪你。我们姐妹也说说私话。”
阿珠也是精神亢奋,毫无睡意,刚过了立秋的天气,后半夜非常舒服,
她也愿意作个长夜之谈。不过七姑奶奶如不羁的野马,她买在有些怕她,便
得要有句话“言明在先”。
“说私话可以。”她笑道,“就是你哇啦、哇啦吃不消。”
“傻妹子!”七姑奶奶捧着她的红馥馥的脸香了一下,“说到私话,怎
么会哇啦、哇啦?自然只有你我两个人才听得见。”
“这样才好,”阿珠问道,“你饿不饿?我有杭州带来的‘绍兴香糕’,
要不要吃?”
“‘绍兴香糕’哪有你们‘湖州酥糖’好吃。有没有‘沙核桃糖’?”
“有,有!我倒忘记掉了。”
阿珠从置放茶食用的可以收燥的石灰坛里,摸出一大包沙核桃糖,带到
床上,两个人并头共枕,盖着一条薄薄的紫罗被,一面吃糖,一面谈私话。
“七姐,你守寡守了几年了?”
“四年。”
这四年的味道如何呢?阿珠很想问,又觉得碍口,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
“想来你那婆婆很凶。”
“凭良心说,倒也还好。就是脾气合不来,一天到晚罗嗦,实在也是好
意,譬如说,天气热胃口总有不好的时候,只要一顿不吃,她老人家就问长
问短,一刻不停了。一会儿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医生?一会儿又说受凉了,
晚上睡觉要小心。如果我不理她,她就哭儿子,我都想哭在那里,听见她哭,
你想烦不烦?”
“那么,回娘家来住,是哪个的意思呢?”
“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七姑奶奶说,“哪个都做不得我的主。”
“难道,”阿珠很谨慎地问:“在娘家住一辈子?”
“住一辈子也不要紧。我五哥、五嫂,跟别家的兄嫂不同。”
“这我看得出来的,说句良心话,五哥、五嫂待你是再也没话可说了。”
“当然,自己同胞手足嘛!不过,”七姑奶奶又说,“其中还有个道理,
说给你听听也不要紧。”
原来尤五在十几年前,是倔强到底,宁折不弯的脾气,有一次跟松江府
知府的大少爷,在妓院里打架,被抓到了“班房”里。那知府倒也还明理,
预备训斥一顿,放他走路。但尤五自觉道理上站得住,所以言语顶撞,不受
责备,这一下知府动了真气,非办他个“目无官长”的罪名不可。“老太爷”
托出许多人来求情,那知府是个书呆子,说什么也不行。
“这时漕粮要起运了,船上不是我五哥,就吃不住,老太爷十分着急。
后来是我出面去见知府。”七姑奶奶回忆着得意的往事,那双眼睛格外亮,
格外显得一汪水似的,“我说:大老爷,我哥得罪了大少爷,又得罪大老爷,
理当吃三年六个月的官司。不过现在他有公事,好不好我来做押头?把我关
起来,放我哥哥出去当差,等漕船回空,他进监牢,我再出去。”
“你倒想得出。”阿珠听得津津有味的笑道:“那知府大老爷,怎么说
法?”
“大家都说知府大老爷是书呆子,其实不呆。”七姑奶奶答道:“当时
他跟我说:‘你哥哥不讲道理。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怕官,照他这样子,莫非
官要怕他?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我本来不但要重办,而且还要申详到上
头,革他尖丁的差使。现在看你倒还讲道理,不过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监
狱里的罪不是好受的。’我说:‘我晓得。不过不是这样子,大老爷不能消
气,说不得只好我咬咬牙关来受罪。’大老爷听我这一说,摇摇手:‘罢了,
罢了!看你这样子,我也不气了。你具个结,把你哥哥领了回去。’”
“这真正是新闻。”阿珠笑道:“还要你具结?”
“是啊!硬是我盖手模具结。具了结,知府大老爷把五哥叫了去说‘你
要改过自新!再是这样子横行霸道,我不办你,办具结的人。你要想想,倘
或你连累你妹子吃官司,对不对得起你父母?’”
“啊!这一着厉害。”阿珠倒懂得那知府的用意,“就算五哥自己天不
怕,地怕,总要顾到你。这一来,脾气无论如何要改改了。”
“就是这话罗!所以我说知府大老爷一点不呆。”
七姑奶奶又说,“等堂上下来,老太爷亲自来接我,接到他家,摆开了
十桌酒席,帮里弟兄都到了,老太爷叫我坐首座。他说:阿七可惜是女的,
如果是男的,我要收了‘他’才‘关山门’。”
“七姐!”阿珠听得出了神,“我倒没有想到,你出过这么大的风头?”
“唉!”七姑奶奶长叹一声:“就是那次风头出坏了。”
“怎么呢?”阿珠诧异地问。
是老于世故的,就不会觉得诧异。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出了这样一回风
头,自不免得意非凡,从此以后,也象男子汉一样,伸手管事,“吃讲茶”
常有她一份。豪情胜概,自然会把女孩儿家的温柔、消折殆尽。
“女人总是女人。”七姑奶奶不胜悔怨地说:“女人不象女人,要女人
做啥?象我这样子,弄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
这句话说得极深。七姑奶奶以过来人的资格,才有此“见道之言”。阿
珠既警惕,又感动。警惕的是女人争强好胜,使得男人敬神而远之,实在欠
聪明。感动的是七姑奶奶的这些话,真正是肺腑之言,对旁人是决不肯说的。
“七姐!”阿珠也还报以真情,“你不说,我不敢说,你既然说了,我
倒要劝你。你不开口坐在那里,真正是一尊观音菩萨,一开口就比申大娘娘
还要厉害。如果申大娘娘不是雌老虎,申大爷不会迷上那几个‘师太’,一
条命也不会送掉。我劝你,也要象五哥一样,把脾气好好改一改。”
“我何尝不想改?”七姑奶奶摇摇头,不说下去了。
这是说改不掉?阿珠在想,改不掉就不会有男人敢要她。真的守一辈子
寡?想守出一座贞节牌坊来?
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但这话说出来会得罪人,所以几次想开口,终
于还是忍住了。
“我问你,”七姑奶奶突如其来地说:“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
“又要提到他了。”阿珠想拦住她,因而持意装出不悦的神情,“你
为啥这么关心他?”
七姑奶奶笑了,略带些忸怩的神色,这样的神色,阿珠几乎还是第一次
看见,在她的印象中,七姑奶奶从不知什么难为情,因而这一丝忸怩之色,
便特别引人注意。阿珠想起她平日对陈世龙的殷勤,深悔失言,自己的这句
话,可能在七姑奶奶听来刺耳。
正想有所弥补时,七姑奶奶说出一番令人大吃一惊的话来:“不错,我
关心他。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也想过好几回,要么不嫁,要嫁,现成有在那
里!”
“现成有在那里”的,自然是陈世龙。话说得如此赤裸裸,阿珠简直不
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忆一遍,并未听错。这一来,心里的滋味,便不好受
了,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了,勉强笑着问了声:“你是说哪个?陈世龙?”
“是啊,陈世龙。”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问,“你看我嫁他配
不配?”
真正脸皮厚,居然问得出来!阿珠心想:你不怕难为情,我就胡胡你的
调。因而点点头说:“配!怎么不配?”
“你倒说说看,我跟他怎么样的相配?”
“这话就奇怪了。”阿珠依然是很勉强的笑容,“怎么样的相配,你自
己总想过,何用来问我?”
“我跟你开开玩笑的。”七姑奶奶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我怎么会
跟他相配?第一,年纪不对,第二,身分不配,他没讨过亲,要娶自然娶个
黄花闺女,第三,脾气不配,他的性子也是好胜的,两个人在一起,他不让
我,我不让他,非天天吵架不可。”
阿珠不知怎么,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因为她言语闪烁,一会儿象熬有
介事,一会儿又说“开玩笑”,所以大起戒心,不敢轻易答话,只微笑着作
出不甚关心的样子,同时很仔细地观察她的脸色。
“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也不见得对!”阿珠很谨慎地回答,反过来试探她:“七姐,陈世龙
娶了你,也有很多好处。象你这样的人才,打了灯笼都没处去寻的,又漂亮,
又能干,而且还有五哥的照应。再好都没有了。”
“真的?”七姑奶奶有意相问。
语气中听得出来,有说她作违心之论的意味在内。阿珠有些发窘,但不
容不答,更不容改口,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真的。”
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随后又说:“话再拉回来,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
样?”
第二次再问,如果依旧避而不答,便显得“有心”了。阿珠想了想说:
“我跟他认识的日子也不久,只晓得他人很能干的。”
“心呢?”七姑奶奶问,“你看他的心好不好?”
“我看不出来。”阿珠说:“有道人心难测。”
“别人的心思难测,阿龙的心,你总晓得的。”
“又来说疯话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赌气,翻个身脸朝里,以背向
人。
过了一会,没有动静,她当七姑奶奶有些动气了,想回过身来敷衍两句,
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经起身下床。
“嗨!”她提高了声音喊,“你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七姑奶奶“噗”地一声,吹灭了灯,仍旧上床,上床
却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
这是异样的滋味。自懂人事以来,阿珠就没有这样子为人紧抱过,而况
是面对面在黑头里,虽明知道跟自己一样是女人,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
“松手!松手!”阿珠轻喊:“抱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七姐奶奶略微松了些,“现在你用不着怕难为情了。”她说,“有话尽
管讲。”
“我没有什么话好讲。”
“那么你就想,”七姑奶奶说,“想我就是阿龙。”
阿珠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发烧,一面挣扎,一面喘气:“嗳!真不得了,
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这怕什么?嘴馋没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
“有啥想头。想得流口水!”
“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紧了,不但如此,还这样要求:“你
也抱紧我。”
“我不来!”
“来嘛!心肝。”七姑奶奶腻声说道,“我抱的是你,心里想的是我死
掉的那一个。”
阿珠大出意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
顺从,抱紧了她,同时跟她开玩笑,“我是你的‘老爷’,你明天要服侍我
洗脚!”
“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是我们那口子,服侍我洗脚。”
“我不相信!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龌里龌龊的事,真正气数!”
“你不懂。”七姑奶奶闻着她的脸说,“夫妇淘里,有许多异出异样的
花样,将来等你嫁了阿龙就知道了。”
又是阿龙!阿珠不作声,争辩也无用,而且觉得越争辩似乎越认真,不
如随她说去。她心里倒是在想,夫妻淘里有些什么古怪花样?但这话问不出
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说下去。
七姑奶奶哪里猜得她是这样的心思?看她不响,看她不响,她也不开口,
抱着阿珠,别有绮想,就这样神思昏昏地,一觉睡到天亮。
是阿珠先惊醒,只听见有人叫门:“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声音:
“张家妹子!你醒醒!”
“来了!”阿珠听得尤嫂的声音有异,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听,五
嫂在叫你,好象出了什么事似地。”
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开门闩,只见尤五嫂的脸色有些惊惶。
“怎么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脚跨进门来,拉住七姑奶奶的手,
连摇撼:“小刀会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
“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吓一跳!到我房里去说。”
这句话反而说坏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急急赶过来问
道:“七姐,出了什么事?”
“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说:“我也是刚听她说,说
上海失守了!”
阿珠何能不慌?小刀会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无所闻,只想到上海失
守,她父亲便要陷在里面,还有陈世龙,还有胡雪岩,都是有关系的人,如
今一起都有危险,因而急得快要哭了。
“你怎么想不穿!”这些时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来了,说出
话来,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难道我倒不急?”
想想不错,尤五嫂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可见得事情不要紧,再想到尤五
的手面,越发心宽。当然,关切还是关切,不过看她们姑嫂有正事要谈,只
得暂时忍耐,回头再来打听。
尤五嫂没有工夫来管她,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说:“你快去穿衣服。嘉定
有人来了,你去跟他见个面。”
听她这一说,七姑奶奶拉着尤五嫂就走,到了她自己房里匆匆漱洗,拢
一拢头发,穿裙着衫,走来走会地忙着。尤五嫂便跟来跟去,把嘉定来客的
话,告诉了她。
十三
这个不速之客是嘉定的周立春派来的。周立春与刘丽川有联系,所以上
海一起事,周立春预备在嘉定响应,事先曾经跟尤五接头,希望“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尤五不愿这浑水,但也不便得罪他们,所以一直采取敷衍的态
度。但以前可以敷衍,此刻到了真刀真枪要上场的时候,那就敷衍不过去了。
“我来跟他说。”七姑奶奶小声诅咒着,话又难听了:“他娘的!只有
强奸,没有逼赌!造反又不是去吃花酒,还有啥硬拉牢了一起走的?”
“你又来了!”尤五嫂又气又急,“求求你,姑奶奶!你要跟他去吵架,
还是不要去的好。”
“唉!五嫂,你又看得我那样子草包了!我不过在这里发发牢骚,见了
面,人家总是客人,我无缘无故得罪他做什么?”七姑奶奶推着她说:“你
先去应酬应酬,要特别客气,不要冷落人家。”
“不要紧。我开了早饭,请他在吃酒。”尤五嫂说:“人家是连夜赶来
的。”
“那么,你看他吃好了,请他在五哥的那间房子里见面。”
尤五有间密室,看是孤零零一座院落,四外隔绝,其实有地道与外间相
通。七姑奶奶为怕走漏风声,特意约在那里相会。
那个人是周立春的本家兄弟,排行第六,七姑奶奶也认识,但谈这些事,
非另有凭信不可,因而一见面,她先这样问说:
“周六哥,你要寻我五哥有啥话说呢?”
周六略略踌躇了一下答道:“七姑奶奶,立春有几句机密话..”
“慢点!周六哥,”她拦着他说,“既然是周大哥的机密话,你总晓得
规矩?”
“喔,我倒忘记掉了。”周六歉意的笑着,伸手到腰上去掏摸。
他掏摸出来一块汉玉,送到七姑奶奶手里,这是信物。周立春因为造反
是要杀头的机密大事,往来接洽,不便形诸笔墨,而派人传话,却又口说无
凭,便与尤五作了个约定,用这块汉玉作为凭证。无此信物,守口如瓶,七
姑奶奶知道有这样一个约定,所以首先就要查问。
验明无误,她把汉玉交了回去,接着便说:“周六哥,你晓得我们这里
情形的,你有话跟我说也一样。”
“是,是!我们也晓得七姑奶奶女中丈夫,令兄凡遇大事,都要跟你商
量。”周六说到这里,不放心似的望外面看了一下,然后把声音放得极低:
“上海方面的情形,七姑奶奶想必已有消息?”
“我也是刚刚听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
“上海已经成功了。刘大哥事情很顺手,以后还要顺手。苏州的绿营兵,
湖州人居多,跟刘大哥是同乡,已经约定,就要起事。”周六顿了一下,很
吃力地说:“立春也就要在这两三夭动手,以前跟尤五哥谈过,尤五答应到
时候一定帮忙。我今天来,就是来谈这件事。”
“喔,”七姑奶奶从从容容地答道:“你们谈过这件事,我是晓得的,
不过我没有听我五哥说过一定帮忙的话。”
这一下就谈不下去了,周六愣住在那里,一脸懊丧之色。
“周六哥,我五哥最讲义气,为朋友上刀山、下油锅,他都肯的。是不
是?”
“是啊!”周六连连点头,“就为此,立春才来请尤五哥帮忙的,大家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实不相瞒,我五哥眼前就是难关。”七姑奶奶正好接住他的话,“如
果是前一两年,我五哥有啥推辞是孙子王八蛋,眼前真正叫有心无力。为啥
呢?为来为去为的是,不晓得哪个赃官想出来的,断命的‘海运’呀!”
“海运?”周六问道:“是说漕米改海运?”
“是啊,漕米改了海运,挑沙船帮发财!走关东的沙船,本来一向是装
了压舱石头到北边的,现在改装漕米,平白里赚一笔水脚银子,运到天津不
出事,还有啥‘保举’,沙船帮老大也做官了,气数不气数!”七姑奶奶咽
了口唾沫,接下去又说:“沙船帮交贼运,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松江是疲
帮,你也晓得的,我五哥当这个家,真正是黄连当饭,苦头吃足。转眼重阳
节边,西北风起,漕帮弟兄的夹衣裳都还在当铺里,我五哥不能不想办法。
现在陪了个‘空子’到上海去做丝生意了,多少想掏摸几个,贴补贴补。周
六哥你倒想想,我五哥在江湖上的身份,倘不是穷极无奈,怎么肯去服侍一
个空子?这样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怎么帮得上周大哥的忙?”
一番话说得周六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说了句:“既然如此,尤五哥为啥
又说,到时候一定帮忙。”
“这就是我五哥的为人。你现在跟他去说,他还是会答应帮忙。不过这
个忙,照我看,是越帮越忙。”
“噢!”周六深为诧异,“这是啥道理?”
“啥道理?吃饭的道理。”七姑奶奶答得极其爽脆,“漕米为啥改为海
运,说运河水浅,有时候漕船不通,这好想办法,时世一乱,漕船走不过去,
那才是死路一条。帮里的弟兄,对‘长毛’都摇头,现在再要他们跟周大哥
一起走,表面不说,心里另有打算。万一做出啥对不起人的事来,我五哥一
定压不住。这不是越帮越忙吗?”
周六听她这一说,打了个寒噤。果然要松江漕帮协同起事,说不定洋枪
到手,枪口朝里,那岂是儿戏之事?
不过,仔细想一想也不对。俗称“通草”的“通漕”,周六也见过,上
面记着,陆祖命翁、钱、潘三祖下山行道,行的就是“反清复明”的道,陆
祖说的两首偈子,第一首中的“前人世界后人收”,就指的是光复大明江山,
第二首中“日月巍巍照玉壶”,日月合成“明”字,“壶”字谐音“胡”,
指的是清,也有反清复明的意思在内。那么,现在起事反清,漕帮弟兄何能
倒戈?
他是想到就是,而七姑奶奶报以轻蔑说:”周六哥,这些道理不晓得是
啥辰光留下来的?‘皇帝不差饿兵’,饭都没得吃了,现在想大明江山,不
好笑?”
再说下去,依然无用。这一趟完全白来。周六想了想,只好这样说:“那
么,七姑奶奶,我今天这番话,算是没有说,你也当作不曾听见过好了。”
这话她懂,“尽管请放心!我哪里会做这种半吊子的事?如果周六哥,
你今天跟我说的话,漏一个字到外面,你尽管来寻我们兄妹说话。”她接下
来又极诚恳地说:“周六哥,害你白来一趟,我心里真正过意不去。不过事
情明摆在那里,实在力不从心。请你回去跟周大哥说,这一次真对不起他,
别处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话再说回来,我们也有请周大哥照应
的时候,‘行得春风有夏雨’,只要力量够得到,帮朋友就是帮自己。”
周六暗暗点头,都说这位七姑奶奶办事跟男子汉一样,果然名不虚传。
这几句话还有打招呼的意思在内,事情不成,朋友要交,索性买买她的帐。
“这就是七姑奶奶的话了!尽管请放心!嘉定过来青浦,青浦过来松江,
过几天到了贵宝地,有‘老太爷’在,决不敢惊动的!”
“周六哥,你这句话值钱了。我替松江老百姓,谢谢你!”说着,她学
男人的样子,抱拳作了个揖。
总算不伤和气,把周六送出后门,七姑奶奶心里不免得意,笑嘻嘻地回
到后面,尤五嫂迎着她问道:“怎么说法?”
“没事了!”她守着给周六的诺言,“详细情形也不必说,总而言之一
句话,五哥的麻烦,我统统把它扫干净了!”
“真正亏得你!”尤五嫂极欣慰他,“实在也要谢谢胡老板,不是他来,
你五哥不会到上海去。叫他自己来应付,还不如你出面来得好。”
“这话倒是真的。”七姑奶奶想了想说,“五嫂,我今天要到上海去一
趟。”
“应该去一趟。”尤五嫂说,“就怕路上不好走。”
“怕什么?”七姑奶奶毫不在乎的,“他们闹事是在陆路上,我们坐船
去,根本就碰不见,碰见也不要紧,凭我还会怕他们?”
“那好,你就赶快去一趟,叫你五哥在那里躲一躲,省得那班‘神道’
又来找麻烦。”
“我晓得。我去收拾东西,五嫂,你关照他们,马上替我备船。”
于是七姑奶奶回到自己卧室,匆匆收拾随身衣物,正在手忙脚乱的当儿,
阿珠悄悄的走了进来,有所央告。
“七姐!”她用耍赖的神态说道:“我不管,你一定要带我一起走。”
“咦!”七姑奶奶有些诧异:“我又不是去玩儿。”
“我也不是去玩儿。我要去看我爹,不然不放心。”
“话是不错,走起来有难处,路上不平靖。”七姑奶奶郑重其事地说,
“你想想看,造反的人,哪个不是无法无天?遇见了,不是好玩儿的。”
“我不怕!”阿珠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条命。”
“他不要你的命,要你的身子。”
听这句话,阿珠不能不怕,愣了一会说:“那么你呢?”
“我不要紧,跟他们‘滚钉板’,滚过明白。”七姑奶奶又说,“我再
告诉你,我学过拳头,象阿龙这样的,三、五个人,我一样把他们‘摆平’!”
说完,她拿起墙角的一枝青皮甘蔗,右掌平平的削过去,也不见她如何用力,
甘蔗却已断成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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